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婚约 作者:赫尔曼·黑塞 内容简介 《婚约中短篇小说选》采撷的26则中短篇小说均是黑塞此类作品中的精品,它们体现了作者早中晚不同创作时期的特点和风格,对我们全面了解黑塞以及他的创作思想和艺术有很大的帮助和启发。黑塞一生博览群书,曾写过许多论读书的文章,他有两句话恰恰适合这本选集,也以此来结束本文吧。对于一个善于读书的人来说,阅读一本好书,好似去结识一个陌生人的品性和思想方式,试着去了解他,让他成为自己的朋友。真正的文学是一定有读者的,因为它们包容了人间的基本真理和真相,尽管时代业已流逝。 译本序 黑塞(1877-1962)出生在德国许瓦本地区小城卡尔夫一个传教士家庭,父母和外祖父母曾长期在印度传教,使黑塞自幼受到东西方不同思想文化的熏陶,如作家自己所描述:“这幢屋子里交错着许多世界的光芒。人们在这屋里祈祷和读《圣经》,研究和学习印度哲学,还演奏许多优美的音乐。这里有知道佛陀和老子的人,有来自许多不同国度的客人,有外国的衣服和异国的香气,有皮和藤做的奇妙箱子。”这种世界性气氛对他一生都有重大影响。 黑塞禀赋优异,童稚年代便意识到了自己倾向写作的诗意天性,他说道:“我很幸运,早在学生时代开始之前就已学到对于生活有重大意义和价值的东西。……我熟悉我们的家园故土,熟悉那些鸡舍、树林、果园以及手工业作坊,我认识树木、鸟类和蝴蝶,我会唱歌,会吹口哨以及其他许多对于人生有价值的事情。……我从十三岁就明白自己要就是成为诗人,要就是什么都不是。”然而,不了解儿子的父亲却强制他学习神学,以致年方十五的黑塞违抗父亲意志逃离神学院而独立谋生,从一八九二年至一九四年,他一面在工厂当学徒工,在书店当小伙计等,一面如饥似渴地大量阅读书籍,为日后文学创作奠定了基础。 黑塞的文学生涯始于诗,成名作却是一九四年问世的长篇小说《卡门青特》。同年,黑塞与钢琴家贝诺利结婚,并自城市移居农村。一九四年到一九一九年是作家第一个创作丰收时期,重要作品有:小说《在轮下》、《今生今世》、《邻居们》、《弯路》、《克诺尔普》等,诗集《在途中》、《孤独者的音乐》等,散文集《印度之旅》等。黑塞的早期著作大都充盈着大自然的清香,显示出作者内心与外部世界的和谐联系,与之同时,这位喜爱孤独思索的自然之子却也早早发现,一切生物都在阳光下按照各自的生命规律活着,唯有人类却受自己所制定框架的约束,屈从于未必全都正确的种种条规,便用自己的笔进行反抗,以维护个人的价值,《在轮下》是突出的例子,而本集首篇《狼》则从狼的符合自然本质之美,写下了黑塞第一篇“狼”主题作品。 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包括伟人,能够挣脱自己等级的局限和摆脱时代的烙印。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炮火惊破了黑塞的田园梦,他又从农村走进城市,在瑞士伯尔尼从事战俘救济工作,但由于撰写反对战争的文章,导致“在自己祖国的报刊上被宣布为叛徒”。妻离子散的遭遇几乎使黑塞精神崩溃,迫使他对一切进行重新思考。作家独特的“通向内在之路”诞生于他试图越出西方文化范畴,让自己成为一个“扩展了的西方人”,成为“另一个我”的渴望,他说道:“一种作家的职业已经不是一种辅助道路,而几乎是一种目的”,“我已经成为作家,但是我还没有成为一个人”。 一九一九年春天,黑塞结束战事职务,孤身一人离开伯尔尼返回农村,后定居在瑞士,开始新的文学生涯。小说《德米安》、《席特哈尔塔》、《荒原狼》、《纳尔齐斯和歌尔德蒙》等,论著《望入混沌》、《查拉图斯特拉的重归》、《观察集》等,散文与诗集《流浪》等都是这一创作阶段的重要作品。《荒原狼》用一个半人半狼文学形象图解了一种本能与理性,兽性与人性既互相对立,又互相依赖的现象,是一个西方知识分子对自己所处文化环境的批评。然而,情况就像德国学者品图斯所分析:“一切都是自我透视,自我记述,对于自我所作的粉碎性解剖:绝非出于对分析解剖有兴趣,而是由于一种渴望,一种想让自己成为和谐的人的愿望;由于想寻找自己、最本质的自己的渴望。”《荒原狼》最终达到了康德名言的境界:“每一种破坏都是向高级生命的过渡。”黑塞另一部以印度为背景的《席特哈尔塔》则是他“进行试验,把我的信仰写成了一本小说”,“我努力探索一切信仰和一切人类虔诚善行的共同之处”。小说主人公启程于婆罗门和佛陀,却结束于“道”,符合黑塞在《论老子》一文里的观点:“深信人类即使由于种族和文化的分裂而互相陌生和敌视,却依旧具有发展共同理想目标的可能性。” 一九三一年冬,黑塞在独居多年后与交往已久的女友,犹太裔的艺术史家多宾结婚。三十年代初,希特勒在作家故土已露倒行逆施端倪,也许就是黑塞老年创作大都以寻求东西方综合途径为主要目标的原因。《东方之旅》和《玻璃球游戏》是黑塞晚年的代表作,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玻璃球游戏》一书是作者对自己漫长一生所受精神痛苦进行沉思后的结晶。作品虽然以长篇小说形式出现,却不是普通意义上的长篇小说,它用一系列象征和譬喻编织起一种哲学上的乌托邦设想,虚构了一个发生在二十世纪后未来世界的寓言。黑塞笔下,现代社会的病根在人性,而不在物质文明,因而不论是《东方之旅》,还是《玻璃球游戏》,其主人公都永恒处于启程状态,因为他们出发去寻找的是一种“不局限于一个国家,也没有任何地理限制的人类灵魂的故乡和青春”。意味深长的是,《玻璃球游戏》的写作和希特勒的暴行几乎同步,十二年后,黑塞最终赢得了胜利,第三帝国于一九四五年彻底灭亡,而《玻璃球游戏》则在一九四六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黑塞一生都摇摆在现实生活和美学世界两个“相对极”之间,他一方面超越自己的文化,变成了一个“东方旅行者”,另一方面又万变不离其宗,始终坚守自己典型的德意志文化传统和浪漫主义特征,依旧故我。有人说,《玻璃球游戏》所“寓含的既不是一种理性主义,也不是一种美学上的清静无为主义,而是致力于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让两种古老的伟大思想互相亲近互相综合,让中国和欧洲,阴和阳,思想和行动,进取和默思获得和谐协调”。 在黑塞几近七十年的创作生涯中,从未中断小型作品的撰写工作,本集所收的二十六篇小说、散文便包容了三个不同历史阶段之作。第一篇《狼》和最后一篇《中断的课时》写作时间跨度竟有四十五年,同为追溯往事,糅进时间差距后,更凸现了作者个性特征。 黑塞早期短篇小说大都以出生地卡尔夫为背景,如同凯勒写了塞尔德维拉人,乔依斯写了都柏林人,黑塞则写了他称作“小世界”的卡尔夫人,也就是书里的“盖尔贝绍人”。本集便有六篇作品描写这个微型宇宙里的芸芸众生,《桑榆晚景》、《城市》、《婚约》、《拉迪德尔》、《汉斯·迪尔拉姆的学徒期》和《埃米尔·科尔布》。德国学者马克斯·海曼纳塞曾精确概括这类小说道:“第一次大战前的德国小城风貌,它的杂乱无章,人各不同,它的并非毫无危险性,在这里获得了既细腻又严格真实的描绘。它确实就是当年那座丰饶的上帝的动物园。……人们,各各不同地在这里过着每个人无可更改独特命运所规定的并不紧张的日常生活。它能够与结束于一场订婚的平凡幸福相协调,也能够与最终被捕入狱相协调,也同样能够与丧失内心平衡、甚至怀疑生存意义而产生绝望感相协调。因为这小世界里人们对天堂和地狱的要求,全然不比对自己地区里的山峰和水潭要求得更高更深,生活里的悲剧和喜剧总是无时无刻持续到处暗暗流动,闪烁出形形色色的微光,显示着永恒存在的意义、尊严和真实性,问题仅在是否有一个真诚的作家能够追踪到它们,并且懂得将之塑造成型。” 卡尔夫故事的另一部分作品是具有自传色彩的小说或者散文,集子里收了七篇:《童年轶事》、《七月》、《拉丁语学校学生》、《艳遇》、《大蝴蝶》、《青春是美丽的》和《大旋风》,也许还应当包括主要情节发生在慕尼黑的《厌世》,全是作者对自己孩提年代、学生时代和学徒或小伙计生活的回忆,貌似平淡却十分感人,如同他同时代作家图柯尔斯基所说:“极少人能够写得像黑塞那样。他不仅能够描写出一个夏日黄昏和一次令人精神爽快的海水浴,描写出体力消耗后松弛的乏力感——做到这一点也许并不难。然而,他却能够做到让我们的内心也随之炽热、凉爽和乏力。”这些作品里的主人公总是在自然本能和传统行为规范之间动摇,黑塞曾对自己喜爱写童年回忆作过阐述:“人们对自己所遭逢的一切,唯有少年时代的感觉才是完全新鲜和清晰的,总能维持到十三岁、十四岁,却可以铭记整整一生。”从这些作品对青少年摇摆于自由与约束的心理描绘已可窥见作者日后许多重要作品,尤其是《玻璃球游戏》中“双极性”主题的发展轨迹。 本集其余几篇早期作品的内容则各不相同,它们表现出作家的多方面才能。《狼》记述的是一九年发生在瑞士尤拉山区的一件真事,一只离群的狼被农民们追逐击毙了,这只独行野兽的美丽与不幸引发起同为孤独者的美学思想。《狼》导致的问题后来成为黑塞中年代表作《荒原狼》的主题,也是本集所收《郊狼》的主题。《卡萨诺瓦的转变》和《罗伯特·阿吉翁》是两篇传奇色彩浓郁的小说,取材自作者阅读得很多,但并不熟谙其生活的意大利和印度素材,却与另一篇回忆一次演讲旅行的《文学晚会》写得同样细腻生动,同等程度地显示了黑塞式的谑而不虐的揶揄和幽默风格。《城市》是一篇寓言式散文,表露出作者对现代文明诸多裂痕的批评倾向。它阐述了黑塞的一种宇宙观,认为人类的生活应当“纳入人类与大自然、与全宇宙节奏一致的次序中”。 《欧洲人》和《小孩的心思》写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当时黑塞尚居住在瑞士首都伯尔尼,正在从事战俘救济工作。《欧洲人》用譬喻方式表达了作者探寻世界上不同民族共通之处的愿望:人类尽管存在种族、语言、文化等种种差异,物质和精神的需求则相同;人类的一切精神努力无不具有内在一致性,一切精神工作者的目标也相同。《欧洲人》的主题几年后变形和发展为黑塞重要代表作《席特哈尔塔》。《小孩的心思》则又重返卡尔夫生活,用一个十一岁少年又偷窃又撒谎以致受尽内心折磨的故事,再度奏响了欲望和理性矛盾的忧伤乐曲,与以往同类作品的区别是糅进了对去世不久父亲的柔情。 从战时工作返回和平生活的第一年,黑塞以惊人速度写了大量作品,《克莱因与瓦格纳》以及《克林格梭尔的最后夏天》便完成于同一个夏天,两者都具有虚拟精神自传性质,都用正反面或者朋友之间互相补充的方法来刻划同一个人物个性的分歧以及人物与环境的矛盾。《克莱因与瓦格纳》塑造了一幅二元化的人物画像;一个是实际的个人主义自我,另一个则是超越个人的人性自我。在克莱因普通日常生活旁边总流逝着瓦格纳的精神层次生活。克莱因喜欢苟且偷生,瓦格纳则总是趋向肉体灭亡。二元化克莱因是后来《荒原狼》哈勒尔的雏形。《克林格梭尔的最后夏天》则用一对朋友形象描述这种双极化现象。一些德国评论者认为画家克林格梭尔原型为凡·高,而他的朋友诗人海尔曼是作家的揶揄自画像,天才画家克林格梭尔宁愿为艺术而濒于灵魂四分五裂的疯狂状态,也不愿意活在没有高峰也没有深渊的平坦境界,而诗人海尔曼则安于平凡的世俗现实。这两篇作品和《小孩的心思》后来都收入了黑塞以《通向内在之路》为题自选的专集里,序言中提到他汲取和运用中国古代思想智慧使之变成西方思想的情况,《克莱因与瓦格纳》里出现中国思想,《克林格梭尔的最后夏天》里出现李白和杜甫也就并非偶然了。 本集最后三篇中的《南方的一座外国城市》和《郊狼》写于希特勒上台前人们热衷于讨论德意志精神的魏玛共和国时期。《南方的一座外国城市》和《城市》主题相同,是描写现代文明裂痕的姐妹篇,黑塞早在二十年代便批评现代城市模式的千篇一律性,目光之敏锐令人惊讶。《郊狼》写于《荒原狼》问世一年之后,叙述了半人半狼哈勒尔与现实社会的艰难相处关系,一方面揭示出客观现实对人类个性和创造力的压制,另一方面则为无奈的自我讥讽。这里用得上法国作家纪德论《通向内在之路》时评价黑塞的一段话:“黑塞具有一切我认为最珍贵的艺术特质:把优美性和深刻性,艺术规则和创造性如此罕见地巧妙联结在一起。他有嘲笑自己的能力,他不尖刻挖苦和冷嘲热讽,而是保持距离的快活的讽刺。” 《中断的课时》是本集所收唯一写于三十年代后晚年隐居生活时期之作,一篇七十一岁老人的童年回忆。故事开始处奉师命离开沉闷教室的喜悦和结尾处对师命的怀疑和自责,种种孩提年代的感受,丝毫未因悠长岁月的冲淡而退色,作者的天赋禀性也就跃然纸上。 黑塞一生博览群书,曾写过许多论读书的文章,他有两句话恰恰适合这本选集,也以此来结束本文吧。“对于一个善于读书的人来说,阅读一本好书,好似去结识一个陌生人的品性和思想方式,试着去了解他,让他成为自己的朋友。”“真正的文学是一定有读者的,因为它们包容了人间的基本真理和真相,尽管时代业已流逝。” 张佩芬 狼 裴胜利 译 在法兰西的荒芜之地,有史以来还从没有过如此冷峭和漫长的冬天。几个星期来,气候寒冷,空气清新,人们的皮肤都皲裂了。白天,在耀眼的蓝天下,茫茫积雪一望无尽;夜间,月亮在积雪上掠过,这是一轮寒气袭人、透着银色光芒的月亮,它显得皎洁而又娇小;它那强烈的光亮照射在雪地上,从而又变得昏暗模糊,看上去如同霜冻一般。人们不再外出,尤其是不再上山;他们懒散地呆在村落里,诅咒着老天;到了晚上,村落里烟雾袅袅,红红的窗户映衬着昏暗的月光,使它显得更加暗淡,随后这一景象便消失不见了。 这时期对这一带的动物来说,是一段悲惨的日子。弱小的动物大量地冻死了,就连一些鸟儿也纷纷死于这场严寒,他们那骨瘦如柴的尸体则成了苍鹰和狼的美食。可是,就连这些动物也要倍受严寒和饥饿的煎熬。这期间,只有很少几个狼的家族仍在那个地方生活着,眼前的困难促使他们紧密地联合在一起。白天,他们单独外出。其中有一头雄狼,他在雪地里四处溜达徜徉,他那瘦小的身躯,饥饿的肚子,警惕的目光,无声的脚步以及胆怯的神色,活像一个幽灵在游荡。他那细长的影子伴随着他在平展的雪地上掠过。他用他那尖尖的鼻子在微风中拼命嗅闻着,希望能发现什么异味;他又发出一声无奈而又痛苦的干嚎。到了晚上,这些狼倾巢而出,他们将村庄团团围住,同时发出沙哑的嚎叫声。不过村子里的家禽和牲口都得到了妥善的看管;而且,在紧密的百叶窗后面,猎枪也都已上了膛。难得有一只猎物落入他们之口,这大概是一只向他们冲去的小狗,此时狼群中也会有两只狼被击毙。 寒冬仍在延续着。此时,狼们常常只好静静地躺在洞中,他们靠互相依偎着来取暖。在这死气沉沉的不毛之地,他们惴惴不安地竖起耳朵倾听着外面的动静,一旦他们中间某个同伴被这严酷的饥饿痛苦地折磨而死时,他们便一跃而起,蜂拥着扑上去,一边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声。然后,他们又将自己的嘴脸对准其他伙伴,一边颤抖一边发出可怕的、咄咄逼人的哀嚎。 终于,群狼中的一小部分做出了决定,他们要外出去寻找食物。于是,天一亮他们便走出了洞穴。他们聚集在一起,先是在凛冽的寒风中紧张而又猛烈地嗅了嗅周围的气味;然后便迈着均匀而又快疾的步子从那儿跑开了。留下来的狼瞪着各自又大又呆滞的眼睛目送他们远去,其中有二十来头赶紧放开脚步也跟了上去,其余的则仍犹豫不决、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随后便慢腾腾地走回到他们那空荡荡的洞穴里去了。 这些外出的狼,在中午时分便分道扬镳。他们中的三头朝奥地利的朱辣山脉跑去,其他伙伴则径直朝南行进。这三头狼原本都是相貌堂堂、身体强壮的动物,可是现在却明显地消瘦了许多。他们那呈浅色收缩起来的肚子已经像一根皮带那样,变得又细又长,腹部的肋骨一根根地凸出来,清晰可见,嘴是干巴巴的,眼睛则瞪得老大,透出一种绝望的神色。他们三个朝朱辣山脉深处走去;第二天他们抢到了一只山羊,第三天上偷袭到了一条狗和一匹小马驹,同时也招来了各方愤怒的乡下人的追击。面对这几个不寻常的入侵者,一种惶恐和惧怕的感觉在一些富裕的乡镇地区不胫而走;邮政雪橇纷纷武装起来了,人们走村串巷也都枪不离身刀不离手。再说这三个畜生,来到这一陌生的地方找到如此美味的猎物,心里既感到高兴又感到害怕;他们变得比在家里要胆大许多,居然在大白天都敢闯入奶牛场的棚圈。于是,奶牛的哞叫声,木栅栏噼噼啪啪的断裂声,嗒嗒嗒的牛蹄声以及那急促的喘息声,响彻了整个狭小暖和的房间。可是这次人们却出乎意料地出现了。农民们勇气大增,对这几头狼大大地犒赏了一顿。其中两头当场毙命:一头是让子弹从颈脖上穿行而过,另一头则是被斧头一下子砍倒了。第三头总算逃掉了,他拼命地跑,直到跑得精疲力竭,摔倒在雪地里。他是这几头狼中最年轻、最漂亮的一头;他是一只浑身充满力量、机灵敏捷的骄傲的动物。他喘着粗气,在雪地里躺了很久;他眼前像是有只血红的圆圈在旋转;期间他还不时发出尖利而又痛苦的呻吟声,因为曾有一柄斧头朝他投来,正好击中他的背部。然而,他休息了一下,又重新站起来了。他这才发现,他已跑了很远。这地方连个人影或房屋的影子都看不到,眼前是一座覆盖着积雪的大山。这是沙瑟拉尔山。他决定从它面前绕过去。这时他觉得干渴得要命;他从雪地的表层中寻找一些冻得发硬的细小食物来充饥。 在山脉的那一边,他很快便看见了一个村庄。此时已是傍晚时分。他在一个冷杉树树林里等待着。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围着院子的篱笆打转;他闻到了暖融融的牲口圈舍里的那股味儿。在大街上他一个人都没有碰到。他眯起眼睛胆怯而又贪婪地透过缝隙朝屋子里张望。突然一声枪响。他猛地抬起头来,拔腿便跑;这时第二声枪声也正好响了。他被击中了,他那白色的腹部一侧布满了血,那浓浓的鲜血仍在汩汩地往外流。尽管如此,他仍然大步跳跃着,成功地逃脱了,并且逃到了山那一边的山林中。在那里他警惕地等待了一会儿,听到两边有动静和脚步声。他恐惧不安地沿着山体朝山上望去。这山十分陡峭,布满了树木,登上去是相当艰难的。然而,他没有任何选择。他气喘吁吁地沿着那陡峭的悬崖往上攀登,与此同时下面传来一片叽里呱啦的咒骂声和发号施令声;山脚周围是一片提灯的灯光。这头受了伤的狼浑身颤抖着爬过昏暗的冷杉树树林;这时候他那腹部仍在慢慢地流淌着褐色的血。 寒冷已有所减弱。西边的天空看上去阴沉沉的,这预示着一场大雪将要来临。 这头精疲力竭的狼终于到达了山顶。此刻,他站在一片令人赏心悦目的厚厚的积雪上,那儿离克罗辛山口相当近,大大高于那个他所逃离的村庄。他并没有觉得饿,不过仍为那隐隐作痛的伤口所困扰,从他那耷拉着舌头的嘴里发出一阵轻微的带有病态的叫声,他的心脏在痛苦而又沉重地跳动着;他觉得死神的手像一副无法形容的沉重的担子似的,已经压在了他的身上。一棵单独耸立着的树叶茂盛的冷杉树将他吸引了过去;他在那儿坐下,两眼沮丧地凝视着一片皑皑积雪的灰白的夜色。半个时辰过去了。这时候,一道淡红色的光射在雪地上,显得十分异常和柔和。这头狼呻吟着站起来,将他那漂亮的头转向那有光亮的地方。那是月亮,它正从东南方冉冉升起;它非常大,而且是血红血红的。它慢慢地爬到了阴沉沉的天际上面;许多星期以来,它还从没有这么红这么大过。这个濒临死亡的动物的眼睛死死地盯在那轮黯淡的月盘上;他又呼噜噜地发出一阵虚弱痛苦的嚎叫,这声音在这种夜晚听去也显得十分轻微。 这时候灯光和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那些穿着厚厚大衣的农夫,裹着厚实的绑腿、头戴皮帽子的猎人和青年小伙子,正一个个从雪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他们很快便发现了这头快要完蛋的狼。他们欢呼雀跃,其中有两个人扣动了扳机,而且两发两中。这时他们才发现,这头狼躺在那里已经死了;他们又给了他一顿棍棒,可是他已经没有知觉了。 他们将这头狼肢解了,扛着他的肢体朝圣伊默曼尔走去了。他们谈笑风生,调侃吹牛;他们快活地喝烈酒,喝咖啡;他们唱歌,他们诅咒。无人发现被修剪过的森林的美,也无人发现高山的光彩,更无人发现高高挂在沙瑟拉尔山脉之上的那红红的月亮,以及从他们的枪管,从雪的结晶和那被击毙的狼的眼睛里折射出来的微弱的月光。 (1902/1903) 童年轶事 张佩芬 译 几天以来,远处棕色的树林就已经闪烁着一种明朗的翠绿光彩;今天我在莱顿斯推格的小路上发现了第一批微绽的樱草花花蕾;湿润晴朗的天空中梦幻似地飘浮着轻柔的四月云;那片广阔的、尚未播种的棕色田地晶莹闪烁,在温煦的空气中有所期待地向远处伸展,好似在渴求创造,让它那沉默的力量在成千上万个绿色的萌芽中、在繁茂的禾秆中得到检验、有所感受并得到繁衍。在这温柔和煦、刚刚开始变暖的气候里,万物都在期待、萌芽、充满了梦幻和希望——幼芽向着太阳,云彩向着田野,嫩草向着和风。 年复一年,我总是满怀焦躁和渴求的心情期待这个季节的来临,好似我必须解开万物苏醒这一特殊瞬间的奇迹的谜,好似必须出现这样的情况,使我有一个钟点的时间得以极其清晰地目睹、理解和体会力量和美的启示,要看一看生命如何欢笑着跃出大地,年轻的生命如何向着光亮睁开它们的大眼睛。 年复一年,奇迹总是带着音响和香味从我身边经过,我爱着、祈求着这种奇迹——却始终没有理解;现在,奇迹已在眼前,但我却没有看见它是如何来临的,我看不到幼芽的外衣如何裂开,看不到第一道温柔的泉水如何在阳光下微微颤动。 突然间,到处是一片繁花似锦,树木上点缀着明晃晃的叶子,或者是一朵朵泡沫般的白花,鸟儿欢唱着在温暖的蓝天上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形。虽然我不曾亲眼目睹奇迹是如何来临的,但是奇迹确实已经变成了现实。枝叶繁茂的树林形成了拱形,远处的山峰在发出召唤。到时候了,快快准备好靴子、行李袋、钓竿和船桨,去尽情享受新一年的春天吧,我觉得,每一个新的春天总比上一个更为美丽,但是也总比上一个消逝得更为迅速。——从前,我还是一个孩子时,那时的春天多么的漫长,简直是没有尽头! 一旦我有了数小时的闲暇,就会觉得满心的欢喜,我就会久久地躺卧在湿润的草地上,或者爬到附近的树上,攀着树枝摇荡,一面闻着花苞的香气和新鲜的树脂味,一面观望着眼前盘绕交错所形成的蓝绿相间的枝叶网。我像一个梦游者,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时代,正在极乐的花园里当一个安静的客人。但是要再度回到过去,呼吸早年青春时代的明净的清晨空气,或者能够看一看上帝是如何创造世界,即使是看一眼也好,就像我们在童年时期所曾看见过的那样——当时我们曾目睹某种奇迹是如何施展它的美丽的魅力——,这一点目前来说,无疑是很难做到的,而且简直是太诱人了。 树林逐渐往上延伸,十分快乐而顽强地耸立在空气中,花园里,水仙花和风信子艳丽多彩;那时我们认识的人还很少,而我们遇见的人对我们都是又温柔又亲切,因为他们看见我们光滑的额头上还保留着上帝的神圣气息,对此我们自己却一无所知,后来我们在匆匆忙忙的成长过程中,便逐渐不自觉地、无意识地丢失了这种气息。 我曾是一个十分顽皮而任性的顽童,从小就让父亲为我大伤脑筋,还让母亲为我担惊受怕,操心叹气!——尽管如此,我的额头也仍然闪烁着上帝的光辉,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美好生动的,而在我的思想和梦境中,即或并非以十分虔诚的形式出现,但天使、奇迹和童话却总像同胞兄妹般在其中来来去去。 从童年时代起,我就总是让自己的回顾同新开垦的田地的气息和树林里嫩绿的新芽联结在一起,让自己回到春天的故乡,让自己觉得有必要再回到那些时刻去,那些我已淡忘、并且不理解的时刻去。目前我又这么想着,而且还尽可能地试图把它们叙述清楚。 我们卧室的窗户都已关闭,我迷迷糊糊地躺在黑暗中,静听身边酣睡着的小弟节奏均匀的呼吸声。我很惊讶,因为尽管我闭着眼睛,眼中却不是一片漆黑,而是看见了各种色彩,先是紫色和暗红色的圆圈,它们持续不断地扩大,然后汇入黑暗之中,接着又从黑暗深处持续不断地重新往外涌出,而在每一个圆圈边缘都镶上了一道窄窄的黄边。我同时还倾听窗外的风声,从山那边吹来的懒洋洋的暖风,轻轻吹拂着高大的白杨树,树叶簌簌作响,屋顶也不时发出沉重的吱吱嘎嘎的呻吟声。我心里很难过,因为不允许孩子们夜里不睡觉,不允许他们夜里出去,甚至不允许待在窗前,而我想起的那个夜晚,母亲恰恰忘了关闭我们卧室的窗户。 那天晚上半夜时分我惊醒过来,悄悄地起了床,胆怯地走向窗户,我看见窗户外面格外明亮,完全不是像我原先所想象的那样,一片漆黑和黝暗。窗外的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模糊不清,巨大的云块叹息着掠过天空,那些灰蒙蒙的山峦也似乎是惴惴不安,充满了恐惧,正竭尽全力以躲避一场逐渐逼近的灾难。白杨树正在沉睡,它看上去十分瘦弱,几乎就要死去或者消亡,只有庭院里的石凳、井边的水池以及那棵年轻的栗子树仍还是老样子,不过也略显疲惫和阴暗。 我坐在窗户前,眺望着窗外变得苍白的夜世界,自己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突然附近响起一只野兽的嗥叫,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号哭声。那也许是一只狗,也许是一只羊,或者是一头牛犊,叫声使我完全清醒过来,并在黑暗中感到恐惧起来,恐惧攫住了我的心。我回到卧室,钻进被窝,心里思忖着,是不是应该哭一场。但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哭泣,便已沉沉入睡了。 如今外界的一切大概仍然充满神秘地守候在关闭的窗户之外吧?倘若再能够向外面眺望眺望,那该是多么美丽而又可怕啊!我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些黝暗的树木,那惨淡模糊的光线,那冷清清的庭院,那些和云朵一起奔驰的山峦以及天空中那些苍白的光带和在苍茫的远处隐约可见的乡村道路。于是我想象着,有一个贼,也许是一个杀人犯,披着一件巨大的黑斗篷正在那里潜行;或者有一个什么人由于害怕黑夜,由于野兽追逐而神经错乱地在那里东奔西跑。也许有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在那里迷路了,或者是离家出走,或者是被人拐了,或者干脆就没有父母,而即使他这时非常勇敢,但也仍然会被即将到来的夜的鬼怪杀死,或者被狼群所攫走;也许他只是被森林里的强盗抓去而已,于是他自己也变成了强盗,他分得了一柄剑,或者是一把双响手枪,一顶大帽子和一双高筒马靴。 我只要从这里往外走出一步,无意识的一步,我就可以进入幻想王国,就可以亲眼看清这一切,亲手抓到这一切,所有目前仅只存在于我的记忆、思想和幻想中的一切。 但是我却没法入睡,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一道从我父母的卧室射出的淡红色的光芒,透过我房门上的钥匙孔向我照来,颤动的微弱的光线照亮了黑暗的房间,那闪烁着微光的衣橱门上也继而出现了一道锯齿形的黄色光点。我知道父亲正回房来睡觉。我还听见他穿着袜子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的轻轻的脚步声,同时还听到他那低沉的说话声。他在和母亲说着什么。 “孩子们都睡了吧?”我听见他问。 “啊,早就睡了,”母亲回答说,我感到害羞,因为我还醒着。然后静默了片刻,可是灯光仍然亮着。我觉得这段时间特别长,渐渐地睡意爬上了我的眼睛,这时我母亲又开始说话了。 “你听说布洛西的情况了么?” “我已经去探望过他,”父亲回答说。“黄昏时我去了一下,那孩子真是受尽了折磨。” “情况很严重吗?” “坏极了。你看着吧,春天来临时,他就要离开人世。死神已经爬到了他的脸上。” “要不要让我们的孩子去看看他?也许会对他有些好处。”母亲问。 “随你的便吧,”父亲回答说,“不过我看也没有必要。这么点儿小孩懂得什么呢?” “那么我们休息吧。” “嗯,晚安。” 灯光熄灭了。空气也停止了颤动。地板上和衣橱门上又归于黑暗。可是我一闭上眼睛便重又看见许多镶着黄边的紫色和深红色圆圈在旋转翻滚,并且在越转越大。 双亲都已入睡,周围一片寂静,而我的心灵在这漆黑的深夜突然变得激动起来。父母所说的言语,我虽然似懂非懂,却像一枚果子落进水池而荡起的涟漪,于是那些圆圈急速而可怕地越转越大,我这不安的好奇心也为之颤动不已。 我父母谈到的那个布洛西,原来已经在我的视界内几乎完全消失,至多也只是一个淡薄的、几近消逝的记忆而已。我本来已忘记这个名字,苦苦思索后终于想起了他,慢慢地在脑海中浮现出他那生动的形象。最初我只是想起,过去有一度常常听到这个名字,自己也常常喊叫这个名字的。我好像记得,有一年秋天,曾经有一个人送给我一个大苹果。这时我才终于想起来了,这个人就是布洛西的父亲。猛然间,我便把一切都清楚地回忆起来了。 于是,我面前浮现出一个漂亮的孩子,他比我大一岁,个儿却比我矮小,他名叫布洛西。大概一年前他父亲成了我们的邻居,而布洛西也成了我们的伙伴,然而,我的追溯并非由此开始。他的形象又清楚地在我眼前重现:他经常戴一顶凸出两只奇怪尖角的手织的蓝色绒线帽,口袋里经常装着苹果或面包片,只要大家开始感到有点儿无聊时,他常常会想出新点子、新游戏和新建议。他即使在工作日也总穿一件背心,这使我十分羡慕。从前我猜想他力气不会很大,直到他有一次揍了村里铁匠家的儿子巴兹尔,因为巴兹尔竟敢嘲笑他母亲亲手织的那顶尖角帽,揍得狠极了,以致我很长一段时期看见他就害怕。他有一只驯养的乌鸦,秋天时由于喂了过量新收获的土豆而撑死了。我们为它举行了葬礼。棺材是一只盒子,因为盒子太小,总也盖不严。我致了一通悼词,活像一个牧师,当布洛西听得出声哭泣时,我那小弟竟乐得哈哈大笑,布洛西便动手揍我的小弟,我当即又回揍了他。小弟弟吓得在旁边大声哭嚎,我们就这样不欢而散了。后来布洛西的母亲来到我们家,说布洛西对这事很后悔,希望我们明天下午去他家,准备了咖啡和点心,点心都已烘烤好了。喝咖啡时布洛西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讲到一半又开始从头讲起,这个故事我虽然已完全忘记,但想起当时的情景却常常忍俊不禁。 这仅仅是开始而已。我当即又想起了上千件我和伙伴布洛西在这个夏天和秋天里的共同经历,而这一切在他和我们中断来往的几个月中竟然几乎忘得干干净净,如今又从四面八方向我拥来,如同人们在冬天时抛出谷粒,鸟群云集而至一般。 我想起了那个阳光灿烂的秋天上午,木匠家的鹰从停车棚里逃走了。它那剪短的翅膀已经重新长出,终于挣脱锁住双脚的黄铜链子,飞离了黝暗狭窄的车棚。如今它悠闲自在地停在木匠家对面的苹果树枝上,总有十来个人站在大街上仰头望着它,一面议论纷纷地商量着对策。我们这群小孩子,包括布洛西和我,也都挤在人堆里,特别担心害怕,战战兢兢望着那只依然安坐在树枝上的大鸟,而这只鹰也威武凶悍地俯视着底下的人群。 “它不会飞回来了,”有一个人说。可是雇工高特洛普说:“倘若它能够高飞,早就飞过山峰和峡谷了。”那只鹰一面仍用爪子紧紧抓住树干,一面好几次扇动翅膀试图飞起来,我们都紧张得要命,我自己也不明白,我究竟更喜欢它被人们重新捉住呢,还是喜欢它远走高飞。最后,高特洛普搬来了一架梯子,木匠亲自登上梯子,伸手去抓他的鹰。那只鹰松开树枝,猛烈地鼓动双翼。这时我们这些小孩子的心咚咚咚地直跳,几乎都要窒息了。我们着魔似地瞪着那只美丽的、不断振动翅膀的老鹰,于是最精彩的时刻来临了,那只鹰猛然扇动几下翅膀后,好似发现自己尚有飞翔能力,然后慢慢往上飞去,傲慢地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圆形,便越飞越高,直至小得好似一只云雀,无声无息地飞向闪烁的蓝天,终于在天际消失得无影无踪。人群早已走散,而我们这些孩子仍旧呆呆地站在那里,伸着脖子搜索着天空,突然间,布洛西朝空中发出一声欢呼,向那鹰飞走的方向叫道:“飞吧,飞吧,现在你又得到自由啦!” 我还必须提一下邻居家手推车车棚里的事。每当天上下起倾盆大雨的时候,我们总蹲在那里避雨,两个人在半明半暗的车棚里挤在一起,谛听滂沱大雨的咆哮轰鸣,凝视着庭院里雨水形成的泉水,河流和湖泊,看着它们不断溢出,不断交叉,又不断变换着形状。有一回,当我们这么蹲着、倾听着的时候,布洛西开口说道:“你瞧,快要闹水灾了,我们怎么办?整个村子都已遭到水淹,大水已经流进了森林。”于是我们便绞尽脑汁设法拯救自己,我们窥探着庭院四周,倾听着震耳的雨声以及较远处洪水和波浪激起的轰隆声。我建议用四根或者五根木头捆扎一只木筏,肯定可以负载我们两人。而布洛西却冲我叫道:“哼,你的父亲母亲呢,我的父亲母亲呢,还有猫咪,还有你的小弟弟,怎么办呢?不带他们走么?”当然,我当时一时冲动和害怕,根本来不及考虑周全,于是我为自己辩解而撒谎道:“是的,我这么想的,因为我考虑到他们都已经淹死。”布洛西听后露出了沉思和悲哀的神情,因为他真切地想象出那副景象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现在我们玩别的游戏吧!” 当时,他那只可怜的乌鸦还活着,到处欢蹦乱跳的,我们有一次把它带到我们家花园的小亭子里,放在横梁上,它在上面走来走去,就是没法下来。我向它伸出食指,开玩笑地说:“喂,约可波,咬吧!”于是它便啄了我的指头。虽然啄得并不很痛,我却火了,想揍它一顿以示惩罚。布洛西却紧紧抱住我的身体不让我动,直至那乌鸦提心吊胆地走下横梁,逃到外面。“让我走,”我叫道,“它咬了我,”并且和布洛西扭打起来。 “你自己亲口对它说的:约可波,咬吧!”布洛西嚷嚷着,并向我说明,那鸟儿丝毫也没有错处。我有点怕他那教训人的口气,只好说:“算了,”可是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另找机会再惩罚那只鸟儿。 事后,布洛西已经走出我家花园,半路上又折转身子,叫住了我,一边往回走,我站着等他。他走到我身边说道:“喂,行啦,你肯真心向我保证,以后不对约可波施加报复吗?”见我不予答复,态度僵硬,他便答应送我两只大苹果。我接受了这个条件,他这才回家去了。 不久,他家园子里的苹果树第一批果子成熟了,他遵守诺言送我两只最大最红的苹果。这时我又觉得不好意思,犹豫着不想拿,直到他说:“收下吧,并不是因为约可波的事,我是诚心送你的,还送一个给你的小弟。”我这才接受下来。 有一段时期我们经常整日下午都在草地上跳跳蹦蹦,随后跑进树林里去,树下长满了柔软的苔藓。我们跑累了,便坐下来休息。几只苍蝇围着一只蘑菇嗡嗡嗡地飞舞不止,到处都有鸟儿的踪影,我们能认出其中的少数几种,大多数都说不上名儿来。我们还听见一只啄木鸟正在努力敲击树木,周围的一切都让我们感到又愉快又舒适,因而我们之间几乎不交谈,只是在看到什么特别有趣的东西时,才向另一个人指点着让对方也加以注意。我们坐在绿树成荫的拱形下的空地里,柔和的绿光从空隙间洒下,远处的树林消失在一片充满不祥之兆的褐色的苍茫之中。这一切和沙沙沙的树叶及扑棱棱的鸟儿相映成趣,好似一个充满了魔力的童话世界,四周回荡着一片神秘莫测的陌生的音响,似乎蕴含着无数的意义。 有一次布洛西奔跑得太热了,便脱去上装,接着又脱下了西装背心,躺卧在苔藓地上休息。后来当他侧转身子时,衬衫翻落到脖颈后面,我看见他雪白的肩上有一道长长的红色疤痕,吓了一跳。我当即就想问清楚伤痕的来历。过去,我一向喜欢打听别人的倒霉事来取乐。但是不知道怎么搞的,这次我却不想打听,并且居然还装出一副什么也没有看见的样子。然而布洛西那个巨大的伤疤让我非常难过,当初那伤口一定很痛,一定流了很多血,我感到自己在这一瞬间对他的怜悯之情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为强烈,但就是不知道用什么话来表达。那天我们很晚才一起离开树林回家,后来一到家我就从自己的小房间里取出我那把最好的、用一段很结实的接骨木树干做的手枪,这是我们家的雇工替我做的,我赶忙下楼把它送给布洛西。他起初以为我在开玩笑,后来又推辞不肯接受,甚至把双手藏在背后,我只好把手枪硬插到他衣袋里。 往事一幕接着一幕,统统都浮现在我眼前。我也想起了我们在小河对岸的枞树林里的情景。我有一度很愿意和小伙伴们到那里去玩,因为我们都很希望看见小鹿。我们踏进一大片广阔的空地,在那些笔直的参天大树间的光滑的褐色土地上行走,可是我们走了很远很远也没有看见任何小鹿的踪迹。我们只见那些露出泥外的大枞树的根边躺着许多巨大的岩石,而且几乎每块岩石上都有一些地方长着一片片、一簇簇的嫩绿苔藓,好像是一小块一小块的绿色颜料。我想把这些还没有巴掌大的苔藓揭下一块来。但是布洛西急忙阻止我说:“别,别动它们!”我问为什么,他解释说:“这是天使走过森林时留下的足迹,天使的足迹到过哪儿,哪儿的石头上便会立即长出苔藓来。”于是我们把找寻小鹿的事忘得干干净净,痴痴地期待着,也许会有一位天使恰巧来到跟前。我们呆呆地伫立着,注意观看着。整个森林死一般地寂静,褐色的土地上洒落着明晃晃的、斑斑驳驳的阳光,我们朝树林深处望去,那些挺拔的树干好似一堵堵红色柱子排成的高墙;抬头仰望,在浓密的树冠上方,天空一片湛蓝。凉风习习,无声无息地吹拂着我们的身躯。我们两人都惴惴不安和紧张起来,因为四周太寂静了,连一个人影儿都没有。我们暗自想,也许天使很快就会来临,就又等候了一会,过后,我们便默默地迅速走过那许许多多的岩石和树干,走出了树林。当我们重又来到草地上,越过小河后,我们还回首眺望了半晌,然后就急急忙忙地跑回家去了。 后来,我还曾和布洛西吵过一架,不过很快便又和好了。不久就到了冬天,也就是说,布洛西开始卧病不起,而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去看他。当然,我后来是去看过他一次或两次的,去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几乎一言不发,这使我觉得又恐惧又无聊,尽管他母亲送给我半只橘子吃。以后我就不曾再去看望他。我和自己的弟弟玩,和家里的雇工或者女仆玩,这样又过了很长一段时期。雪下了,又化了,又这么重复了一次;小河结冰了,又融解了,变为褐色和白色,发过一次大水,从上游冲下来一头淹死的母猪和一截木头;我们家孵出了一窝小鸡,其中死了三只;我的小弟弟生过一次病,又复原了;人们在仓库里打谷,在房间里纺纱,现在又在田野里播种;这一切布洛西都没有在场。就这样,布洛西离我越来越远,最后完全消失了,被我完全忘却了。——直到目前,直到今天晚上,红光透过钥匙孔照进我的小屋,我听见爸爸对妈妈说:“春天来时,他就要去了。”我这才想起了他。 在这无数错综交叉的回忆和思索中,我沉沉入睡了,也许在明天的生活中,这些刚刚记起的对于久已疏远的游伴的回忆又会消失泯灭吧,即或还有,那么也不可能再恢复到这样的清晰和美丽动人的程度了。可是就在吃早饭时,我母亲问我:“你不记得从前常常和你一起玩耍的布洛西啦?” 我当即叫喊说:“记得的,”于是她便用一贯的温柔口气告诉我:“开春时,你们两人本来可以一起上学去。但是他病得很严重,怕是不能上学了。你不想去看看他吗?” 她说时很认真,我当即想起夜里听到的父亲说的话,我心里有点儿害怕,同时却又产生了一种对于恐怖事情的好奇。根据我父亲的说法,从那个布洛西脸上已可以看到死神,这对于我简直有一种不可言传的恐怖和魅力。 我连忙回答说:“好的,”母亲又严厉地警告我:“记住布洛西正患重病!目前你不能和他玩耍,也不准你打扰他。” 我允诺遵守母亲的种种教导,保证绝对安静小心,于是当天上午就去了他家。布洛西家安静而又有点肃穆地坐落在两棵光秃秃的栗子树后面,我在屋子前站立片刻,倾听着走廊里的动静,几乎又想逃回家去。但是我终于控制住了自己,匆匆忙忙地跨过那三级红石块铺成的台阶,穿过一道敞开着的双扇门,一边走一边观望着四周,接着我轻轻地叩了叩里边的一扇门。布洛西的母亲是一个瘦小、灵巧而又和蔼可亲的妇女,她出来抱着我亲了一下,接着问道:“你是来看布洛西的吧?” 一忽儿工夫,她就拉着我的手站在二层楼一扇白色的门前了。这一双正在把我导向幽暗神秘而又充满恐怖的奇异环境中去的手,在我看来,不是一双天使的手,就是一双魔鬼的手。我的心吓得猛跳不已,好似在向我报警。我犹豫不定,尽力向后退缩,布洛西的母亲几乎是硬把我拉进了房间里去的。房间很大,光线充足,又干净又舒适;我踌躇不安地、恐惧地站在门边,眼睛望着白得发亮的床铺,她正拉着我往那边走去。这时布洛西向我们转过脸来。 我细细瞧着他的脸,这脸膛儿狭长尖瘦,不过我没能看出那上面的死神,只见他脸上有一层柔和的光彩,在他的眼睛里有一些陌生的、既善良又顺从的神色。他的目光让我产生了类似那次在寂静的枞树林中伫立倾听时的心情,那时我怀着强烈的欲望屏息静气地期待着天使走过自己身旁。 布洛西点点头,一面向我伸出手来,那只手发烫、干燥,瘦骨嶙峋。他母亲轻轻抚摩着他,朝我点点头后便走出了房间。我独自一人站在他那张高高的小床边,凝望着他,好半晌两个人都不吱声。 “怎么样,又见到你啦?”布洛西终于打破了僵局。 我说:“我很好,你还好么?” 他接着问:“是你母亲让你来的吧?” 我点点头。 他似乎疲倦了,脑袋又落回到枕头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是好,只得一个劲儿啮咬着帽子上的穗儿,一面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而他也回望着我,后来他朝我诙谐地微微一笑,便又闭上了眼睛。 他略略向旁边侧转身子,他转身时我忽然透过纽洞看见一丝红色的痕迹,这就是肩上那块大伤疤,我一看见它便忍不住大声啼哭起来。 “嗳呀,你怎么啦?”他急忙问。 我无法回答,继续大哭着,并一边用那顶粗呢帽子擦着脸颊,直擦得脸颊发痛。 “你说呀,为什么哭呢?” “就因为你病得太重,”我回答道。其实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事实上是那股强烈而又充满温情的怜悯的浪潮,也就是那曾一度袭击过我的浪潮又突然向我涌来的缘故,而我又没有其他办法可以将其发泄出来。 “其实并没有那么严重,”布洛西劝慰我。 “你会很快复原吗?” “嗯,可能的。” “究竟还要多长时间呢?” “我不知道。总还要拖一段时期。” 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他已经睡着,就又待了片刻,然后便径直下楼回家去了。回到家后母亲居然没有盘问我,这使我非常高兴。她肯定发现我的神色有所改变,也断定我已经体会到了一点儿什么东西,于是她一面用手抚摩着我的头发,一面点着头,却什么也没有说。 尽管发生了这种事儿,那一天我还是整日地任性放纵、胡作非为,不是和小弟弟吵架,就是去捉弄在厨房里干活的女仆,再不然就是在潮湿的草地上打滚,回到家里脏得像泥猴。总之,我肯定干了很多诸如此类的事,因为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晚上母亲特别亲切而又严肃地看着我——也许母亲想让我在默默无言中专心回忆早晨的事情。我很理解她的心意,感到非常后悔。母亲察觉到了我的后悔心情,便做了一桩令我十分奇怪的事。她从窗台上端下一只陶器花盆递给我,装满泥土的花盆里种着一棵黑色的球形的植物根,上面已经冒出两瓣尖尖的、淡绿色的、生气勃勃的嫩芽。这是一盆风信子。她边把花盆递给我,边说:“小心点儿,从现在起它归你管了。以后会开出大红花的。花盆就放在那里,你得细心照料它,别让人碰坏了,也不要搬来搬去,每天必须浇两回水。倘若你忘记了,我会提醒你的。等到它开出了美丽的花朵,你就给布洛西送去,他会高兴的。你说好不好?” 母亲催我上床休息,我躺在床上还一直自豪地想着这盆花,似乎花朵盛开与否将是关系到我声誉的头等重要大事,可是就在第二天早晨我就忘了浇水,直到母亲提醒我。“布洛西的花怎么样啦?”她问道。以后很多日子里她也必须这样一次次提醒我。尽管如此,当时并没有任何东西像这盆花似的强烈地占据着我的心,给予我幸福的感觉。当时家里还养着其他许多花,有很多比它更大更美,不论在屋里还是在花园里,父母亲也常常指点我欣赏和照料。但是这盆花却破天荒地占据了我的心,我全神贯注地观察这一小生命的成长,精心照料着它,并充满了期望和忧虑。 最初几天这棵小花看上去萎靡不振,好像有什么地方受了伤,没能健康地成长。我先是为此担忧,后来就焦急不安起来,这时母亲对我说:“你瞧,这盆花现在正和布洛西一样,病得很重。因此要加倍爱护和照料它。” 我理解了母亲的比喻,如今有一种全新的思想彻底占据了我的头脑。我感到这棵半死不活的小植物和我那病重的布洛西之间存在着一种神秘的关系,最后我甚至坚定地相信,只要风信子鲜花怒放,我那伙伴也就必然会恢复健康。倘若情况相反,那么我的朋友也必死无疑,因此我若稍有疏忽,也就要承担罪责。这种思想形成以后,我便像看守一个只有我才知道底细的、具有魔术的宝藏似的又担心又热情地看守着我的小花盆。 在我初次探病后三四天——那棵小植物看上去仍然是气息奄奄的样子——我又去了邻居家。布洛西仍然必须静卧,因而我什么话也没有说,我只是站在床边,瞧着病人仰天躺卧着的脸容,布洛西躺在雪白的床单上显得温顺而安谧。他眼睛时睁时闭,身子则一动也不动,一个比较年长而聪明的人也许会看出小布洛西的灵魂已经很不安宁,很乐意考虑回天堂去了。正当我由于屋子里一片死寂而觉得恐怖时,布洛西的母亲进来了,她温和地拉起我的手蹑着脚走出房间。 我再次去看他时心情要开朗得多了,因为家里我那盆小花带着新的喜悦和生气萌出了尖尖的嫩芽。这回我的小病人也十分活泼。 “你还记得约可波活着时的情景吗?”他问我。 我们便回忆着那只乌鸦,讲到它的种种轶事,又模仿着它仅仅会说的三句短话,然后又热切地讲起了从前曾经在这里迷路的那只灰红相间的鹦鹉。我滔滔不绝地诉说着,没有发觉布洛西早已疲倦,因为我忘乎所以,一时竟完全忘记了布洛西的病。我讲述着那只迷路鹦鹉的事,它是我们家的传奇。故事最精彩之处是:一个老仆人看见那只美丽的鸟儿停在我们家仓房的屋顶上时,便立即搬来一张梯子打算抓住它。他爬上屋顶,正想小心翼翼地靠近它时,那只鹦鹉却开口说话了:“早安!”于是我们家的那位老仆人脱下帽子,回答道:“真对不起,我刚才几乎把你当成一只鸟了。” 我讲述着,心里想,布洛西一定会大笑出声的。但他并没有立即发笑,我十分惊讶地望着他。我见他非常文雅而又亲切地微微一笑,脸颊比方才略略红润些,可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更没有笑出声来。 这时我突然觉得他似乎比自己年长许多岁。我的高兴劲儿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代之以迷惑和不安,因为我这才明白我们之间已产生了某种新的东西,使我们互相间变得陌生、隔阂了。 一只大冬蝇在屋子里嗡嗡嗡地飞舞不停,我询问,要不要逮住它。 “不要,让它飞吧!”布洛西说。 在我听来连这句话也像是大人的口吻。我非常拘束地离开了他们家。 归家途中,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早春的美,它好似蒙着薄纱,让人充满幻想。后来,数年之后,直到我童年时代结束时,我才重新有这种体会。 这是什么感情,又从何而来,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只记得,当时有一股微风迎面吹来,田垄的边缘高耸着湿润的褐色泥土,在一块块田地间闪着耀眼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燥热风的特殊气息。我还记得自己想哼唱几支歌曲,但又立即中断了这种欲望,因为不知道什么东西压迫着我,促使我保持沉默。 这次访问邻人的短短归途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对于当时所感受到的种种细微的东西,我确实难以说清了;不过有时候只要我闭上眼睛回溯过去,便能够再度以儿童似的眼睛观看大自然——这点是上帝的赠予和创造,仿佛看到了在朦胧而灼热的幻境中的无与伦比的美,而这些我们成年人只能在艺术家和诗人的作品中见到。这条归途大概不到二百步,但是我所体会到的,我所经历到的,不论是天上的事还是地下的事,全都比我后来的许多次旅行中所体验的要丰富得多。 光秃秃的果树上,那些盘绕交错的树枝已萌出了褐红色的细柔的新芽和带有松香味的花蕾,和风以及一堆堆云块掠过果树上空,树下则是洋溢着春天气息的赤裸裸的大地。雨水溢出水沟流到路上,形成一条细长肮脏的小河,河上漂浮着枯黄的梨树叶和褐色的碎木片,这一片片枯叶和木片就像是一叶叶小舟,一忽儿向前急驶,一忽儿被堵住搁了浅,它们经历着喜悦、痛苦和种种变幻莫测的命运,而我的经历正是和它们一样。 一只乌黑的鸟儿猝然从我眼前飞过,在空中盘旋飞翔,它摇摇摆摆地扑打着翅膀,突然间发出一声长长的洪亮的颤音,接着猛地向高处冲去,闪烁着变成了一个小点,我的心也令人惊讶地跟随它飞向高处。 一辆空的运货车由一匹马拉着驶过我身边,我的目光跟随着隆隆作响的车辆,一直到它在附近的拐弯处消失为止,那车辆连同那匹强壮的烈马来自一个陌生的世界,又消失在陌生世界之中,它勾起我许多美丽的遐想,这些遐想又随它而去。 这是一个小小的回忆,或者说是两三个小小的回忆。但是谁能要求一个孩子在一个钟点或者更多一些时间内,把自己从石块、田地、鸟儿、空气、色彩以及阴影处获得的体会、激情和欢乐叙述得清清楚楚呢?况且后来我很快就把它们忘记得干干净净了;再说它们难道就没有影响我后来生活的命运和转变吗? 地平线上那一丝特别的色彩;屋里、花园里或者森林里那一种极细微的声音;一只蝴蝶的美丽外表或者不知何处飘来的香味,这些常常在瞬间引起我对早年的全部回忆。它们虽然模模糊糊,一些细枝末节也难以辨别,但却全都具有和当时同样媚人的香味,因而在我和那些石头、鸟类以及溪流之间有一种内在的联系,我热切地去探索它们的痕迹。 我那盆小花开始往上长,叶片越来越大,看上去十分茁壮。我内心的喜悦以及我对小伙伴必定痊愈的信心也与日俱增。有一天,在那些肥厚的叶片之间终于长出了圆圆的红色花蕾,花蕾日益见大,不几天就开出了一朵充满神秘的镶着白边的美丽的卷瓣红花。那天我高兴得不得了,把原来打算小心翼翼地、自豪地把花盆捧到邻居家送给布洛西的事,也居然忘记得干干净净。 接着又是一个晴朗的星期天。黑黝黝的田野里已经冒出碧绿的嫩芽,天上的云朵都镶着金边,在潮湿的大街上、庭院里和广场上都映着一片片澄净柔和的蓝天。布洛西的小床移到了窗户边,窗台上鲜红的风信子花正朝着太阳,闪烁出耀眼的光芒。布洛西请我帮他略略坐直身子,让他斜倚在枕头上。他说的话比往常多些,温暖的阳光令人高兴地照在他蓬松的金发上,金发熠熠生辉,把他的耳朵也映得通红。我感到很欣慰,因为布洛西显然很快便可完全康复。他的母亲坐在我们旁边,等她觉得我们已经谈得差不多时,便送给我一只她冬天储藏的大黄梨,并打发我回家。我刚走下台阶就把梨子咬了一大口,熟透的梨很软,像蜜一般甜,汁水顺着腮帮一直流到了手上。半路上我把吃剩的梨核用力一扔,梨核从高空中落进了田野里。 第二天下了整整一天雨,我只能待在家里,大人允许我洗干净手后随意翻阅有插图的《圣经》,其中有许多我心爱的故事,而我最喜欢的是《天堂里的狮子》、《艾利沙的骆驼》和《摩西的孩子们在芦苇中》。但是第二天仍然没完没了地下着大雨,下得我火冒三丈。大半个上午我呆呆地瞪视着窗外瓢泼大雨下的庭院和栗子树,接着就把自己所知道的玩具一样样依次玩了一遍,等到一切都玩过之后,天色已近黄昏,这时又和弟弟打了一架。还是老花样:我们先是闹着玩,后来小家伙骂了我一句脏话,我便揍了他,他就嚎叫着逃出房间,穿过走廊、厨房、楼梯和起居室,来到母亲身边,扑进她的怀里,母亲叹着气让我走开。后来父亲回家了,她便把打架的事一五一十地向父亲述说了,他惩罚了我,训斥一通后即刻打发我上床睡觉,我感到难以名状的不幸,泪汪汪的,倒也很快就睡着了。 大概就在第二天的早上,我又到布洛西家去了,站在他的床前,他母亲总是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前向我示意别出声,布洛西双目紧闭躺在床上,发出轻轻的呻吟声。我胆怯地望着他的脸,只见他脸色苍白,由于痛苦而歪扭着。他母亲拿起我的手放在他手里,布洛西张开眼睛,默默地凝视了我片刻。他的眼睛大大的,已经变了样,当他看着我时,那目光显得陌生而又冷淡,好似从很远处看过来,好似他根本不认识我,为看到我而吃惊,而且好像正在思考某些更为重要得多的事情。我逗留片刻后便踮起脚尖走出去了。 当天下午,他母亲在他的央求下,给他讲起故事来,他听着听着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一直睡到傍晚,这段时间里他那微弱的心跳动得越来越慢,终于完全停止了。 夜里我上床安睡时,我母亲已得知这个消息。而直到第二天早晨喝完牛奶后,她才把事情告诉我。那天我整日像梦游神似的到处转悠着,脑子里一直想着布洛西,他已经升入天堂,会不会也变成天使。我不知道他那肩上有着大伤疤的瘦瘦的身躯是否还躺在隔壁房子里,我丝毫也没有听说埋葬的事,也没有看到埋葬他。 很长一段时期内,我脑子里尽想着这件事,直至已故者的身影在我的记忆里逐渐遥远、逐渐消失。后来,春天突然早早降临了,黄色、绿色的鸟儿飞过山头,花园里散发出草木的香味,栗树正在慢慢地发芽,探出柔软卷曲的嫩叶。一道道水沟边,金黄色的花朵在肥壮的茎秆上展现着灿烂的笑容。 (1904) 桑榆晚景 王克澄 译 不论春夏,还是初秋,逢上个惠风和畅的天气,或者一个可爱又不太炎热的日子,如果想在郊外散步消遣,那么在与阿尔派赫小巷相接的地方,就是在城市最后一排基地很高的屋舍前面,那个半圆形弯势很大的大街咽喉处,便是风光旖旎的一角了。在这种蜿蜒曲折进山的大路上,往往有绚丽的阳光漫天撒下,就在这个风儿吹不到的地方,耸立着两三枝弯曲而古老的果树,铺下了斑斑点点的阴影,山路的边缘是一条宽阔而平缓的杂草丛生的田埂,它有一道舒适得可以倚靠的倾斜坡面,正亲昵地引诱着人们坐下或躺倒。白色的山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缓缓地向山上伸展而去,一旦有农用机车,四座马车或者邮车驶过,地上就卷起一道薄薄的尘土;从这儿,人们眼光越过不时被重重树巅所隔断的参差歪斜的一排排黑色屋顶,直接看到了城市的中心,看到了市场,当然,它显得十分气派,是块特殊形式的斜方场地,四周错落有致的房廊,屋前是凸出的台阶,还有地窖的出口处。 每逢如此风和日丽的日子,就在山路拐弯处的那条舒适的田埂上,经常有两三个稍事休息的人坐着,看他们果断而皱纹很多的脸孔,跟他们温顺而闲散的神态,似乎很不协调,他们中年纪最小的,至少也有五十出头了。在这暖洋洋的天气里,他们有的坐着,有的躺着,好不舒服;他们要么默不作声,要么彼此发发牢骚,攀谈三言两语;他们把又小又黑的树根凿成烟斗,拿来抽烟;又显得十分放肆,不时往山下满不在乎地吐痰。一些大步流星走来的徒工,无不受到他们严格的品评,而且根据他们的每次结论,或者与人为善地频频点头,说声“你好,家伙!”或者鄙夷不屑地连口也不开。 要是有个陌生人,发现这些老人蹲在这儿,转身来到临近的小巷里,就打听有关那些奇怪的白发闲汉的情况,从小孩的嘴里他也会获悉,原来他们便是太阳弟兄1;有些人听后再掉转身来,但见这帮困倦的老人,懒洋洋地眯起眼睛对太阳发愣,心头却不胜诧异,想如此崇高而动听的又富有诗意的名儿,他们到底从哪儿得到的。但是,据此而命名的太阳弟兄这种星辰,早已在天宇间消失了,变做了停业已久破败不堪的饭店招牌的名儿。招牌的光辉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因为,这屋子最近改建为养老院,就是当作城市的贫民收容所了,它当然也同样接纳这些客人,他们过去的晚餐,也还是被摘去招牌的太阳饭店供应的,就在目前,他们也想在太阳饭店的酒柜后面,争取受到监护和享有客房待遇的一个候补额子。 提起这座小屋,即是城内坡度很陡的那条小巷的倒数第二间,也就靠近在阳光普照的山路边缘,它已是摇摇欲坠,岌岌可危了,好像要它依旧岿然屹立,真是十分困难似的,然而,谁也没察觉出,曾几何时,这里却充盈着欢声笑语,诙谐戏谑,以及丁当的酒杯声,度过了多少个轻松而自由的夜晚,这里还拥有快乐打斗的趣闻和使刀弄棒的故事,简直难以数计!可是,自从屋前墙上昔时抹上的玫瑰红泥灰褪色殆尽,且大块大块开始剥落下来以后,屋内却安排了那些旧式的躺榻,从它们的形状而言,与实际的用途是一拍即合的,这说明我们时代的城市布局,有其独到之处。因为人们确实而清楚地看到,这些躺榻对船只失事者和低智商者来说,是一个避难和栖宿的所在,也是一个穷途末路之人的归宿,从这儿可以判断出,他们已是束手无策,又缺乏回天之术,来挽救自己的生存了。 从这批太阳弟兄当中,如果要对他们忧郁的心情作一般探索的话,往往是劳而无功的;多半能发现,他们几乎都按照居民的方式,好像过得非常富裕,将把往后的日子打发过去。有人还经常将他们的小小龃龉、娱乐活动和游戏,不遗余力地鼓吹为大事,甚至为国家大事,而对这些事情的处理,他们虽然无法同心协力,但从他们本人来说,却也都认真从事的。是呀,他们都装得好像才从百忙的日常事务里脱开身子,见到人马上就打起招呼来。他们以坚强的毅力,干着他们这些无足轻重的不愉快之事;然而这种坚强的毅力,遗憾得很,人们多半发现,在他们过去的活动中早已丧失了。正如其他民众一样,他们坚信,尽管他们让养老院长作为无权利无灵魂的人,进行绝对君主性地统治着,但这儿却是他们的一个小共和国,在这个共和国里,每个自由的市民,都是根据等级和地位,严格地来看待另一位的,他们兢兢业业关心着的,就是在任何场合,都要受到不差一丝一毫的尊重。 就是这些太阳弟兄,与其他的人也有共同之处,便是他们在想像中所经历的大多数遭遇,不论是满意的,喜欢的,或者痛苦的,都要比现实中更多。的确,一个圆滑之徒,本来对这些退归林下和不善辞令之人的存在同在实际中干活的市民的存在之间的区别,说成是仅仅由于想像的缘故,但不管前者或后者,他们都以同样重要的意识,在完成他们的业务和工作,直到最后,在上帝的面前,这样一个贫困的养老院人员,从实际情况出发,比好些受人尊敬的高尚士绅,为人的好坏,绝不会有所逊色的。就是有的话,也不会相去太远!我们可以发现,从一个颇感兴趣的旁观者的眼中,这些太阳弟兄的现实生活,不是没有值得注意的地方。 现在成长起来的人,对昔时的太阳和太阳弟兄的姓名,都已忘得一干二净,而且对他们的贫困者和无家可归的人,也不另眼相看和另辟专室加以照拂,如果这种时代越接近,那么这些古老房廊和其中客人有关历史的撰写,就变得越有向往的价值了。作为这方面有关的编年史文件,就在如下的文章里,我们将要报道第一批太阳弟兄的某些生活情况。 这是一个深秋的日子,当格尔勃绍的青年市民,今天还穿着短裤,或者小上衣时,当前墙还是玫瑰红色的,后来才改为养老院的那间房屋大门的上方,从小巷里引人注意地竖起了一枚其中缀着个白铁太阳的铁铸的带柄招牌时,作为逊夫小巷里那个早年物故的钳工韩林之子,卡尔·韩林这时才重返故里。他已是四十挂零的人了,谁也不认得他,因为他从少年时代已离乡他去,从此在这座城里再也没看到他的踪影。如今,他穿了一身质优而干净的衣服蓄着一把翘起的胡须,头发修得短短的,还佩着根银表链,戴着一顶上浆的帽子,衣领高高翻起。他沿途寻访着一些旧时的熟人和朋友,作为一个变得陌生而高尚的绅士,他到处出头露面,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价,丝毫没有妄自尊大的神态。过后,他走访了市政府,出示了自己的证件,想在这儿定居下来。韩林先生这时展开了一些秘密活动,与人不时有书信往来,然后经常出外作短时期的旅行,最后在峡谷里购置了一小块土地,就在这块被焚毁了的榨油坊的旧址上,用青砖建造了一幢新房,在旁边还修盖了一座仓库,而在这两者之间,砌了个拔地而起的烟囱。这期间,人们看到他偶尔来到城中,晚间坐在酒铺里,起先固然装得很斯文,颇有气度的样子,可是,等到几杯黄汤落肚,他就夸夸其谈地大声喧哗,因此,他并不要做个隐士,口袋里反正有的是钱财,何不来享受一下绅士的奢侈生活,说真的,听说他本来是个懒汉,老顽固,然而,在另一方面,他却是个天才,一个有才干的商人,总之,就他的情况而言,他属于品位不高的人,他从来不想安安静静地坐上一会儿,宁可在他财产的数字后面加上六个零的。 那些他指望从他们手中搞到些贷款的商人,对他的过去情况早已了然于胸,并且心中有数,韩林直到目前为止,从来没有充当过一个很体面的角色,不过是在一般的工场和厂家干些零星的活儿,最后当上了一名监工,近来,完全出乎意外,他却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因此,他们对他也同意贷款,并对他表示有一定程度的尊敬,一些颇有事业心的家伙,还把钱存放到他的事业上去,这样一来,要不了多久,就在那峡谷里,一座很大的工厂,连同住宅,先后盖了起来,在这个厂里,韩林打算制造对毛纺工业很有用的轧辊机及其部件。谁知订单像雪片似地飞来,巨大的烟囱里,缭绕的炊烟日以继夜地往外冒着。过了几年,韩林已是飞黄腾达,对他的工厂,他快活得难以形容,不仅声名鹊起,还获得了相当可观的信贷。 因此,他的崇高目标已经达到,而他一贯梦寐以求的愿望也付诸实现了。果然,还在他年轻时代,他一次又一次地想变成一位富翁,然而,直到那笔对他如同天上掉下来的意外的遗产,这才使他加快了步伐,终于实施了他旧时的大胆计划。其次,财产嘛,并不是他唯一向往的东西,而他热切而终身期望着的,乃是要达到一个取得高官显爵的目的。他仿佛要做印第安人的酋长,或者当上行政专区的顾问,或者是一个农村警长,这样才使他感到如鱼得水!但是,他也觉得,一个工厂主的生活,不仅舒服,而且可以独断专行。嘴里叼着支雪茄,脸上泛着一股心事重重的微笑,他不是窗前站站,便是写字台边坐坐,时而发号施令,时而在协议上署名,时而又听听建议和要求,力求使许多职工皱起的脸孔同自己漫不经意的舒坦心情做到水乳交融。他一会儿有难以接近的严厉,一会儿又有乐于助人的宽容,总之,无论如何,经常要使自己觉得,他是个主要人物,世上任何事情都得由他主宰,这便是他直到最后独占全部大权的才干。如今,他一切都很宽裕,可以随心所欲地干,譬如对职工的起用和撤职,让顾虑重重的资金舒出一口起死回生的气息,还让不知其数的人对他产生了嫉妒的心理。这一切他都承受了过来,而且在这磨练的过程中,他也拥有了行家知识和献身精神,他在幸福中轻缓地来回摆荡,终于感到命运已把自己安放在一个对他恰如其分的地位上。 但是,在这期间,却来了个竞争的对象,他有新的发明;由于这新发明的输入,较多的旧时物品,部分成为多余的了,部分只好廉价出售了,因为,韩林尽管有保险,但毕竟不是天才,他只懂得自己买卖的表面现象,他开始慢慢地沉沦下去;然而,后来他却从他的高处很快地急转直下,事到最后,他已无法隐瞒,只好由于经营不善而宣告破产。在绝望之中,他还要垂死挣扎,使用了财政上某些铤而走险的伎俩,结果不仅他本人,连与他有瓜葛的一些债权人,全都陷入了尴尬的破产困境。他逃之夭夭,可是立即遭到逮捕,判了罪,被投入牢房,过了若干年后,他重新出现在这个城市里,却成了个一无用处的跛子。像他这么个人,再也没有正当的职业好干了。 有好一段时间,他的地位变得低贱得很,然而,在这些苦闷的日子里,因为眼看自己的经济破产,他日渐成为一个隐蔽的酒鬼,当时如果他有事偷偷摸摸地干,很少会被他人察觉,可是一旦明目张胆起来,情况就麻烦了,由于他的不可信赖,从一个工资菲薄的抄写员开除后,他又充当起保险公司的代理人,作为代理人,他便在地方上各小酒店里到处厮混,不久又被那儿辞退出来,后来就当了兜售火柴和铅笔的小商人,这也无蝇头小利可图,最后,他堕落成为城市的一个累赘了。这些年来,他很快就变得老态龙钟和穷困潦倒,可是,他从过去破产时那些庄严的场面中,得以保存下来的小小花招和表面手法,使他隐藏了最恶劣的心态,总算在那些小酒铺里,还获得了些市场。他不惜摆出生动而做作的姿态,又用了不少动听的语汇,坐进了还与他沾得上边儿的那些酒铺子里,正因为如此,他在城市的那些痞子里面,始终还博得一席受人尊敬的地位。 当时,在格尔勃绍尚未设立养老院,区政府就从城市的小金库里,提取了一小笔补贴费,让那些无用之徒搭伙在某些家庭里,而这些人家对这帮搭伙者配备了生活的必需品,还尽可能地督促他们干些微不足道的家庭副业。但最后从这儿却产生了种种不利因素,因为,被市民恨之入骨的这帮堕落的工厂主,已成为彻底不受欢迎的人了,于是,区政府认为,设立收容所这种特殊机构,已成为当务之急。这时,恰恰那个有太阳招牌的可怜而陈旧的店铺正在进行公开拍卖,区里便买下了这个场所,除了聘请一位院长,就把韩林作为第一位客人,收容了进来,不久,接踵而来的,还有许多其他的人。这些家伙,人们就称之谓太阳弟兄。 如今,韩林与“太阳”早已结下不解之缘,因为,自从他破产以后,就天天出没于那些又简陋又可怜的酒铺里,最后,他多半来到这个他作为常客的“太阳”里,每当晚间饮酒,他总把好几个酒友拉到自己的桌边,而这些酒友后来在他们失意之时,也作为收容所成员和受人唾弃的城市贫民,随他进入了这同一个场所。使他不胜高兴的是,可巧他能来到这儿居住;在拍卖之后的那些日子里,当泥工木匠为了他的新居,手脚利索而小心地把这个旧的酒铺整修一新,他却从早到晚,一直站在旁边,张着嘴巴发呆。 一天早晨,阳光普照,他又一次来到了那儿,站在大门口,看着屋内的工人在干活。他很快活,着了迷似地往里观看,他也喜欢听工人们一句句的脏话和粗话,他紧握双拳,插在他满是油污的上装口袋里,他那条由人捐赠的又长又宽的裤子绞成了螺旋形的褶裥,从中露出了两条腿儿,看去就像起木柄的那个玩艺。从这行将迁入的新居里,他将度过安适而美好的生活,这使老人心头充盈着一种快乐的新奇和不安。 这时,他又注意到平放在地上的新楼梯板,便一声不吭,对薄薄的松木地板作了一番估价。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受到了排挤似的,于是他抽身来到大街上,只见那儿站着一个钳工,扛着一把偌大的两脚梯子,他花了好大力气,设法在坡度很大的街面上填上许多木块,然后把那把两脚梯子搁稳当了。韩林向小巷另一头走去,身子倚靠在护墙的路缘石上,全神贯注地瞧着那钳工的行动。钳工眼下把梯子搁好,又固定了位置,然后拾级上梯,来到大门的上面,把泥灰扒开,才动手拆除酒店的旧招牌。他的艰辛和劳累使这位昔日的厂主身心充满着紧张和担忧,他这时想起了在这招牌标志下的那个美酒佳肴的酒店,想起了旧时的大好时光。看到那铁铸的招牌柄,在墙上装得非常牢固,而钳工如果要把它取下,不知要花多大的力气,他心里一点也不高兴!说真的,往时在这块可怜而陈旧的招牌下经过,他总是兴致勃勃的。老人听得钳工开始诅咒,脸上不觉泛起了笑意,当钳工重新用力拆呀,拔呀,转呀,甚至硬拉硬扳,头上沁出了大颗汗珠,差一点没从梯子上掉下来,那旁观者心头却洋溢着千般欢喜!这时,钳工抽身走了,没过一刻钟,他却带了把铁锯回来。韩林果真要看到,那令人崇敬的饰物眼下就要给拿走了!铁锯在这质地精良的铁柄里沙沙地拉了起来,转瞬间,铁柄嘎嘎作响,有点向下弯了过来,结果只听得咔嚓一声,它已一折两段,又是当啷一声,掉在石板地上了。 这时,韩林走上前去。“喂,钳工,”他谦卑地说,“把这玩意儿给我吧!真的,它已一钱不值了!” “为什么?你到底是谁?”小伙子大声呵斥道。 “老实说,我跟你是干一个行当的,”韩林恳求着说,“我的父亲本来是个钳工,我曾经也是个钳工。啊,请你把它给我吧!” 小伙子这时把块招牌从地上捡了起来,仔细端详了一番。 “这招牌柄还是好好的,”他判断道,“当时打造它时,活儿还很道地哩。不过,你要了这块白铁玩艺儿去,也值不了多少钱。” 说起这招牌,本是个绿漆的铁皮环状物,中间有好几道黄铜制就的弯弯的光带,挂着个黄澄澄的太阳。那钳工这时拆除了那个环子,随手把招牌递了过去。老人感谢不迭,拿了他的猎物掉头就跑,由于特殊的贪婪和好奇,他把它藏到了远处高地上接骨木的灌树丛中。这样,一个骑士2由于战役的失败,就藏好他的权威性勋章,目的是为它在今后能争取更好的时代和更新的荣誉。 没过几天,那寒碜的新造养老院终于悄无声息地落成了。院里安排了好几张铺位,其余的财务支出还是依靠店铺拍卖时得来的钱财,此外,有一位乐善好施者,在每间三人床位的屋内,送来一份写着圣经名句的硬纸板,四周还描上花环。报名院长职位的申请者,寥寥无几,所以安特略斯·绍伯勒立即被大家选中,他是一个鳏夫,是一个羊毛编织工,他带来了自己的编织机,继续在干他的活儿,因为,院长这个差使可维持不了自己的生活,再说,要他在风烛残年,自己变成一个太阳弟兄,他也兴趣索然。 年迈的韩林来到被规定的小屋里,立即仔细地审视了一番。他发现那儿有一扇面对小院的窗户,两道门,一张床,一只箱子,两把椅子,一只便壶,一把扫帚和一支鸡毛掸帚等等;其次,在墙角间,有一块遮上油布的三角搁板,上面放着一只小玻璃杯,一只白铁脸盆,一把衣刷,一部《圣经·新约全书》。他回身抚摩着耐用的床上用品,又把刷子试着刷了刷帽子,拿起杯子和脸盆,对着阳光照了又照。自己在两把椅子上坐了坐,试试是不是牢靠,他感到这一切都很整齐很满意。唯独墙上绘有鲜花的大标语,他看后大有指责的余地,他嘲笑着对它看了一会,信口念道:“孩子,要互相爱护!”他不很满意地摇着他那头发蓬松的脑袋。接着,他把这标语立即撕了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在这老地方,把他旧的太阳招牌挂了上去,这个招牌他当作他唯一的物件,随身带到了他的新居。但是,可巧那位院长,这时重又跨进房来,责备似地要求他,把那幅标语依旧在老地方挂好,并嘱咐他把“太阳”取下,扔掉,但是,卡尔·韩林十分生气,紧紧地抓住它,为了保护私有财产的权利,他呼天抢地地反抗,事后,他就把他的战利品藏在了床底下。 他往后的生活一开始就跟他的期望大不相符,他甚至感到很不满意。院内规定他早晨七时起床,来到编织工房内饮咖啡,然后铺床叠被,清洗脸盆,刷靴子,把卧室收拾得一干二净。十时光景,他分配到一块黑面包,过后,养老院的怕人的活儿才开始。就在院子里,堆叠着一大垛山毛榉木料,他要把这些木料锯断剖开。 直到寒冬腊月之际,韩林处理这些木料,心里一点也不着急。他慢条斯理而又小心翼翼,把一块榉木搁在锯木架上,又不厌其烦,十分仔细地将木块放端正,再考虑再三,自己该从哪儿着手,从右面呢,还是从左首,或者从中央锯下去。然后,他郑重地把锯子按到木头上,接着又将锯子拿起,在手掌里啐了口吐沫,再端起锯子。他一来二去地拉了三四下,见锯子吃进了木块有一指来宽,又把锯子提了起来,非常认真地试了试它锋利与否,再校了校绳索,摸了摸锯条,又把锯子斜过来,放到眯起的眼睛前好一会儿,然后长叹一声,休息了片刻。过后,他重新开始,又锯了半英寸深。这时,他浑身热得受不了,只好脱去上衣。他的脱衣过程很缓慢很谨慎,为了寻找一方清洁而可靠的场所,好安放他的上衣,他花费了好多时间。等他终于把衣服放好,这才开始拉他的锯子,然而,没过多久,因为太阳这时已升到屋脊上,可巧照在他的脸上。于是,他要把锯木架子、木块和锯子等,逐一搬移到一个还有阴影的新地方去;谁知这样挪动一下,他已是满头大汗。他想去拿块手绢,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可是,口袋里却没有手绢,他忽地想起来了,不错,它放在上衣的口袋里,因此,他走到放上衣的地方,把上衣细心地摊开,从中找到一块彩色的手绢,拿来拭去汗水,又擤了一下鼻涕,重又把手绢放好,小心地折好上衣后,再回到了锯木架子的旁边。这时,他马上发现,刚才他也许将锯条校歪了些,于是又费了些手脚,慢慢地把它校校准,最后哼呀嗨呀把木头锯了起来。但是,这时已是中午时分了,塔楼上已打钟了,他连忙穿好上衣,把锯子放在一边,回到屋里吃饭去了。 “你来得真准时呀,这一点大家都承认,”编织工说道。打杂的妇女双手端了汤进来,过后还拿来了甘蓝菜和一片熏肉。韩林狼吞虎咽起来,吃得很快。饭后,锯木活又要开始,可是,他却坚决不干了。 “这活儿我可不习惯干,”他忿忿地说,同时待在那儿一动不动。“我现在累得要死,也需要好好休息一会了。” 编织工听后耸了耸肩膀,说道:“干吧,只要做得动;谁不干活儿,谁就没吃的。如果你继续去锯木头,四点钟会发果子酒和面包的,否则在晚餐之前,你将什么也得不到。” 果子酒和面包,韩林一想到这些就犹豫不决起来。他依旧走下楼去,重新取出锯子,但是,他却害怕中午那热得要命的活儿,便丢下了木料径自来到巷里,从石板地上捡起一个雪茄烟蒂,往怀里一揣,慢慢地往山上走了五十来步,直抵山路的拐弯去处。他气喘吁吁地站停身子,就着山路的旁侧,在暖和的田埂上坐下,俯视着鳞次栉比的屋顶和市场,连他昔时峡谷里的工厂也收进了眼底,作为第一个太阳弟兄,他来到这儿消磨时间,直到今天,已有许多他的同伙和追随者,不管在长夏的中午,还是在午前和黄昏,都经常无所事事地在这儿枯坐。 一个自从来到养老院的老人,总算摆脱了长期忧虑和痛苦的折磨,衷心向往有种闲情逸致的气氛,谁知却如一个美好的幻想似的,早被上午那艰苦的工作搞得个烟消云散,目前正在体会个中的况味。一个退休者,心头涌上了种种感受,想自己本有的忧虑、饥饿和上无片瓦之苦,如今都有了保障,并可怀着舒坦和闲散的心情,愣愣地观赏草坪,他觉得干枯的皮肤上有种令人适意的阳光的暖意,他放眼望去,看到他早日流浪、干活和受苦磨难的活动场所;这时他却心平气和地等待着,巴不得有人走来,让自己恳求哪一位为他点旺雪茄。耳畔闻得白铁工场一下下刺耳的捶击声,还有铁厂接连不断的铁砧声,以及远去的载重车轮子轻轻的滚动声往高处传来,这与山路上的薄薄尘土、大小烟囱里的浓浓黑烟统统混杂在一起,这充分表明,下面城市里的捶击声,锉刀声,干活和出汗等,都是正常的,而山上正襟危坐的卡尔·韩林,心头真有种说不出的高兴! 四点钟光景,他放轻脚步,来到了院长的房里,院长正坐在他小小的编织机前,一来一往的,把根操纵杆不断地移动。他呆了一会儿,是否等到最后他还能分得果子酒和面包,可是,编织工却对着他哈哈大笑,立即把他撵走。他失望已极,回到他刚才休息的地方,不禁自言自语地嘀咕起来,他睡意蒙眬地呆坐了一个小时,或者更长一些时间,然后在黄昏之前,又眺望了一下那个狭狭的山谷:它跟刚才没什么两样,依旧那样温暖如春,那样叫人高兴;不过,他那份美好的情绪,却变得越发地消沉了,尽管他懒散成性,却也感到无聊透顶,就是他的思想,也不时回到那个已经过去的点心时间。他看到在他的面前,放着半升装的玻璃杯,已注满了果子酒,黄澄澄,亮晶晶的,还散逸出略带酸味的甜香。他一时浮想联翩,他就拿起这冷冰冰的圆形酒杯,把它放到嘴边,一下子就喝了一大口,然后再慢慢地节省地呷着受用。但是,等他从这美梦中跳醒,心头不觉十分生气,便深深地叹息一下,把全部怒气都发泄在那个没有恻隐之心的院长身上,这个编织工,这个讨厌的吝啬鬼,小气鬼,剥削者,出卖灵魂的人,可恶的犹太人。他发过一通脾气,心里又开始觉得内疚了,便饮泣吞声起来,然而,最后他却作出了决定,明天还是干活儿去吧! 他没注意到,峡谷这时变得更淡泊了,已笼罩上一层薄薄的阴影,彩霞映成了红彤彤的一片,天宇间还蕴藏着一股黄昏时候的温馨和甜蜜,遥远的连绵山头上,天色渐渐幻变成一片黛青;但是,他所看到的,只是他那放在面前的果子酒,他那明天不可避免的艰辛活儿,和他那苦难的际遇。因为,要是他一整天没有酒喝,这样的忧虑就会对他纠缠不休。目前他该怎样弄到一杯酒,这他连想也不敢想一下。 晚餐时分,他低声下气,情绪低落地步下楼梯,来到了饭厅里,不很高兴地傍着桌子坐下。桌上搁着汤、面包和葱蒜之类东西,碗中盛着些菜肴,他不高兴地咀嚼着,酒却还轮不上他喝。饭后,他独自向隅地坐在那儿,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才好。没有酒喝,没有烟抽,也不敢唠叨!编织工映着灯火,还在勤勉干活,对韩林瞧也不瞧一眼。 他在空桌边坐了有半个小时之久,静听着机器啪嗒啪嗒的撞击声,直勾勾地瞧着吊灯里冒出来的黄色火焰,不觉沉浸在不满,自我惋惜,妒忌,愤怒和恶意等糅合在一起的深渊之中,在这深渊中,他却发现不了,也无法找到自己的任何出路。最后,静静的愤慨和绝望,不由控制住了他。他便高高地举起了拳头,往桌板上狠命地捶了一下,然后大吼一声:“天上的魔鬼呀,快来抓了我去算啦!” “哎呀,”编织工嚷道,一边急忙走上前来,“到底出什么事啦?在我这儿破口大骂可不允许的喽!” “不错,以魔鬼的名义,叫我该怎样才好呢?” “哦,原来如此,无聊吗?你该上床睡觉去。” “这样不会更加无聊?为打发时间,可以把小孩送到床上去,对我可不行!” “那么,我给你些小活儿干干吧!” “活儿?感谢你分配给我的苦役,你这个奴隶贩子,你!” “哦,头脑要冷静!不过,这儿,有些书可以看看!” 说罢,他走到墙边那只寒酸的书架前,取了几本书给他,回身又去干他的活儿了。韩林根本没兴趣看书,但却从中拣了一本,拿在手中随意翻阅起来。那是一部历本,他开始观看上面的图画。在第一页上,刊登了一些穿得很离奇,长得又标致的贵妇和淑女,这是作为封面上的图像,她们裸露着双脚,还有高高的发卷。这使韩林马上联想到自己占有的那支铅笔头。他就把它从口袋里掏了出来,舔了舔潮,便在一个妇女的紧身胸衣上,画了两个偌大的乳房,他不停舔潮铅笔,把乳房一遍一遍地描绘,直到把那张纸儿弄得绉起来,几乎要脱落下来为止。接着,他翻过了一页,很满意地发现,他刚才描绘的铅笔痕迹,即使在好几张后面,也清晰可辨。下一幅,也是他从中偶然察觉的,乃是一个童话故事,画着一个淘气鬼,或者是一个怒发冲冠的人,双目凶光毕露,有着一把武士式的胡子,张开了大嘴巴。老人好奇地把他的铅笔在嘴唇上弄潮,然后在那个魔鬼旁边用很大的德国字母写上了一个句子:“他就是编织工绍伯勒院长。” 他有个打算,决定把整本书全都给画坏,乃至弄脏。但是,下面那幅图画的内容却强烈地控制住了他,使他把刚才的想法忘个精光。画中描绘的是一家工厂遭到爆炸,那完全是一个威力巨大的炸弹所造成的,鉴此,血肉横飞的人体,还有砖头、瓦片、椅子、板凳和木条等东西都炸飞到半空里。这可把他吸引住了,并迫使他把整个故事彻底体会一下,特别要想像出,就在这爆炸的一刹那,被抛到空中的那些人儿,他们究竟有怎样的心情。这里所有的一种刺激和一种满意,却使他久久地处于紧张的状态。 为了这幅激动人心的图画,他几乎用尽了自己的全部想像力,过后他便继续翻阅下去,不久他又发现了把他的心儿也揪住了的一幅,然而,这却是通过了另一种形式。它是一幅明亮而优秀的木刻:一座漂亮的园林小屋,在它的最外面部分开设着一家酒铺,在这“星星”3屋顶上,停着一只脖子细长的小鸟,它张着嘴正在唱歌。然而,在小屋里,人们看到围着一张园林桌子,有好些年轻男子,是大学生或旅游者,他们谈得十分投机,快活地凑着玻璃杯,一口一口地饮着醇醪好酒。旁侧,在画的边缘上,可看到一个倾塌了的带有大门和塔楼的城堡,它们一直伸展到天边;画的背景乃是迷人的风景,可能是莱茵峡谷,还有河流和船只;远处是一带逐渐消失的山脉。那批狂饮者,纯粹是些年轻的乐天之士,有的头光面滑,有的蓄了把年轻的胡须,他们和蔼可亲,心情开朗,他们喝足了酒,堂而皇之地在赞赏友谊、爱情和古老的莱茵河和上帝赋予的蓝色艳阳天。 对这位寂寞而烦闷的观赏者而言,这幅木刻,首先勾起了他尚能品尝美酒的那个大好时光,也勾起了他当时用各种酒杯享用不尽的那些佳酿玉液。但是,他却觉得,像这些年轻的狂饮者那样,如此欢欣鼓舞和欣喜若狂,他生平还从未有过,哪怕在昔时血气方刚的游学时代,因为他毕竟是个年轻的钳工而已!在园林小屋里,这个长夏的快乐情景,再加这些光彩照人、轻松愉快的年轻人的脸蛋,促使他无限的悲伤和愤怒!他不禁在怀疑,难道这一切只是画家的新发明,是美化和哄人,又难道在现实生活中,这样园林小屋和这样漂亮年轻、无忧无虑的青年,也许是存在于其他某个地方。他们兴高采烈的神态,使他内心充斥着妒忌和欣羡,对他们观赏时间越长,这种感受也越强烈,这时,他依稀从一扇窄窄的小窗外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一片风景如画的土地,还看到一批自由自在和从善如流的人们,仿佛他在生活中曾经碰到过似的。他不知道,他所看到的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陌生国家,也不知道,他竟会同那些朗读文学作品的人们有着同样的感受。然而要把这些感受当作甜甜蜜蜜的物品来充分享受,他却完全不能理解,于是,他把书合上,愤怒地把它往桌上一扔,恶狠狠地咕噜着说了声晚上好,便径自回到自己的卧室,只见一层迷茫的月色隐隐地蒙住了眠床、地板和箱子,又从盛满清水的洗脸盆里,折射出淡淡的反光。时间过早的一片沉寂,静静的月光,再加只是为了睡觉而显得未免大了些的空落落的房间,在这个外表粗暴心地善良的人的心中,不免唤起了一种无可承受的孤独感,对这种孤独感,他只是轻轻地咕哝和诅咒,直到很晚才进入梦乡。 在往后的日子里,只要他去锯木料,便能分到果子酒和面包,然而,逢上换班的时候,他无所事事,点心也就轮不到他的头上了。他经常坐在高地山路上的田埂边,满脸都是恶毒无赖和幸灾乐祸,往下面城里唾沫乱吐,心头又是怨恨又是忧愤。他昔时安全地躲入避风港那种心向往之的感觉,眼下全被抛之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他却认为自己已被出卖和唾弃,他要不与编织工演出一幕权力斗争,否则就得把歧视、懊丧和无聊等感受,默默地吞到腹内去。 这期间,有位在私人照料下的城市贫民,退休期限已告终止,于是,有一天,他,这位早日的制绳师傅卢卡斯·海勒,作为“太阳”的第二位客人光临了。 因为行业的不景气,韩林变作了一个酒鬼,而这位海勒的道路,却与他是相悖的。即是说他不像那一位,从大富大贵中突然一落千丈,而是慢慢地,从一个谨小慎微的手工业者,由于终日喝酒,堕落成为漫无节制的痞子,就是他那个干练而果敢的妻子也无法挽救他。说得确切些,在他印象中的妻子,能力远远超过了他,却因为纠缠于家庭的不睦,英年早逝,而她那无用的丈夫,却为自己的强健体魄而沾沾自喜,他坚信不疑,他和他的妻子,犹如制绳那样,其中掺和着难以言喻的沥青,有股如胶似漆的情好,而且,按照他个人的才干和实践,他将会赚取一种完全不同的命运。 韩林以一种渴盼和紧张兼而有之的心情,在等待着这位男子的到来。因为对自己的孤独,果真感到无法形容的厌倦。可是,当海勒来时,这位工厂主却又显出了一副傲慢不逊的样子,没有为他干些添砖加瓦的好事。他甚至还破口大骂,说什么海勒的铺位竟安排在他的房内,尽管他心中却是这样乐滋滋的。 晚饭后,制绳工觉得他的同伴这样固执地沉默寡言,便自顾自拿起一本书开始阅读起来。韩林则坐在他的对面,不时抬起眼睛向他投去多疑的一瞥。有一回,这个读书人看到一处有趣的情节,不由得咯咯地笑了起来,另一位却也兴致勃勃,问他为什么好笑。但是,当海勒从书本上又举起眼睛,坦率地谈及那则笑话时,韩林的脸上却顿时布满了愁云,仿佛他眼睁睁地瞧着一枚从桌上被人拿走的钱币似的。 他们就这样蹲着度过了整个黄昏时间。一个专心读书,偶尔有谈话欲望,便抬起头来,另一位则不间歇地注视着他,等他的目光才移到自己这儿,便傲慢地把头掉转过去。院长日以继夜,编织不休。韩林的面部表情,这时变得越发的顽固不化了,认为从此他再不能独自睡一个单间了,尽管他内心颇为高兴。十点敲过后,院长终于开口说话了:“眼下你们也可上床了,你们两位。”说罢,他们两个便站起身来,进入了卧室。 这两位男子,来到了半暗不明的小屋里,慢条斯理、笨拙地脱去了衣服,韩林认为,目前正是大好时光,通过考验性的语言来把这位渴望已久的,即将与之同房共事的同志的情况弄个水落石出。 “好吧,现在只有你我两人了,”他开始说,一面脱下了马甲,往椅子上一搭。 “不错,”海勒接着说。 “这儿脏得像个马厩,”另一个继续说。 “是这样?你肯定知道的?” “我还不了解!——然而,我们目前的生活,必须是整洁的,我说的是,目前!果然。” “你,”海勒问道,“晚间你脱去衬衣,还是穿着睡的?” “夏天我是脱去的。” 说着,海勒也脱去了衬衣,赤裸着身子躺倒在吱吱嘎嘎作响的床上。他开始呼哧呼哧地喘起气来。可是,韩林想了解得更多些。 “睡着了吗?海勒?” “没有。” “睡觉嘛,何必这样心急。——是不,你原来就是一个制绳工吗?” “过去,不错。我还是个师傅呢!” “那么现在呢?” “现在——你老是提这些傻里傻气的问题,还高兴与我呆在一起么!” “天哪!好不有趣!傻瓜,你过去肯定是位师傅,但早已是明日黄花的事了。我可是位工厂主。工厂主,你可知道?” “别这样大声嚷嚷,我早就知道的。那么,后来呢,后来你又制造了什么来着?” “为什么要问后来呢?” “也还要问!我说的是囚牢呗。” 韩林快活地察觉到。 “你果真是个虔诚者,是么。这样一位醉心于哈利路亚的人?” “我么,碰巧逢上这倒霉的事!我并不虔诚,不过,囚牢我却从未呆过。” “你真的也没有进过囚牢。那么,你多半是位高尚的士绅了。” “哦,哪里,像你也还不是这样一位士绅?我真感到难为情。” “每个人讲话,都要推心置腹,实言相告嘛。” “不错,我也是这个意思。” “这么说,可多聪明,你!那么,你为什么要放弃制绳这个行当呢?” “唉,让我安静些吧!制绳行当当然是正正当当的,可是,魔鬼不知道坐到哪里去了。这全是妇人家的过失喽。” “妇人家?——她好饮酒?” “要不还要倒霉!不,按照一般习惯,我是善于饮酒,妇人家不喝。但是,她是有过失的。” “是这样?她到底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别问得太过分了!” “你有孩子吗?” “一个男孩。在美洲。” “他干得对。生活肯定比我们过得要好。” “不错,但愿你说的成为事实。他来信要钱,这个达克尔!他已结了婚。当他离乡他去之际,我便对他说:弗利特,我说,你要好好干,身体要健康;你愿意干什么就干吧,但是,一旦你要结婚,苦头有得你吃的。——他目前就陷入这个困境。可不,你没有老婆?” “不,你瞧,没有老婆,照样也倒尽了霉。你认为怎样?” “这样看来,人们只好自己负责。要是没有这个老婆,今天我依旧是位师傅。” “这倒不假!”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韩林这时保持沉默,装得好像早已进入梦乡似的。一个警觉性的概念对他说,如果这位制绳工一开始就把握好,对他老婆不时诅咒,自己绝不会落得个今天的下场了。 “睡吧,傻瓜!”海勒对着这边嚷道。他从来不会激动的,而是有好一会儿,接连喘着一口口大气,直到睡着为止。 这位制绳工,六十年如一日,只要小睡一会就好,第二天一早他便醒过来了。半个小时左右,他依旧躺着,双目愣愣地望着洁白的天花板。平时,他的四肢似乎十分笨拙,这时却非常灵活,活动起来像一阵风似的,他从被窝里轻轻地爬了起来,赤着双脚悄悄地奔到了韩林的床那边,开始翻弄他搭在椅子上的衣服。他非常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但是,除掉马甲袋里那支铅笔头,旁的什么也没有,他便把它掏了出来,让自己保管好。又对着他同房伙伴一只袜子上的小孔,他伸出两个指头,把它弄成一个明显的窟窿。过后,他又慢腾腾地回到自己暖和的被窝里,重新把身子挪了挪。这时韩林已经醒了,他爬起身来,并把几点水珠洒在他的脸上,这时他连忙跳起来,穿好裤子,说了声早安。他动作迟缓地穿衣,当工厂主连声敦促他快到前边去,他却高兴地说:“不错,你暂时先去,我马上就来。”等另一个抽身走后,海勒轻松地舒了口气。他迅速端起脸盆,把里面的清水往窗外一泼,因为他十分害怕盥洗。当他避过这与他有所抵触的活动,目光向四下环顾了一周,然后穿好衣服,急匆匆地去喝咖啡了。 铺床叠被,清扫卧室,以及擦刷靴子等活儿,当然可以慢慢地来,还有充裕的时间能谈话呢。工厂主在处理这一切的过程中,看来两人要比他当时形影相吊,显得更加愉快和惬意。甚至今天这无法逃避的摆在眼前的活儿,对他引起了比平时更少的害怕,虽然有点犹豫不决,他还是绽开了一脸喜悦,与制绳工一起步下了楼梯,来到小院子里,听从院长的安排。 不管编织工的勃然大怒,也不管与受监护者展开不愉快的斗争,这几个星期以来,木料的贮存状况几乎察觉不出有多大的变化。叠着的木料,好像跟过去一样,还是堆得又高又大,而墙角里锯好的木柴,也不过三四十根光景,这不禁使人想起,像这种情况分明是一个时断时续耍着脾气的孩子,在开玩笑似的进行着的工作。 这时,两位头发灰白的老人就要捉对儿干活了;他们彼此要配合默契,又要互相帮助,这样活儿才干得好,因为他们手头只有一座锯木架子,一把锯子。先做好一些准备工作,叹了一口气,又聊了几句,这两位老人又克制了内心的抵触情绪,这才上手锯木料。遗憾得很,自从卡尔·韩林满腔愉快的期望变成了空洞的梦想以来,这两位的工作方法立竿见影地显示出有着深刻的本质区别。 他们干起活来,真是各有一套。在他们的灵魂深处,除去天生的惰性外,还有良心的残余部分,在胆怯地提醒他们需要勤勉有加;他俩至少不是真心诚意地工作,但却要冠冕堂皇地表现出一种形象,似乎他们多少还有点用处。他们通过不同渠道,来达到这同一个目的,这儿,这两位外表看来由命运结合而成兄弟的古稀男子,从素质和意向上出乎意外的分歧,很快就暴露无遗。 韩林有他的方法,活儿尽管干得好像跟没有做一样,但是,他却手勤脚快,始终没有间歇的工夫,或者就是这副样子,一种简单的操作,一上他的手,活儿就会变成拥有极高的难度那样,这时,他使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一拍即合地谱进了真正的意大利的渐慢歌段之中;其次,介于两种简单操作,譬如锯子的举起和放下之间,他经常在发明和习练既无价值又不吃力的中间操作的全过程,而且好像老是忙得不可开交似的,通过这种毫无益处的光阴虚掷,尽量让本分工作离自己的身子稍稍远些。这时,他俨然是一个判断者,不时这样那样地出谋划策,在接受不可避免的重活之前,还要充分估计到哪些情况是会出现的,会发生的,要实干的,乃至要留神的。他用不间断的工作进程来填满上级所规定的时间,既要使满头沁出晶莹的汗珠,又要让人提不出任何意见,这些他实在做得恰到好处。 对这独特的,却又很实际的工作方法,他希望能得到海勒的理解和支持,可是他却大失所望。而那位制绳工,同样遵守干活要合乎他内在的性格这一原则,他采用一种反其道而行之的方法。他通过全力以赴的毅力,使出难以驾驭的激情,拼命地投身到工作中去,他热情高涨,不管汗流浃背,也不管木屑四溅。但是,他这股激情却持续不了几分钟,过后他便显得疲惫不堪,他良心感到满足,无可指摘地躺倒在一边休息,直到过了好一段时间,等他那股疯狂的劲儿重新振作起来。这种工作方式所得到的结果,比起工厂主显然没有特殊的优越性。 处于这些情况下,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位,对另一个来说都是严重的妨碍和讨厌。海勒这种粗暴急剧的、热一阵冷一阵地投入工作的方式,工厂主大有反感;而他那种经常性的吊儿郎当的样子,在那一位眼中是可憎可恶的。当制绳工鼓足干劲,疯狂似的干活的当口,惊讶不已的韩林连忙向后倒退了好几步。等到他喘息不止,大汗淋漓,疲惫至极,看来只剩下一口气的样子时,这对韩林懒散而悠闲的样子,无疑是一个批评。 “看看,”他对着韩林大声吼道,“看看,你这个懒鬼,可耻的家伙,小毛贼!别人为你干得精疲力竭,你高兴,是不?当然喽,先生,不错,你是位工厂主!我相信你有能力,也可干得很好,但愿你四个星期锯下与我相同的木料就好!” 这些既无损于名誉,又不否认事实的谴责,韩林听了十分生气;当然,他跟海勒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当海勒干得瘫痪了似的往旁边一蹲时,他便连珠炮似的反唇相讥了。他骂他是傻瓜,铁扦,优柔寡断者,制绳狗獾,塔楼上鎏金尖顶,土豆国王,世界上最脏的坯子,捕蛇者,黑人酋长,陈年烧酒瓶等等,并气势汹汹地摆出一副挑战的姿势,恨不能在他臃肿的脑袋上掴它一下,直到他把世界当作土豆蔬菜,把十二个使徒看做一帮子强徒为止。当然,要把这种威胁化作行动,他们却从未有过,他们纯粹是在展开辩论而已,而且彼此在双方眼里,只不过是一个对手。有几回,他们在院长面前互相指控,然而,绍伯勒有足够的聪明,基本上不让他俩之间发生任何乱子。 “家伙,”他生气地说。“你们肯定不再是学童了。对这无端的争吵,我绝不介入;好啦,快收场吧,好吗!” 尽管如此,各自为了自己的这两位,彼此依旧无休止地指控着对方。就在午餐之际,工厂主得不到肉食,当他执拗地提出了要求,编织工却认为:“别这么激动,韩林,你必须受到惩罚。海勒告诉我,你今天又说了些什么哄人的谎言。”制绳工对这出乎意料的成功,认为是个不小的胜利。谁知,当天晚上,情况却来了个突变,海勒竟失去了一份汤,两个狡猾的家伙,由此注意到,他们全都受到了欺骗。从此,他们之间的告密就到此为止了。 但是,彼此间谁都不甘心让对方得到安静。只有罕见的那么一回,当他们肩并肩地蹲在那儿的田埂上,从背后指点好些过路人多皱纹的头颈时,他们之间稍纵即逝的精神联合也许彼此沟通了有个把小时,他们对世界的演变,对养老院里的编织工,对照顾穷人以及淡淡的咖啡大大地发了一通牢骚,或者把他们小小的精神财富互相作了一番交换,所谓这些精神财富,在制绳工来说只是妇女的一种令他信服的心理学,而对韩林而言,恰恰相反,却是从漫游中的种种回忆,幻想里的许多计划以及高尚品位的财政破产。 “你瞧,干脆从一个人的结婚来说——”海勒讲话总是这样开始的。而韩林呢,要是挨到他发言,经常是这样开口的:“要是有人把一千马克借给我——”或者:“当我从前在索林根的时候。”好几年前,他曾在那儿工作了三个月,但是,他在索林根的一切遭遇以及被人看到的那个景况,那才叫人大吃一惊呢! 他们累得连话也说不出了,索性不发一言,嘴里叼着他们多半熄了的烟斗,把胳膊搁在消瘦的膝盖上,不时向下面大街上吐痰,他们愣愣的目光透过弯曲的古老果树,眺望着山下的城市,心想城里无家可归的人便是他们。他们把自己的不幸遭遇,责任全都推卸给这城市。因此,他们心痛已极,又叹息不止,毫无气力地挥动着手臂,觉得他们已是垂垂老矣,生命之火行将熄灭。这种情况经常持续很久,直到满心的悲痛化作一腔的恶意,这样,很快地把半个小时打发了过去。接着,他们一般都是卢卡斯·海勒带头开始讲话,他打趣似的说。 “瞧一下,这下面!”他说,一面向峡谷底下指去。 “到底什么啦!”另一位咕噜着说。 “你还在问长问短的!我知道我看到的事物。” “那么是些什么啦?是凶狠的虐待吗?” “我所看到的,是从前的骗人工厂主韩林的所谓轧辊厂,也是今天穷光蛋连队的一位男子。唉,富有的人们,富有的人们!” “你在侮辱我那‘鹰徽’么!”韩林喃喃自语。 “是这样,不错。” “你在说我坏话?” “完全没有必要,你本来如此。” “卑鄙无耻,绳结头,你!” “囚犯!” “酒鬼!” “你自己!你诅咒一个规矩人,恰恰是你的需要。” “恨不能把你的门牙也打落到肚里去!” “我要结实地把你打瘫在地,你这个破产的家伙,你,好管闲事的人!” 说罢,双方开始大打出手。对当地谩骂诅咒的术语和污秽视听的语言,他们是无所不用其极,连这两个丑角的幻想也统统蜕化为丰富的新词和粗暴的声音,直到他们耗空了内在的精神,直到这两个好斗之徒吵得疲惫不堪,怒不可遏,最后回到自己的房里。 他们没有其他愿望,只是妄想尽可能地把对手制服,使自己占有绝对优势,但是,韩林比较聪明乖巧,而海勒却是圆滑狡黠,因为,编织工对他们谁也不袒护,他们就休想赢得胜利。在养老院里得到一席被重视受青睐的地位,本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他们花了不少脑筋和毅力,无非是为了在这方面能得到个平分秋色的权利,就是今天把这个权利耗尽用完,也可换得个日后小舟的自由行驶,而不用做太阳弟兄了。 在这期间,院子里那一大叠木材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少了。剩余下来的,人们就听其自然地搁着,部分也为其他活儿提供了些。海勒每天来到乡长家的花园里干活,而韩林则每天在院长的督促下,干些零星活儿,譬如拣净生菜,采撷扁豆,修剪豌豆等诸如此类的琐屑小事,为此他不用过度操劳,相反,对他的身心却有好处。这样一来,养老院里同仁之间的仇隙也日益平复下来,因为他们不必整天价聚首在一起了。就是他们每个人,也在暗自思忖,分配给他们的工作,恰恰与他们本身的长处是一拍即合的,而且与他人相比,自己确实拥有这个优先权。整个夏天悄悄地流逝而去,直到枝头叶子变作褐色。 一天下午,工厂主独自端坐在大门口的过道里,他困得很,忽然看到一个陌生人,正从山头上移步下来,在“太阳”前站停了身子,问他市政府在哪儿。韩林带着他接连穿过了两条小巷,又对陌生人说明了地点,他却获得两支雪茄,作为劳务费用。他向身旁的一位司机要了火,把一支雪茄点燃,回到他屋前的阴影处,他快活得难以形容,沉浸在对这支优质雪茄匮乏已久的享受之中,而且把吸剩的烟蒂,最后还塞进了烟斗,直吸到存下一堆烟灰和几个灰色的结子。晚上,在乡长花园里干活的制绳工回来了,跟平时一样,津津乐道地谈及,作为下午的点心,他得到了梨子果汁、白面包、胡萝卜等食品,人们对待他有多大方,韩林也用他善于辞令的口才,谈及他的奇遇,却引起了海勒的极大妒忌。 “那么雪茄现在到底放在哪儿呢?”这位马上兴味浓浓地问道。 “我早抽了,”韩林炫耀地说。 “两支?” “不错,老朋友,两支。” “一下就抽掉?” “不,你这个傻瓜,而是分两次,一支支地抽呗。” “真的吗?” “怎么不是真的?” “是这样,”制绳工不很相信,便这样狡黠地说;“那叫我对你该说什么好。这样看来,你就是一头牛了,而不是一头牛犊。” “是这样?那为什么呢?” “你要是能保留一支,明天你不也好享用了么。眼下你对此有什么好说的?” 工厂主听后可受不了。他满脸泛着奸笑,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那支剩下的雪茄,递到了妒火直冒的制绳工眼前,有意要好好作弄他一番。 “瞧,这是什么!不错,可不;笨到正如你所说的那样地步,我可还不至于吧。” “哦,原来如此。这儿还有一支,给我看一看!” “别动,我只准你瞧瞧!” “哎,这什么话,只好瞧瞧!它是不是一支好烟,我是精于此道的。看后马上归还于你。” 说罢,韩林把雪茄递给了他,他夹在指间旋转了一下,又放到了鼻端闻了闻,带着不舍得还给主人的样儿,同情地说:“在这儿,你只管拿回去。品种不过是十字勋章牌二级罢了。” 于是,为了雪茄的质量和代价,双方又展开了一场争吵,一直延续到上床睡觉为止。脱去了衣服,韩林便把这个宝贝放在自己的枕边,提心吊胆地看守着。海勒嘲笑着说:“不错,只管把它带到床上去,也许它会变得更新鲜。”工厂主没有理会他,当另一位躺倒在床上,他又把雪茄移放在外窗台上,然后立即回到自己的窝巢里。他舒坦地挺了挺身子,在熟睡之前,又一次从回忆中品味着下午的那种享受,想他那时好不洋洋得意和沾沾自喜,对着太阳不断吞云吐雾,通过醇厚的香味,从他的心头,他那早年的风光日子和大人物感受的种种残余,重新复苏过来了。过后,他便进入了梦乡,当梦境把他从前辉煌时代的无比光荣召唤回来,他便睡意蒙眬地把红通通的鼻子翘起,用自己最光辉灿烂的时代来蔑视世界的一切。 只是到了深更半夜,他却一反常态突然惊醒过来,在这半明半暗的灯光下,发现制绳工正站在他的床前,他那瘦骨嶙峋的手正探向放在外窗台的那支雪茄。 随着一声狂怒的吼叫,他纵身从床上跳起来,堵住了那个干坏事者的退路。有好一阵子大家都一言不发,只是两个对头冤家,彼此一动不动,光着膀子相对而立,都是横眉冷对,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出于害怕,还是过多的慌张,唯独大家没有抓住对方的头发而已。 “快把雪茄放下!”韩林终于声嘶力竭地嚷道。 制绳工却依旧一动不动。 “快放下!”那一位又嚷了一声,看到海勒没有动静,他便摆好一个姿势,要不是制绳工及时低下头,毫无疑问,他早猛烈地掴了他一记耳光。但是,制绳工这时却不慎把雪茄掉落在地下,韩林急忙伸手拾起,谁知海勒用脚后跟往上一踩,轻轻一下便把雪茄给碾得粉碎。这时候,他肋下顿时遭到工厂主的一顿老拳,于是双方便扭打起来。这样大打出手,还是破天荒第一遭呢,这个卑劣的行为激起了一场无名的邪火;而在这两位之间,是肯定掀不起轩然大波的。一会儿,这一位往前挪动了一步,一会儿又轮到了另一位,两个光着膀子的老人,没有多大声息,彼此在推来搡去,就像在练舞蹈似的,他俩谁都是英雄,却谁也没挨打。这样僵持了很长时间,直到趁着一个有利的刹那间,工厂主手中夺到了一只空脸盆;他便粗野地把它呼呼挥动起来,让它有力地敲打在赤手空拳敌人的脑袋上。不料,被白铁皮击在脑瓜上的这一个,头上发出了咚的一声巨响,使整幢房屋都听到了,房门立即被打开,穿着衬衣的院长跨进屋来,站在两个打架人面前,又是诅咒又是狂笑。 “你们真是淘气鬼,”他声色俱厉地嚷道,“在房里赤着身子打架,你们这两个年迈的雄山羊!还不快躺进被窝去,如果谁再吱一声,你们可就要后悔了!” “他偷了!”——韩林嚷了起来,由于怒火中烧和受尽委屈,他已泣不成声了。但是,他却立刻被院长压制下来,命令他不要声张。雄山羊抱怨连天,躺回到自己的床上,编织工还在床前侧耳听了一会,等他抽身走后,房里便沉寂无声了。那只脸盆旁边的地上是雪茄的一堆碎屑,晚夏惨淡的夜色从窗户里照射进来,在这两个怒气冲天的废物头顶上的墙上,悬挂着四周描绘着花朵的一句格言:“孩子们,要互相爱护!” 翌日,就此事而言,韩林至少取得个小小的胜利。他坚决拒绝以后晚上再与制绳工同睡一个卧室,经过顽强的抗拒,编织工这才明白过来,给这一位分配了另一个小间。这样,工厂主重又变成了个隐士,他摆脱了制绳师傅这个伙伴,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然而,这却也使他忧郁不欢,他第一次清楚地发现,他的命运又像过去那样,把他扔进了一条绝望的死胡同里。 这些并非是快乐的表象,早先他是随心所欲,至少是自由自在,就是在最苦恼的时光,不管怎么说,总有几个喝酒的子儿;而且,只要他高兴,每天还可以出去散步一番。可是现在呢,他枯坐在那儿,没有法律保障,也无官方维护,从来没瞧见过一枚带有血迹的子儿,在这个世界里,他能见到的无非是自己变老了,累了,目前只好躺倒装死。 他开始要做他过去从未做过的事儿,从他高高的观景点,即城市上方山路的田埂旁,来仔细观察峡谷,用自己的目光来测量白色的公路,又以景慕的眼睛目送着飞鸟和浮云,目送着飞驶而过的汽车和川流不息的路人。到了黄昏,他甚至养成了读书的习惯,但是,每逢读到年历和虔信杂志上一些使人虔诚的故事,他便抬起陌生而抑郁的目光,回忆他年轻时的岁月,回忆他的索林根,他的工厂,囚牢以及昔时“太阳”的夜晚,也老是想起,他如今在绝望中如何孤苦伶仃,形影相吊。 制绳工海勒用心怀叵测的斜乜目光,睥睨地打量着他,却又在想方设法,巴不得通过一段时间,把与韩林的交往重新纳入言归于好的轨道。因此,只要有机会,在室外休息的地方,一旦遇到工厂主,他便笑脸相迎,还向他连连打招呼:“天气可真好呀,韩林!这是一个金风送爽的秋天,你认为怎样?”但是,韩林只是瞧了瞧他,懒洋洋地点了点头,一声也没吭。 尽管如此,这两个顽固不化的脑袋之间的某种联系,猜测起来,很有可能会重新得到建立,因为,韩林经过深思熟虑和极度伤心,为了今后的生活,也心甘情愿要结识身旁最好的人儿,以求摆脱时时折磨着他的孤独和空虚的苦恼感受。至于院长,对工厂主这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的样子,也颇为不满,因此也在煞费苦心地从中调停,要他的两位监护人重新握手言和。 就在九月的时光里,两个新来的人儿先后光临了。这是两个性格迥然不同的人。 其中一个名叫路易·凯勒哈尔斯,然而,这城里却没人熟悉这个名字,因为,自从这十余年来,路易已被霍尔特里亚这个绰号所取代,至于它的起因,已无法解释。许多年来,他已成为城市的累赘,被安顿在一个好客的手工业者的家里,他在那儿过得很舒服,已成为家庭里的一个成员。谁知那个手工业者不幸谢世而去,受护养者的他不能继承遗物,就把他移交给养老院。他来报到时,随身携带了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人造棉小包,一柄蓝色大雨伞,还有一只涂绿漆的木笼子,里面停着一只非常肥胖的麻雀,由于搬了个家,它变得不很安宁。霍尔特里亚含笑微微,高高兴兴,满脸生光,先后跟大家拉过了手,他既不讲话,也不提问,当大家与他攀谈,又对他注目的时候,他显得欣喜若狂,露出一副宽厚的样子,即使他不久已成为一个到处被人所熟悉的形象,也不用花上一刻钟的工夫,人们便可知道,他本是个不会惹是招非的低智商者。 第二位,他大概迟一个星期才搬进养老院,他对生活很有乐趣,也颇有友好的情谊;他的脑子不差,是一个虽说善良,却也狡猾的机灵鬼。他的名儿叫史坦方·芬肯拜艾恩,出身于整个城市和地区自古以来闻名遐迩的芬肯拜艾恩的流浪和乞丐王朝,他们的家族错综复杂,却有难以胜数的旁支,是徙移到格尔勃绍来定居的。芬肯拜艾恩家族的脑袋几乎没有例外地那么敏捷和灵活,但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位,事业上都是一无成就,因为,这是与他们的全部民众及其生存,没有法律保障和没有幽默是分不开的。 所提及这位史坦方,年纪还不到六十,对自己的绝对强壮感到十分高兴。他的四肢看来有点消瘦和柔弱,但却很结实、健康和硬朗,由于他那套狡猾的手腕,如何在区里成功地混得了养老院的一个候选人,这却自始至终是个谜儿。在整个城里,年岁较大的,命运坎坷的,甚至生活贫困的,真是车载斗量。只是自从这机构建立以来,他一直没有停止活动,他觉得自己是个天生无家可归的人,需要而且必须成为这机构的一分子。如今他来到了这儿,就像优秀的霍尔特里亚,同样笑吟吟的,和蔼可亲的,但是,带来的行李基本上是非常轻便。因为,除他随身带的东西外,还戴了顶虽然无色的但却在形式上保护得很好的高高的旧式太阳帽。他把它戴上,稍稍往后一推,那么芬肯拜艾恩便成了斯特劳宾4兄弟型的一个古典代表了。 因为霍尔特里亚已被安顿在韩林的房里,他就把自己作为一个周游世界诙谐有趣的清客,为大家一一作了介绍,他与制绳工海勒居住在一起。他对一切都有好感,还赞不绝口,只是同伴们却闷声不响,他颇有意见。晚饭前一个小时,他们四人在室外聚首一起,芬肯拜艾恩突然开口了:“你听了,工厂主先生,你难道经常这样忧郁寡欢?不错,你分明是个可怜虫。” “唉,别管我。” “哪,你到底缺了什么?本来嘛,我们为什么要如此沉闷地蹲在这儿呢?我们至少可以打些烧酒来喝喝嘛,你说呢?” 韩林听后快活非凡,他那没精打采的眼睛,顿时闪耀着喜悦的光芒,但是,他却犹豫不决地摇了摇脑袋,翻出了他空空如也的裤子口袋,露出了一脸苦相。 “哦,原来如此,没有钱用?”芬肯拜艾恩放声大笑地嚷道。“亲爱的上帝,我老是在想,像这样一位工厂主,口袋里就是该经常响着钱币的丁当声。然而,今天本是我报到的节日,绝不该这样枯燥乏味地打发过去。只管来吧,你们大家,芬肯拜艾恩为了应急,手头还有些零钱。” 说罢,两个可怜虫欢蹦乱跳起来,他们让那位低智商者坐着,其他三个则像急行军似的,脚步踉跄地急急奔去,来到了“星星”,他们马上在靠墙的长凳上坐下,每人面前放了一杯烧酒。韩林数月以来,从未到过这满心向往的酒铺,这时他却激动得不得了。他深深地喘过一口气,先适应一下这久违了的酒店气息,然后一小口一小口节约而腼腆地消受着烧酒。正如从深深的恶梦中惊醒那样,他觉得自己的生命重又恢复如前,又为自己所熟悉的地方宾至如归似的吸引住了。为他早已忘怀了的昔日饮酒时的一系列狂放姿态,这时都一一复苏过来,他的拳头在台上乱捶,还用手指接连打着榧子,不但在地板上随口吐痰,而且还把脚跟踩得震天价响,就是他的谈话方式也突然变得趾高气扬,洪亮有力的声音跟从前的光辉时代一样,带着旧时粗野而坚定的信念,从他蓝蓝的嘴唇里又一次吐了出来。 工厂主这时显得更加年轻了,卢卡斯·海勒却眯着眼睛,用思索的目光瞧着他的玻璃杯,心想那天晚上,自己大受侮辱,丢尽脸面,还给铁皮脸盆打了一下,眼下正是他向这不可一世的家伙清算的大好时光了。可是,他却一声不吭,十分留神,在等待着适当时机的到来。 这时候,韩林如他早日的方式那样,在喝第二杯酒,耳畔忽然听到邻桌上有人在谈得十分起劲,他便不时点头晃脑,还清了清嗓子,又用脸部的表情来参与他们的谈话,最后还用友好的是呀是呀,或者这样这样,作为对他们谈话的穿插。他觉得,自己在追忆美好的前尘往事,等到旁边的攀谈变得更加活跃,他把身子越来越倾向那边,按照他从前的奔放热情,他会十分冲动,立即投入大家争得面红耳赤的热烈的场面中去。谈话的人们这时才开始注意到,直到他们中的一个,就是那个搬运夫,突然大声嚷道:“哎,工厂主!不错,你到底要在这儿干什么,老流氓?别这样,老是叽里咕噜的,要不我就用德语与你讲话啦!” 被呵斥的家伙,沮丧地回转身去,然而,制绳工这时却用肘子撞了他一下,急切地低声说:“别让这土包子把你的嘴堵住。对他说,他是个转动表!” 这样的怂恿,立刻激起了工厂主自尊心的新意识。于是,他无所畏惧地往桌子上捶了一拳,随即向发言人迎面走去,对他投去勇敢的一瞥,竭尽全力地大喝一声:“要讲些礼貌,你,我坚决要求!你好像不很了解,这儿的习惯是什么。” 有些人听后哈哈大笑起来。那搬运夫又一次与人为善地威胁着说:“注意喽,工厂主!不闭住你这张臭嘴,有你瞧的!” “我什么也不想瞧!”又被海勒撞了一下的韩林,庄重而坚定地说:“我在这儿很好,能与任何人交谈。是这样,现在你可知道了。” 搬运夫把一桌的酒钱给付了,在那儿装得活像个绅士模样。他霍地站起身子,移步走上前来。他懒得破口大骂。“回到养老院去吧,那儿是你的老窝!”他对着韩林大吼一声,一把抓住了这个惊慌失措的人的领子,拖着他来到酒馆门口,一脚把他踢出了门外。大家不由得哄堂大笑起来,觉得这场骚动来得正是时候。从而,这件小小的意外之事,暂时也得到了解决,他们又开始谩骂和喧哗了,接着,又继续他们主要的谈话。 那位制绳师傅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他要求芬肯拜艾恩施舍他最后一小杯酒。因为,他了解到这位新同志的价值,便极尽阿谀逢迎之能事,来与他结成莫逆知己,芬肯拜艾恩付之一笑,对此也很乐意。说起这一位,刚才也曾恳求韩林同居一室,却被工厂主先生严厉地拒之于门外。尽管如此,他却没有趁火打劫地反对他,也没发表任何看法,来参与海勒眼下对那位被驱逐者的谩骂。他比那批失意的破落户,对世界的客观规律更能适应,且对每个人的特殊性,他都拥有极大的兴趣。 “算啦,制绳工,”他阻拦着说。“韩林果然是个傻瓜,然而,毕竟不是最惹人讨厌的人。我们在养老院里,彼此也会意气用事的,这我倒要深深地感谢它哩!” 海勒注意到他讲话的弦外之音,便乖乖地接受他这重修旧好的口吻。眼前正是大家要回去的时候,因此他们都抽身走了,回到家里,正赶上进用晚餐。这时五人围坐一张餐桌,有种非常庄严的氛围。上首坐着那位编织工,桌子的一边,坐在消瘦、虚弱而郁郁寡欢的韩林身旁的,乃是面颊红扑扑的霍尔特里亚,他们的对面,便是头发修得薄薄的机灵的制绳工,旁边是目光炯炯的快活的芬肯拜艾恩。这一位正侃得天花乱坠,听得院长好不高兴,其间他又对低智商者开了几个玩笑,逗得那人发出讨好的笑声。等到桌上的残肴撤去,又加洗擦干净,他便掏出一副纸牌,建议大家一起打牌。编织工本想阻止的,然而,最后在有条件的情况下,他才勉强同意,说:玩牌“不为什么”。芬肯拜艾恩听了扬声大笑。 “当然,不为了什么,绍伯勒先生。否则又为了什么呢?当然,我真的出身于百万富翁之家,可是,一切财物都在韩林的股票里输个精光——别见怪,工厂主先生!” 他们开始玩牌了,有好一阵子,大家玩得非常活跃,然而,由于芬肯拜艾恩在玩牌中讲了无数的笑话,也由于同一个芬肯拜艾恩对制绳师傅妄图作弊的揭发和阻挠,这气氛却屡遭明显的打扰。而且,制绳工还通过神秘兮兮的暗示,不时使大家记起了在“星星”发生的那个冒险行径,他却快活得忘乎所以似的。韩林起先并不理会他们,后来气愤地表示要认真玩牌。制绳工对着芬肯拜艾恩幸灾乐祸地放声大笑起来。韩林举目一望,只见他这种惹人讨厌的笑声和挤眉弄眼的样子,心中便恍然大悟,感到他当时之所以被人撵出酒店大门,原来他是罪魁祸首,他把自己的快活建立在对他人损害的基础上。他这时非常难受,便扮了个鬼脸,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纸牌往桌上一扔,激动得再也不想玩了。海勒马上察觉到,将有乱子要发生了,他便谨慎小心地保持沉默,又花了双倍的努力,准备与芬肯拜艾恩站在情同手足的战线上。 因此,在这对老冤家之间,一切关系重又宣告破裂,而情况却显得比过去更加严重,因为韩林深信不疑,芬肯拜艾恩分明知道这是一种作弄,却还在积极地扇旺他的怒火。这一位的态度,却依旧很愉快和友好,因为,韩林既然对他产生了怀疑,而对他这样开玩笑,甚至对他像用商务顾问韩林先生这种头衔来称呼,韩林本是出于无奈才接受下来的;所以,这太阳弟兄集团的分裂,目前是势在必行。而作为同房伙伴的工厂主,他要很快跟低能的霍尔特里亚两下熟悉起来,并促使他成为自己的朋友。 芬肯拜艾恩通过某些隐蔽的渠道,口袋里经常有点零用钱,于是,时不时建议大家上小馆子去。但是,韩林呢,尽管这种引诱对他如此强烈,却总是严格要求自己,再没有随他而去,虽然这使他想起,如果海勒走开,情况不就更好了!海勒现在不呆在一起,他便蹲在霍尔特里亚的身旁,霍尔特里亚时而带着幸福的微笑,时而张大了害怕的双目,在倾听着他的指控和诅咒,或者他心中的幻想:巴不得有人借给他一千马克,他将大干一场! 卢卡斯·海勒却相反,他聪明得很,一味偏袒着芬肯拜艾恩。当然,他一上来就想借这新的友谊,来干不法勾当。一天晚上,按照自己的习惯,在翻弄他同房伙伴的衣服,从中发现三十个芬尼,就立刻把它占为己有。但是,没有睡着的那位被盗窃者从半开的眼皮里偷偷窥视到了。第二天凌晨,他对制绳工手指的灵巧大为赞赏,并向他索回那笔钱,而自己的模样儿,却装得好像还在开玩笑似的。这样,他就完全控制了海勒,如果海勒需要有他这样一个好伙伴的话,就绝不能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唱出自己的挽歌,正如韩林对待他那样。特别是他喋喋不休地谈及妇女,芬肯拜艾恩马上感到厌倦和无聊。 “这很好,我说,制绳家伙,这很好。你也是一架专奏陈辞滥调的手摇风琴,你倒偏偏不是一位候补旅行家。有关妇人,我认为,你说的也有理,然而,这方面讲得太多的话,毕竟不太好。你必须为自己搞到个候补旅行家——至于其他什么,你可自己知道,要不你本人也将为我偷了去。” 听了这一席表白,工厂主心下甚为踏实。这听了固然舒坦得很,可是他有什么好处!听他讲话的人越有耐心,心头越感到痛苦!有那么几回,废物芬肯拜艾恩那种不受节制的戏谑打趣,也感染了他有半小时之久,使他用昔日辉煌时代的姿势,器宇轩昂地摆动着手,还道出了他的警句5,可是,他的手逐渐变得僵化了,这当然不是他内心发出来的。在最后那些阳光拂煦的秋天日子里,他偶尔也还端坐在凋谢枯萎的苹果树下,望着城市和峡谷,丝毫没有妒忌和有所企求的心理,而只是感到陌生,似乎这一切对他毫不相干,且与他相隔很远似的。之所以对他毫不相干,是因为他的思想中显然已解除了武装,在他往后的日子里,他是一无所求。 这种想法非常快地袭击了他。固然,在他破产不久,即是他贫困潦倒之际,也正是他对“太阳”开始相信的时候,他已变得灰溜溜的了,同时也逐步失去他头脑的灵活性。然而,就在这几年里,他本想还去找人麻烦,也想在饭桌上,或者小巷里不厌其烦地夸夸其谈一番。他不敢声张,是养老院造成的。当时,他兴冲冲地来到了养老院,却万万没料到,他与自己最密切的外界联系跟着也给彻底铲除了。因为,对既无规划又无希望的那些飘泊和动乱的生活,他显然缺乏天赋,他当时已屈服于辛苦和饥饿,但求找到一席休息的场所,这首先是他本身的破产,如今留给他的,除撒手西去之外,别无他法了。 问题在于:韩林已有足够长的时间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对旧时的习惯,即使是些不道德的行为,这位灰白头发的老人,也要不惜牺牲地割爱。孤独与海勒的争吵,恰恰有助于他得到全方位的沉默寡言。一个年迈的大言不惭者兼吵吵嚷嚷者,一旦沉默下来,这充分说明他已走完了到教堂墓地去的一半路程了。 现在要使这粗暴和恶劣成性的家伙,从精神上得到震撼和磨练,方法是多种多样的。尽管这是他昔时的冥顽不灵和刚愎自用,但是他的劣根性显然是有一定的基础的。院长是首先识别他有这种情况。于是,在市里主教有一次莅临参观,院长耸了耸肩膀对他说:“对韩林我简直深负内疚。自从他来到下面,我从未强迫他去干活过,然而,这有什么用呢,这对他来说是缺乏针对性。他考虑和钻研过多,如果我装得不熟悉这种类型的人,我就会说,他本人有颗不好的良心,他活该如此。但是,这是大错特错!这是从内心来折磨他,是这样,上年纪的人,折磨时间一长,他就受不了,我们会见到后果的!”因此,有好几回,市里主教有意坐到工厂主身旁他的那只座位上,不管一边还摆着霍尔特里亚那只绿漆的木笼子,与他谈及人生和死亡,并想方设法,要让他黑暗的心灵重新见到光明。但是,这一切全都等于白费。韩林有时听着,有时没听进耳朵,有时点点头,有时叽咕着,话却一句也没讲上来,满脸都是惶惑和离奇的表情。而从芬肯拜艾恩的许多笑话里,对他来说,偶尔也是大有裨益的,他不禁低声发出干笑,还在桌上捶了一下,同时频频颔首表示赞同,过后却又马上去注意倾听主教那些模棱两可的话语了。 从表面来看,他变成一个安静和爱哭的人了。每个与他交往的人,依旧跟过去一样。就是那位低智商的霍尔特里亚,只要稍加思考,也会对韩林的没落情况明白过来,并为他显得忧心忡忡。因为这位永远和蔼可亲的霍尔特里亚,早成为工厂主的同伴和好友了。他们一起蹲在木笼子前,伸手去抚摩那只肥胖的麻雀,让它发出嘁嘁喳喳的叫声,在这姗姗来迟的寒冬里,他俩靠在暖烘烘的炉子前,彼此用会意的目光看个不休,俨然以智者自居。人们有时看到,他俩犹如囚禁在一起的一对林中动物,四目相对而视。 使韩林不胜苦恼的是海勒的煽风点火以及他在“星星”里遭到的屈辱和创伤。在酒铺里的餐桌边,他好多年如一日,几乎天天光顾;他把自己最后一枚银币在这儿花掉;他本是这儿随和的客人兼代言人,即使他被撵走之时,店主和客人依旧笑逐颜开地从旁观看。他对此心里完全有数,同时也必然发觉,从此他不再属于这儿的一员了,也不能算是这儿的一员了,他已被人遗忘,名字也被勾去了,因此他无权在这儿找到一席位置。 要是逢上其他恶作剧,不消说,一有机会他就一定向海勒作出必要的报复。但是在上一回,尽管那些习惯性的脏话已经诱发性地来到了喉头,他却没有骂出声来。他该对海勒说什么好呢?那个制绳工,不错,是完全理性的。就是他如此年迈且尚有某种价值的话,人们难道就不敢把他从“星星”里撵出大门!总之,他的生命可以画上个句号了,然后匆匆上路。 这时,他一直往前看去,这是一条他认为又窄又直的街道,自己正缘着难以数计的空虚日子踽踽独行,朝着死亡走去。这一切都是明确的,注定的,也是理所当然的和无法更改的。要伪造一宗往事和一份字据,要改变一个股份公司,或者以上帝的名义绕道兜过破产和囚牢这段历史,重新缓步进入新的生活,这是完全不可能的。要工厂主重新安排他自己那许多社会环境和生活实际,从而对此适应下来,这在他也是无所适从和一筹莫展的! 好心肠的芬肯拜艾恩对他滔滔不绝地讲了不少鼓励的话儿,或者露出堪可慰藉的笑容,拍着他的肩膀。 “你,总商务顾问,别去研究这许多了,你处处都有足够的聪明,也欺骗了你这时代的许多聪明人,或者不——别唠唠叨叨了,百万富翁先生,我这没有丝毫恶意。这也不是冷嘲热讽嘛——上帝的虔敬者,快想想你有关床上的神圣的诗歌吧!” 说罢,他好像在祝福似的,以主教的尊严摊开了双臂,又热情地说:“孩子,彼此爱护吧!” “或者,注意喽,我们从目前开始办储蓄,等到储存满了,我们便向城市买下了这年久失修的养老院,再挂出招牌,做上旧时的‘太阳’,并把机油注入那老朽的机器。你认为怎么样?” “我们有五千个马克就行啦——”韩林开始算了一笔账,可是,其余的人却扬声大笑起来;他什么也不说,只是连连叹息,又沉浸在思索中,双目凝视着前方。 他已养成一个习惯,喜欢整天在房里踱来步去,一会儿生气,一会儿害怕,一会儿又阴险地在窃听什么。平时他却不会去打扰他人。霍尔特里亚则经常陪伴着他,与他迈着同样的步伐,穿房入户地做着长时间的散步,还要对这位烦躁散步者的目光、手势和叹息,竭尽全力地作出适当的反应,这散步者因害怕恶魔始终有个思想包袱:最好逃之夭夭!如果他毕生充当个骗人角色,把多变幸福当作儿戏,那么他将为此受到批判,最后还落得个拥有小丑教养的悲哀下场。 最近,他接连好几回,爬到自己的床底下,把他那枚缀有太阳的招牌拖出来,擎着它疯疯癫癫地表演一番,时而把它当作神圣的陈列品供奉起来,时而把它竖立在自己面前,时而又喜不自胜地盯着它看,时而大发雷霆对它搡上几拳,然后重又谨慎小心地把它晃动几下,爱抚一番,最后藏回到老地方去:这纯粹是越轨者的一种突然质变和疯狂行为。当然,他干了这象征性的恶作剧后,他在那批太阳弟兄中间,连他那一丁点儿的残余信用也丢失了,从而立刻被他知心朋友霍尔特里亚当作了完全的疯子看待。特别是制绳工用瞧不起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注视着他,逢上打算作弄他时,就老实不客气地嘲笑他,侮辱他,而韩林却压根儿没察觉似的。 有一回,他把韩林的太阳招牌拿走,藏在了另一个房间里。当韩林要取它出来而没找到时,他便六神无主地在房里到处乱转,然后又回到老地方搜索,最后他用无力而愤慨的话语和呼呼挥动的拳头,逐一威胁着同宿舍的人,制绳工当然也不例外,等到这一切全都无效,他就往桌上一坐,把头埋在手中,发出了一下下可怜的吼叫,持续半小时之久。这在富有同情心的芬肯拜艾恩感到开玩笑已搞过了头。他便给吓坏了的制绳工狠狠一拳,迫使他把那件藏起来的瑰宝从速拿出来。 这位坚韧不拔的工厂主,尽管两鬓苍苍,还是想多活几年的。但是,在他头脑里作祟的念头,不久就找到了归宿。在一个十二月的夜晚,这位老人睡不着觉。就端坐在床上,思想中感到一片空虚,双目直勾勾地瞧着黑沉沉的土墙,总觉得自己比往常都要孤独寂寞。在无聊、害怕和失望的追随下,他霍地站起身来,不知自己该干些什么好,便解开他麻制的背带,用它把自己悄悄地挂好在房门的铰链上。第二天,霍尔特里亚发现了他,吓得发了疯似地大喊大叫,院长应声马上赶来了。只见他的脸色已经发青,要不也有点儿走样了。 大家虽然吃惊不小,可是也只是稍纵即逝。只有那位低智商者则对着他的咖啡罐低低地哭了几声,至于其他所有的人,有的知道,有的却觉得,他有这么个结局,来得也正是时候,这也没有理由来对他指控和发怒。何况他本来就是不受欢迎的家伙。 当芬肯拜艾恩作为第四位客人来到养老院时,城里风言风语地有人指控,说还没打下基础的养老院,却很快就客满为患了。目前,已失去了一位过剩的人员。贫困的雇工一直在令人注意地增长,且年事都已很高,这如果是真情实事的话,那么社会问题并非是看得见的少数小孔洞,而是正在波澜壮阔地向四处蔓延开去,这也绝对不是虚假的。这儿的状况当然也不例外;在这几乎还没方兴未艾的痞子队伍里,缩减的情况非但看不到,而且还在日益地发展! 当然,工厂主似乎首先给人遗忘了,一切情况都恢复如旧。只要在芬肯拜艾恩的许诺下,卢卡斯·海勒就会夸夸其谈,这使编织工的生活过得很不舒坦,海勒乖巧地把自己不多的工作匀出一半,让给心甘情愿接受的霍尔特里亚。这样,他就觉得既高兴又舒服。他目前是太阳弟兄中年纪最大的一位,感到很得意!他从来没发现过在他的生活中,自己的人间往来和社会地位会有这样如鱼得水般的和谐,而且从中取得安适和闲散,却赋予他有充裕的时间,使他在闲情逸致上有所发展,同时也深深领悟到,自己已成为社会,城市,乃至整个世界的一个深孚众望又举足轻重的组成部分了。 芬肯拜艾恩却与众不同。他生动的幻想中所考虑的那幅图画,取材于一个太阳弟兄的生活,却描绘得淋漓尽致,内容与他现实生活中所发现和见到的完全是两码事。固然,从外表上看来,他是一个年迈的浮滑浪子和爱开玩笑的小丑,消受着舒适的眠床,暖和的炉火和丰盛的食品,好像感到什么也不缺。他从神秘莫测的旅行回到了城里,带来好些镍罐的烧酒和烟草,从这些物品中,他毫不吝啬地分了些给制绳师傅。他也很少缺乏活动时间,因为他在街头巷尾穿来走去,每只脸孔都很熟悉,并受到大家的欢迎,因此,在每个城门的过道里和每家店铺的大门前,在大桥和小径边,在载重车上和小推车旁,不论什么时候,遇到任何人,他都乐意与之交谈起来。 但是,尽管如此,他对自己的处境尚不很满意。因为,他偶尔觉得,海勒和霍尔特里亚这两位作为他的日常伙伴,意义实在不大,再说,这种生活的规律,不论起床,进餐,干活,或者休息,都有规定的时间,对他的压力,变得越发漫长和厉害。他习以为常的倒是饥肠辘辘的日子和大吃大喝的日子交替更迭;他习以为常的也是时而躺在床上,时而宿在干草里;时而受人赞扬,时而遭人埋怨;习以为常的更是随心所欲地到处乱跑,看到警察胆战心惊,对妇人搞些作弄的傻事,在每个可爱的日子等待着新闻的到来。因此,自由、贫困、生活的灵活性和紧张的经常性,这儿是完全匮乏的。不久,他深深领会到正如他认为的那样,他进入养老院并非是他的一个杰作,而是一件带有终生悲哀的蠢事。 当然,有关这方面的看法,芬肯拜艾恩与早日的工厂主有点儿分歧,所以,在其他所有的事情上,他明显是工厂主的一个对立面。总之,他可不愿意同那个人一样,把自己的脑袋悬挂起来,也永远不让自己的思想在悲伤和贫乏兼而有之的田野里不断啃啮,而是要兴致盎然,让自己的前途尽可能地听其自然发展,也让一天天的日子轻松地消磨而去。他要不遗余力地为编织工绍伯勒,齐姆伯,制绳工海勒,肥胖的麻雀以及全部实际情况,赢得愉快的一面。可是,这并非是使他一人,而是要使整幢房子都得到裨益,他们每天的生活往往通过他,就得到了自由的思想和开朗的情绪。当然,这必然要他来充当主角,因为,为了使这些千篇一律的日子过得开心和美满,即使绍伯勒和海勒,还有好心肠的霍尔特里亚等人一起掏尽了腰包,也是微不足道的。 这样,一天一天,一星期一星期就凑合着过去了。院长日夜干活,不胜劳累,身子日益消瘦下去,制绳工梦寐以求地享受着闲适而安逸的生活,芬肯拜艾恩则一味装着糊涂,干着出头露面的事儿,唯独霍尔特里亚却依旧心平气和,他的和蔼可亲,良好的胃口和肥大的身子在与日俱增。这种田园生活会善始善终!但是,面对这吃饱着暖的平和局面,作古已久的工厂主那个精瘦的幽灵却不时出现。说真的,这小洞必然要变大的! 就在二月天的一个星期三,卢卡斯·海勒一清早就被安排在木料仓库干活,他始终是波浪形地工作,干得他大汗淋漓,便在门下稍事休息,有点咳嗽,也感到头痛。中午,他吃到平时的一半也没有,下午就呆在炉子旁,牙齿捉对儿厮打着,不断地咳嗽,连连诅咒;到了晚上,未到八时,便纳头睡到了床上。第二天,有人给他唤来了大夫。这一回,海勒中饭可一点儿也没下咽,后来浑身发热,到了晚上,芬肯拜艾恩和院长轮班为他守夜。再过一天,制绳工便寿终正寝了,在这个城市里,又少了个搭伙者。 三月里,一个特别早到的夏日天气,万物呈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巍峨的高山和大街上坑坑洼洼的路,到处都是喜人的绿意。大街上熙来攘往,有突然出现的成群鸡鸭,还有徒工小伙子们,看来都是欢乐异常;天空里,有形状各殊的禽鸟,它们扑击着愉快的翅膀,穿梭般地来回飞行。 屋里逐渐增强的孤独和寂寞的氛围,使得芬肯拜艾恩的心头越发感到压抑和害怕。那两位谢世而去的人儿,似乎老是萦绕于他的脑际,他始终觉得,仿佛自己端坐在一艘行将沉没的船上,已是奄奄一息的了。这时他闻得和看到窗外荡漾着一股温暖的春天气息。这气息渐渐渗透到他的四肢里;他那青春依旧的心灵既然闻见可爱的春天气息,他便不禁想起了过去的年代。 一天,他从城里回来,不仅带来了一小包烟草和最近的新闻,还取回了裹在一幅旧蜡布里的两张新证件,它们不是从市政府里领来的,却缀有漂亮的旋涡形和蓝色的有关单位印章。这样一位年迈而冒失的无家可归之徒,又是个门把手的擦拭工,本来对精致而秘密的手艺就是一窍不通,怎能把枚随手捡来的或新或旧的印章,转印到这份书写得十分整洁的证件上去!这不是任何人能干的和了解的,这先要把新鲜鸡蛋里的那层内衣剥出来,完整无缺地摊平,然后拿一份旧户籍证和旅游证上的印章,清晰地印在上面,最后取走潮湿的鸡蛋内衣,再把受潮的印章盖到新的证件上去,这就非要有灵巧的手腕和熟练的技艺不可! 又一天,史坦方·芬肯拜艾恩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城市,不见了踪影。他出外旅游去了。他戴了顶高高的浆硬的帽子,而他那顶羊毛便帽,却作为唯一的纪念品留了下来。有关单位也组织了一次小小的仔细检查。然而,不久,人们从谣传中风闻得,说他由邻近的一个上级单位接待,居住在一所人人喜欢的旅馆中,过得又活泼又高兴,因为人们没有兴趣把他顺顺利利地接回来,以阻拦他意外的幸福,也免得继续用城市的食物来赡养他,便知趣地放弃了对他的进一步研究,人们让这只自由的小鸟随心所欲地飞翔。又过了六个星期,他从拜伊利寄来了一张明信片,上面他给编织工写道:“可尊敬的绍伯勒先生,我目前呆在拜伊利。这儿比较寒冷。您可知道什么?您接待了霍尔特里亚以及他的麻雀,藉此您可以得到一笔捐助。有了这笔捐助,你们都可以出外旅游。今后,我们要为已故的韩林挂出他的招牌。您忠实的史坦方·芬肯拜艾恩,塔楼尖的鎏金工。” 自从海勒逝世和芬肯拜艾恩出走以来,一晃已过了十五个年头,霍尔特里亚还是这样肥胖,脸颊红扑扑的,呆在昔日的“太阳”里。他起先只是一个人留在那儿。好些申请者对此望而却步,因为,工厂主的可怕的死,制绳工的迅速撒手西去,以及芬肯拜艾恩的逃之夭夭,都成为大家熟悉的街头艺人演唱的内容,而且,先后有半年之久,这幢屋子又有凶杀的传说。只是过了这段时间,由于困难,再加懒惰,终于又有好几位客人被请进了“太阳”,从此,霍尔特里亚不再形影相吊了。他眼看奇怪而无聊的弟兄先后来到,共同进餐,最后又弃世而去,当时,他是同屋居住的七个同伴的一个老前辈,院长当然不在其列,在一些暖洋洋的舒适的日子里,人们经常看到他们一个不缺地蹲在山径上的田埂边,抽着小烟斗,布满皱纹的脸,往下瞧着依山不断扩大的城市。 (1904) 1 泛指一批无家可归的潦倒老人,他们经常聚首在名唤“太阳”的下三流小酒铺里,边喝酒,边回忆自己过去的一段“辉煌”历史,最后为养老院收容。 2 指查理大帝十二武士之一。 3 酒铺名。 4 法国巴代里亚州地名。 5 指“他只要有马克,就好办事了”的意思。 大理石的传说 王克澄 译 这是一个明媚的夏天,在这个夏天里,好天气已持续了好几个星期,眼下才六月份,人们刚刚把田间的干草搬回家。 好多人认为,没有比这样的夏天更美好的了:这时潮湿的沼泽地上,芦苇已被烧焦,阵阵热气渗透到人们的脊骨缝里。逢上这些日子,他们便把这许多温暖和快感吸收到自己的体内,并为自己始终不很忙碌的大半人生,觉得有种如登安乐乡1的快活,而这种情趣恰恰是其他人从未享受过的。不用说,我也属于这号社会阶层的人物;因此,一到初夏我总喜不自胜,当然喽,有关这方面的情况目前需要告个段落,让我今后再作交代。 现在,我正处在草木葱茏的六月份;但愿不久来临的日子也是类似这样的天气。我家表兄的宅子坐落在村子的大街旁侧,屋前有座小小的花园,眼下正是百花争艳、香气四溢的大好时光;高矮粗细各不相同的大理花枝,挡住了破败不堪的樊篱,上面已长满了圆圆的大大的蓓蕾,从它们的隙缝中,姹紫嫣红的稚嫩小花早已朵朵绽放,褐中带黄的桂竹香开得如此浓艳和狂放,香气又是这样芬芳和诱人,它们似乎早已知道,自己为时不多了,因为它们不久就要凋零,必须为枝繁叶茂的木犀草腾出地方来。挺拔的凤仙花长在既粗又脆的枝干上,静悄悄地站在那儿沉思,纤细的鸢尾草爱好空想,虬曲蓬松的玫瑰花树丛,看上去一片粉红,十分明亮。人们一眼望去,几乎看不见有咫尺空余之地,好像整座花园是从一个小花瓶里冒出来的一大束五彩缤纷、灿烂无比的鲜花似的,在它的四周,如有鸠鸟飞过,由于玫瑰花的甜香,怕就会窒息致死,而在其中,吹嘘自己出身名门的头巾百合,却把它宽大茂盛的花朵凶横而肆无忌惮地就地铺开。 此情此景,在我看来,真是兴致盎然,但是,我那位表兄以及其他农夫,却来不及看上一眼。等到秋风萧瑟,花台里只剩下最后一批晚玫瑰、蜡菊和紫菀等植物时,他们方始对这花园,有点小小的兴趣。目前,他们每天从早到晚都在田头耕作,一到晚间已是精疲力竭,四肢沉重,犹如被撞倒的铅兵,一下就倒在床里了。不过,每逢秋天和春日,这花园又被认真地收拾和整修得井然有序,它毫无盈利可图,就是它最漂亮和风光的时间,他们也没福欣赏! 接连两个星期以来,田野上空碧蓝如洗,溽暑逼人。凌晨,空气格外新鲜和舒心;过了午后,不时有低低的云层慢慢布满天际,挤在一起。黄昏时分,不论远近,常有雷声雨点双管齐下;然而,天刚破晓,人们一觉睡醒——尽管雷声犹在耳畔——高高的青天却早撒下漫天阳光,四周充盈着光明和炎热。接着,我开始过着怡然自得的那种夏日的生活了:先是踩过了短短的通道,那是条炽热、开裂的阡陌,穿行在暑气熏人的、庄稼已黄的田野里,其中也有罂粟、矢车菊、野豌豆、麦仙翁和旋花之类的植物,长势很旺,过后,我便来到林子边缘高可及膝的草丛中,准备作几小时的休息,在我的头上有闪闪烁烁的金色甲虫,有嗡嗡嘤嘤的蜜蜂,也有刺破青天却又静止不动的大树桠枝;暮色渐浓,我踏上一条懒闲的归途,穿过阳光下飞扬的尘埃和沿着淡淡红光的田畴,穿过了成熟的庄稼、艰辛的农夫以及急于归厩而鸣叫的母牛;最后,子夜那段漫长而暖和的时间终于来临了,我时而孤独一人,时而与两三个熟人做伴,坐在槭树和菩提树下,饮着黄酒,彼此自鸣得意和漫不经心地闲聊,度过了暖烘烘的夜晚,直到远方某处开始打雷,阵阵怒吼的狂风可怕地席地卷来,令人喜悦的雨点开始从大气中慢慢地掉下,它们有轻有重,拍打在厚厚的泥土上,几乎听不清晰。 “不,像你这样一个懒汉,”我那位亲爱的表兄无可奈何地摇着脑袋,“怕四肢不会萎缩掉!” “我的四肢依旧健康地挂在这儿呢,”我心安理得地说。看他这时疲惫得很,浑身是汗,加上腰酸背痛的样子,我不免暗自高兴。我知道这是我应有的权利;一次考试和几个月的艰苦学习生活,今后有的是,在那些日子里,我每天的安逸舒适都要遭到严重的摧残和牺牲。 表兄基利安对我这分快乐不会产生妒忌的心理!他可不是这样的人。我的这些学识,他是深深敬重的,而且在他的眼里,这敬重是用一道神圣的密密缝制而成的褶裥,重重把我包裹起来,当然,我也要缝上这些褶裥,不让任何一个洞孔不时暴露出来。 我从来没感到有这样的舒坦。我静悄悄慢腾腾地在田野和草地上散步,穿过稻谷、干草和高高的毒人参,然后,像一条水蛇那样一动不动,心平气和地躺在适意而温暖的泥地上,享受那足资思索的安静时光。 这是夏日的氛围!逢上这种氛围,我又是喜悦又是悲伤,我多么喜欢它:那无休无止一直持续到深更半夜的蝉鸣,沉醉于这蝉鸣声中,我仿佛放眼看到了一片茫茫的大海——耳畔又听得不停起伏的麦浪发出的阵阵呼啸——以及不时在遥远的去处从黑暗中爆发的轻雷——傍晚,还有嗡嗡作响的蚊蚋声和远处呼呼的镰刀声——夜间,更有习习吹来的暖风和一无遮拦的滂沱大雨! 在这短暂的令人自豪的几个星期里,万物呈现着一片欣欣向荣、生机勃勃的景象,人们对丰收的向往是何等炽烈!菩提树散逸出郁烈的气息,弥漫在满山满谷!除去成熟了的沉沉麦穗,其他色彩斑斓的作物之花也开得好不旺盛,颇有自鸣得意的气象!它们赶上这么个时光,又在急剧地茁壮成长,要不了多久,耳畔就会响彻开镰的声音! 我已二十四岁了,对这个世界和我本身都拥有一种得其所哉的感受,我促使自己的生活形成一种求爱者的赏心悦目的艺术:首先要具备自己的审美观点。只是恋爱生活,却必须按照传统准则来进行,那我可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不过,难道没有任何人会在暗中给我开导?我经过一番必要的疑虑和不安之后,就执着地相信,还要屈从于一条注定生命的哲学原理,又如我感觉到的那样,根据各方面的艰辛经历我终于知道了,对任何事物都要有一个心平气和以及实事求是的考虑。此外,我已考试及格,口袋里揣着充裕的零用钱,还有两个月的假期。 可能在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出现这段历程:人们极目所至,只见平坦的大道上没有一点儿障碍,天际万里无云,路中也没坑坑洼洼。这时,他摇晃着魁伟的身子,信心百倍地认识到,自己即使时运不济,缺少偶然的好机会,但是,只要诚诚恳恳,依旧可以赚得全部人生所需,也许还能挣得个前途,一句话,因为人嘛,多半是适应得了环境的。对这种认识抱乐观态度,这是为人之道,从这种认识出发,童话中公主的幸福跟在垃圾堆上麻雀的幸福,是一模一样的,确实,其间为时也不会太长。 在美好的两个月的假期里,我先头的几天已悄悄地流逝而去,犹如一个心境开朗的智者,我舒坦而轻松地在山谷中散步,嘴里含着根雪茄,帽上还别了支丽春花,口袋中装着一磅樱桃和一本小册子。我巧舌如簧地跟地主们交换意见,又在田头上到处友好地与农夫们攀谈,并答应他们日后来邀请我,去参加他们不论大小的欢庆宴会、盛大集会、洗礼节日以及啤酒晚会等等,到了薄暮时分,我随意与牧师畅饮几杯,然后随着两三位厂主和水面租赁者做伴钓取鳟鱼,如果某位营养良好涉世又深的男子把我这半大小伙子完全和他自己一样等同,丝毫也没有一点挖苦影射的意思,那我真是高兴得很,舌头便老是要发出啧啧之声。因为,老实说,我的外貌是相当英俊的。好些时间以来,我发觉自己并非在游戏人生,我早已长大成人;我热衷于旅游,觉得其乐无穷,我也愿意直言不讳,声称生命本是一匹骏马,一匹敏捷而有力的骏马,人呢,好像一位骑士,对待骏马既要勇敢,又要小心。 这时候,大地躺在夏日美丽的景色里,田野上开始变得一片黄澄澄的,空气里充斥着干草的香味,枝头的绿叶还是青翠欲滴。孩子们怀里揣着面包和果汁来到田头上,农夫们辛勤劳动,忙得不亦乐乎;到了黄昏,年轻的姑娘们三三两两地走上大街小巷,她们不会无缘无故地突然狂笑,也不会孤独无伴地突然吟唱轻盈的民歌。从我这个年轻而又成熟的男子角度考虑,我要争取这分友情,与这些孩子、农夫以及姑娘一起,来分享他们出自心底的那种高兴,同时也相信,这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 在这宁静的森林幽谷里,每隔两百步便耸立着一架风车,被马鞍溪呼呼地推着转动,就在这中间坐落着一座高大而整洁的大理石切割工场:仓库、切割车间、落坯车间、庄院、住宅以及小花园,看去一切都很朴实,坚固和令人愉快,既无杂乱的样子,也无崭新的感觉。工人慢慢地把大理石块仔细地切割下来,然后冲洗,精磨成石板和石片,这是一种默默无闻、精巧细致的生产活动,每个参观者看后都会产生莫大的兴趣。从这狭窄而隐蔽的山谷中,从这参天乔木和低矮灌树和一片狭长的草坪地带,发现有这么个工场,未免使人感到新奇,同时也感到可爱和诱人,里面尽是一块块大理石,有洁白如玉的,有蓝灰相夹的,也有五彩条纹的等等,不一而足,还垒着规格不同的石板成品,更有废角料和细微而发亮的大理石颗粒等等。我第一次参观后离开这座庄院的时候,由于好奇,口袋里便揣上一小块磨光的洁白大理石;好些年来,我一直把它当作镇纸放在我的写字台上。 这家大理石工厂的主人名叫蓝帕尔特,在我看来,他是这块物阜民丰地方上的土著,也是最富有的人家之一。他早年丧妻,由于离群索居的生活,也因为他独特的职业行当,就与周围环境和他人生活没有丝毫接触,这便形成了他那种与众不同的风格。他被大家视为一家富豪,然而,谁也不知他家的底细,因为在这幅员不小的地方,没人干这与他雷同的职业,因此也无法掌握他工作的程序和收益。他那种职业的特殊性,我还很难探索到。不过,要了解的话,就需要在那儿物色到一个人,让他与蓝帕尔特先生的周围邻居多打交道。不论哪一位,凡是专程拜访他,总是受到欢迎,也有宾至如归的感受,然而,要这位大理石切割者进而回访却是从来没有的。有时,他出席——这是十分罕见的——村里一个公开庆祝会,或者参加一次狩猎或某个委员会等,人们恭恭敬敬地接待他,并经过一番正常的寒暄后,却总落得个尴尬的下场,因为他安详地走来,像一个隐居者似的。用漫不经心而又一本正经的神态,向大家的脸上扫视一番。他从林子里匆匆而来,不久又急急而返。 有人问他,业务经营得怎样。“谢谢,还可以,”他说,但他却从没反问过他人。人们向他打听,上次大水,或者干旱,他遭到了损失没有。“谢谢,没什么意外发生,”他说,却也没有继续动问:“你们呢?” 从他的外貌判断,他是个顾虑重重的人,也许他已习以为常,也不想让人与他分担忧愁。 在那个夏天,我屡屡光顾这大理石工场,已成为一个习惯了。我不时散步一刻钟,来到这庄院和阴凉而昏暗的精磨工场,只见锃亮的钢锯很有节奏地在上下升降,石头的颗粒粉末应声向四下飞溅,又见沉默寡言的男子,站在机器前面操作着,工作台下面还听得哗哗的流水声。我愣愣地瞧着几个轮子和皮带,身子在一块石头上坐下,用后跟来回踩动着一个木轮,或者踏着碎石和碎木片,使之发出轧轧的声响,我聆听着水流声,点上了一支雪茄,享受这清静而凉爽的片刻,然后又转身离去。我几乎没碰到过那位主人。如果我要专程找他去,这也是我经常干的,就来到老是像打瞌睡那样静悄悄的小住宅,走进过道时先把靴子上的泥巴刮个干净,再清了几下喉咙,于是不是蓝帕尔特先生,便是他的那位千金奔下楼来,把明亮的住宅房门打开,为我端来一把椅子,又递过一杯酒。 这时,我坐在那张沉重的桌子边,啜着杯中之酒,又轮番地活动着我的手指,需要呆上好一阵子,这才彼此攀谈起来;因为每回上门,不是一家之主接待,就是他的女儿招呼,两位同时在场却很少见;而我觉得,面对这种人和这种家庭,似乎不像其他人那样,谈话总得有那么个主题。至多半个小时双方的谈话已经算是很长的了,尽管多么谨慎小心,这时我杯中的酒多半已喝完了。按理,他们是绝不提供第二杯酒的,因此我也不强人所难,对着这空空的酒杯,我坐着也有点尴尬,于是,我便站起身来把帽子往头上一戴。 说起他的女儿,除了与她的父亲长得惊人的相似外,旁的我起先也并不十分注意。她跟他一样,身材魁伟,体态挺拔,满头乌发,她拥有他那双无精打采的乌黑眸子,有他那个直棱棱、轮廓分明而尖尖的鼻子以及他那张文静而娟秀的嘴巴。她也有他那副走路的样子,正如一个女子以最大限度地拥有一个男子走路样子那样,她也有同样美好而严肃的嗓音。与人拉手她也有与她父亲同样的姿势,她同样像他一样,有耐心等待他人把必要的话儿讲完,即使对无关紧要但却恭而敬之的发问,她也照样会中肯、简短而有点出乎意料地作出回答。 她的美貌可说是别具一格,这种类型在阿雷曼2边境上是屡见不鲜的,外表基本上是有种匀称的健美和得体的重量,也离不了高大的身材和栗壳色的脸色。起先,我只是把她当作一幅漂亮的图画来欣赏,但是,没多久,这位秀美的姑娘的自信和成熟的品质便越来越使我难以摆脱。这样一来,我不知不觉开始堕入情网,而她的心中不久也燃起了一股狂热的恋情,这我至今还未曾识别。要不是姑娘的那种矜持和她整个家庭的那种沉着和冷漠的氛围,把一来到她家就像患上轻度瘫痪的我重重包围起来,并使我俯首帖耳的话,怕她的恋情也早已暴露无遗的了。 每逢我坐在她,或者她父亲的对面时,我浑身的激情便缓缓地汇成一股含羞的火焰,可我又得把它小心地隐藏起来。她的卧室,似乎不像让年轻的爱情骑士成功地跪倒在地上的一个舞台,而恰恰更像为了对一些平静力量进行支配的,并为了让一种严肃的生活在严肃的经历和承受中获取调节和屈从的一个场所。尽管如此,我却发现姑娘宁静的隐居生活后面,蕴藏着一种生气勃勃和感觉敏锐的精神,这种精神只有在谈话的内容深深地吸引住的时候,她才流露出来,有时也在那稍纵即逝的动作和那突然发亮的眸子里流露出来。 我不时在深深思索,这位美丽而严格的姑娘的本质究竟是什么!总的来说,她是感情丰富的,或者是多愁善感的,或者说是实在的,也是玩世不恭的。无论如何,人们从她的外貌所观察到的,决非是她实在的本性。她下判断似乎这样自由,生活上又是这样自作主张,而父亲对她的管教也是非常放纵的。我觉得,由于父亲的直接干预,她那实在的内在本性肯定要被惩罚的,就从恋情来说,起先她就受到了压制,迫使她就范于另外的一种形式。见到他俩呆在一起,当然这是难得的机会,我却认为,对那种也许是无意识的残酷干预应给予同情,从而也使我增添了一种模糊的感受,觉得他们之间怕总有一天要开展一场顽强而誓死的斗争。但是,当我想到这必定是我遭殃之日,我的心头就忐忑不安起来,于是,对这股轻轻的忧虑,我一时很难平复下去。 如果我与蓝帕尔特先生的友谊不能再迈进一步的话,那么同列派歇尔庄院的那位经理戈斯泰夫·倍克尔的交往,发展得就越发令人高兴了。我俩甚至在不久之前经过数小时的攀谈,又兄弟般的痛饮了几杯,对此我不免产生了不少自豪感,哪怕我表兄有坚决反对的表示。倍克尔是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男士,三十二岁左右,是个世故练达、狡猾奸诈的家伙。他却从不侮辱我,对我那些可信的动听话儿,他多半带着讥诈的微笑侧耳聆听,因为我亲眼目睹他用同样的微笑在接待许多受人尊敬的老年人。他能这样随便,是因为他不仅是位独立自主的经理,可能今后也将是本地最大庄园的一位买主,而且从内部来说,他的实力已远远超过了他周围的大多数人。人们公开承认,管他叫聪明得像恶魔那样的家伙,然而,人们也还不至于非常喜欢他。我却暗自在思忖,他感到别人对他退避三舍,因此就与我更加亲密无间了。 当然,他经常把我搞得无所适从。我不时谈及有关生活和人类的内容,他听了不置可否,只是流露出富有表演力的嘲笑,使我难以捉摸;有时,他敢于直接用哲理概念来阐明他那好笑的内在意思。 一天傍晚,我与戈斯泰夫·倍克尔来到“鹰雕”公园共饮啤酒。我们坐在一张桌子边,面前是一片草地,显得寂静无声,也毫无干扰。这是一个干燥而炎热的傍晚,空气里充盈着蒙蒙的黄色尘埃,菩提树散发出醉人的香气,灯光闪烁不停,时隐时现。 “居住在那儿马鞍溪山谷里的大理石切割者,你,你当然是熟悉的了?”我问那位朋友说。 他埋头在装他的烟斗,只是点了点他的脑袋。 “是呀,你说,他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倍克尔笑了笑,把烟斗盒藏在自己的马甲袋里。 “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他接着说道。“所以他老是沉默寡言。他与你有什么相干?” “没什么,我只是这样想想而已。不过,他总是给人以特别的印象。” “这是聪明人的一贯态度;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其他没什么?对他的情况你一点不了解?” “他有一个漂亮的姑娘。” “不错。我可不喜欢她。他为什么从不到我们中间来走走?” “他来干什么?” “啊哈,随便说说嘛;我想,也许他有特别的生活习惯,或者,也就是这样。” “啊哈,这是不是有些浪漫色彩?呆在幽谷中静静的磨坊中?有大理石?做个沉默的隐士?被人遗忘的愉快生活?抱歉得很,然而,多谈这些有什么用!总之,他是个出色的商人。” “这你知道的?” “他非常狡猾。这个男子是赚大钱的。” 说罢,他必须走了。他还有事要干。他付了自己那份酒钱,径自穿过修剪好的草坪,等他的身影在最近一个小丘后消失了好一会儿,还见到一缕烟斗里的烟雾从那儿冉冉升起,原来倍克尔是背风而行的。厩舍里吃饱了的母牛开始慢慢地在哞叫,村子的大街上出现了参加庆祝晚会的第一批人影,我向四下里扫视了一下,只见连绵不断的山头都幻变成一片蓝黛色,天上没有一丝红霞,只有沉沉的暮霭,看来好像第一颗星星随时都会发出它的光明。 与经理这席短暂的谈话,促使我这位自豪的哲学家步子迈得非常轻盈,这是一个如此美丽的夜晚;不过,从我信心十足的意识中,不经意裂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对大理石工厂少女的钟情突然袭上了我的心头,使我意识到,与狂热的恋情几乎是开不了玩笑的。我又喝了好几杯酒,等到星星粲然显露出来,等到小巷里传来了激动的民歌声,我便放弃了自己的胡思乱想,慢腾腾地进入了昏暗不明的田野里,并让自己的泪珠听其自然地潸潸落下。 然而,通过滚落的眼泪,我却看到了躺在仲夏之夜的大地,只见一排排耕地,向地平线缓缓升起,犹如天边高低起伏的巨浪那样,旁边则是一望无垠的林子,似乎在熟睡中喘息,我身后的村落已见不到影子了,只有微弱的灯火闪烁不停,还有轻轻的人语声从远处传来。天宇、耕地、林子和村落,连同品种各殊的草花气息,还有时断时续、隐约可闻的蟋蟀鸣叫,统统糅合在一起,把我暖洋洋地重重包围,使我耳里听到的,依稀是一支美妙、愉快又悲哀的交响乐曲。只有明亮的牢固的星星已缀满在半暗的高空。一种胆怯但热烈的追求,一种渴望不由得在我胸中骚扰不息;我不知道,这是对崭新而陌生的愉快和痛苦的一种向往,还是另一种要求,让我退回到孩提时代的故乡去漫游一番,倚身在父亲旧时的樊篱上,再聆听一下仙逝的父母亲的召唤,和我们已去世狗儿的狂吠,并让我号啕痛哭一场。 我什么都不想,径自来到了林子里,穿过干枯的桠枝和沉闷的黑暗,直到前面豁然开朗和十分明亮的地方,我久久地站立在狭窄的马鞍溪谷参天的林木间,下面便是蓝帕尔特的田庄,还有垒着苍白色的大理石块以及溪水潺潺的不宽的长堤。我羞愧不已,就从横里越过了田野取道回家。 翌日,戈斯泰夫·倍克尔已获悉了我的内心秘密。 “别讲那套空话了,”他说,“你的确爱上了蓝帕尔特小姐。不错,这也没什么太大的不愉快。像你这般年纪毫无疑问,类似这情况今后还会经常碰到的。” 听到这儿我的自豪感不由得重又陡增起来。 “不,我亲爱的,”我说,“你对我未免估计太低了些。那种孩子家的谈情说爱,在我们是早已过时了。我对这一切都作了反复考虑,觉得即使不很理想的婚姻,我也会去干!” “结婚?”倍克尔不由得放声大笑起来。“小伙子,你太可爱啦。” 这时,我气得要命,可又不愿马上就走,因为打算把我对这件事的想法和计划对这位经理好好谈一下。 “你忘掉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他满脸严肃,再三强调道。“蓝帕尔特一家对你是不适宜的,这个人家是属于一种不尴不尬的类型。谈情说爱嘛,不错,是可以随心所欲的,但是,只要一结婚,这位对象日后你要应付得了,而且要做到夫唱妇随呢。” 这时,我扮了个鬼脸,很想立即打断他的话头,他却突然又放声大笑起来,接着说道:“那么,你要赶快操办大事!我的孩子,为此你会得到极大的幸福!” 从此以后,我有好长一段时间,经常与他谈及此事。因为,这个夏天他有事缠身,很少抽得出时间来,我俩对这类谈话往往在半途的田头上,或者在厩舍和仓廪中进行的。讲得次数越多,对这事的理解我也变得越清楚和完整了。 只要来到这大理石工场坐下,我就感到十分压抑,心里重又察觉到,离我要达到的目的委实太远了。姑娘始终如一保持着友好和沉默的态度,还带着些男子汉的迹象,这使我认为弥足珍贵,但却有些望而生畏。有时,我仿佛觉得,她似乎喜欢多看我一眼,并在暗中爱上了我;她用审慎的目光越来越这样忘我地打量我,对此她似乎是兴致盎然的。她也以一本正经的神色对我连珠的妙语深表赞同,好像在她的背后还隐藏着一种无法更改的其他主张。 有一回,她说:“对我们妇女,至少对我来说,实际生活确实是另外一种事。我们必须干许多活儿,却允许一个男子什么事儿都好干。我们是这样的不自由……” 我便说,每个人都要掌握自己的命运,也必须为自己创造一种生活,生活完全是自己的作品,而且是属于他本人的。 “一个男子也许可以这样,”她说。“这我可不明白。不过,在我们却又当别论!我们固然也可以跳出生活圈子来干些什么的,然而,情况却是这样:与其越雷池一步,不如看重理智,来担负起应做的必要事儿。” 对此我又作了反驳,并发表了一番漂亮的议论,她感到无比温暖,几乎是热情奔放地说: “您的信念请您自己保留,还是让他人来对我讲吧!从生活中挑出最理想的事,只要有选择的权利,这并不是很深奥的艺术!但是,谁有这种选择的权利呢?不论今日或明天,您被车轮碾过,失去了手足,您就是有不少空中楼阁的幻想又怎样去实现呢?您就是懂得与那些控制您的人和睦相处,您又有什么乐趣可言?然而,我但愿您得到幸福,您如愿以偿我也高兴,但愿您得到幸福!” 从来没见到过她如此谈笑风生!接着,她沉默下来,现出离奇的微笑,当我站起身来,表示今天的告别,她也不加阻拦。她这一席话儿,经常使我反复推敲,多半在我不很适意的时候,重又浮现在我的脑际。我想,不如赶到列派歇尔庄院去,与我那位朋友交换一下意见。但是,一眼看到倍克尔那种冰冷的眼神和准备嘲弄而不住颤栗的嘴唇,我的身子一下子冷了半截。情况本来就该逐渐变得这样:与蓝帕尔特小姐的谈话越私人化越引人注目,我找经理对她的议论次数就显得越来越少。他对此好像也总是无关紧要似的。充其量他不过对我问问,是否我往大理石工场跑得更加殷勤了,过后却又恢复了他本来的面目,露出了无所谓的样子。 一日,我在蓝帕尔特家隐居的地方,不期遇见了他,心头大为吃惊。我跨进门去,他却端坐在主人的宅子里,面前还有一杯剩酒。等他把酒喝光,我满意地察觉到,他也没得到提供第二杯的招待。不久,他要走了,蓝帕尔特似乎很忙,女儿又不在家,我就跟他结伴而行。 “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啦?”我们来到大街上,我便这样问他道。“你好像跟蓝帕尔特先生熟悉得很。” “还可以。” “你跟他有业务往来?” “业务,不错。蓝帕尔特姑娘今天不在家,怎样?你的访问就这样短促。” “唉,算啦!” 我与姑娘的友谊完全是亲密无间的,不言而喻,我的恋情在这期间已日益增强。目前,她却同我的期望背道而驰,突然接受另外一个人的眷爱,那人暂时夺去了我的全部希望。她本来没一点儿害臊,但是,她似乎在寻找一条回到昔时彼此如同陌路那样的道路,并不遗余力地把我俩的谈话内容约束于表面的一般事物上,使开始时与我出于内心的那种往来不让迈进一步。 我冥思苦想,在林子里到处乱跑,心头却傻乎乎地胡乱猜测,现下还捉摸不定,到底用哪种态度来对待她,自己终于沉浸在苦恼的忧虑和疑惑之中,这分明是对我全部的幸福哲学的一个莫大的讽刺。这时候,我多半的假期过去了,我便开始计算日子起来,并用妒忌和怀疑的心情,目送着每个虚掷的日子匆匆离去,仿佛它们对我都是无比重要,更是无法挽回似的。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有一天,我总算喘过一口气来,也几乎惊恐不已,想不到自己有不少的收获,虽然站在幸福花园敞开的大门前,不过是一刹那的工夫。那时,我从大理石工场经过,瞧见小花园里的海伦,她正站在高高的大丽花丛间。于是,我便闯进园里,向她打过招呼后便帮她把横躺在地上的一根灌木支撑起来,再捆绑好。我停留在那儿,充其量不过有刻把钟时间。我这擅自闯进门去,使她又惊又喜,她比平时更加拘束更加怕羞,在万分害臊之中她放下了我认为清晰可读的一方书信似的东西。她很爱我,这是日积月累中观察到的,这时我突然变得安心和快活起来,便用温情柔意和充满同情的目光凝视着这位颀长而健美的姑娘,心想对她的拘泥不安,我要由衷地谅解,因此只装作什么也没瞧见似的,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英雄,马上把手向她递去,一边继续昂首阔步走开,连头也不回顾一下。她很爱我,我的任何一个感官,都有同样的体会,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又是一个美好的白天,由于忧虑和激动,我几乎没有片刻的工夫来欣赏如此美丽的季节,也漫无目的地在四处乱跑。这时,林间筛下了斑斑点点的阳光阴影,流动的溪水时而乌黑,时而棕褐,时而又洁白如银,遥远的地方氤氲着一片柔和的白光,田头的阡陌上,农家妇女的上装有红有蓝,正迎风狂舞。我快活得很,恨不得赶去扑打蝴蝶!傍着上方的林子边缘,凑着一条炙热的石径,我倒下了身躯,眺望着一望无际的累累谷物,一直看到那远处的整个霍恩斯陶芬。我沐浴着这片中午的阳光,对这美丽的宇宙,对我自己和一切事物,我打心眼里感到心满意足。 这一天,我尽情地享受,美梦不断,歌声悦耳,真是妙不可言!黄昏时分,我甚至来到“鹰雕”花园,畅饮了半升杰品的陈年红葡萄酒。 翌日,我走访了大理石工场的人们,那儿的一切显得又古老又冷漠。面对那客厅,那家具以及那文静而严肃的海伦,我的自信心已消失殆尽,我的必胜勇气也杳无踪影。我坐在那儿,可怜巴巴,无聊透顶,浑如蹲在楼梯边的一个贫困的旅游者,后来,又如一头湿漉漉的狗儿,掉头离开了那儿。什么事情也看不顺眼!海伦却显得非常友好。但是,像昨天那样的感受,我却再也没有了。 这一天的所见所闻,我感到过于严肃。对幸福的感受我早已品味到了。 像一个贪婪的饿汉,我被不舍的恋情折磨得要死,睡眠和镇静已离我而去。世界已从我的周围没入地下,我被隔离开来,处身在一个孤独寂寞的去处,充耳所闻的纯粹是我狂热恋情忽高忽低的呼唤。我不觉进入梦境,那位颀长、美貌而严肃的姑娘,已款款走到我的眼前,并依偎在我的胸前;这时,我啜泣,我诅咒,向天空伸出双手,不论白天和黑夜,始终在大理石工场的四周悄悄地步行,却缺乏登堂入室的勇气。 使我不持异议反而感到高兴的倍克尔经理那番没有信念而带讽刺性的平庸说教,帮不了我的忙;我一连几个小时,顶着闷热在田头奔跑,或者横陈在冰冷刺骨的小溪里,直到牙齿捉对儿厮打,也帮不了我的忙;我在周末晚上参加村里的殴斗,被打得鼻青嘴肿,更帮不了我的忙。 时光如水,悄悄流逝而去。假期还有十四天!还有十二天!十天!在这些日子里,我每天有两回赶到大理石工场去。有一回,我只遇见了她父亲,与他一起来到切割的地方,我愣头愣脑地瞧着,只见他们把一块新的毛坯装入了切割的框子里。蓝帕尔特先生进入贮藏室里,在照料什么的,还没等他重新出来,我已抽身走了,心头却在思忖,今后再也不来了。 尽管如此,过了两天我依旧来到了那儿。海伦一如既往地接待我,我目不转睛地盯住她。我带着漫不经心的情绪,心不在焉地在搜索枯肠,想找一些愚蠢的笑话、空话,乃至轶事,也好来逗弄她一番。 “您今天为什么这样?”她终于问我,她这样娇艳这样开朗地凝眸注视着我,使我心头有点惴惴不安。 “怎么啦?”我问道,我这时强作欢笑,这显然是魔鬼的指示。 她看到我这种不欢的笑容,当然是不乐意的,便耸了耸肩膀,露出一脸的苦相。就在这一刹那,我觉得她好像很愿意要我做伴,也想迎着我走来,因此她也显得闷闷不乐。足足有一分钟时间,我紧张得连话也讲不出来,这时魔鬼又来指示,使我重新回到刚才那种傻瓜似的情绪中去,开始唠叨了起来,其中我的任何一句话都叫我本人痛苦,叫姑娘生气。我年纪太轻,又是个十足的笨蛋,非但没有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或者恳求海伦的原谅,却反而好像演戏那样,来忍受自己的苦痛,来欣赏自己愚蠢的行为,同时,由于幼稚的执拗,故意来扩大我和她之间的裂痕。 过后,我急匆匆地把酒一口喝下,连咳了几声,比平时更加悲伤地离开了她的客厅和宅子。 眼下,我的假期仅仅剩下八天了。 这是一个明媚的夏天,一片丰收在望的景象,大家干得热火朝天!我的愉快如今都已化为泡影——还有八天假期我该怎样打发才好呢?我便决定,明天立即启程。 但是,在动身之前,我先得再一次到她家去。我必须再去一次,来观赏她那美丽而高贵的气质,同时对她说:我爱你,你为什么偏偏要戏弄我呢? 首先,我要赶到列派歇尔庄院,去拜访一下戈斯泰夫·倍克尔,对他我最近似乎有点疏远的样子。他正站在他一无陈设的大房间里,面前放着一张狭得可笑的斜面书桌,在写他的书信。 “我来向你告别,”我说,“可能明儿一早我就启程。你可知道,眼下又要去干一件紧要的事。” 看到我这副奇怪的样子,经理也不再开玩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泛起同情的微笑,说道:“是这样。不错,以上帝的名义,走吧,小伙子!” 我才站在门口,他却又一次把我拖进了屋子,说:“你,听着,我对你表示抱歉!不过,你与姑娘的好事成不了,这我是早已知道的。你在她那儿老是谈论些格言什么的——现在你要坚持到底,在马鞍溪这个地方留下来,哪怕把你的头脑搞得发胀!” 他说这席话,是在中午时分。 午后,我躺在悬崖旁的青苔上,就在陡峭的马鞍溪的山谷上方,鸟瞰着溪水和工场,也看到了蓝帕尔特的宅子。我要腾出时间,去辞别一下,还要将倍克尔对我讲的那席话做个好梦和再三思考。我痛苦万分地望着下面的深壑和几方屋顶,望着波光粼粼的溪水,望着在轻风中尘土飞扬的白色车道;我不禁想道,我将有好一阵子不回到这儿来,而这儿呢,小溪,工场,还有居民,都依然故我地运转不息。也许总有一天,海伦会放弃她自暴自弃和听天由命的观点,根据自己的内心要求,来获取热情洋溢的幸福和欢乐,而且为此而心满意足?谁知道,也许我个人的道路还会有那么一次,从这深壑和山谷里那堆乱糟糟的事物中挣扎出来,从而进入一方整洁、辽阔而又平安无事的土地上?——谁知道? 我可不相信。一种真纯的狂热恋情破天荒地把我搂在它的胳膊里,而我却知道在我的体内,缺乏能如此坚强如此崇高地将它制伏的力量。 我忽然想起,不跟海伦道别,径自离去,这肯定是最佳方案。于是,我对着她家的邸宅和花园接连点了几下脑袋,决定再也不去与她相会,至少告别的仪式,等到深夜过后就在这高处举行吧。 我迷离恍惚地走了,径直穿过下面的林子,不时在陡陡的斜坡上趑趄不前,等我来到庄院,步子踩在大理石的颗粒上,发出轧轧声响,而我本人却早已站在我再也不想看到的大门前了,我这才从我的沉思中猛地惊醒过来。唔,为时已太晚了吧! 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是怎样到这儿来的,过后,我在这沉沉的暮色中,一直坐在屋里的桌子前,海伦就在我的对面,背部靠着窗户,默不作声,眼睛瞧着屋里。我发觉,我在这儿坐了很久,已呆了近一个小时,却一声也没吭过。这时,我吓了一跳,突然意识到,这乃是我的最后一回了。 “是呀,”我说,“我现在是来告别的。我的假期已完啦。” “啊哈?” 说罢,房内重又变得鸦雀无声。我们听见仓库里的工人正忙得不可开交,大街上有载重车慢慢驶过,我听见它渐渐远去,一直到拐弯的地方这声音才消失。我恨不得多听听它远去的滚动声。这时,我无奈地从椅上站起身来,打算走了。 我向窗户走去。她也随即站了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她的目光多么坚毅和严肃,有好一阵子始终没有避开我。 “你从来也不知道,”我说,“那时候在花园里的时候?” “哪里,我是知道的!” “海伦,当时我认为,你是爱我的。而现在我是出于无奈地要走了。” 她握住了我递过去的手,把我拉到了窗边。 “让我再看上一会儿吧,”说着,她伸出左手,把我的脸托起;然后将自己的眸子凑近了我的双目,直勾勾地瞧着我,目光如此坚定,离奇,又冷漠。因为她的面庞与我非常贴近,我没有别的好做,只能把嘴巴亲着她的朱唇。她闭上了眸子,也回吻了我一下,我用胳膊挽住了她,又紧紧搂在胸前,轻轻地问道:“宝贝,为什么直到今天才?” “别讲话!”她说。“现在你先走,过一个小时再来。我必须到那儿去张罗一下。今天我的父亲不在家。” 我抽身走了,一路走下山谷,经过不很熟悉却引人注目的地方,穿行在炫目而明亮的云层里,我宛如在睡梦中那样,闻得马鞍溪的潺潺水声,使我想起了非常遥远的已不复存在的往事——想起了从刚才云雾里隐约透露出来的我的孩提时代以及类似的历史时期,有不少诙谐滑稽或者激励人心的小小场景,但是,等到我完全把它们认出来,它们却又消失不见了。我一路走去,一边悠然自得地哼着曲子,但这却是一支通俗的流行小调。这样,我错误地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一直到一股特别亲切的暖流,舒适地贯穿在我的全身,而海伦颀长而健美的倩影又在我脑海里显现。这时我才如梦初醒,发现自己正站在下面很远的山谷里,于是,我便披着降临的夜色,欣然疾步折回了原路。 她早已等在那儿,这时便邀我进了大门和客厅,我俩坐在桌旁,互相拉着手,却一句话也没讲。客厅内温暖而昏暗,一扇窗户敞开着,在它的上方,越过山上的林木射来一道窄窄的灰白天光,却被几枝尖尖的松树之巅,乌沉沉地割裂开来。我们彼此嬉弄着对方的手指,手指每次遭到轻轻的一压,我都禁不住欣喜地颤抖一下。 “海伦!” “是吗?” “哦,你!” 我们的手指,彼此还在抚摩,直到它们安静下来,静悄悄地交叠在一起。我举目瞧着那束惨淡的天光,过后,等我转过头来,忽然发现她也在往那儿观看,又见到在昏暗之中,从那儿照来的一抹微弱光芒,射到她那对眸子里,射到挂在她眼睑下那两颗偌大而不动的闪闪发亮的泪珠。我便慢慢地把这两颗珠泪舔去,心中却很奇怪,眼泪竟这样冰冷和苦涩。她就把我拉到她的身边,长久而有力地吻着我,然后她站起身来。 “时间到了。你现在得走了。” 当我俩走到门口,她以不可抑制的狂热恋情,猛地吻了我一下,然后,她浑身抖得十分厉害,使我也瑟瑟地颤动起来,接着,她用几乎无法听清的声音说道:“去吧!去吧!你听话,现在就走!” 当我站在门外时,她又说:“再见吧,你!永远别再来啦!再见!” 还没等我讲上一言半语,她早把门儿关上了。我忧心如焚,心头很不明白;然而,我那极大的幸福感却占了绝对上风,它犹如一阵怒吼的狂风,把我裹住了送回家去。我一路走去,踩出啪哒啪哒的脚步声,脑子里一片空白。回到家里,我脱去衣服,只穿了衬衣上床。 类似这样的黄昏我希望再有那么一个。暖和的风吹来,如慈母的纤手,在我身上轻轻拂着;高高的气窗前,参天而粗壮的栗树在黑暗中喁喁低语,一阵阵轻盈的田间气息,在夜空里飘忽;远处的闪电发出道道颤抖的金光,划过沉沉的天空。一下下轻轻的雷声,不时在远处滚过,声音微弱,显得异样,就像某处沉睡中的森林和山脉在翻了个身的同时,嘴内呢喃地讲着艰辛的梦呓。我好比一个国王,从我的幸福城堡上缓步下来,耳闻目睹到的这一切,它们统统归我所有,而这个地方本是我快活无比的一个美丽的憩息场所。我这时欣喜若狂,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来;我的心像一首隽永的爱情诗,它永不枯竭地流向那广阔的黑夜,又越过沉睡的大地;又掠过远处不时变化的云层,然而却被那棵从黑暗中隆起的大树,被那座好比爱情之手似的无力的山峰在不住地摩挲。她,不是什么好用语言来表达的,但是,她却依旧永恒地生活在我的心中,只要她表态,我就能把在黑暗中消失的土地,把每个树巅发出的哗哗声响,把每个远处闪电的走向以及每个打雷的秘密周期详尽地描绘一番。 不,我无法把这一切加以描绘。最美好的最内在的和最珍贵的,说实在的,要人来说清楚,是无能为力的。但是,我要的是,让那个黄昏再给我经历那么一次! 如果我现在来不及与倍克尔经理辞别,那么明天一早我必须到他那儿去一遭。因此,我这时便回到了村子里,给海伦写了一封长信。我告诉了她这个晚上的情况,又向她作了一系列的建议,清楚而认真地给她分析了我的实况和指望,同时问她,我立即去对她父亲言明,这样做她认为是否妥当,要不我们再等一段时间,直到我指望中的社会地位以及与此有关的前途有一定的保证之后再说。晚间,我径自来到了她家。父亲依旧没在家;好几天来,他的一位当地供应商有事要找他。 我吻了我那位美貌的宝贝,拽着她走进了客厅,又打听了我的那封信。是呀,她早已收到了。对此她究竟有些什么想法?她不置可否,双目恳切地瞧着我,这时我便依偎在她的身上,她用纤手按住了我的嘴巴,在我的额头上吻着,然后轻轻地呻吟起来,听来也怪悲哀的,使我无可奈何。对我所有体贴入微的问话,她只是频频地摇着脑袋。她这时摆脱了自己的痛苦,微微笑着,模样儿好不温柔和文静。她用手臂挽住了我,与我坐在一起,如昨天一样,默默无语,有种任人摆布的样子。她紧紧地靠着我,我把她的脑袋按在我的胸前,我毫无顾忌,慢慢地吻着她,吻着她的秀发,她的前额和面颊,还有颈脖,直到我晕头转向为止。我纵身跳了起来。 “那么,明天我该不该对你父亲挑明了?” “不,”她说,“恳求你,别这样。” “为什么别这样?你害怕么?” 她听后接连摆动着脑袋。 “那么到底为什么呢?” “算了吧,算了!别议论这些了。我们还有一刻钟时间!” 说罢,我们坐下,静静地拥抱起来,她紧贴在我的身边,每次互相亲热地抚摩,她总是屏住气息,连连打着寒战,她内心的沉重和悲伤不禁感染了我。我想婉言相劝,便向她说,对我俩的幸福,要有充分的信念。 “是的,是的,”她颔首说,“别再提这些了!眼下我俩可多么幸福呀!” 说罢,她顾不得羞红了脸蛋,依旧狠狠地使出劲儿默默地吻了我好几次,然后精疲力竭地靠在我的臂弯里。等到我必须离去,等到她来到门口用手轻轻地拂着我的头发时,她便低声细语地说:“再见,宝贝。明天可别再来啦!真的别再来啦,请吧!你是明白的,你来了使我不快活。” 怀着极度苦恼的矛盾心理,我回到了家里,苦思冥想了半夜。她为什么如此缺乏信念,又这样不快活呢?我必须很好思考一下,她好几个星期之前,曾这么说过:“我们女人没有你们那样自由;人嘛,必须要负担起压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到底什么事物压在她的身上呢? 不管怎样,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因此我在上午又给她送去了一张字条,说在黄昏前后,等到工场下班,工人们干完了活,我在堆放大理石毛坯的仓库后等她,她姗姗前来,还有点犹豫不决的样子。 “你为什么还要来?我们也谈够啦。父亲在家呢。” “不,”我说,“你心头有事,把一切都告诉我听,我这才走。” 海伦安静地凝视着我,脸色跟她面前的大理石一样惨白无光。 “别折磨我了,”她有气无力地说,“我什么也不能对你说,我不愿意。我只能对你讲——动身走吧,今天或者明日,把目前的一切都忘掉吧。我不能属于你。” 尽管是暖和的七月夜晚,她却好像还是冷得瑟瑟发抖。就在这个时刻,我也觉得心头有种与她雷同的苦痛。可是,就这样一走了之,我可不甘心。 “现在把一切都告诉我,”我重复了一遍。“这我必须知道。” 她目不转睛地瞧着我,知道我心里十分难受。但是,我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说吧,”我近乎粗暴地说,“要不我马上到你父亲那儿去。” 她好不愿意地站起身来,披着沉沉的暮霭,在她惨白的脸上,更增添了几分哀愁而不俗的姿色。她淡漠地说,声音却比刚才要响亮得多。 “好吧,我没有自由,你无权把我占有。因为有第三者插手。够了吧?” “不,”我说,“这还不够。你爱那个第三者吗?爱得胜过我吗?” “哦,你呀!”她气愤地嚷道,“不,不,我真的不爱他。不过,我对他已经发过誓,对此决不能更改!” “为什么不能呢?如果你不需要他的话?” “当时我还不知道有你这个人。我对他满意;可我不爱他,当然,他是个正派的男子,我不熟悉其他的人,所以我才答应了他,现在既然这样,就必须让它成为事实了。” “这肯定不行,海伦。像这种婚姻我们一定能解除!” “不错,可以解除。不过,问题不在于那个人,而在于父亲。因为我对父亲不能言而无信。” “不过,我好与他谈一下的。” “哦,你,这个傻瓜!你毕竟什么也不了解!” 我愣愣地瞧着她。她几乎要发笑。 “我给卖了,是我父亲一手造成的,连同我的意志也给卖了,为了金钱。今冬便是大喜日子了。” 说罢,她掉转娇躯,走了几步,接着又折了回来。她说道:“宝贝,要有勇气!不允许你再来啦,不允许你——” “光是为了金钱?”我无可奈何地问。 她耸了耸肩膀。 “其他还有什么呢?我父亲是绝不会收回成命的,他与我一样,顽固不化。你不了解他!如果我违背了他,不幸的事马上就会发生!好吧,听话,要重理智,你这个孩子!” 说着,她突然大喝一声:“要知道,你,别把我活活逼死!——现在我尚可以随心所欲。但是,如果你再要提及此事——我可承受不了……我再不能吻你了,否则我们大家都要倒霉!” 顷刻之间,周围变得悄无声息了,静得连隔壁房里父亲来回走动的声音我们也听得十分清楚。 “今天我什么也决定不了,”这是我的回答。“你不愿意再对我讲讲——他到底是哪一个?” “哪一位?不,你最好是不要知道他。哦,从此你别再来啦——为了让我高兴!” 她回进屋子,我目送着她。我欲离去,要把一切都忘掉,在一块冰冷的白石上坐下,听得流水声,只感到这声音在滑行,并在无休止地滚滚流动。这好像我的生命,海伦的生命以及难以数计的命运,从我的面前匆匆奔去,直抵山谷下面,进入乌黑的深潭,像流水那样听之任之,默默无言。像流水那样…… 我回到了家里,夜已很深,也疲惫不堪,便躺下睡觉,直到清晨重又起床,我决定收拾一下行李,重新把一切都忘掉。早饭后,我来到林间散步。我的思想一时很难连贯起来,它们在我的脑际,如同从一平如镜的水面上泛起的一个个水泡,转眼却又全都戛然爆裂,使我刚才有些头绪的思想重又消失殆尽。 因此,一切都完啦,我有点胡思乱想,但始终成不了一个形象,甚至一个概念;只有一句话,我为此要让自己松过一口气来,一面连连点着脑袋,果然,做人嘛,要像过去那样聪明伶俐才好! 一直持续到下午,我那恋情和痛苦又在我的心头复苏了,并咄咄逼人地使我就范。这时,正直和明确的思想已失去了依据,我想与其遭受催逼,耐心地把时间白花在苦思冥想上,不如让我马上就走,来到大理石工场附近隐蔽起来,待到眼看蓝帕尔特先生离开宅子,拾级登上山谷,取道公路向村子走去。 这时,我径自走了过去。 我才跨进屋子,海伦失声叫了起来,她惊讶不置,愣愣地瞧着我。 “为什么呢?”她长叹一声说。“为什么你要再来呢?” 我一时束手无策,满脸愧色,感到自己从来没像眼下这样尴尬过。我一手挡着门,不能马上就走,只好慢慢地移步来到她的跟前,她目光里充满着恐惧和痛楚,呆呆地瞧着我。 “请原谅,海伦,”我这样说道。 她接连点了几下脑袋,目光俯视着地板,过后又抬了起来,一遍又一遍地说:“为什么?哦,你呀!哦,你呀!”她的脸和神态一下子变得衰老了,成熟了,也坚毅了,我站在她身旁,犹如一个孩子。 “喏,怎么样?”她最后问道,又在勉强地微笑。 “再跟我讲些吧,”我急切地恳求说,“这样我才能走。” 她的脸部不住抽搐,我相信,她的泪珠就要潸潸落下。但是,她却出乎我意料地放声大笑起来,她是怎样从痛苦中摆脱出来的,我一时弄不清楚,她这时站起身来,轻轻地说道:“来吧,为什么要这样直挺挺地站着!”我走上一步,把她搂在怀里。我们竭尽全力地拥抱起来,当我的不安、惶恐和抑制的啜泣慢慢地松弛下来,她却明显地变得开朗了,又当我小孩似的温柔地抚摩着我,还用惊人的爱称喃喃地唤我,咬我的手指,爱得这样愚蠢,真是富有独创性。谁知,一种对激发的热恋有所抵制的可怕思想,却在我的胸中开始斗争起来,我一时找不到话,只是把海伦拖到我的身边,她却有意地,甚至笑逐颜开地亲亲热热地抚摩我,还不时嘲笑我。 “真该快活一下啦!你,这条冰凌!”她对我嚷道,又拉拉我的小胡子。 我胆怯地问道:“不错,你现在可相信,事情完全好改变的?即使你真的不属于我所有——” 她用双手捧住了我的脑袋,凑上前来注视着我的脸,说道:“不错,现在一切都好了。” “那么,我可以在这儿留下来了,明天再来,可与你父亲谈谈了?” “是呀,傻孩子,这都允许你去干。甚至还可以穿上礼服来,只要你条件许可的话。明天反正是星期天。” “真巧,我有这么一件。”我笑着说,突然变得像个孩子似的,快活得拖着她就走,并与她一起在房里跳起华尔兹舞来。不料,我们却给一张桌子的台角挡住了去路,我便把她举起抱在怀内,她的额头靠在我的脸颊上,我抚摩着她浓密乌黑的秀发,直等到她一跃而起,走了回去,把自己那头秀发高高绾起,回身用手指威胁着我,嚷道:“父亲随时都会来,我们都是傻瓜!” 我吻了她一下,再吻了一下,不意窗台外那束鲜花上的木樨,竟粘到我的帽子上。天色已晚,这是一个周末,我来到“鹰雕”酒铺,发现各个团体的人员都占好了座位,我便喝了一杯半升的酒,又玩了一盘九柱戏,然后及早赶回家去。到家后我先从柜子里取出衣服,把它挂在椅背上,满脸是喜地审视着它。它十分光鲜,像新的一样,那时为了考试才购置了的,往后几乎没上过身。乌黑闪亮的布帛,勾起了我种种庄严而隆重的回忆。我没有立即上床,却坐了下来,反复思索,明天对海伦的父亲该谈些什么。我明确而清楚地作了排练,我先走到他的跟前,态度既谦逊又尊重,概述他的异议,我的反驳,是呀,还有他和我的想法和表情。我甚至还提高了嗓音,就像一个熟练的牧师,侃侃而谈,还带着必要的手势,等我躺到床上,还未进入梦乡之前,我已在朗读明天谈话中可能要用的个别句子。 这是星期天的早晨。为了再一次安静地深思熟虑,我依旧躺在床上,直到教堂钟声响起。到了上教堂的时候,我便穿上华服,至少跟上次考试前那样,看上去好不繁琐和窘迫,我又刮了刮脸,喝下了早晨的牛奶,心头不觉怦怦剧跳。直到礼拜做完,我已等得心急火燎,还没等礼拜结束钟声敲停,我早严肃地迈开了缓缓的步伐,我避开了尘土飞扬的小路,顾不了闷热的天气和浓重的晨雾,径自从大街直抵马鞍溪,走下山谷,来到了我的目的地。我这样小心翼翼,穿着礼服,扣着高高的领子,以致浑身不由得汗涔涔的了。 我才来到大理石工场,只见不少人从林子里出来,使我感到惊诧和不安,他们有的站立在路口,有的站在庄院里,正在等待着什么似的,有的三三两两,在交头接耳,似乎在参加拍卖。 然而,我什么人也不打听,他们到底在干啥,径自从他们的身前走过,才来到宅子的门口,不觉有种奇怪和紧张的心情袭上了我的心头,我仿佛进入了个特别可怕的梦境。我穿进过道,不料与经理撞个满怀,我简短而尴尬地向他问好。跟他在这儿碰头,我难为情得很,因为他相信我早离开了这儿。然而,他对此好像没想到过似的。他脸色苍白,还显示出痛苦和劳累的样子。 “怎么,你也来啦?”他点着头问道,声音里带着苦涩的味儿。“我担心,最可爱的人儿,你今天来这儿怕是多余的了。” “蓝帕尔特先生可在这儿?”我反唇相讥地问道。 “不错,要不他到哪儿去呢?” “还有小姐呢?” 他听后指着客厅的门儿。 “那儿,在房里。” 倍克尔点了点头,我正要举手叩门,那门却咯吱一下被打开了,有位男子走了出来。我便向房里看了一眼,只见房内有许多客人围拢在一起,部分家具也重新移动了位置。 我这时疑虑重重。 “倍克尔,你,这儿出了什么乱子?这些人在干什么?还有你,你为什么在这儿?” 倍克尔掉转身子,奇怪地瞧着我。 “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他问道,声音听来变了样。 “到底怎么啦?我不知道。” 他便走到我的跟前,双目直勾勾地瞧着我的脸。 “那你马上回家去吧,小伙子!”他轻轻地说,又把手按在我的肩上。我的咽喉这时像被狠狠地掐住了似的,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感掠过我的全身。 倍克尔用令人惊奇的审视目光,又一次瞧着我。接着,他低声问道:“昨天你跟姑娘讲过话了么?”我刷的一下,脸儿涨得通红,他剧烈地咳了几下,这声音就像在呻吟那样。 “海伦怎么啦?她在哪儿呢?”我惊慌失措地嚷了起来。 倍克尔踱来踱去,仿佛已把我忘掉了似的。我靠在楼梯栏杆的柱子旁,觉得有几个陌生的毫无血色的形象把我憋得连气也喘不过来了,还有讥诮的声息从旁边传来。这时,倍克尔又走到我的身旁,说:“来吧!”说着,他拾级登上楼梯,直到拐弯的地方。他站在那儿的一级踏步上,我就呆在他的旁边,我的礼服却毫无顾忌地发出了窸窣之声。整幢房子一时变得死一般沉寂,接着,倍克尔开始讲话了: “要鼓起勇气,咬紧牙关,小伙子。海伦已经离开了我们,就是说,今天清晨,我们来到山岩之下,从溪流中把她打捞起来。——安静,别说话!别晕倒!对你这个不是绝无仅有的人来说,这可不是笑话!现在可以去看看,挤到那批男人中间去。她安息在那儿的客厅内,看来还是那样美丽,跟我们把她接回来时一个模样——不幸得很,你,不幸得很……” 他中止了讲话,不断摆动着脑袋。 “安静!别讲话!讲话的时间往后有的是!有关她的事情,我比你更了解!——哦,不,我们别谈这些了;等明儿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不,”我恳求着说,“倍克尔,讲给我听吧!我要了解有关这事情的真相!” “喏,好吧。要解释这事的来龙去脉,随便什么时光,我都可以说。我目前能讲的,就是我让你随时可上这宅子来,这是对你的一番好意。不错,这事情过去从来没人知晓。——是呀,我与海伦已订了婚约。只是还没公开罢了,但是——” 话音刚落,我想,我该猛地站起身来,用尽全力,狠狠地掴这经理一记耳光。他似乎也察觉到我内心的意图。 “别这样,”他镇静地说,目不转睛地瞧着我。“正如说过的那样,种种解释还得另外安排时间。” 我俩默不作声地坐着。有关海伦,倍克尔和我这故事的全过程,犹如彼此追逐的幽灵,如此清晰和迅速,从我面前飞逝而去。我对此为何不能早点知悉呢?又为何不让我本人察觉呢?这里本来到底还有多大回旋的可能性?只有一句话,一个概念:否则我会默默无语地踏上归途,否则她目前就不会躺在那儿的客厅里! 我的愤怒渐渐平息下来。我完全感觉到,倍克尔对这事实的真相早已担足心事,我了解,他该有多大的压力,因为,他肯定让人耍了我,如今大部分的罪过都已深深地烙在他的灵魂上了。现在我还必须向他提出一个问题。 “你,倍克尔——你到底爱过她吗?认真地爱过她吗?” 他想说话,但声音却发不出来。他只是在点头,一下,两下,三下。我见他不住点头,当我看到这个坚强而顽固的男子已突然失音,而他一夜未睡的脸上,块块肌肉却在清楚不过地抽搐,一阵剧烈的痛苦不禁油然而生。 过了好一阵子,我透过潸潸落下的泪水看到那个人已站在我的跟前,把手向我递来。我接住他的手握了一下,他在我前面慢慢步下楼梯,把海伦长眠的客厅的那扇门打开,而那个客厅正是那天早晨我怀着非常恐惧的心理,最后一次光顾的。 (1904) 1 童话里的安乐乡。 2 德国南部民族的古称。 七月 王克澄 译 离山林不远去处的高原上,坐落着艾伦霍夫别墅。 别墅的前面,是一大片碎石子铺就的场地,也正是公路的入口处。一旦有来客光顾,汽车就从这场地前面驶过。要不然,这四方形的场地一年四季空荡荡静悄悄的,看去似乎比它本来还要宽畅得多,特别逢上晴好的夏天,只要场地上到处都是炫目的阳光和炎热的暖风,这就谁也不会想到,要到上面去走走。 这碎石子场地和公路,把邸宅和花园分隔开来。所谓“花园”,很少有人这样称呼,然而,更确切地说,它是个相当大的公园,虽说并不十分宽敞,却也深邃得很,里面栽着高大挺拔的榆树、槭树以及法国梧桐,还有蜿蜒曲折的散步小径,一簇簇才种不久的松树林,以及不少藉以憩息的长凳。其间还铺设着一块块阳光灿烂、明艳夺目的小草坪,有的空无一物,有的则点缀着三两个圆形花台,或者好几枝人工制作的灌木,而在那些明朗而温暖的没有草地的所在,却孤零零地而又引人注目地耸立着两棵高耸云天的大树。 其中一棵是枝柳树。人们在树干的四周圈着一道窄窄的条凳;柳树那修长无力、像丝绸般柔软的树枝,显得低沉和稠密,它们从四面纷纷披挂下来,使里面变得犹如一座帐篷,或者好像一个圆亭似的,虽说长年一片阴影和昏暗,倒也经常显得温暖如春。 另一棵则是硕大的山毛榉,跟这枝柳树隔开的地方乃是囿以短篱的一块草坪,从远处看去,它是褐色的,几乎也是黑色的。然而,当人们走上前去,或者站在树下举目仰望,那它最外层桠枝上所有的枝叶,一经阳光逼射就仿佛是在燃烧中的一种柔和而轻淡的紫色火焰,又好像是照进教堂窗户里的一种有些减弱的暗红光芒。这枝古老的榉树,本是花园里闻名遐迩、引人注目的一个美丽的景点,不论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它。它独自屹立在明亮的草地中央,显得浓郁乌黑,简直是高不可攀,就是从公园外面遥望着它,人们也可见到它滚圆而结实的呈漂亮穹形状的那个华盖,刺破了湛湛的青天,使这青天看来越加清澈和炫目,而它的那个树巅,映着青天,也就变得越加幽深和持重了。根据天气变化和白天时间的各殊,它的外貌也有显著不同。人们往往从它外表看到,它知道自己长得多么美丽,它完全有权利岿然屹立,而且在其他树木面前,它颇有自豪感。它自鸣得意,态度冷峻,目空一切地仰望天空。不过,它也常常有种感情流露,它仿佛知道,在这花园里,它这品种是绝无仅有的,也缺乏弟兄做伴。因此,它眺望着远处的其他树木,心头也不免产生眷恋之感。拂晓,是它最漂亮的时光,就是到了黄昏,在一片如血的夕阳中,它也依然如此,然而,要不了多久,它一下就不见了踪影,仿佛它站立的地方要比任何其他地方早暗一个小时似的。可是,逢上雨天,它的形状就别具一格,显得郁郁寡欢。当林木在轻轻呼吸,舒展一下四肢,又以青翠欲滴的枝叶,欣喜地炫耀自己的时候,它却像死去的那样,孤单寂寞地站立着,从树巅到地下,看去只是乌黑的一片。虽然它没有颤栗的样儿,但是人们一看就看出,它正形单影只地独自向隅,浑身发冷,还带有不悦的愧色。 从前,定期举行的游园会,是一项严肃的文艺活动。然而,如今一到这时间,却没有人兴致勃勃地走来为它们艰辛地培育、照料和整修,也没有人走来过问这片辛辛苦苦垦殖起来的绿化场所,因此这些林木就主动承担起这项义务来了。它们彼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也忘记了过去充当孤立的艺术角色,它们一想起古代森林故国的灾难,大家就偎依在一起,并伸出胳膊,互相拥抱和支持。它们用肥大葳蕤的枝叶,隐蔽了条条笔直的小径,也用盘根错节的须根,把它们紧紧拉住,使林间土地更为肥沃,又让它们的树巅重叠地纠结起来,蓬勃生长,它们眼看着在自己的庇护下,一批奋发自强的年轻子民正在茁壮成长,而这批子民滑溜溜的枝干和亮晃晃的叶片已把所有的空隙地带填补得密不透风,也将零零碎碎的土地占为己有,再通过它们的阴影和落叶把成片的土地沤成一片黝黑,使它变得绵软和肥沃起来,从而让地衣、青草和低矮的灌木树丛都得到继续生长的温床。 后来,又来了一批新人,一心要把旧时的花园变做堪可憩息和游乐的场所,这样,它便成了座小小的林子。人们要将它搞得清静幽雅: 尽管穿行在两行梧桐间的昔日小径已整修一新,但是,又从茂密的灌树丛中开辟了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来,再在林隙间撒下了草籽,还在片片宜人的场地上添置了不少绿漆长凳,于是,人们也当然是心满意足了。祖辈们以绳子为准则,栽培了梧桐树苗,事后勤加整枝和修剪,又按照美好的设想,进行排列和组合,眼下,人们携带着孩子来到祖辈这儿作客,喜悦之情不禁油然而生,想不到在这废弃已久的地方竟然成为一片拥有林荫大道的林子,而且在这片林子里,阳光拂煦,微风和畅,小鸟高啭低鸣,唱得正欢,人们还可以深深地沉湎于他们的思索、梦想和憧憬之中。 保尔·阿布特莱克处身在林木和草地之间,躺在半荫的地下,手里捧着本纸张红白相间的书籍。他时而念书,时而抬起目光,注视着草丛上翩翩飞舞的灰色蛱蝶。他刚刚还站在那儿,念到弗列特约夫1在海上行驶,弗列特约夫是个情人,也是个神庙的穿窬,最后被家乡父老驱逐出境。他心头又反悔又恼恨,身子倚靠在舵边,从无情的大海上扯起风帆前进: 暴风巨浪折腾着这只快艇,苦恼的乡愁,煎熬着这个坚强的舵手。 草坪上蒸发出一股暖气,蟋蟀时高时低鸣叫不休,树林深处,鸟儿们在试弄舌簧,听来既深沉又甜蜜。呆在这由四溢的香气、悦耳的鸣声和明媚的阳光糅合在一起的纷乱的境界里,再眯起双目瞧着炎热的天空,或者侧耳偷听身后昏暗去处林木的喁喁低语,或者闭上眼睛,把身子挺得笔直,从四肢中来体验深切而暖和的舒服感,那真是美妙无比!但是,弗列特约夫却在大海上行驶,而明天又将有贵客临门,如果今日他还不能把这本书念完,这将和去年的秋天一样,只好把它撂在一旁了。当时,他也躺在这儿,这本弗列特约夫传说,他才开始拜读,恰恰有客人来访,他只好作罢。后来他把书搁在这儿,自己则回到城里上学去了,尽管那里读的荷马和塔西佗2,但他念念不忘的,却依旧是这本才开始拜读的书,特别是庙内发生的事故,牵涉到戒指和柱形雕像等事物。 他压低了声音,重新用功地念了起来,在他的头顶上拂过一阵和风,越过榆树之巅,群鸟开始歌唱,熠熠发光的蛱蝶,还有蚊子和蜜蜂不断来回飞行。等他把书念完,合上书本,霍地站起身来,草坪上早铺满了阴影,天际映着明亮的红霞,黄昏渐渐消失。一只疲倦的蜜蜂停落在他的袖口上,索性让他带着它而去。蟋蟀还在??乱叫。保尔迈开大步走去,他穿过灌木树丛和梧桐小径,然后踩上了公路和静悄悄的屋前场地,径自回到家里。他长得多英俊,十六岁的青春,细长的个子充满活力,他低下了脑袋,双目镇静,浑身拥有一股北方英雄的气概,又善于思索。 他们进餐,一般是安排在消暑房内,就坐落在邸宅的最后面。它本来是个客厅,与花园只相隔着一道玻璃墙,它突出在邸宅的外面,犹如一扇小小的翅翼。这儿,如今是个花园,人们向来称它为“湖畔”,尽管这不是什么湖,只是一个狭长的小池塘而已,它处在不少花台、攀附着藤本植物的竹篱、小径以及各种果树之间。从厅里走向屋外,是几步台阶,两边全是夹竹桃和棕榈树,再说,这“湖畔”看去并不风光旖旎,只是拥有一派令人喜欢的乡土景色。 “明天要来好多客人,”父亲说道。“希望你能高兴,保尔。” “是的,一定的。” “不过,这不是你的心里话?是吗,我的孩子,这也没关系。对我们这么几个人来说,不错,这宅子和花园,已是够大的了,如此华丽的所在,没人不想来逗留一番!一个别墅和一个公园,爱快乐的人儿,可尽情地在里面到处走走,真是人越多越好。其次,你回来得也实在太晚了,汤已没啦。” 说罢,他又掉转身去,对着家庭教师。 “尊敬的先生,您从来没逛过这花园。我老是在想,您是醉心于田野生活的人。” 洪堡格先生听后皱起了眉头。 “您也许说得很有道理。可是,既然是假期嘛,尽可能想作为我的私人时间来使用。” “最尊敬的洪堡格先生!如果有朝一日,您誉满全球的话,我就嘱咐下人,把张餐桌安排到您的窗前去。我衷心希望,您今后能如愿以偿。” 家庭教师扮了个鬼脸。他很有点神经质。 “您对我的抱负未免有过高的估计,”他反唇相讥道。“有没有名气,这我倒完全不在乎。至于有关餐桌——” “哦,请您不用担心,亲爱的先生!不过,您早就是被邀请的候选者了。保尔,你要把他作为榜样!” 姑母觉得,眼下正是为这位候选者解围的时候了。她深晓用那些有礼貌的客套话,来博取主人的欢心,但却又怕自己用不好。于是,她先向各人敬了酒,随即把话题岔开了去,这在她也掌握得很有分寸。 他们的话题,主要转移到大家翘首以待的客人身上。保尔压根儿没听他们在谈些什么。他只顾自己狼吞虎咽吃着,此外,却又一次想起,这位年轻的家庭教师,呆在两鬓苍苍的父亲身旁,看来还俨然是个长者,真行! 这时,在窗户和玻璃门的外面,花园、林木、池塘和天空,开始在改变它们的容貌,这分明是才降临的夜幕造成的。灌木树丛变作了漆黑的一片,它们簇拥在一起,形成起伏颠簸的黑色浪头,高高的乔木,华盖凌驾于远处连绵不断的小丘之上,它们却以白天从未见到过的,出人意外的漆黑形状,又以沉默的奔放热情,一直伸展到明净的天边。各种宜人的景色,渐渐失去了它们缤纷的色彩,却给人以沉稳的味道,坚固而结实地凝成了没有边际的巨大的色块。遥远的山岭,冲天而起,显得雄伟而又坚毅;一望无垠的平原却是灰不溜丢的,只有地面上显著隆起的地带才让人们察觉到世界的存在。窗前,白日的余辉仍在同照射在地面上的灯光作垂死的争斗。 保尔站在敞开的双翼门前,愣愣地望着屋外的景色,却没有对此聚精会神和身在其中地进行思索。他果真在想,但并非是他眼下耳闻目睹的事物。他看到的,是垂暮的天色。可是,他却无法感到,这天色是多么绚丽多彩。他年纪太轻,又富于朝气,对此很难产生欣赏和观察的能力,从而得到满足。他所思想到的,乃是北海的一个夜晚。在黑黑林木边的海滩上,从险遭火灾的庙宇里,一股火光熊熊的黑烟,直冲九霄云天,湖水在岩石上击起朵朵浪花,反映出点点放肆的红光,一艘日耳曼人的船只张起满帆,向黑夜中驶去。 “喂,年轻人,”父亲唤道,“你今天呆在屋外,又在念本什么破书?” “哦,那是弗列特约夫呗!” “原来如此,年轻人老是在念这些书籍?洪堡格先生,对此您有何高见?今天,我们对这位老瑞典人3的评价如何?他还值得一读么?” “您说的是艾萨雅斯·泰格奈尔4?” “不错,是这一位,艾萨雅斯。怎样?” “死啦,阿布特莱克先生,他早死啦。” “这我可完全相信!这位男子在我那个时代已谢世而去,我说的那个时代,指的是我念他作品的时候。我想了解一下,他目前是否流行。” “遗憾得很,是否流行,我一时无可奉告。有关他的评价,这牵涉到美学这门科学了——” “不错,我是这个意思。那么,科学——?” “仅仅在文学史上,还记载了他这泰格奈尔的名字。正如您说得如此确切似的,他是尚在流行中。这种说法大家都认可的。典型的,善良的,是从来不流行的,然而是有生命力的。跟我说的一样,泰格奈尔是死啦。我们感到,他已不复存在了。我们认为,他的著作不典型,有做作,带伤感……” 保尔听了连忙掉转身来。 “这还不至于吧,洪堡格先生!” “请允许我问一声,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他写得美极啦!不错,一句话,美到了极点。” “是这样吗?不过,您这样激动,我看是毫无根据的。” “您说,这作品多愁善感,就没有价值。不过,它确实是美到了极点!” “您是这样认为的吗?不错,要是您坚定不移地认为,这是一种美的话,那么大家就必须把教授的职位让给您了。但是,根据您的看法,保尔——您这一回的判断,并不符合美学观点。您瞧,正如对修昔底德5的看法,您是背其道而行之。科学认为他是美的,而您却认为他是丑的。而弗列特约夫嘛——” “啊,这跟科学有什么相干的?” “世界上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没有,这样说来,科学才与什么都不相干!——可是,阿布特莱克先生,请您允许,眼下我可要告辞了。” “就走?” “我还想去写些东西。” “遗憾得很,我们彼此刚刚谈入正题。不过,自由是高于一切的!好吧,晚安!” 洪堡格先生彬彬有礼,身子笔挺地离开了客厅,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走廊里。 “好吧,你就是喜欢阅读这些旧时的冒险小说,保尔?”家主微笑着说道。“那么,别让科学把你的冒险小说弄懵了,要不你怎么算是正确的呢。但是,你读到后来,会不会感到兴趣索然?” “啊,不会的。不过,你要知道,我真不希望洪堡格先生跟着我们一道下乡来。你已答应过我,这个假期我不用发奋用功了。” “不错,我说过这话,是决不更改的,你可以高高兴兴。教师先生绝不会老盯着你的。” “他为什么要跟着来呢?” “是呀,你瞧吧,孩子,要不他到底呆在哪儿好?让他留在家里,遗憾的是他也不会安分守己的。但是,我是要寻找快活的人!跟很健谈而有学问的人交往,是得益匪浅的,这你可察觉到。缺少我们这位先生,真是一大遗憾。” “啊,爸爸,与你呆在一起,我从不知道什么是玩笑,什么是严肃。” “这样说,你得要学习一下其中的区别,我的儿子。这对你大有裨益。然而,眼下我们还要抚弄一下我的乐器,可好?” 说罢,保尔喜形于色,立即扯着父亲来到隔壁房里。爸爸邀他一同演奏这是非常难得的事情,可也没什么奇怪,因为他是一位钢琴教师,而年轻人跟他相比只是在弹奏上时常有些小小的偏差。 格蕾妲姑母单独留在外房。父子俩是属于乐师范围的人,他们不习惯在公开的场合演奏,却喜欢有位他们看不到的听众,尽管他们晓得,这位听众正端坐在隔壁房里偷听。个中情况,作为姑母她却了如指掌。就是她对此不很了解!反正她平时那种轻柔而温顺的作风,在他俩虽说有点隔膜,但是这许多年来,她却始终以眷爱之心来关怀和照拂他俩,还居然把他俩当小孩来看待。 她安详地靠在一把弯溜溜藤制的安乐椅内,侧耳谛听着。她所耳闻的是两人合奏的一首序曲,说实在的,她听这首序曲已不是第一回了,然而,它的曲名,她却说不上来;因为,她很喜欢音乐,可是熟悉得还不够。她知道,过后不管老人,或者青年,走出内房就会问她:“姑母,这是首什么曲子?”她却会说:“是莫扎特的”,或者“卡门”。说罢,他们就会哈哈大笑,因为,她的回答,往往是答非所问。 她听着,身子往后靠去,一副笑吟吟的样子。她这种神态竟没有人发现,深为可惜,因为她的笑容是十分真挚的。她的笑容并不挂在嘴角,而是闪耀在眼里;她整个儿脸、额头和双颊,显现出一股内心的光芒,完全像一位音乐的熟悉者和爱好者。 她微微含笑地聆听着。这是一支悦耳的乐曲,她听了为之倾倒。可是,她不光是听听序曲,尽管这序曲对她有很大的诱惑力。开头,她用足心思,来辨别谁坐在上面,谁坐在下面。她一下子就听了出来,保尔坐在下面。虽说没有发生差错,但是,上面的声音她听来这样轻盈和果敢,诵唱之声也出于丹田,这完全不像是一个学生。现在,她却完全可以想像得出了。她看到那两位端坐在双翼门畔。在演奏到华丽的乐曲时,她瞧见父亲露出温柔的微笑。可是,保尔呢,她这时所见到的却是张开的嘴巴,发红的眼睛,以及在安乐椅内移动得越发局促的身子。在特别快乐的转折点上,她注意到,保尔是否一点笑意也没有,老人则有时扮了个鬼脸,有时把胳膊任意一挥,表示年轻人要控制自己,是很不容易的。 这首序曲越是往下演奏,小姐见到这两位越是其乐融融,同时看到他俩在演奏中的激动脸色也越是真挚。她本人也有一段生活,经历和爱情,这时却在这快乐的乐曲中隐隐地消失了去。 这是一个晚上,他们彼此讲过了“睡个好觉”,便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这时,随处还有一道门,一扇窗开着或者关上。过后,一切都变得沉寂无声了。 显然,来到了乡间,晚上是万籁俱寂的,然而,这对城市居民来说却往往是个奇迹。谁离开了城市,才来到一座庄院,或者一个农家旅社,他第一晚站在窗前,或者睡在床上,这个沉寂的氛围,犹如家乡的魅力和避风的港口那样,将他重重包围起来,仿佛他已与耿直人和健康者为伍,并正探索出一个永恒的痛苦似的。 不错,这并非是绝对的沉寂,其中也充斥着各种响声,然而,它们是黑暗的,压抑的,甚至是神秘兮兮的晚间响声,不像城市,晚间的喧哗跟白天相差无几。这儿,晚间无非是青蛙的咯咯鸣声,林木的喁喁低语,小溪的潺潺流淌,夜禽和蝙蝠的翅翼扑击,等等。如果偶尔有一辆迟到的运货车打这儿驶过,或者一条村狗的狺狺狂吠,那么,这便成了现实生活中一个颇受欢迎的问候,到头来也照样被空旷的大气层庄严地抑制着和吞噬掉。 家庭教师还点着灯,又焦急又倦怠地在房里步来踱去。他几乎在通宵达旦地发奋念书。这位年轻的洪堡格先生,与他一贯的表现是不相符合的。他并不是一个思想家;也从来没有一个科学的头脑。但是,他却有天才,也还年轻。因此,他并不缺乏理想,而在他的活动中,绝对没有发号施令和不可避免的中心。 目前,有好多书籍使他应接不暇,通过这些书籍,他们这些可塑性很强的青年会夸夸其谈地吹嘘,说他们要把建筑石材垒成一宗新型的文化,他们又用一种柔软而动听的语言,忽儿从卢斯金6那里,忽儿从尼采那里剽窃得来的题材,写成了各种小型而精美的容易携带的珍品。而他们这些书籍却比卢斯金和尼采本人的著作读来兴趣更加浓厚!它们的内容是描绘卖弄风情的可爱少女,多半是大同小异的,而且装帧有丝绸的光泽,高雅得很。有时,他们谈到一部伟大的成功作品,谈到作品的结论和爱情主题,就会援引但丁,或者《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7 因此,洪堡格先生的额头愁云密布,他的眼睛疲惫不堪,犹如才测量过寥廓无比的空间似的,他的步伐由于激动而踩不稳当。他觉得,比比皆是的攻城槌,搁置在包围着他的枯燥乏味的世界四周,同时,为了新的幸福,求助于先知者和报信人,这才是挺有效的途径。据说,美和智慧,只流动在她们自己的世界里,而在这个世界里每走动一步,都得通过诗歌和聪明流出来。 在他的窗户前,有缀满繁星的天宇,有随风飘浮的云朵,有能使人做好梦的公园,有在沉睡中呼吸的田野以及美丽的晚景等等,它们却都在期待,它们期待着的,乃是唤他到窗前来观赏它们。它们期待着的,乃是让思慕和乡愁来伤害他的心,是使他的眼睛变得沉着冷静,是从他心灵中解开他被捆的翅膀。但是,他却上床躺下,把灯移近过来,依旧念他的书。 保尔·阿布特莱克不再点灯,却还没睡觉,而是穿了衬衣,坐好在窗台上。他抬起双目,直勾勾地望着阒无人声的树巅。英雄弗列特约夫他已经忘却。他本来就没有固定的事物在思念,他只是享受着这晚来的时刻,因为它有种勃勃生气的幸福感,不让他产生丝毫的困倦之意。星星在沉沉的天幕上显得美极了!父亲今天的重新演奏也动听极了!这黑夜中的花园万籁俱寂,有着多大的魅力呀! 七月的夜晚,温柔而稠密地裹着这孩子,它默默无声地迎着他走来,它冷却了还蕴藏在他胸中的热和火。它在不知不觉中夺走了他青年过剩的活力,直到他的双目安静下来,他的太阳穴松弛下来,然后,它像慈母那样,微微笑着,瞧着他的眼睛。他再也不知道,到底谁在瞧着他,这人到底又在哪儿,他睡意蒙眬地躺在床上,深深地呼吸着,下意识地愣愣地瞧见了一些又大又静的眼睛,从它们的水晶体上,昨天和今日突然变作了一幅幅离奇地交织在一起的图画,变作了一个个难以理出头绪的传说。 就是那个被候选者的窗户也显得漆黑一片。如果有个夜游者这时从公路上走来,看到这邸宅和前面的场地,看到这公园和花园都睡意蒙眬地躺着,那么他会乡愁满腹地特意过来观光一番,而且拥有十分欣羡的心情,对这万籁俱寂的情景表示高兴。换上一个上无片瓦的可怜乞丐,他就毫无顾虑地闯入大门敞开的公园,把一张最长的条凳当作夜间的眠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清晨,这位家庭教师一反常态,比什么人都醒得要早。为此他却并不高兴。昨晚,他在灯下久久苦读之后,头痛得厉害;后来,他索性熄了灯,被窝虽然睡得很暖和,他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于是,他睁着惺忪的睡眼,浑身颤栗地从床上爬起。他比平时更清楚地意识到,一个新的文艺复兴运动的重要性,可是,眼下要他继续埋头念书,他已兴趣索然,但却有个强烈的要求,最好吸些新鲜空气。接着,他蹑手蹑脚地离开了邸宅,在田野间慢慢地踽踽独步。 田头上,到处都是在干活的农夫,对这个一本正经走来的男子,他们只是漫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有的甚至还带有嘲笑的意味。这使他很痛苦,便拔腿飞跑而去,直抵附近的林子,一股袭人的寒气和柔和的光线不意流过了他的心身。他心烦意乱,在那儿来回走了半个小时。过后,他觉得内心空虚,开始琢磨起来,要不马上要杯咖啡来。他就从原路折了回去,走过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田边和不辞辛劳的农夫,一路匆匆赶回家里。 掩映在接骨木灌木丛林后面的最后一条长凳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男子。他趴在那儿,脸孔埋在自己的肘子和手上。在惊恐之余,洪堡格先生首先想到,这分明是一桩谋杀事件,可是转瞬间,听到那个躺着的人儿有力而深沉的呼吸声,才使他省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熟睡者的前面。那男子衣衫褴褛,等到这位家庭教师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他与之打交道的是一个看去十分年轻而羸弱的青年,心头的勇气和怒火不由得油然而升。经过一番短暂的犹豫之后,他毅然走上前去把那个睡觉人推醒,而在他的胸中却充斥着一种优越感和自豪感。 “您快起来,小伙子!您在这儿干什么?” 这个工匠小伙子惊慌失措、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他露出一副茫然不解、又十分胆怯的样子,目光呆滞地朝四周看了一眼,然后才发现一位身着礼服的男士正站在他面前呼幺喝六,心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直到他忽然想起,昨儿晚上他曾闯进一个大门敞开的花园,便在那儿过了一夜。他准备在拂晓之前继续赶路的,谁知这时却睡过了头,以致被人追问原由。 “您在这干什么,难道您说不清楚?” “我只是睡睡而已,”给吓懵了的人呻吟着说,身子这时已完全站直了。在他站稳脚跟以后,从他消瘦的四肢一看便知,他那稚气可掬的脸形长得还未成熟。充其量不过十八岁光景。 “您跟我来!”候选者吩咐道,一手抓住了还不肯随他而来的那个陌生人,一起向屋前行去。他们刚来到大门口,就碰到了阿布特莱克先生。 “早上好,洪堡格先生,您这么早就起床了。不过,您带来了一位怎样奇怪的伙伴?” “这个小伙子竟把您家的公园当做了过夜的场所。我相信,您为此必然要彻底了解一下。” 主人听了立刻明白过来。他微微一笑。 “我感谢您,亲爱的先生。老实说,我几乎没想到,您也有一份善良的心。然而,您做得完全正确,事情很清楚,这个可怜的家伙至少需要一杯咖啡。也许您能告诉一声厨房里的姑娘,请她端一份早点给他?或者,您等着,我们立刻带他一同到教堂去——要是您同去,小孩,这决不是什么多余的。” 在咖啡桌上,这位新文化的共同创始人把自己笼罩在一片严肃而沉默的崇高云雾中,使年迈绅士大为欢欣。不过,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因为,今天期待中的客人,都拥有种种思想意识上的要求。 姑母始终微微含笑,忙于照料,每个客厅都要得到她的安排,女仆们的举止有的非常得体,为这热闹的场合尽力而为之,有的则袖手旁观,只顾冷笑。中午时分,主人和保尔一起登上了汽车,驶向那不远的车站。 如果保尔显出害怕的样子,这恐怕是来客的造访使他习惯而安静的假期生活受到了干扰,那么他当然要以自己的方式尽可能地熟悉来客,并观察他们的心态,使他们在某些方面跟自己取得一致!在回家的路上,他暗中注意到这辆略为超重的汽车上,端坐着三位陌生人,第一个他看到的是那位谈笑风生的教授,接着,他有点难为情地去看那两位姑娘。 那位教授他很满意,只是因为他知道这位教授是他父亲手下的讲师。其次,他觉得,他似乎过于严肃,年岁也老了些,不过他不令人讨厌,不管怎么说,他还算是聪明的。比较棘手的倒是要去弄清楚两位姑娘的情况。其中的一位是不折不扣的年轻姑娘,看上去顶多与他一样大。问题是,如果他同她之间发生了争吵,或者建立了友谊的话,她所采用的方式,到底是冷嘲热讽,还是与人为善。基本上说,所有这般年纪的小姑娘,性格都是差不离的,在与之攀谈和相处中,都拥有同样的困难。不过,使他满意的是,她至少文静得很,决不会在一个塞满问题的皮囊里乱掏一气。 另外一位则需要他花费更多的揣摩。当然,根据他不确定的估计,她也许有二十三四岁,是属于贵妇人之类的女子,保尔固然很愿意多看她一眼,特别是从远处加以观察,然而,与她亲近交往他又有点畏缩了,多半是陷入窘迫之境。他明白,这号人的自然美当然是与其绰约的体态和时髦的衣着分不开的;他也感到,她的举止和修剪的发型不无矫揉造作;同时也猜到,她的周围准是簇拥着一大帮子对某些事物颇有知识的人,而这些知识在他却自始至终是个莫测高深的谜。 如果他在这方面反复推敲,就会对这种类型的人物恨之入骨。她们的外貌都是美妙无比,但是,在她们的举止行为中却有着同样谦恭的妩媚和沉着,而面对年岁相仿的青年,她们就有同样妄自尊大的要求和同样怀有轻视、像在恩赐别人一样的态度。每逢她们放声大笑,或者莞尔微笑时,就不时流露出这样讨厌的虚伪的乃至欺骗的样子: 这是她们习以为常的。其中都是少女,可是,多数还是可以容忍的。 在攀谈中除两个男士外,只有那位杜斯奈尔特小姐——即是那位年龄较大而又绰约多姿的——参与。至于年幼的金黄头发的勃尔泰,就是坐在保尔对面的却与他一样,大家羞惭而顽固地一言不发。她戴了顶软得弯了下来的本色大草帽,还飘着两条蓝色的带子,穿了一件天蓝色薄如蝉翼的夏衫,宽松的腰带,还滚上了窄窄的白边。她仿佛全神贯注地在观赏阳光灿烂的田野和炎热异常的干草地。 但是,在这期间她却不时向保尔投去迅速的一瞥。只要没有这个年轻人在的话,她真愿意随着家人一起来艾伦霍夫小住。不错,他长得很体面,也很聪明;聪明人,说真的,多半是令人厌恶的人。据说,偶尔他会提出两三个生僻的外国字,或者好几个傲慢的问话,譬如,野花的名字,她一时回答不上来,他就可能对她发出调皮的微笑。而她的这些知识,是向她的两个表兄弟请教来的,其中一位是个大学生,另一位则是中学生,这个中学生是个品质不太好的人,他时而顽皮得缺乏教养,时而装出一副让人讨厌的斯文样子,她见了就感到害怕。 勃尔泰至少学会了一件事,她拿定主见,目前无论如何要保持一种态度: 哭泣当然是不可以的;不允许哭泣,也不能发怒,要不她就只好处于劣势。对此她在这儿当然不干。可以感到慰藉的是,她不禁想起,为了以防万一,她这儿还有一位姑母;在姑母那儿她要找到庇护,只要有必要的话。 “保尔,你不会讲话啦?”阿布特莱克先生冷不丁地问道。 “不,爸爸,为什么?” “因为你已忘掉,车厢里并非你单独一人坐着。你可以给勃尔泰讲些快乐事情。” 保尔默默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他便开始说了。 “您瞧,勃尔泰小姐,那后面便是我家的邸宅。” “可是,孩子们呀,你们彼此的称呼,可别再用您了。” “我不知道,爸爸——不过,我也这么认为!” “那好,讲下去吧!然而,这也是真正多余的。” 勃尔泰脸上泛起了红晕,保尔几乎没瞧见,因此他也没感到有什么异样。他们之间的谈话这时又告中止,两人都很高兴,因为老年人没有发觉。他们气闷得很,当汽车发出一声突然的巨响,从碎石子路上拐过弯,便在他们的宅子前停下,他们终于轻松地舒了一口气。 “请吧,小姐,”说着,保尔搀扶着勃尔泰下车。这样,他暂时好别为勃尔泰操心了。来到大门口,姑母早在那儿等着了,一眼望去,仿佛整幢宅子都沉浸在喜气洋洋的气氛中,大门洞然敞开,在迎接他们的到来,姑母显得十分快活和欢乐,在频频颔首招呼,又与他们拉起手来,对他们表示一一欢迎,有的握手还不止一次呢。客人们在他们的陪同下,来到了各人的卧室,然后饥肠辘辘地接受了邀请,在餐桌前坐下。 在那张铺好白布的餐桌上,供奉着两大束鲜花,鲜花散逸出来的香气与食品的味儿混合在一起。阿布特莱克先生把烤肉切成薄片,姑母则用锐利的目光在检查每一个容器。教授郑重其事地穿着礼服,心中十分舒坦地端坐在客人席位上,对姑母投去温柔的一瞥,又用不少问题和笑话来打扰正忙着分割烤肉的主人。杜斯奈尔特小姐妩媚动人,粲然微笑着帮助把食品放到各人的碟子里,却还觉得自己干得太少,因为她的邻座,即那位候选者,吃得很少,不过,他的话更少。在一位老练的教授和两位少女面前,他变得呆若木鸡。他唯恐他年轻人的威严受到损伤,因此,不时对某些方面的进攻,乃至侮辱做好充分的准备。针对这一切,他不遗余力地用冷峻的目光和紧张的沉默来加以防卫。 勃尔泰坐在姑母的旁边,感到自己十分安全。保尔却在狼吞虎咽,免得自己被卷进谈话的浪潮中去,他已忘记了这一切,说真的,他吃得津津有味,比其他人吃得都多。 午餐将结束时,主人与他的朋友正在唇枪舌剑地热烈争论,他已经占据上风,到此也就告个段落。被击败的教授直到此刻为止,才感到需要进餐,便叫人增添了一份食物。洪堡格先生终于察觉到,没有人企图向他进攻,这是因为他一直沉默不语,样子也不太雅观,不过这点他发现得也太迟了;他觉得,自己已被她的女邻座嘲笑似的观察着。因此,他把脑袋低低垂下,使得他下巴底下显现出一条条皱纹,他又把眉毛高高挑起,像在思考什么问题似的。 杜斯奈尔特小姐看到,家庭教师依旧拒不发言,便开始细声细气地与勃尔泰交谈起来,姑母这时也主动参加了进来。 保尔已经酒醉饭饱,觉得肚子有点儿发胀了,便搁下手中的刀叉。他偶尔抬起目光,便看到教授一副奇怪的样子: 他刚把一大块食物送到齿缝之间,叉子还没有拿下,便在阿布特莱克的谈话中听到了一句粗俗不堪的话语,这迫使他不得不加注意。因此,他目前连叉子也忘了放下,眼睛睁得滚圆,嘴巴张得很大,乜斜着眼望着他讲话的朋友。保尔突然发现这逗人好笑的场面,就按捺不住地发出一阵吃吃的笑声。 阿布特莱克在急促的发言中,还抓紧时间投去愤怒的一瞥。候选者连忙忍住了笑,把下嘴唇咬得紧紧的。勃尔泰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起来,她是这样快活,使保尔也马上适应了这洋溢着一股稚气的氛围。这么说来,他至少不是一个无可指摘的人儿了。 “什么使您快活得这个模样?”杜斯奈尔特小姐问道。 “哦,本来也没什么好快活的。” “那么,你呢,勃尔泰?” “也没什么。我只是和着大家笑笑而已。” “可允许我为你们再斟些酒么?”洪堡格先生压低了声音问道。 “谢谢,不啦。” “不过,可给我斟酒,请吧,”姑母和蔼可亲地说,一面把喝剩的酒放下。 这时,仆人撤下了酒,随即把咖啡,法国白兰地和雪茄端了上来。 杜斯奈尔特小姐问保尔,他是否也想抽烟。 “不,”他说,“这味儿我可不喜欢。” 片刻,他又诚实地补充说:“也不允许我抽烟。” 话音刚落,杜斯奈尔特小姐调皮地向他嫣然一笑,又把端丽的脑袋向旁侧歪了歪。就在这刹那间,她宛如小孩似的好不迷人,他悔不该刚才对她如此憎恨。 说真的,她竟是这样惹人欢喜! 夜晚,如此温暖和诱人,十一点钟了,人们还在摇曳不停的风灯下,在外面花园里坐着。客人们尽管旅途劳顿,本来也该上床休息了,可眼前谁也没这么想。 暖和的气流有点儿闷热,不很均匀地、迷迷茫茫地在上下起伏。高高的天宇中缀满了点点明净的星星,还充盈着光芒闪烁的水珠。山岭之巅黑沉沉的一片。天空中忽然出现一道闪电,发出道道金光。灌木树丛,飘散着阵阵浓郁的芳香,法国的百合花,从黑暗中时隐时现,显出片片白光。 “那么,您可相信,我们这一回的文化改革并不藉助于人民的意识,而是出之于一个,或者一些个别的天才?” 教授问话的声音里,包含着一定的宽容。 “我想是这样——”主人语气有点生硬,这样回答道,接着又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除教授外谁也没留意倾听。 过后,阿布特莱克先生与小勃尔泰开起了玩笑,而姑母却在一边帮助她。他非常高兴,身子靠在椅子上,脖子一仰,喝下了掺上水的白酒。 “您也曾读过《艾凯哈尔德》8?”保尔问杜斯奈尔特小姐道。 她躺在一张低低的折椅里,脑袋靠在后面,双目直视高处。 “读过,”她说,“按理,对您来说,这还是本禁书呢。” “是这样?到底为什么呢?” “因为这书的全部内容您还无法了解。” “您以为是这样吗?” “那自然。” “不过,里面有些地方,也许我比您还了解得更透彻呢。” “真的么?哪些地方?” “拉丁语嘛!” “您在开怎样的玩笑?” 保尔兴致勃勃。晚上,他喝了些葡萄酒,他觉得,如果大家一直谈到这温情柔意的深夜,该有多高兴呀!他出于好奇心,心想最好能做到,促使这位美貌的少女抛弃她那安适的憩息,主动挑起一个双方剧烈争执的场面,或者,博得个大家哄堂大笑。但是,她却连瞧也不瞧他一眼。她纹风不动地躺着,脸孔依旧对着天空,一只纤手搁在椅子上,另一只手则低低垂到在地面。她白净的脖子,粉嫩的脸蛋,衬着黑沉沉的林木,闪耀出眩目的白光。 “在《艾凯哈尔德》这本书里,什么话题使您最感兴趣?”她这时问道,依旧没有瞧他一眼。 “有关希帕查先生的陶醉场面。” “啊?” “不,还有林间老妇被撵走的那一段。” “是吗?” “或者说,我最感兴趣的,本来就是帕拉塞迪斯唆使他人让他从牢房里偷偷溜走。这是太精彩啦。” “不错,这是精彩的。难道就是这些?” “她后来又把骨灰撒掉——” “啊,不错。我是知道的。” “不过,您现在也得对我讲讲,什么是您感到最满意的?” “在《艾凯哈尔德》里吗?” “不错,那当然。” “同一个地方。就是帕拉塞迪斯帮助那和尚逃走。她在那儿又给了他一个吻儿,然后嫣然一笑,回到王宫去了。” “不错——不错,”保尔慢吞吞地说,然而,那个吻儿,他却一时记不起来。 这时,教授与主人的攀谈已告结束。阿布特莱克先生点燃了一支弗吉尼亚烟,勃尔泰好奇地瞧着,只见他把那支长长的雪茄一端按在灯上烤焦。姑娘伸出右手,把坐在她身旁的姑母拉住了,睁大了双眼,在倾听老先生特意为她讲的童话故事。他讲的是航海冒险故事,即是那不勒斯之行。 “这难道是真实的事情吗?”她壮大了胆问道。 阿布特莱克不觉放声大笑起来。 “问题只是要看您自己的了,小姐。一个故事的真实性,始终取决于听故事的人。” “但是,不?!那我一定要问问我的爸爸了。” “您尽可以问嘛!” 姑母轻轻抚摩着勃尔泰挽着她腰肢的小手。 “这是在开玩笑呢,孩子。” 她侧耳聆听着他们的谈话,一面从她兄长的酒杯上,撵走了不断飞舞的夜蛾,回头对正在瞧着她的兄长,和蔼可亲地看一眼。看到那年迈的先生们,那勃尔泰和那谈笑风生的保尔,看到那离开了大家举头仰望黛色星空的美貌的杜斯奈尔特,以及那正在欣赏自己刚才口若悬河的一席谈话的家庭教师,她真有说不出的高兴!她的年纪还是够轻的,因此作为青年,在花园里度过了这样一个温馨而美好的夏夜,她是忘记不了的!对这些漂亮英俊的青年和聪明睿智的老者而言,有多好的命运在等待着他们!当然,也等待着家庭教师!从每个人来说,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思想和憧憬,都是至关重要的!杜斯奈尔特小姐长得姿色秀丽,确实是个绝代的佳人! 这位善良的夫人抚摩着勃尔泰的右手,回头看看有点孤独的候选者,露出了深情厚意的笑意,又不时从家庭教师的椅子后面来摸摸他的酒瓶,是不依旧是凉凉的。 “有关您校中的情况,不妨请您谈谈吧!”杜斯奈尔特对保尔说道。 “啊,学校嘛!眼前正值放假期间哩!” “难道您不愿意到中学去么?” “您可曾认识一个愿意到学校里去的人么?” “不过,您毕竟是要去念书的?” “不错,我要去念书的。” “然而,您到底还喜欢什么呢?” “还喜欢?——哈哈——还喜欢的是,我想去当个海盗。” “海盗?” “是的,海盗。Pirat9。” “那么您就永远也念不到这许多书籍了。” “这对我也无关紧要。我只要把时间打发过去。” “您这么认为么?” “我要——唉,这我始终不能讲的。” “那么您就不必讲啦。” 他感到无聊透顶。他便移步来到勃尔泰跟前,与她一起倾听。爸爸正乐不可支。他眼下独自一人在滔滔不绝地讲述,大家则侧耳静听,还不时发出朗朗的笑声。 穿了一身华美无比宽松型英国式服装的杜斯奈尔特小姐,这时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走到了桌边。 “我想道声晚上好了。” 说罢,大家都要走了,回头看了一下钟,可不是么,已是子夜时分了。 在回到屋里不长的路上,保尔走在勃尔泰的身旁,他突然感到,她是非常可爱,就是说,自从他闻得她由于爸爸的笑话而笑得前俯后仰以后。他简直是一头驴子,对来访者竟会这样恼火。总之,晚上与姑娘谈心,却是件妙不可言的好事! 他觉得,自己是个彬彬有礼的男士,在整个晚上,他只是为别人操心,心头不免开始有点惋惜!她果真是个可爱的女子。他非常喜欢勃尔泰,今天没有为她克尽义务,他感到心有内疚。他想方设法要把这点对她说明。她听了却咯咯发笑。 “哦,您爸爸谈锋甚健!谈得多激动人心呀!” 他建议她明天到艾希堡散步去。他说,艾希堡离这儿不远,风景秀丽。他又描绘了一番,并说明了路径和情况,说到后来,他快活得异乎寻常。 这时,就在他热情洋溢的谈论之际,恰恰杜斯奈尔特小姐从他们身旁经过,她稍微岔转了娇躯,对他的脸儿看了一眼。她显得很文静,也有点好奇心,但是,他却觉得这分明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嘲弄和猜疑。勃尔泰非常惊讶,抬起了目光,看他有点生气的样子,却不知道为什么。 他们都已回到了屋里。勃尔泰与保尔握了握手。他说了声晚安。她点了点头,径自走了。 杜斯奈尔特一路走在前面,也不对他说声晚安。他眼看着她执着提灯上了楼梯,他在目送着她,心头对她却万分不高兴。 保尔已经睡醒,却仍躺在床上,在这暖和的夜晚他激情澎湃。天气显得越发闷热,道道闪电,不时从墙上划出了颤栗的光芒。他偶尔认为,也许在遥远的地方,还能听得隐隐的轻雷。每隔一定的间歇,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软弱无力的轻风,在拂过树巅的时候发出几乎听不清的呼呼声响。 这孩子仿佛在梦魂中那样,在思索着昨晚的情景,觉得他今天要干的与平时截然不同。他认为自己逐渐长大了,作为一个长大成人的角色,今天比往昔的试探,他当然要获取更大的成功。与小姐们交际,他已是如此得心应手,更何况跟勃尔泰呢! 杜斯奈尔特对他不是很认真,这使他苦恼得很。也许她只是在玩弄他而已。有关帕拉塞迪斯那个吻儿,他明天要好好再读一遍。是不是他对此真的不了解,或者还是自己读后忘记了。 他真愿意了解一下,杜斯奈尔特小姐是否名副其实的美,确确实实的美貌。他认为是这样,不过他既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她本人。映着微弱的灯光,她半坐半躺在椅子里,这样苗条的体态,这样文静的气质,再加上一只低垂在地上的纤手,这一切使他不胜喜欢。她闲散地仰望着穹宇,欣喜而倦乏的模样,白净而细嫩的脖子——身穿长长的明亮的贵妇人衣衫——这看来恰恰是油画上的一名美女。 当然,他也非常眷爱勃尔泰。不错,她也许有点儿天真烂漫,但也温柔可爱,与她谈话,他可以直截了当,她暗地里也喜欢取笑他人。如果一开始就跟她形影相随,一直坚持到最后,那么他们在目前很有可能成为情深义厚的朋友了。眼下开始在折磨他的,便是他们的客人在这儿只逗留两天。 但是,在回去的路上,他与勃尔泰一起扬声大笑,为什么还要对另一位这样盯住不放? 他又看到她从自己身前走过,她回过头来,他又看到她流盼的秋波。说真的,她是端丽无双。他在思索这一切,却又摆脱不了这一切——她的目光里带有讪诮的意味,简直是一种自负的讪诮。为什么呢?还是由于《艾凯哈尔德》?或者,因为他与勃尔泰一起笑声不停? 为此而产生的不愉快,随着他一起进入了梦乡。 清晨,满天乌云密布,但没有下雨。到处都散发着一股干草和暖和泥土的气息。 “多遗憾,”勃尔泰一边走下楼梯,一边在抱怨,“今天无法散步去了?” “哦,这天气可能会持续到天黑的,”阿布特莱克先生安慰着说。 “平时你不怎样勤于散步的,”杜斯奈尔特小姐也认为道。 “不过,我们逗留在这儿只是时间太短了些!” “我们有个露天的九柱戏轨道,”保尔建议道,“就在花园里。还有个槌球游戏。这槌球游戏却从来没人玩过。” “槌球游戏我觉得十分好玩。”杜斯奈尔特小姐接着说。 “那好,我们就去玩玩吧。” “好,呆一会儿,我们先得把咖啡喝完了。” 早餐过后,年轻人全都来到了花园里;那位候选者也参加进来。玩槌球游戏青草似乎长得太高了,于是,他们决定搞其他玩意儿。保尔起劲得很,把九柱戏的柱儿拖了过来,并把它们一一竖好。 “谁开始?” “一向是发问的人开始喽。” “那好,谁参加玩呢?” 保尔同杜斯奈尔特配成一组。他玩得很出色,心中希望博取她的赞扬,要不就会招致她的嘲弄。可是,她连看也不看一眼,对这游戏根本就不感兴趣。当保尔把球儿递过去时,她便很随便地顺手一推,连跌倒在地的柱儿有好几根她都不屑清点一下。非但如此,她还只顾和家庭教师一起,在议论屠格涅夫的作品。洪堡格先生今天特别高兴。只有勃尔泰,似乎一门心思在玩。她不时帮助把柱儿从地下扶起,而且让保尔把目标指点给自己看。 “中间的是国王!”保尔嚷道。“小姐,我们是赢定的了。十二分。” 她听了只是点了点脑袋。 “屠格涅夫本来就不是一个俄国人,”候选者说,却忘了自己正在参加九柱戏玩儿。保尔可怒火中烧。 “洪堡格先生,眼下可轮到您啦!” “我?” “不错,是的。我们大家都在等着您呢!” 他恨不能把球儿朝他的胫骨扔去。勃尔泰已了解他的情绪,也变得不很安静,连目标也命中不了。 “那么我们可以停止游戏了。” 没有人表示反对。杜斯奈尔特小姐慢慢地走开了,教师随着她而去。保尔心中怄气,一脚把竖立着的柱儿踢倒在地。 “我们不再玩下去了?”勃尔泰嗫嚅地问道。 “啊,两个人怎么玩呢。我来收拾一下吧。” 她小心翼翼地帮着拾掇。等到把所有的柱儿重新装进箱子,他才回头在寻找杜斯奈尔特。她却早已不见影踪了。当然,在她的眼里,他不过是个愚蠢的小伙子罢了。 “眼下干什么?” “也许您能带我在这花园里稍稍兜一下吧。” 说罢,他便迈着大步,穿过小径前去,勃尔泰走得连气也透不过来,为了追上他,只好疾步奔跑了。他带着她光顾了小小的林子和法国梧桐的林荫大道,也观看了绽满花朵的灌木树丛和幅员较大的草坪。他这样态度粗暴和沉默寡言,自己反而有点难为情,他却立刻感到奇怪起来,在勃尔泰面前,他从未不自在过。他跟她做伴,她仿佛顿时减少两岁年纪,她是文静,温存,腼腆,几乎一句话儿也不讲,只是偶尔看他一眼,好像她总有某事要求他原谅似的。 来到垂柳边,他们终于跟另外两人相遇了。那位候选者还在侃侃而谈,小姐则一声不吭,似乎在发恼。保尔变得健谈起来。他注意到那枝古老的树木,便把纷披的桠枝向两面分开,并指了指那张围着树干的圆形长凳。 “我们需要坐一下了,”杜斯奈尔特小姐命令似的说。 大家并排坐在长凳上。这儿十分暖和,也很阴暗,浓浓的绿荫,使人没精打采,沉闷不乐,也有点儿睡意蒙眬。保尔坐在杜斯奈尔特的右面。 “这儿可真静呀!”洪堡格先生开始讲话了。 小姐点了点头。 “这样炎热!”她说。“在这时刻,我们什么话儿也别讲。” 他们四个人都保持着沉默。就在保尔身畔的长凳上,杜斯奈尔特的纤手搁下了,那是一只修长而瘦削的手,指头纤纤的,指甲整修得非常精致,正在闪闪发光。保尔不时注视着这只纤手。它裸露在一只淡灰色的宽松袖口下面,这条一直能看到肘子的玉臂,雪白粉嫩,齐肘子向外稍稍弯曲着,静静地搁在那儿,有点不胜疲倦的样子。 大家都默不作声。保尔不禁想起了昨晚的情景。那时,这只手也这样修长和文静,这样安详地垂挂着,而她的整个身躯也这样纹丝不动地半坐半躺着。这副模样儿与她本人,与她形象很和谐,与她柔和而又略带拘束的声音,甚至与她冷静的眸子以及看来那样聪颖、从容和宁静的容颜是相称的。 洪堡格先生看了一下他的表。 “请您原谅,我的小姐,现在我要工作去了。您依旧留在这儿,保尔?” 说罢,他深深一鞠躬,返身走了。 其他人依旧默不作声地坐着。保尔犹如一个罪犯似的,怀着恐惧的心理小心地把他的左手,慢慢地移近少女那只纤手,然后索性放在它的旁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干。他这么干是事与愿违的,这时,他感到压抑,害怕,浑身发热,满头大汗。 “槌球游戏,我也不喜欢,”勃尔泰低声说,声音听来像在说梦呓似的。由于家庭教师一走,她和保尔之间似乎产生了一道裂缝,她整个时间都在思索,自己该主动接近上去,还是反其道而行之。她越是狐疑不决,就越感到一筹莫展。于是,她开始讲话了,至少不让自己感觉到她老是这样孤独无侣。 “说真的,没有一样好玩的游戏,”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战战兢兢地补充说。可是,谁也没有接她的嘴。 这时,重又显得沉寂无声。保尔觉得,他的心在咚咚地剧烈跳动。它在频频敦促着他,要不是马上站起身来,说几句插科打诨的蠢话,那就拔腿就跑。但是,他却依旧坐着,也让他的手依旧搁着,心头不意有种感觉,好像四周的空气在慢慢地被抽空——几乎他将窒息欲死似的。只有在哀伤和痛苦中,他才感到舒坦! 杜斯奈尔特小姐瞧着保尔的脸,目光里流露出从容不迫和有点儿倦怠的神色。她看到,他目不转睛地盯住了正搁在凳上她右手旁的他的那只左手上。 于是,她索性稍稍抬起了她的右手,镇静自若地按在保尔的手上,一动也没动。 她的手很柔软,却也很坚强,还蕴藏着乏味的温暖。保尔浑如一个失魂落魄的小偷,不但给吓了一大跳,而且全身还开始发抖了。然而,他的手却还舍不得挪开。他几乎连呼吸也突然停止,他的心脏跳动得十分厉害,他的身子在燃烧,却又像冻僵了似的。慢慢的,他的脸儿变得非常苍白,而瞧着那小姐的目光,里面却闪烁着乞求和羞愧的神情。 “您害怕了吗?”她轻声地笑道。“我觉得,您已经睡着了。” 他什么也说不上来。她便把自己的手挪开了,可是,他的手却依旧放在老地方,那种爱抚的感受还始终印在他的心上。他希望她把手儿挪开,然而,他已经疲惫不堪,脑袋里一片空白,也拿不定主意,他什么也干不了,一点都干不了。 蓦然间,从他的身后传来一个可怕的抽泣声,使他吃了一惊。等他明白过来后,便深深叹息了一下,站起身来。杜斯奈尔特也跟着从座上站了起来。 这时,勃尔泰则低低地躬着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正在暗自唏嘘。 “您进屋去吧,”杜斯奈尔特对保尔说道,“我们随后就来。” 保尔抽身走了,她还补充了一句:“她在患头痛呢!” “来吧,勃尔泰。这儿太热了。闷得叫人气也透不过来。来,振作一下!我们进屋去吧!” 勃尔泰不置可否。她消瘦的脖子,靠好在自己薄如蝉翼的天蓝色少女衣服的袖口上,而从这袖口里,却垂下了瘦骨嶙峋的手臂和关节较宽的手儿。她在饮泣吞声,长吁短叹,过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惊慌失措的脸涨得通红,随手把自己的头发掠了掠,开始慢慢地机械地微笑起来。 保尔忐忑不安。杜斯奈尔特为什么要把她的纤手按在他的上面?难道这是在开玩笑吗?或者她已知道,这么干会制造多少痛苦呀!因此,他不时反复思索,却始终有着同样的感受: 不知其数的神经和血管在紧张地抽搐,脑袋发胀和疼痛,咽喉里干得发燥,心脏搏动不齐,好像血管已被打上了结子。但是,这显然是制造这样痛苦的一种欢悦。 他一口气奔过了邸宅,来到池塘畔,又在果树的小径上来回走动。这沉闷的气氛真是与时俱增。天空已是乌云密布,暴风雨就要来临。没有一丝风息,只是树枝在不时地微微颤抖,有种胆怯的样子。连平滑如镜的池塘也在战栗似地激起银色的涟漪。 古老的小舟系在草地的岸坡,却映进了这位青年的眼帘。他腾身登上了小舟,坐在存留下来唯一的板凳上。但是,他却没去解开缆绳: 舟上早已没了桨板。他刚把手浸入水中,就有令人反感的况味。 一种在他完全陌生的、又是毫无理由的悲哀,不知不觉地袭上了他的心头。他觉得,自己在一个憋住了一肚子气的梦境之中——他的四肢仿佛已动弹不得了,尽管他也想动弹一下。那淡淡的光芒,那乌云密布的天宇,那暖和而阴暗的池塘和那停靠在布满青苔的岸边、又没有桨板的木船,这一切看在眼里,令他难受、悲哀和苦恼,并给他以一种绝非他咎由自取的沉重而单调的绝望。 他听到屋里传来了钢琴声,声音不很清晰,也低得很。眼下,其他人都在屋里,也许是爸爸在给他们演奏。片刻后保尔已听出这支乐曲,这是格里格10的《彼尔·金特》,他巴不能也进屋去。但是,他却依旧坐着,愣愣的目光越过缓缓流动的水面,从参差不齐纹风不动的果树枝头上,仰望着淡泊的天空。再不像往日那样,对这暴风雨他感到无比高兴,尽管眼看它马上就要来临,何况在这个夏天,这第一次的暴风雨来得何等及时! 这时,琴声戛然而止,有好一阵子四下变得鸦雀无声。直到有这么两三下轻盈而柔和的节拍骤然响起,这是一支羞涩的独特的曲子。接着,便有人引吭高歌起来,这是一个女人的嗓音。这支歌曲他陌生得很,从来没听过,这些他也来不及多加思索。然而,这歌喉他却非常熟悉,这是一个略为压低的,也稍带疲倦的歌喉。显然,这是杜斯奈尔特的嗓音。她的歌唱也许没什么特殊的情趣,不过,对这孩子的刺激和引诱,正如与她纤手的爱抚有着同样的不安和痛苦。他侧耳谛听着,身子却动弹不了,当他还端坐着倾听时,第一阵缓缓的雨点,又凉又沉地掉落在池塘里。它们打在他的手上和脸上,他却丝毫没发觉。他所感到的只是在他的四周,或者在他的胸头有些事物在挤压,发酵,乃至绷紧,且变得越来越厉害和加剧,它们都在寻找自己的出路似的。与此同时,他又想到了《艾凯哈尔德》的某个地方,就在这一时刻,有一种肯定的感觉突然使他惊魂不定。他知道,自己已爱上了杜斯奈尔特了。同时,他也了解到,她是个妙龄少女,是一个学童,而且她明天就要启程走了。 这时——那歌唱声已停止了许久——耳畔却响起了清脆的台钟声。保尔慢步跨进了屋子。走到桌前,他用手拭去了身上的雨点,又把头发往后脑一掠,作了一下深呼吸,重重地踩了几下脚步。 “啊,外面早下雨啦,”勃尔泰说。“这样,什么都干不了啦!” “到底要干什么?”保尔没有从碟子上抬起目光,这样问道。 “我们不是有约在先——您早答应过我,今天您带我到艾希堡去么?” “哦,是的。不过,看天气,当然是没法去的了。” 她仍怀着希望,最好他对她一眼不眨地瞧着,向她打听有关她的健康状况,一面也暗自高兴,他偏偏没这么干。她想在柳树下的那幕不愉快的场景,即是她一时失声啜泣,他早已忘记干净。不过,这突如其来的啜泣,毕竟使他有了印象,无非是加强了他的信念,她到底还是位真正的姑娘。这时,他没有去注意她,却不时乜斜着眼睛,盯住了那位杜斯奈尔特小姐。 这位小姐拉着家庭教师,就是昨天羞于充当了粗暴角色的那一位,在精神十足地议论着体育活动。洪堡格先生正如许多人一样,在敷衍其事;然而,关于这些他一窍不通的活动,比起他熟悉的和重要的事,他谈起来却显得更加殷勤和圆滑。小姐滔滔不绝地讲,他却只满足于提问,点头,赞同以及不间断的答腔几句而已。那位年轻的小姐,具有卖弄风情的谈话艺术,可以祛除他一贯的浓血病;因此,他在一边斟酒的同时,还满脸赔笑,还把事情处理得又简便又特殊。然而,他那夹带着狡猾的要求,让他饭后为这位小姐诵读他爱情小说中的某个章节,却遭到她婉言谢绝。 “你不再头痛了,孩子?”格蕾妲姑母问道。 “哦,不,从来没有头痛过,”勃尔泰轻声说道。然而,她的脸色还是够可怜的。 “唉,你们这些孩子呀!”姑母暗自思忖,就是对保尔那种三心二意的心血来潮,她也决不忽略过去,因此,她深有预感,也作了决断,对这两年轻人的事她不是没有必要插上一手,即是通过加倍注意,来提防他们别干傻事。凡是保尔初出茅庐干的事,她都要认真把握好。不管时间多久,他都不希望得到她的悉心照顾!而他所走的道路,也想避开她的目光!——唉,你们这些孩子呀! 屋外天色渐渐暗下来。大雨滂沱不止,过了一会儿,由于风向的改变,风势似乎减弱了。雷雨交加,持续不断;远处,还响着隆隆的雷声。 “这雷雨交加的天气,你害怕么?”洪堡格先生问他的小姐道。 “恰恰相反,对美,我本是一窍不通的。过后,我们可到亭子里去,观赏雨景。你也同去吗,勃尔泰?” “只要你想去,我当然也愿意去。” “那么您也去吧,候选者?——好,大家都去,我高兴得很。这雷雨天气,今年还是第一次呢,是不?” 饭后,他们撑起了雨伞来到近处的那座亭子里。勃尔泰还带了本书。 “你不跟着他们去,保尔?”姑母兴致盎然地说。 “谢谢,不啦,我还要好好练习呢。” 说罢,他怀着一团乱麻似的心情,来到了琴房。但是,还没开始练习,他却连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好,父亲这时走进房来。 “孩子,你怎能老呆在房里练琴?你要学习,这很好,不过,任何事物都有它们的固定时间,我们年岁大的人,在这沉闷的时光,就要注意睡眠。再见,孩子!” 男孩信步走出琴房,穿过饭厅从过道直抵大门口。可巧,他瞧见其他人正鱼贯地跨进亭子。从他身后,他还听见姑母轻轻的脚步声,自己却大步流星地来到了屋外,他光着脑袋,冒着大雨,飞也似地奔去,双手还插在裤袋里。隆隆的雷声,越打越响,空中接连而来的闪电划破了黛色的天幕。 保尔绕过邸宅,走到池塘边。他满怀愁苦,浑身上下不觉已被雨点打湿了。还不很清新的、上下浮动的空气使他感到热乎乎的,他不得不把双手和半裸露的胳膊依旧让沉沉的雨点拍打。这时,其他人都欣喜若狂地聚首在亭子里,笑声朗朗,谈天说地,谁也没想到他。此情此景,正在引诱着他,可是,他的顽固意识却压倒了一切;既然没跟着他们而去,目前也决不肯随波逐流了。不错,杜斯奈尔特本来就没有邀请他。她要求勃尔泰和洪堡格同去,却没有理会他。为什么不理会他呢? 他被雨水打得湿透,在抵达亭子之前,慌得连小径也找不到了。这时,闪电无间歇地劈下,或者变幻成线条分明的金光,戛然划过了长空,大雨倾盆,哗哗之声不绝于耳。在园丁工具棚的木楼梯下,发出了一阵丁当之声,过后,随着一声闷闷的犬吠,窜出了一条偌大的看门狗。它一眼看到了保尔,便欢天喜地地向他奔来,并摇头摆尾地绕着他转个不停。保尔突然露出非常亲昵的样子,用胳膊挽着它的脖子,扯着它躲到暗暗的楼梯一角,蹲在它的身旁,与它又是讲话又是亲热;他自己也不知道,在那儿呆了多久。 在亭子里,洪堡格先生挪动着那张园中的铁桌子,往砖头砌成的后墙推去,谁知后墙上,还绘着一幅意大利的海滩风景画,色彩既明亮又鲜艳,其中有天蓝的,洁白的和粉红的,恰恰与雨天的暗灰,衬托得很不和谐,尽管天气这般闷热,然而看到这些色彩,心头却也产生了一股凉意。 “你们艾伦霍夫这个地方天气老是不好,”洪堡格先生说。 “为什么?我却认为这暴风雨好得很。” “您也这样认为,勃尔泰小姐?” “哦,我也十分喜欢看到这种天气。” 把这小女孩带来,使他有点生气。偏偏就在目前,他与美丽的杜斯奈尔特小姐彼此开始有了进一步了解的时光。 “明天您将真的又要旅游了?” “一谈起旅游,为什么您显得这样愁眉苦脸的?” “这使我非常抱歉。” “真的么?” “可是,宽容的小姐——” 这时,雨点拍打着薄薄的屋顶,劈啪作响,又从屋檐的出水口哗哗的直泻而下。 “您可知道,候选者先生,您在这儿有位可爱的青年作为您的学生,教授这么个学生,您必然欣喜异常的。” “这是您的真诚想法吗?” “然而,肯定地说,他不愧为一位出色的青年。——是不,勃尔泰?” “哦,我可不明白,从他身上我几乎没看到这一点呢。” “您难道不喜欢他?” “哪里,肯定喜欢。——哦,肯定的。” “墙上本来是幅什么画?候选者先生?看来好像是里维埃拉11的城市风景画?” 两个小时后,保尔一身湿渌渌的,精疲力竭地回到了家里,他洗了个冷水澡,换了衣服。然后,他等着,直到那三位回进屋里,当他们来到后,从过道里传来了杜斯奈尔特的说话声,他却不禁打了个寒噤,心头还在怦怦剧跳。但是,他依旧要强作镇静,虽说在一刹那之前,他本人还不很相信,自己竟拥有这点儿勇气。 当小姐独自拾级登上楼梯之际,他守候着她,要使她一上楼,就平添一种出人意外的感受。他冲着她走去,把一小束玫瑰亲手递给她。这是一束野玫瑰,是他在雨中采来的。 “专门为我采来的?”杜斯奈尔特问道。 “不错,为您而采的。” “我到底凭哪一点该获取这束花儿呢?我早在害怕,您完全不能爱上我。” “哦,您不妨对我尽情取笑好啦。” “肯定不会取笑您,亲爱的保尔。我万分感谢您,为了这束花。野玫瑰,是不?” “野玫瑰。”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过后,我要找个器皿,把它插好。” 说罢,她径自迈步进入了她的卧室。 晚上,大家都坐在大厅里。气温明显地凉快起来,屋外,雨点从被雨水冲白了的桠枝间,零零落落地洒落下来。他们很想听一下音乐,可是,教授却有好几个小时以来始终与阿布特莱克在谈天说地。因此,大家只好坐在大房间里随随便便地闲聊,先生们不断抽烟,青年则把柠檬水杯子搁在自己的面前。 姑母和勃尔泰做伴,在观赏着照相簿,并对她讲前尘往事。杜斯奈尔特脾气很好,老是发出哈哈的笑声。曾在亭子里天花乱坠地大发议论的家庭教师,这时又患了神经质,苦恼地不时耸着两个肩膀。只见她目前这样堆着笑脸,与那个孩童在卖弄风情,他心头感到很不是滋味。他要设法挑选一个合适的方式,与她开诚布公地谈一下。 保尔是众人当中最活跃的一个了。他似乎喝醉了酒,仿佛看到杜斯奈尔特把他的那束玫瑰别在腰带上,并称它为“亲爱的保尔”。他开玩笑呀,讲故事呀,两颊绯红,目光老盯住他的小姐,而她对他的阿谀逢迎,感到如此文雅而满意。这时,他灵魂深处不停顿地在呼唤:“明天她走啦!明天她走啦!”这声音呼唤得越响亮越痛心,他越向往去攫住那美丽的一刹那,也越高兴这样信口乱云。 阿布特莱克先生对此侧耳听了一会儿,笑着嚷道:“保尔,你开始快活起来了!” 他不让任何人对他有所干扰。目前,有种迫切的要求在紧紧地抓住他,要他往外就走,把脑袋抵住门柱痛哭一场。但是,不,不行! 这期间,勃尔泰已把姑母称呼为“你”,并带着由衷的感激恳求她的保护。她的心头仿佛有个压力,保尔就是对她一人不理不睬,一整天以来几乎没有与她有一言半语的嘘寒问暖,她感到倦怠而又不幸,便索性把自己委托于乐于助人而温柔体贴的姑母了。 两位老先生,彼此争先恐后地重温着旧事,却丝毫没察觉出来,他们身旁的青年,正受着悄无声息的狂放激情,深深地折磨和控制着。 洪堡格先生日益消瘦了。他几乎没注意到自己偶尔会把损害他人的插科打诨穿插到与人交谈中去,这时,他心中觉得越酸辛和执拗,口头就越少找得到确切的词儿。他想,如果像保尔的一味放纵,也未免孩子气了些,又如小姐似的对任何人都很体贴,那就不可原谅了。他这时恨不得说声“晚安”,随即溜之大吉!但是,这给人看来必然是像在承认,他已理屈词穷,无力战斗了。他喜欢呆在这儿负隅顽抗,即使今儿晚上杜斯奈尔特爱开玩笑的淘气性格引起了他的种种反感;可是,他眼下看到她温情柔意的风姿和微泛红晕的脸蛋,仍想抽身就走! 对他的心思杜斯奈尔特早已洞若观火,然而看到保尔热情奔放地大献殷勤,虽是满心欢喜,但这种心情要隐蔽一下,这在她还不费吹灰之力!因为,她已发觉,那位候选者对此早已怒火中烧。不过,这一位在这方面也决非是个坚强的人物,因此他觉得,自己的怒火已慢慢转化为消沉、松散,乃至听天由命的思想了,这么一来,他的全部爱情憧憬至今怕早是强弩之末了!难道他的思想会被任何女子都了解,从而他的价值也会被任何女子充分估计到?唉,可是,他是一位货真价实的艺术家呀,哪怕是失望,痛苦,孤独,他也会当作她最隐蔽的全部引诱性来尽情享受!哪怕是嘴唇在颤抖,他也作为享受;即使遭到误会和遗弃,他依旧是戏台上面的英雄,悲剧中的台柱;当胸插着宝剑,他却在微微含笑。 一直持续到很晚他们才散去。保尔迈进了他凉爽的卧室,通过敞开的窗户,他遥望安谧的天宇,空中密布着凝然不动的乳白色云朵;从薄薄的云雾里,透露出来淡淡的月色,照在公园枝头湿渌渌的叶片上,折射出千百点闪烁的碎光。远处,在连绵不断的小丘上空,离黑暗地平线不远的地方,犹如一个小岛似的,有一片又狭又长的纯洁的天空,显现出润湿而柔和的光芒,其中有一颗淡泊的星星。 那个男孩久久地望着窗外,什么也没瞧见,只看到一片白茫茫的海洋,同时感到迎面吹来了一股清新而凉爽的晚风,耳畔回响着闻所未闻的低沉的声音,仿佛远处的暴风雨在怒吼,他深深地吸了口另外一个世界的暖和的空气。他弓着身子站在窗前,睁大了眼睛想看外面的景色,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在他的面前,生命和炽热的土地不很清晰而又漫无边际地铺展开去,这土地被炎热的狂风暴雨震得颤栗不已,又被闷热的云层遮成一片阴影。 姑母是最后一个上床。她十分警觉,在检查着大门和窗户,查看了所有的灯火后又向厨房扫视了一周,然后才回到卧室,她映着烛光独自坐在那张老式的安乐椅里。那孩子的心情,她心中可十分明白,明儿那些客人就要启程了,她不觉由衷地高兴。但愿一切都顺利地过去!在这一天之间,这样一个孩子已经失足了,这未免叫人不可思议!她果真知道,保尔的思想如今已与她游离开去,渐渐变得不可捉摸,她忧心忡忡,眼睁睁地看着他向爱情的花园,迈出了少不更事的第一步,个中的滋味她本人在年轻时期也很少品尝过,几乎只捞到自食其果的机会。过后,她又想到了勃尔泰,不由得叹息一声,同时微微一笑。她在抽屉里久久地寻找让她可堪慰藉的临别赠物。这时,她忽然吃了一惊,因为她发现时间已经很晚了。 薄薄的乳白色的云层静静地笼罩着沉睡的邸宅和昏暗的花园,地平线处那片小岛似的天空渐渐变作幅员宽阔的田野,看去又洁净又清新,却被柔和的闪烁星光煊染上一片绛红。在远处的小丘上奔走着一道柔和的窄窄银光,没多久,这银光又从天空中分隔开来。花园里,焕然一新的林子深深地舒了一口气,稍事休息后花园的草坪上,薄薄的而空洞的云影取代了山毛榉沉沉的树荫。 温和的、湿度很高的空气氤氲于明净的天际。碎石子场上和公路上遍地都是小小的水潭,不是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就是倒映着蔚蓝的天空。汽车嘎的一声在大门口停下。人们一一登上车去。候选者鞠躬不迭,姑母则可亲地频频点头,又跟大家一一握手,女仆们殿后,目送着汽车疾驰而去。 保尔来到车上,坐在杜斯奈尔特的对面,充当一名乐天之士。他对晴好的天气赞叹不已,又对自己的打算以及准备进山度假的美好旅行吹嘘了一番。他贪婪地观赏着姑娘的一言一语,一笑一颦。一大早,他工于心计,偷偷来到了园里,在父亲精心修剪的花台上采撷了半绽的浓艳的月季花。这时,他拿来夹在薄纸里,藏在胸前的口袋内,却不时提心吊胆,唯恐把花瓣挤碎。同样使他胆怯的,便是很有可能被父亲发现。 小勃尔泰默不作声,把开满花朵的茉莉花桠枝,举在自己的脸孔前,这是姑母送给她的,这时,她往汽车走去,心头喜气洋洋。 “可要我给您寄张明信片去?”杜斯奈尔特兴致勃勃地问道。 “哦,好极啦,请您千万别忘记!这真叫我高兴!” 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您也要在下面签名儿的,勃尔泰小姐。” 她有点惊喜参半的样子,连忙点了点头。 “好吧,但愿我们都能牢牢记住。”杜斯奈尔特说。 “不错,我今后会想起你的。” 说罢,他们已经来到了火车站。据说火车要过一刻钟才能抵达。保尔对这一刻钟的感受,犹如一个弥足珍贵的宽限时刻。但是,他却认为这是很不寻常的;自从步下汽车,他们在月台上步来踱去以来,他想不起一个笑话,也讲不出一句话儿。他忽然觉得,自己压力很大,也变得渺小;他不时望着时钟,同时侧耳细听有没有驶来的火车声响。直到最后一刻,他才把事先准备好的玫瑰拿出来,等小姐踩上火车的踏级,他就把它递送了过去。她喜形于色地对他颔首示意,转身便上了火车。不久,火车启动了,眼前一切都已化为乌有。 在与爸爸一同回家之前他觉得很害怕,当这位已转身进入了车厢,他却驻足不前,一面声称:“我想吸些新鲜空气,走回家去吧!” “心中有鬼,小保尔?” “哦,不,爸爸,我完全可以乘车回去的。” 但是,阿布特莱克先生满脸堆笑,打了个招呼径自驱车回去了。 “他只是干了些蠢事罢了,”途中他自言自语地咕哝着,“别太过分就好。”他想起,这些年来,冒着谈情说爱的风险,这孩子生平还是第一遭呢,同时又感到不胜奇怪,想这孩子对笼络感情这一套还是了解得很透彻!啊,眼下可轮到他这个孩子啦!然后,他却暗自欢喜,那小孩已偷取了他的玫瑰。这他可早已察觉了。 他来到家中的起居室里,在书柜前站了许久。他从中取了本《维特》,把它放入口袋,但又马上掏了出来,浏览了一下,开始吹着一支歌曲,把书放回到老地方。 这期间,保尔在暖洋洋的公路上奔跑,一路回家,心头却念念不忘杜斯奈尔特的美丽倩影。他跑得浑身发热,疲惫不堪,在抵达公园篱墙时,把双眼睁得滚圆,心想自己该做些什么才好。这时,那突然闪现出来的回忆不可抗拒地要把他一直扯到那垂柳底下。他心底有种强烈要求,去寻访这棵大树,他钻入纷披的柳枝中,坐到那张长凳的同一地方,说起这同一地方即是他昨天坐在杜斯奈尔特的身旁,而且她把自己的纤手按放在他的手上的。他闭上双眼,让手放在木板上,回味一下昨天使他感动,陶醉,甚至苦恼的那个激动的情景。烈火从他四周熊熊燃烧,大海正在怒吼,炽热的气流,载在紫红色的翅翼上,连连呼啸,颤栗着流去。 保尔在那儿坐了没多久,这时传来了咚咚的脚步声,有人走来啦。他心不在焉地举目观望,好像从重重梦魂中惊醒似的,一眼看到了洪堡格先生站立在自己的跟前。 “怎么,您呆在这儿,保尔?已经很久啦?” “不,我才跟家人去了火车站。我是步行回来的。” “眼下您坐在这儿,大有忧伤的神态。” “我没什么好忧伤的。” “没有,那好。我真希望看到您快活非凡。” 保尔不置可否。 “您为了那些姑娘,着实辛苦了一番。” “您有所感觉?” “特别是对某一位。我早就想到,您该给那位较年轻的姑娘有优先权。” “给少女?嗯?” “完全正确,给少女。” 这时,保尔看到,候选者脸上露出了不愉快的冷笑,还没说一句话,掉转身躯,疾步走到了草坪的中央。 中午时分,餐桌上显得静悄悄的。 “我们大家都好像有点疲倦的样子,”阿布特莱克先生笑嘻嘻地说。“包括你,保尔。还有您,洪堡格先生?但是,眼下不是一服舒适的调节剂吗?” “肯定是的,阿布特莱克先生。” “您与那位小姐谈得多投机?据说她是博览群书?” “这方面保尔必然了解。可惜的是,我只是快活了那么一会儿。” “你有什么说的,保尔?” “我,你指的到底是哪一位?” “要是你不反对的话,我指的便是杜斯奈尔特小姐呗。你好像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 “啊,小伙子就是要多多关照姑娘家嘛,”姑母这时插嘴说。 这又是一个溽暑的天气。屋前的场地上,散发出阵阵热气,公路上最后一个积聚雨水的小坑也已干涸见底。阳光灿烂的草坪上,耸立着一枝古老的山毛榉,披着和煦的阳光,保尔·阿布特莱克端坐在一根坚硬的桠枝上,背脊梁靠在主干上,沐浴在暗红色的荫影中。这儿,是这位游子谈情说爱的老地方;这儿,他不受任何出入意外的干扰。这儿,三年前的一个深秋,他宾至如归地坐在榉树的桠枝上,一口气念完了《强盗》;这儿,他曾抽了生平第一支雪茄;这儿,他曾为早日的家庭教师撰写了讽刺诗;这儿,姑母发现了他而感到极大的惊讶。他不由得想起,干这些恶作剧,他都拥有一种优越和宽容的感受,似乎这一切都发生在远古时代似的。多幼稚的举措呀! 他长叹一声,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回到了他坐的地方,掏出了他的小刀,开始在树干上刻凿。转瞬间,树干上出现了一颗心,中间还有个T的字母,他又将它雕刻得既美观又整洁,即使过了若干年后,看上去依旧十分清晰。 就在当天晚上,他寻到了园丁,让他把自己的刀子磨了一下。他自己却呼呼地踩起了砂轮。回来的时候,他在一艘旧时的小船内坐了一会儿,用一只手在水面上不断拍击,脑中思索着一支歌曲的旋律,这歌曲是他昨天从这儿听到的。穹宇间有半天薄云,估计一到晚上,还有场暴风雨来临。 (1905) 1 瑞典文学家艾·泰格奈尔(1782-1846)作品《弗列特约夫·萨迦》的主人公。 2 塔西佗(约55-约120),古罗马元老院议员,历史学家,曾任行政长官、执政官、亚细亚行省总督,主要著作有《历史》、《编年史》,分别记述68-96年及14-68年史实。 3 见96页注。 4 见96页注。 5 古希腊历史学家(前460-400),苏格拉底的弟子。 6 约翰·卢斯金(1819-1900),英国文艺理论家和社会改革家。 7 尼采的作品。 8 艾凯哈尔德(980-1062)用拉丁语写作的抒情诗人、教士,《艾凯哈尔德》是他的代表作。 9 历史用语。 10 埃德瓦特·格里格(1843-1907),挪威作曲家。《彼尔·金特》是易卜生名剧,作曲家谱写了二十二首插曲。 11 南欧沿地中海一地区,位于法国东部和意大利西北部,是旅游胜地。 拉丁语学校学生 王克澄 译 在这座古老的弹丸小城中央,坐落着一幢别具一格的大房子,它有不知其数的小窗户,还有被践踏得破败不堪的屋前台阶和室内楼梯,看上去既让人崇敬又让人好笑,连少年卡尔·鲍埃尔对它也拥有同样的心情,作为年方十六岁的学生,他每天早晨和午后都要身背书包打这儿进去上课的。他很乐意学习字迹漂亮而清晰、又无刁钻意思的拉丁语以及德意志的古典诗歌,然而,读到难念的希腊语和代数学,他就烦恼透顶。跟第一学期一样,读到了第三年,他依旧兴趣索然,其次,他也喜欢几位胡子灰白的老年教师,可是,如果遇到年轻的先生,他就感到头痛得要命。 离校不远处,开着一家年代久远的商店,人们来往进出一贯是从这儿步上几级极其潮湿的阶梯,随后便进入一道常年开着的小门,步入黑沉沉的过道,便有一股烧酒、煤油和干酪的气息扑鼻而来。不过,卡尔对这黑暗的环境却是一清二楚的,因为他的住房就在这同一幢房屋的顶楼。他住在这儿,由店主母亲提供他的膳宿,楼底下显得一片漆黑,一到楼上就非常明亮和宽敞;他们那儿是阳光普照,还可鸟瞰半城的面貌,对所有居民的屋顶他们都熟悉,连同居民的姓名也如数家珍。 商店货源充足,有许多上好的物品,从中搬上那步陡陡楼梯的仅是极少的一部分,至于摊到卡尔·鲍埃尔手里更是少得可怜,因为,他那位库斯特勒老妇,为他的食桌准备的只是些粗茶淡饭,从来没把他喂饱过。然而,除此之外,她和他的朝夕相处,倒也和和睦睦。他租赁了这间客房,不亚于侯爵的王宫那样,没有人敢来打扰他,他可以随心所欲地从事活动,而他的活动则是多种多样的。笼子里喂养两只山雀只是他微不足道的小活动,不过他开办了一个类似木匠活儿那样的工场。炉子里可熔解和浇铸铅和锌的金属制品,每逢夏天他捕捉到蜥蜴和壁虎便饲养在一个木箱子里——往往要不了多久它们就从金属丝栅栏上新的洞孔中爬出去,溜之大吉。此外,他还有一把小提琴,只要他不念书,也不干活,就不论什么时候,不分昼夜,总是喜欢奏上那么一曲。 因此,这位年轻人终日乐乎乎的,从来没有把光阴虚度,特别是因为他手头不缺他借来的书籍,而且,就是站着他也照读不误。他是博览群书,但是,不消说,他对所有的书,并非是一视同仁的,而读到童话、传说以及韵文诗歌体的悲剧,他总是爱不释手的。 然而,这许多脍炙人口的读物,本来就不容易填饱他的肚子。所以,只要讨厌的饥火逼得他无法承受的时候,他便像只鼹鼠似的悄无声息地步下陈旧而昏暗的楼梯,来到石板的过道里,那儿只有从店堂里射来一丝微弱的光线。过道里他随时可找到食物:不是在高高的空箱子上放着些吃剩的好干酪,就是在门旁搁着半罐子开好了的鲱鱼,如果侥幸碰到好日子,或者借了助人为乐的借口,卡尔鼓足勇气,径自来到店堂里,偶尔也会获得好几把干李子、梨子碎片以及类似甜食,把他的口袋装得满满的。 不过,他这举措,并不是因为他的贪婪和行为不端,而是饥肠辘辘者的一宗善举,也是一位品格高尚强人的怜悯感情,这强人对人类的可怕一无所知,他只是以冷静的自豪感来正视这冒险行动。因为他觉得,店主老母从他口里吝啬地克扣去的食品,当然要向她儿子充实的宝库里取还,因此他这举措分明与合乎道德的世界秩序的规律,完全是一拍即合的。 这些情况各殊的习惯、活动和业务爱好,除去权威性的学校读书外,早把他的时间和思想填得满满的了。然而,卡尔对此却还不心满意足。由于对某些同学的模仿和效法,也由于这许多美化灵魂读物的影响,更由于他个人心灵上的需要,对谈情说爱这块妙不可言而又充满预感的领域,他随时随刻都想跃跃欲试地迈上一步。因为,他事先已清楚地了解到,他眼下的努力和追求,怕很难达到现实的目的,所以他不必过于谨小慎微,把自己的一份爱慕之心去奉献给城内一位风姿娟好的姑娘,她出身于富有人家,从她华丽的衣着看来,已远远压倒了所有与她同龄的小姐。她的家门,这个学生天天路过,一旦遇到了她,他就跟碰到校长那样,决不把自己的帽子低低拉下。 他的现实状况就是这副模样,似乎是通过偶然机会,他的实际生活才涂上一层崭新的色彩,通向新生活的大门才向他洞然敞开。 那是一个深秋的黄昏,卡尔喝了一杯稀稀的牛奶咖啡,肚内依旧没有吃饱,饥火逼得他想找些东西果腹。于是他悄悄然地潜步走下楼梯,摸索着来到了过道里,经过短时间的寻找,他终于发现了一只陶土碟子,里面放着两只冬梨,大小和色泽十分可爱,旁边还有一块变红了的荷兰干酪。 这个饥肠辘辘的少年,一看就猜了出来,这份点心,分明是为主人准备的,暂时被婢女放在一边而已;然而,这霎时间的喜出望外却使他陡然想起自己倒也有这样亨通的命运,于是,他以感激不尽的心情,撮起了这份施舍,放到他的口袋里去。 还没等他藏好点心,重新溜之大吉之前,趿着软底拖鞋的婢女巴勃脱却从地窖的门边出现了,她手执烛灯,大吃一惊地发现他这个偷窃的行为。年轻的小偷手里还握着干酪;他纹风不动地站立着,目光瞧着地板,心头正在发怵,还羞愧得无地自容。他俩就这样站在那儿,映着明亮的烛光,生活的现实从此对这果敢的男孩不免送来了痛苦的一刹那,然而,这肯定不是什么不愉快的一刹那。 “不,原来这样!”巴勃脱终于说道,双目瞧着后悔莫及的罪人,他就像街头艺人说唱中的某个主角那样。他这时一句话也没说。 “事情干得真是出色!”她接着说。“不错,你可知道,这是一种偷窃行为!” “确实,是呀!” “这下可糟了!你怎么能干这种事情?” “我认为这是放在这儿的,巴勃脱,因为我想——” “你到底在想什么来着?” “因为我已饿得吃不消了……” 听了这句话后,那位老姑娘不禁把眼睛睁得滚圆,直勾勾地瞧着这可怜的人儿,目光里充盈着一种理解、惊讶和怜悯兼而有之的神色。 “你饿了吗?怎么,你在那儿没吃饱?” “东西很少,巴勃脱,很少。” “现在你该有了。喏,这就好了。口袋里的食物你就收下,这块干酪,你也拿了,里屋还有食物。然而,如果我这时不上来,也没有人会来此间的。” 怀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情绪,卡尔回到了自己的房里,一屁股坐下,他沉浸在思索中,先把荷兰干酪,又把几个梨子狼吞虎咽地咀嚼起来。过后,他心头好不自在,喘过一口气来后才缓缓地将四肢舒展了一下,最后拿起提琴,奏了一曲谢神赞美诗。他一曲还未奏完,有人却在叩门,他打开房门,巴勃脱已站在门口,给他递来了一个毫不吝啬地涂满了黄油的面包。 他看后有说不出的高兴,心想恭而敬之加以推却,但她却不喜欢他这样做,于是他只好乐意作出了让步。 “提琴你拉得太好了,”她欣羡地说,“我经常听到你在拉琴。为了你的食物,我总是操尽了心。黄昏,我准能把些吃的给你捎来,反正没有人会知道。她为什么不给你准备些更精美的食物,何况你的父亲早支付给了她足够的饭钱。” 这少年露出一脸尴尬的感激样子,很想再推辞一下,可是,她却一句话也没听进去,于是,他只好曲意收下了。末了,他俩取得了默契,讲定卡尔哪一天受到饥火催逼时,只消用口哨吹起《金色的夕阳》这首歌曲,她就带着食物走来。如果他吹旁的什么,或者根本一声不吭,这便意味着他什么也不需要。他这时又是后悔又是感激,把手按在她宽阔的右手掌心上,从此,在她的右手上,就深深烙下了“同盟”的印章。 从现在开始,这位中学生以欢愉和激动的心情,享受着一位好心女子的同情和照拂,这自从他在家乡的孩提时代起,还是破天荒第一遭呢!因为他的双亲一向居住在乡间,所以他很早就客居在城中供应膳宿的公寓中。巴勃脱像他生身的母亲那样,因为从年龄而言,也与他母亲相差无几的,如此督促和呵护着他,使他不时回忆起在家乡的那些年代和景象。她已四十光景,基本上是一位顽强、坚定而果断的女性;不过,顺手牵羊也偶尔为之;因为她在少年时代无意中遇到了一位使她不胜感激的朋友,也是她的一个保护人和抚养者,从此,一贯潜伏在她内心的那种倔强脾气,从她身上日复一日地消失了,而为人温存柔和和宽容大度的倾向,却渐渐显示了出来。 她这种感情,对卡尔·鲍埃尔得益匪浅,他也很快地适应了下来,正如好些这样年轻的孩子一样,对这全部提供的物品,哪怕是少得可怜,他也总是乐意地,也好像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样,没过几天,那次在地窖门口,那种如此难为情的初次遭遇,他已忘记得一干二净,而每天黄昏,在楼梯上哼着《金色的夕阳》这支曲子,却好像是习以为常的了。 如果巴勃脱这种助人为乐的举措仅仅局限于持久的食物周济上,那么,尽管他这样感激万分,然而存在于他记忆中的巴勃脱的形象也许不会永远这样的生动活泼。青年容易饥饿,然而她却拥有一股极大的热忱,与青少年的良好关系,如果单靠干酪和火腿,不错,甚至单靠地窖里的水果和酒类,怕是无法长此以往地保持下去的。 巴勃脱不仅在库斯特勒宅子里,受到不可缺少的高度重视,而且在邻舍之间,也享有无可指摘的崇高声誉。她来到这儿,正派的行为就蔚然成风。那班女邻居对此全都肚里有数,因此,只要她们的婢女,即使那些年轻人与她过从甚密,她们看在眼里,也有说不出的愿意。谁通过她的举荐,就可受到优惠的待遇,谁与她亲密无间地交往,也能成为使女组织和少女团体中的佼佼者。 下班之后和星期天的中午,巴勃脱很少孤零零的,而总是由一班年轻的婢女团团簇拥着,她帮助她们把时间打发过去,也为她们出谋划策。这时,她们做各种游戏,有时唱歌,有时猜谜等等,其中不论哪一个,她的未婚夫或者兄弟,也允许把他们带来。当然,这不过是偶尔为之的,因为,未婚妻们多半对她们这个圈子不久就会背信弃义的,而年轻的徒工和仆人,跟这些姑娘一样,往往与巴勃脱不会友好相处的。放荡不羁的谈情说爱,她可忍受不了;如果她们中的一个保护者,执意走这样一条路,经过她严肃的劝戒,却依然如故,那么,那人就要被她拒之于门外了。 在这样一个健康的团体里,拉丁语学生就往往是她们的座上客了。在她们那里,也许他比学校内可学到更多的东西。他参加这个晚会,是从来不忘记的。它一般安排在后院,姑娘们安坐在楼梯的阶梯上和空箱子上,这时,天色已黑,头顶上轮廓分明的四方形的黄昏天空呈现出微弱的淡蓝光芒。巴勃脱来到半圆形地窖的入口处,坐到一个小箱子上,卡尔则尴尬地站在她的旁边,身子靠在门框上,一声不响,只是透过沉沉的暮色,轮番地观赏着姑娘们的脸蛋,同时他有点害怕,如果他的那些同学知道了他晚上有这样的交际活动,将会产生什么流言蜚语! 啊,这些姑娘的脸儿呀!他只要看上一眼,每个人都能认得出来,然而,目前她们处在半暗不明的灯光下,身子又挤在一起,这样情况就有所不同,而他在她们的眼里,纯粹是个谜儿!就是在今天,他也依旧记得各人的姓名和脸形,也知道各人的生平事迹。她们都有各自的履历!在这几位年轻婢女的生命历程中,她们的命运,严肃的性格,生活的压力以及妩媚的姿态,他都了如指掌! 安娜·封·格吕恩·鲍姆也在场,作为最年轻的姑娘,她在初次干活时曾有偷窃行为,坐了一个月监牢。这几年来,她已变得忠实、诚恳,被大家视之为一颗小小的珍宝。她有一双褐色的大眼睛,一个冷漠的小嘴巴;她沉默寡言地坐在那儿,怀着冷静的好奇心,目不转睛地瞧着这小伙子。然而,她的宝贝,当时由于她那段与警察的纠葛而背弃了她,已经结了婚,眼下又成了鳏夫。他又在追求她,心想把她完全占为己有,但是,她却态度生硬,做得好像对他毫无兴趣似的,尽管她暗中还是跟旧时一样,对他情意绵绵。 来自扎花圈工场的玛格莱特是个乐天派,喜欢唱歌,大声嚷嚷,绾起满头金黄发卷。她穿得总是非常整洁,身上不时佩戴些漂亮而好看的小玩意儿,不是一条天蓝的缎带,就是几支鲜花,她从来不舍得花一分钱,手头一有芬尼,便送给她家里的继父,她的继父终日酗酒,从未谢过她一声。后来,她生活十分艰苦,就草率地结了婚,否则她哪会碰到这许多不幸和灾难!但是,尽管如此,她每次来时,都显得轻松而美丽,并保持着她的纤尘不染和韵绝风姿,虽然很难见到她的笑容,然而她的楚楚动人却胜于往昔。 不论哪一位,她们的命运是差不离的,她们很少有欢乐、金钱和友谊,可她们更多的却是活儿、忧虑和苦恼,她们闯过了艰难险阻,从底层挣扎上来,几乎毫无例外地成为无所畏惧而坚韧不拔的女战士!她们在这几个自由自在的钟点里,毫无顾忌地欢笑和快活,时而讲个笑话,唱支歌曲,时而握着一把胡桃,执着一段残余的红色缎带!她们只要谈及备受折磨的残暴故事,即使在欢声笑语之际,也会变得瑟瑟发抖!她们共唱哀歌,她们一起呻吟,她们秀气的眼睛里,滚落下偌大的泪珠! 她们之中也有那么好几位,说实在的,也爱好挑剔,有时达到令人讨厌的程度,她们经常满腹牢骚,说长道短。但是,只要有必要,巴勃脱便会老实不客气地打断她们的话头。不错,她们也曾干过繁重的活儿,很不轻松。格莱特·封·别朔普艾克就是其中的一个不幸者。她生活艰辛,她的伟大贞操也曾受到蹂躏,甚至在妇女协会里,对她也不够温暖和严格,因此面对每句尖锐的评语,她只好付之深深的叹息,并紧咬嘴唇,低声地说:“格莱特是命中注定要吃苦头的。”年复一年,她是受尽磨难,最后却发育得很好,不过,当她买长统丝袜,过多地支付了她省吃俭用下来的钱,她就十分激动,不免号啕大哭起来。她先后与两位师傅结婚,但不久就分道扬镳了,因为,一个是位浮滑浪子,另一个倒是品格端方和气质高尚的,可她呆在他身旁,却觉得对他无法了解,以致终日长吁短叹。 她们一起坐在黑暗院子中的一个角落里,互相交谈着她们的心事,并耐心地等待着,黄昏会给她们带来美好和欢乐的情趣。她们的谈话和神态在知书达礼青年的第一个印象里,似乎不够聪颖和文雅,然而,要不了多久,由于他的窘迫心情已消失殆尽,就显得比较自由和适应,如今他一眼看到聚首在暗处的那些姑娘,觉得她们俨然是一幅大有异趣和别开生面的油画了。 “不错,这位先生是拉丁语学校的学生,”说着,巴勃脱就想把他忍饥挨饿的可怜情况作个介绍,可是,他却露出乞求的形状,扯了扯她的衣袖,她脾气可好,对他颇为体谅。 “您肯定学习了许多课程?”来自扎花圈工场金黄发卷的玛格莱特问道,她接着又说:“您在那儿念些什么来着?” “是呀,还没最后决定。也许是医学吧。” 大家听了肃然起敬,十分注意地观看着他。 “那您首先要蓄起小胡须来,”药房工作的蕾妮脱口而出地嚷道,她们听了,有的扑哧一声掩口而笑,有的则放声哈哈大笑,过后却又与他打趣和调侃,要没有巴勃脱从中调停,怕要搞得他啼笑皆非。最后,她们提出要求,给她们讲个故事。就是他书念得再多,一时能想起来的无非是那些听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童话而已;但是,等他尚未真正开口,她们忍俊不禁地嚷了起来:“这些故事我们早已知道了,”格莱特·封·别朔普艾克瞧不起他说:“这本是小孩子听听的。”他讲不下去了,却涨得满脸通红。巴勃脱马上代他许下诺言:“下回他将另外讲个故事,他家里反正有的是书本!”她这番话儿,他认为讲得合乎情理,于是,他向她们保证,下次一定会让她们感到满意。 这时,天际已失去了最后一抹蓝色的光芒,在沉沉的黑暗去处,有颗星星在闪烁。 “现在你们可以回家去了,”巴勃脱提醒大家说,她们一起站起身来,先把发辫摆动一下,挪了挪正,又将她们的裙子掖掖好,然后互相点了点头离开了。她们有的走后面院子的小门,有的则通过过道,直穿大门而去。 卡尔·鲍埃尔也说了声晚安,径自咚咚上了楼梯,来到自己的房里。对她们这难以理解的感情,他感到满意,也感到遗憾。因为,深受青年妄自尊大和拉丁语学生愚蠢意识的影响,他真的察觉到,厮混在这班他的新伙伴中间,与他的实际生活显然是格格不入的,而且所有这些姑娘都为繁忙日常生活的坚固铁链所禁锢住的,内心都有充沛的精力,也懂得许多在他像童话那样陌生的事物。他要以研究者的小小狂妄性,不遗余力地深深思索,来考察她们幼稚生活中诙谐有趣的那些诗歌,来考察远祖民族的街头曲艺的以及军士之歌的那个世界。然而,他却发现,她们那个世界从某些事物上看,远远超越了他这个世界,他害怕她们的世界,怕它们会专政和统治他的一切。 不过,类似这种险象目前尚未被人察觉,而婢女们晚间的聚首时间却已变得越来越短暂,因为眼下早进入隆冬季节,即使天气温暖如春,然而对第一场大雪的降临,她们每天还要有充分准备。卡尔老是在寻找机会,来讲述他的故事。这些故事他都是从《小首饰盒》上读到的,内容不外乎楚恩特海姆和楚恩特弗利特等人物。每次讲完,他都得到不绝于耳的掌声,连作为结束的道德评语,他也只好忍痛割爱。但是,巴勃脱却根据自己的需要和能力往往为他作一些补充。除格莱特外,姑娘们对这位讲故事者交口赞誉,并对故事的主要情节不止一遍地反复议论,最后恳切要求,希望他下回再把最动听的故事说出来。他答应了,不料第二天天气骤然冷了下来,这样,谁还想去这空旷的地方愣愣呆着。后来,临近圣诞之夜,他也有了新的计划和乐趣。 到了晚上,他为爸爸用木刀做了只烟盒子,盒子旁侧雕刻上一行拉丁语诗句。由于这诗句没达到经典性的高品位,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作品,他末了只好在烟盒盖上,用旋涡形的大写字母,刻上了“请用!”字样,又把木刀在下面拉出一道横线,最后用浮石和石蜡把烟盒擦得晶亮。过后,他便心安理得地来到野外散步。 正月里的天气,寒冷而晴朗,卡尔只要有空,就来到溜冰场上滑冰。有一天,也在滑冰时,对那位美貌的城市姑娘他本有一种痴心妄想的恋情,这时怕早已消失殆尽。然而,他的伙伴们却赔小心地殷勤追求着她,他呢,一一都看在眼里,只见她对待任何一位,态度都很冷漠,还不时流露出那股谦恭有礼和故作媚态的俏皮劲儿。这时,他终于壮大了胆,求她陪伴滑冰,他没半点儿脸红和口吃,只是心头在扑扑乱跳而已!她伸出戴着柔软皮手套的纤细左手,按在他冰冷的右手里,与他一起滑行起来,她在一次非常得体的交谈中,对他这反应迟钝的助跑行动毫无隐瞒地大加讪诮。最后,她轻轻地说了声谢谢,返身滑行而去,他却立即听见,她同她好几个敏捷地从他身后翩然滑走的女友,发出了响亮而可恶的笑声,正如所有妖冶而娇惯的小姑娘能干出来的那样。 这种现象他屡见不鲜,从此,他只要看到这片虚假的热情,就怒火中烧,而且,不论在冰场上,还是从大街旁,每每遇见被他斥之为笨蛋的她们,他一概不予理睬,还佯装着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 为了砸碎由拘泥和殷勤所造成的那种有失体面的精神枷锁,尽可能显示和提高他的快活心情,他便在黄昏时分,偕同两三个粗莽的家伙,专门搞些损人的惊险活动。他们时而嘲笑警察,敲打火烛通明的牧师窗户;时而用火柴棒紧紧扣住电铃,惹得锁住在庄院里的狗儿狺狺狂吠;他们走到市郊冷清的街道上,吹吹口哨,摔摔鞭炮,还放小型烟火吓唬姑娘和妇女。 每逢寒冬腊月的夜晚,卡尔·鲍埃尔惹是生非地干上一阵子这种蠢事,然后总觉得非常愉快;他这种忘乎所以地寻找欢乐,再加上拥有恐吓他人的虐待狂,使他的性格不久便变得十分粗野和胆大妄为,也为他酿成了一种滑稽可笑的心悸病,可他对此从未对谁坦率承认过,因此便对它们心醉神迷,不能自拔。过后,他回到家里,拉一会儿小提琴,或者埋头读一段引人入胜的作品,他觉得,自己俨然是一位劫后凯旋的强人骑士,把他的砍刀拿下,挂到墙上,然后点旺一支明晃晃的松木火炬。 但是,当这种重复进行着的黄昏漫游,渐渐变成一种一成不变的小型恶作剧和逗人发笑的歹事,而且,恰恰与大家暗中期望着的那些正确的冒险义举始终南辕北辙,这种所谓的娱乐,开始使他扫兴了。于是,面对这些调皮捣蛋的同伙,他表示失望得很,并准备跟他们慢慢疏远开来。偏偏就在那个黄昏,也是他参与其事的最后一回,虽然他只是三心二意地随之而去,却碰巧出了点小小的乱子。 四个少年在布吕海尔巷里步来踱去,手中玩弄着小小的拐杖,伺机寻求做点损人事儿。其中的一个鼻尖上还架着副白铁夹鼻眼镜,所有四人全是荡检逾闲的家伙,帽儿和便帽都斜斜地戴在后脑勺子上。不多片刻,他们被一个疾步而来的婢女撵上了,她轻捷地打他们四人面前飘然掠过,臂上还挽着个有柄的大提篮。从篮子里掉下的一长段黑色带子,一会儿欢乐地随风飘舞,一会儿已被弄脏的梢头不时触及地面。 什么后果都没有考虑,卡尔·鲍埃尔肆无忌惮,一手抓起她的带子,紧紧握住不放。年轻的婢女漫不经意地继续往前走去,那松开的带子却变得越来越长,少年们看到后便爆发出一阵幸灾乐祸的欢笑。这时,姑娘突然掉转身躯,像闪电一样地站在笑声朗朗的年轻人面前,她看来既美丽,又年轻,一头金黄色的秀发;她二话不说,狠狠地赏了鲍埃尔一记耳光,伸手捡起落在地下的带子,回身匆匆而去。 这时,这批胡作非为的家伙还发出一阵嘲笑之声,但是,卡尔却默默无言,一路走到最后一个街角,他与众人三言两语地告辞走了。 他心里感到非常别扭。那姑娘的脸蛋,在那半暗不明的街上,他只看了一眼,觉得非常俏丽和可爱,而给她用手狠狠地这么一下,他深感惭怍,心头与其说痛苦,不如说舒坦。可是,当他想起,他对这可爱的宠儿玩了如此愚蠢的恶作剧,使她在生他的气,且必然把他当作一个头脑简单的开玩笑家伙,他不由得追悔莫及,羞愧难当。 他慢腾腾地走回家去,步在陡陡的阶梯上没有哼歌,只是静悄悄地拾级而上,迅速地进入了他的房间。足足有一个小时,他坐在昏暗而冰冷的小屋里,额头抵在窗户上。过后,他取出了提琴,奏起他孩童时代的那些柔和而古老的曲子,其中也有他四五年来从未唱过或奏过的歌曲。他不由得想起了他的姐姐和家乡的花园,想起了阳台上的栗子树和红色的花朵,还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等到他疲倦不堪,有点迷离恍惚的样子时,就上了床,但却无法一下子入眠,这位倔强的冒险家和街头的英雄汉这时开始轻轻地哭泣起来,过后,依旧静静地哭泣,直到进入梦乡。 在晚间漫游的那些旧时的同伴间,卡尔已有了胆小鬼和叛离者的名声,因为他把那种活动早就置之脑后。取而代之的是,他接连读了《唐·卡洛斯》1、埃曼努埃尔·盖贝尔2的诗歌以及哈利希·封·别尔那斯基的作品,还开始撰写日记,而且,也很少要求好心的巴勃脱对他继续给予支持。 她不免有个印象,觉得在这年轻人心中,肯定有什么事情在作祟,因为,她既然接受了照顾他的任务,所以有一天,她出现在他的房门口,来探访这位正直的人。她没有空手而来,而是带了一串新鲜的吕奥纳香肠;她连连催促,要卡尔当着她的面,马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啊,搁着吧,巴勃脱,”他说,“现在我真的一点也不饿。” 可是,她却认为,年轻人嘛,随时都吃得下去,便死不肯让步,直到他满足了她的要求。有一回,她听说,拉丁语中学的青年们,念书负担过重,却不了解她的那位保护者,在学习上是否过分紧张。现在,她见到他的食欲锐减,还开始有病痛的样子,就满脸严肃对他劝了一番,接着又打听了他生活起居的详细情况,最后给了他一帖民间常用的泻药。然而,卡尔却哈哈大笑起来,向她解释说,他的身体完全健康,他胃口欠好,主要是因为脾气和情绪不佳的缘故。这样一说,她就安心了。 “你的口哨声,我几乎已经听不到了,”她毫不含糊地说。“说真的,世上是没有人为你而死的。说,你果真有了恋人了?” 卡尔一时控制不了,脸刷的一下涨得通红,不过,他也十分生气,强烈地驳斥了她的这些质疑,说自己有的是可作消遣的事情,目前只是心头感到烦闷罢了。 “这样我也明白了你的种种现状,”巴勃脱快慰地说。“明天是‘下角’的小莉丝大喜的日子。她订婚已久,对象是个工人。她肯定和他能成为和睦的一对,这是可以想像得出的,她男友为人很随和,只是金钱,似乎不很充裕。这大喜的日子你应该去参加,你对莉丝本来是熟悉的,你去,说明你没有架子,大家都为之高兴。安娜·封·格吕恩·鲍姆和格莱特·封·别朔普艾克她们都去,否则人就不会太多。谁都要送礼!我认为,这是一个悄然进行的婚礼,在家里举行,不摆酒宴,也没跳舞等类似场面。没有这些节目,人们照常十分快活。” “可是我却没被邀请呀,”犹豫不决的卡尔说,因为他觉得这婚事对他没多大诱惑力。然而,那巴勃脱对此只付之一笑。 “啊,这算什么话,我早已有所安排,充其量在晚上多花费你一两个小时罢了。我还设想了一个最佳方案!你把你的提琴带去。——为什么不呢!哎哟,多愚蠢的借口!你把它带去,效果一定很好,这平添了一个娱乐活动,为此大家会对你感谢不迭呢!” 没坚持多久,这位年轻的先生终于答应了。 第二天傍晚时分,巴勃脱专程赶来接他;她穿上妥善保管的华丽服饰,显然这是她年轻时代的衣服,却把她裹得紧紧的,浑身都在发热。她非常激动,红喷喷的脸儿,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可是,她却很不耐心,硬是要卡尔换过衣服,并围上一条崭新的领子,尽管自己身上穿着礼服,还是马上为他的靴子刷去了尘土。然后,他们做伴来到了郊区一座窳陋的房屋,那对年轻的新夫妇,在那儿租赁了一幢带厨房和卧室的房屋。卡尔随身携带了他的提琴。 他们走得又缓慢又小心,因为,打昨天以来,天气已经开始解冻,他们在光顾之前,务必保持他们靴子的整洁。巴勃脱的腋下还挟了一把结实的大雨伞,双手把她那件棕色上衣高高提起,免得被人看到有点难为情的卡尔,跟她在一起有多开心! 在那座十分简陋却又粉刷一新的新婚房子里,有七八位客人,围坐在一张冷杉木制的餐桌的四周,桌子铺设得干干净净,他们除了这对夫妇之外,还有两位结婚的傧相以及年轻夫人的几位表姊妹和女友等。一大块生菜垫底的烤猪肉,显然作为宴会之用,还有一个盆子,里面放着一尊大蛋糕,旁边的地上搁着两大壶啤酒。等巴勃脱和卡尔抵达时,大家先后站起身来,主人满脸含羞,深深地鞠了两个躬,伶牙俐齿的夫人接受了他们的问候和介绍,客人们对新来的人一一递过了手去。 “请用蛋糕吧,”女主人说。丈夫默不做声地传来两个新杯子,并斟上了啤酒。 这时还未上灯,在互相寒暄一番之后,除格莱特·封·别朔普艾克外,卡尔一个人也不认识。在巴勃脱的示意下,他把巴勃脱事先准备好用纸裹得紧紧的礼物,塞进了女主人的手中,还添了句祝福的客气话。接着,有人给他推来了一张椅子,他才在啤酒杯前落座。 这时候,他不觉大吃一惊,就在自己的身旁,发现那位年轻少女的脸儿,就是最近曾在布吕海尔巷里赏给他一个耳光的那位姑娘。她似乎与他并不相识似的,至少她是非常漫不经意地对他的脸儿扫视了一下,而且,即使眼前在主人的建议下,大家互相碰杯祝贺,她也照样和蔼可亲地把杯子向他递来。由此,卡尔比较定心了,堂而皇之地瞧着她。就在最近,甚至每天,他都花足够的时间,在琢磨着这张脸,因为,那天他仅仅瞧了一眼,此后再也没见到过。眼下,他觉得奇怪,她的模样跟那天竟判若两人。她是温存可亲,柔情脉脉,体态风韵而轻盈,犹如一幅图画似的。她长得超凡脱俗的标致,也有出类拔萃的妩媚,在他看来,她的芳龄几乎还没有他大。 当其他的人,如巴勃脱和安娜等,都讲得很起劲的时候,唯独卡尔却一声不吭,一眼不眨地瞧着这位金发少女。他想起,他经常有种迫切的要求,最好把这朱唇亲一下,因为他这时感觉到,看她的时间越长,这要求也变得越强烈越大胆,他害怕这完全是不可能的。 他一时不由得收敛起来,有好一阵子不发一言,只是闷闷不乐地坐着。这时,巴勃脱唤他,让他拿提琴来,好好演奏一番。青年首先有点推三阻四,尔后又忸怩作态,但是,末了还是从箱子里取出提琴,拨弄了几下,把音校正,然后奏起了一支爱情歌曲,尽管他的音调校得较高,全体人员仍立即和着音符齐声高唱起来。 这样,大家显得十分融洽,四座洋溢着一片欢乐的气氛。一盏崭新的小落地灯,推到了大家的跟前,灌满了油,就点旺了,歌曲在房里一首接着一首地吟唱,有人这时换上了一壶新鲜啤酒,等卡尔·鲍埃尔奏出他不很熟悉的一支舞曲,三对舞伴马上出现在这窄窄的场地上,欢快地翩翩起舞。 九点左右,客人们都一一离席而去。金发姑娘跟巴勃脱和卡尔两人有一整条街是同路的,走在这段路上,他终于壮大了胆,与姑娘攀谈起来。 “您在这儿哪家干活?”他腼腆地问道。 “在商人科尔特勒家里,就在萨尔茨巷的尽头。” “原来这样。” “不错。” “不错,是这样……” 接着,大家沉默了好一阵子。然而,他终于又大胆地开始问道。 “您来这儿很久了吧?” “半年。” “我始终认为,我曾与您见过一回。” “不过,您,我可没见到过您。” “见过一回,那是黄昏时分,在布吕海尔巷,可不?” “对此我一点也记不起了。天哪!我怎会把街上的行人都端详得这样仔细。” 他高兴地喘过一口气来,想她对日前的恶作剧者,没有从他的脸上认出来;他本来已决定,恳求她原谅他。 这时,她已来到她居住的大街拐角上,便站停了身躯,准备道别。她给巴勃脱递过手来,回头又对卡尔说:“再见啦,大学生先生。万分感谢。” “感谢什么呢?” “感谢演奏的乐曲呗,多动听的乐曲。好,晚安。” 她刚要转身,卡尔向她伸过手去,她很快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然后,她便走了。 后来,来到巴勃脱家门前楼梯的平台上,他说了声晚安,她就问道:“怎么,玩得可好,还是欠好?” “好得不能谈,太妙啦,真的,”他快活地说,看到天色已晚,心头暗自高兴,因为他觉得,体内的热血这时已涌到了自己的脸上。 白昼一天比一天长。天气逐渐转暖,也变得清朗起来,就是在最隐蔽的沟壑和院子角落里隔年的灰色冰层也开始消融了,一到明亮的下午,早春的预兆,已在微风中吹拂不已。 巴勃脱在院子里所举办的晚间团聚会眼下重又开始了,待等暮色降临,她就坐在地窖的入口处与她的女友们和保护者絮絮聒聒地谈开了。可是,卡尔跟她们却变得疏远了,他为了做好他的爱情之梦,终日忙碌不息。他终止了在房内喂养任何小动物,也不干雕刻和其他木工活儿,取而代之的,他却购置了两个又大又重的铁铸哑铃,只要手中放下提琴,就用这两个哑铃来锻练身体,直到疲惫不堪才在房内踱步。 后来,他在那条小巷里又有那么三四回遇见那位金发姑娘,她每次都显得非常可爱和俏丽。可是,他再没有跟她谈过任何话儿,看来他对她已没多大希望了。 那是三月里第一个星期天的中午,他刚走出家门,就听到毗邻的小院子里有聚首在一起的姑娘们议论声音,由于突然激发的好奇心,他走到虚掩的门后,从门缝里往外窥视。他望见了格莱特和来自扎花圈工场的乐天的玛格莱特两人正坐在那儿,在她们的背后还有一个满头金黄秀发的脑袋,就在这时,那脑袋稍稍抬了起来。卡尔一眼便认了出来,这分明是他的姑娘,金发的蒂恩妮,他又惊又喜,一时连气也给憋住了,在他还未破门而入,走到这个小团体跟前,自己先得把精神振作一下。 “我们早认为,这位先生可能会自视清高的,”玛格莱特笑呵呵地嚷了起来,她第一个把手向他递来。巴勃脱威胁性地用手指点了点他,回身却为他撤空了一个位置,唤他坐下。过后,她们又把刚才的话题接续下去。可是,卡尔却很快离开了他的那只座位,来回踱了许久,最后站在蒂恩妮的身旁。 “怎么,您也在这儿吗?”他轻轻地问道。 “当然,为什么不可以呢?不过,您必须随时抓紧学习。” “哦,学习嘛,可没有如此严重,不过是要让人多加督促的。如果我早知道您在这儿,我保证经常来这儿报到。” “啊哈,这不过是您瞧得起我!” “这是事实,完全肯定的。您要知道,在结婚那天,大家都感到非常美好。” “是呀,真是好极啦。” “只是因为有您在场,正因为如此。” “请您别提这些了,您真是喜欢开玩笑。” “不,不。您别生我的气了。” “为什么这也算生气?” “我害怕得很,唯恐再也见不到您了。” “是吗,那么后来又会怎么样呢?” “后来——后来嘛,我完全不知道,我该怎么样才好!也许我干脆往水里一跳算了。” “哦,怎么啦,要不真为您的皮肤可惜,它们将变得水淋淋的。” “是呀,要是这样,您当然要哈哈大笑了。” “这可不会的。不过,您也在胡说八道,把我搞得晕头转向。请您要多加注意,要不我真会相信您的话的。” “您可以相信我的话,我可没别的意思。” 说到这儿,格莱特粗野的谈话却把他的声音给盖没了。原来,她用又尖又响的嗓音,正在数说某个可恶的东家那些惊人的行迹:说这东家对待一个婢女刻薄得很,给她的膳食非常粗劣,自从那婢女病后,他就悄悄地把她打发走了。还没等到格莱特把话儿讲完,其他的人已大声喧哗地哄了起来,直到巴勃脱从中调停为止。在这剧烈的争吵时,蒂恩妮贴身的一位女邻座伸出了她的胳膊,在她的腰肢下一搂,卡尔·鲍埃尔注意到,自己暂时别去加入到她们喋喋不休的对话中去。 他也不去接近她们,只是耐心地等待着,直到过了两个小时左右,玛格莱特表示要走之时。眼看天色已暗,也变凉了。他便简单地说了声再见,径自捷步而去。 一刻钟过后,蒂恩妮来到离家不远的地方,跟最后的那位同路人分了手,只有她孤单一人正在那段短暂的路上行走,谁知从一株槭树的背后闪出了这位拉丁语学生,他挡住了她的去路,摆出一副羞涩而恭敬的样子,向她深深问好,她不觉大吃一惊,便横眉竖目地瞧着他。 “你到底要干什么?” 话音刚落,她却发现这位年轻人脸色惨白,又有点畏怯的神态,她声色俱厉的模样顿时有所收敛。 “那么,你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一时口吃得厉害,连意思也表达不清了。不过,她却明白了他的意图,也了解他这行为是极其严肃的,她似乎看到这位一筹莫展的青年已控制在自己的手掌中,因此她也对他表示抱歉,当然,由于她这份胜利,心头不免产生一种自豪和喜悦感。 “别干这傻事,”她与人为善地说。当她隐约听到,在他的谈话中却充斥着呜咽的抽泣声,便补充说:“我们另外找个时间,彼此交谈一下吧,现在我要回家去了。请您别这样激动,可不是?好吧,再见啦!” 说罢,她点了点头,转身便走。他慢慢地离开了那儿,暮色渐浓,黑夜已经降临。他在大街上踽踽独行,穿过大街和广场,路过鳞次栉比的房屋和连绵不断的围墙,又行过大小菜圃和缓缓流淌的水井,才来到城脚下的田野间,他却又转身进了城,从市政府拱形门下穿过,沿着上面的市场一路行去,然而,这一切看在他的眼里,觉得十分亲近,却又好比是一个陌生的寓言国家。他喜欢这位姑娘,便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了她,她对他表现得多么友好亲切,却又对他说了声“再见”! 他漫无目的地走了好长时间,因为他感到有点凉意,便把双手插入裤袋里,等他拐弯转入自己的小巷中,举目一望,把家门认了出来后,这才如梦初醒,便不管深更半夜,开始嘹亮而激越地吹起了口哨。他的声音响彻在晚间的街道上,最后在库斯特勒寡妇清静的过道里消失了。 对这两心相悦之事将会产生怎样的后果,蒂恩妮为此在反复推敲,因为不管怎么说,他不啻是个恋人,由于热情奔放的憧憬和放任不羁的激情,他就来不及作出郑重的考虑。姑娘觉得,如果把这事持续和思考得越久,对这位漂亮的孩童应有的谴责就越少;何况对她来说,知道了有这样一位文雅而有造诣的纯洁无邪的青年,居然把她也爱上了,这显然是一个新鲜而令人欢欣的感受。然而,她却没有一点时间去考虑这个恋爱关系,因为这个关系只会给她造成困难,或者极大的损害,无论如何,无法达到一个圆满的目的。 与此相反,她很不愿意用生硬的答复或者干脆不置可否,为这可怜的少年制造痛苦的现实。最为理想的是,通过半姊妹式半母亲式的口吻,又以与人为善和插科打诨的方式给他指明正确的方向。在这种年头里,姑娘比男孩更为成熟,她们的性格上也更为坚定。再说,一个自谋生计的婢女,就世故练达而言,远远凌驾于一个中学生,乃至大学生之上,特别是他们已堕入情网,更会毫无意志地听任她们的摆布。 这些举棋不定的思想和决断,在这位困惑的姑娘心中反反复复地折腾了两天。最后她才作出决定,认为严厉而明确的拒绝是正确的举措;然而她也要对良心负责,她对少年固然没有爱恋之心,可是,对他不免产生了一种助人为乐的友好和同情的心理。 最后,正如大多数人处于类似困境中所作的处理那样,她决定让自己的决断自始至终徘徊于反复推敲之中,直到它们变得精疲力竭,依旧在犹豫不决中彷徨,跟一上来的情况没有两样;等到该磋商的时刻来临,她准备对事先的那些思想和决断一言不发,而是完全由卡尔·鲍埃尔一手处置。 第三天晚上,她较晚才出门,来到离家不远地方,就碰到了他。他拘谨地向她问好,很有点小声小气的样子。这两位年轻人相对而立,彼此不知该怎样开始交谈才好。蒂恩妮害怕有人发现,疾步躲进了一个大门洞开乌黑沉沉的入口处,卡尔胆怯地尾随着她而去。旁边的厩舍里,有骏马在不断地长嘶,某处毗邻的院落和花园里有个还未入门的业余爱好者在初试他的笛子。 “他在胡乱吹些什么!”蒂恩妮低声说,脸上露出强作欢笑的神态。 “蒂恩妮!” “喏,到底怎么啦?” “啊,蒂恩妮——” 这位腼腆的青年,不知她将作出怎样答复,不过,他总觉得,就是这位金发少女对他发恼,也不是不可和解的。 “你是这样的可爱呀!”他讲得很轻,心头却不免慌做一团,想他居然自作主张地将她称之为你。 她犹豫了片刻,没有答话。这时,他感到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也显得有点六神无主,心想握住她的手。他果真这样胆怯地干了。握住了她的手是个非常大胆的行为,因此他恳求她给他应有的责备,尽管在她是非常不可能的。她却觉得更加高兴,伸出她空着的手,柔和地抚摩着这可怜求爱者的头发。 “你对我真的不发恼?”他问道,一脸的诚惶诚恐。 “不,你这孩子,你这小家伙,”蒂恩妮亲昵地笑着。“不过,我现在就要上路了,有人在家里等着我呢。我还得把香肠带回去。” “不允许我陪伴你同行?” “不,你还在想什么!你先走,回家去吧,别让任何人看到我们!” “那好,晚上好,蒂恩妮。” “是呀,你只管去吧,晚上好!” 他还有许多事想问,也要求得到她的答复,可是,眼下他无暇想到这些,就高高兴兴地走了,他的脚步多么轻松和安稳,仿佛石板铺设的大街,一下子变成了软绵绵的草坪,即使他眼前一片漆黑,也仿佛来到了一个阳光明媚的国土。他几乎没跟她讲几句话,然而,他却用你称呼了她,她呢,也是如此,他还握了她的纤手,她又用纤手抚摩他的头发。这似乎使他有足够的受用,就是在往后的好多年里,每逢他想起这个夜晚,一种幸福感和一种感激不尽的亲切感,就像一道炫目的光芒,充盈在他的灵魂深处。 当然,当蒂恩妮事后对这情景再三思考之后,也完全领悟不出,这到底是怎样形成的。但是,她也许觉得,卡尔这天晚上是过得很幸福的,为此她要受到感谢,而他那种幼稚的羞怯,她也永记在心田,而且,直到最后,在发生的事情中,她也没察觉有多大的不幸。这位聪明伶俐的姑娘,从今往后心里明白,自己必须为这位幻想者负责到底,因此,她开始不遗余力,不管本身多么紧张,也要非常温柔和稳当地把他引导到正确的康庄大道上去。因为一个人的初恋,本来是神圣和快活的,但往往需要有人帮助和走些弯路,这过程对她来说虽然为时不算太长,但毕竟是个人生活中一个沉痛经历。如今,她只希望能帮助这青年为此别遭到不必要的痛苦。 第二次的会面,是约好在星期天,他们来到了巴勃脱的家里,蒂恩妮向中学生亲切地问好,并从自己的座位上几次对他点头微笑,又有好几次扯着他谈心,好像他俩并肩而立的时间比往时要多。然而,他把她每次的微笑都当作珍贵的礼物,对她每次流盼的秋波,又当作由光和热把自己包围起来的火焰。 可是,几天之后,蒂恩妮终于与青年坦率地谈了一次话。那是放学后的一个下午,卡尔又在她家周围某处守候着,这是她很不乐意的。她引他穿过小花园,来到她屋后的木材仓库,那儿散发着一股木屑和干木的气息。她在那儿先把他唤到跟前,首先不允许他今后再跟踪或者守候她,又向他说清楚,像他这样一个青年求爱者,应采用一个适当的方式。 “你每次在巴勃脱家里碰到我,如果愿意的话,你不妨随时都可以和我做伴,然而,只要有人跟我同行,你就不必陪伴我走完全程。不允许你单独同我一人走路;在他人面前,你很不留神,又不小心,这可不行!到处都有眼睛,他们只要看到有人抽烟,就会大声呼唤救火的!” “不错,但愿我能成为你的情人就好!”卡尔泣不成声地说道。她却禁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我的情人!现在要用这称呼干吗呢!要是在巴勃脱这儿,或者你父亲家里,或者到你教师面前,你可以这么称呼。不错,我十分喜欢你,也高兴跟你平等相处。但是,在你成为我的情人之前,你必须先要自立,吃你自己赚取的面包,这恐怕要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吧!你现在暂时还很单纯,只是个一往情深的孩童,我没有真心诚意地对待你,这句话我可从来没对你说过。因此,你别垂头丧气,这可改变不了的。” “那么叫我怎么做才好呢?你不喜欢我吗?” “哦,小家伙!有关这方面的问题别再提了。你一定要重理智,像你这样的年纪,别去要求轮不上你操心的事,我们只是好朋友,事物都有规律,要耐心等待时机的到来。” “你认为这样?可是,你,我还想跟你讲些——” “什么事?” “不错,瞧——就是——” “讲吧!” “——是不是你可给我一个吻儿。” 她注视着他涨得通红而又狐疑不决的脸儿,注视着他稚气可掬、秀气十足的嘴儿,过了片刻,为了使他如愿以偿,她好像有点俯允的样子。接着,她却立即责备自己,并把长着金发的脑袋摇个不停。 “给你一个吻?到底为什么?” “就为了这。你一定不会生气吧?” “我不生气。不过你也别太孟浪行事。往后找个机会我们不妨对此再谈一下吧。你还不了解我。你要马上接吻,这类事情可不是开玩笑的,好吧,现在要振作精神,星期天我再来看你,那时你也再把提琴带来,好不?” “好吧,我很愿意。” 她让他回去,看他在深思熟虑,又带着不很高兴的样子匆匆而去。她觉得,他毕竟是个正直的小伙子,她绝不可给他制造任何痛苦。 蒂恩妮的婉言相劝对卡尔来说,只是一颗苦涩的药丸而已,但他是真的心悦诚服的,没感到有什么不舒服。固然,他从这恋爱活动中获取了一点其他的想法,而且一上来就有点失望,但是,他不久就发现了传统的真理:付出比获得更为幸福,爱人比被爱也更妙不可言和更为幸福。他并不隐瞒他之所爱,也并不感到羞愧,而是对此要承认,即使初次没见成效,却也给了他一种快乐和自由的感受,把他从迄今为止无足轻重的狭小的生存圈子里提将出来,投入了拥有伟大的感受和意识的较高层次的世界里。 每次与姑娘见面,他总是演奏几曲提琴。 “这仅仅是为了你呀,蒂恩妮,因为,要不我就没什么好给你了,就是为了得到你的快活。” 春天转眼就要来临,蓦然间已是春回大地了,嫩黄的紫菀开遍在绿草如茵的牧场上,重重远山的林木间,吹来阵阵的热风,在高低参差的桠枝上的片片嫩叶中,已蒙上了薄薄的雾霭,还有不少早已飞回的候鸟。家庭主妇在她们窗户前那块摆花的绿漆木板上放满了盆栽的天竺葵和风信子。男士们在中午时分来到门口的通道上,耐心地在侍弄他们的衬衣,准备到了晚上,在空场上玩九柱戏去。年轻人却心不在焉,一味醉心于狂热的谈情说爱之中。 那是一个星期天,绿匝地的河谷上空,碧蓝如洗,阳光和煦,蒂恩妮偕同一个女友漫步走来。她们准备花一个小时直抵艾曼纽斯堡,寻访林间的遗迹。然而,当她们来到城外,刚从一个洋溢着欢声笑语的店主东花园的前方经过,耳畔便忽地闻得乐曲声,在一个圆圆的草坪上,有人在跳缓慢的三拍子农民舞,她们不顾这种诱惑,径自往前走去,然而脚步却慢腾腾的,有点徘徊不前,才走到街道的一个弓形所在,她们想在这拐弯去处再聆听一下远处传来的音乐声,不想她们却走得更加缓慢,最后干脆不走了,她们偎身在街道边绿草地外的栅栏旁,侧耳倾听,过了一会,她们才省悟过来,正想继续走去,谁知那欢乐而令人思慕的音乐,比她们更有力,扯着她们往原路折了回去。 “古老的艾曼纽斯堡我们还是找到了,”女朋友说,她这么说,使她俩得到了自我安慰,她们涨红了脸,低垂着目光跨进花园,通过纵横交叉的桠枝和褐色而壮硕的栗子,她们看到了蔚蓝的天空。那正是晴好的下午,等到薄暮时分,蒂恩妮回城去时,她不是孤单一人,却有一位健康的美男子,彬彬有礼地陪伴着她。 这一回,美丽的蒂恩妮找到了一位理想的丈夫。他是个木匠徒工,他不久将要晋升为一个师傅,然后再跟蒂恩妮缔结良缘。他闪烁其辞和结结巴巴地叙述了对她的一片钟情,又清楚而流利地讲明了他的社会关系和今后的希望。情况是这样的:他在彼此不熟悉的时候,跟蒂恩妮相见了多次,发现她是一位值得追求的对象,而且还觉得,如与她结合,她显然是一位快乐的终身伴侣。一个星期里,她天天来看他,从而日益爱上了他,与此同时,他俩把一切必要的事项都已谈妥,然后,他们取得一致意见,就是在介绍人的支持下订了婚约。 由于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梦幻似的兴奋,蒂恩妮深深体会到,这是件悄无声息又是非常庄重的天大喜事,为此她把其他一切都忘记干净,也包括那位可怜的学生卡尔·鲍埃尔,而他在这些时间里,却白白地等待着她的回音! 等她重又回忆起那位被她疏远已久的年轻人时,心里不免感到十分内疚,同时马上想到,把那件订婚的事暂时隐瞒过去。然而她又认为,这样做怕不很妥当,也是不允许她干的,如果考虑的时间越长,她觉得这事对他越难打发过去。而且,对这心中无底的人,突然把事实公开,她又十分害怕;不过,她也知道,对这善良的人只有推心置腹,才是唯一的途径;目前,她开始领会到,她跟这孩子所开的善意玩笑是有多大的危险性!无论如何,如果这年轻人从他人那儿获悉了她的订婚之事,那非闹出乱子不可!一旦他对她产生不良的想法,她可也受不了。她觉得,如果把自己恋爱的第一印象和想法对这青年作全面交代,从而使她的欺骗性在他面前暴露无遗,那他心中会受到极大的创伤,进而使他的现实生活变得万念俱灰,因此,这些情况还是不让他知道的好。她万万没料到,与这孩子的交往之中,竟会给她添上这许多麻烦! 最后,她显得束手无策,只好去找巴勃脱了,当然,巴勃脱对这种相亲相爱的事绝不是个最有资格的女法官。但是,她却了解,巴勃脱很喜欢她的拉丁语学生,也关心他的身心健康,因此,她宁可遭到巴勃脱的责备,也不愿让那位年轻人无人照顾地形影相吊。 责备是无法避免的。当巴勃脱全神贯注而又默不作声地听姑娘谈了这事之后,生气地把地板踩得咚咚直响,她怒气冲冲地狠狠训斥了这个熟悉的少女。 “没有一句好听的话!”她声色俱厉地嚷道,“你简直是在愚弄他,开这种伤害人心的玩笑,你就是针对他,针对巴勃脱,旁的什么也不是。” “光诅咒,解决不了什么,巴勃脱。你要知道,假使我认为这仅仅是为了开开玩笑的话,我眼下决不会心急火燎地赶往你这儿来,并向你承认我的责任。我认为,这不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是这样?那么目前你是怎样想的呢?目前叫谁把这碗汤一下子喝光,嘿?也许是我喽?是呀,这一切都与那个孩子,那个可怜的孩子有密切关系的。” “不错,我对他是够抱歉的啦。不过,请听我说。我认为,我现在想与他当面谈一下,与他本人把一切都谈开,我无法原谅自己。我只是在想,对此你要全面了解,这样往后你可顺便照顾他一下,如果这事把他折磨得太过分的话——你是否愿意——?” “我能有其他办法?孩子,愚蠢的孩子,也许你在与他来往时,对他已有所了解。我认为,爱慕虚荣和该死的开玩笑是有内在的联系的。这会没有损害?” 这席谈话,得到的结果是:老姑娘就在同一天安排这两位在院子里会会面,至于她知道的内情,绝对不能先向卡尔吐露一丝一毫。到了黄昏,小院上方的那片天空映着一片淡淡的金黄色。然而,门角落里却依旧是黑沉沉的,如果这儿有两个年轻人呆着,却谁也不会发现对方。 “不错,我必须告诉你一些情况,卡尔,”姑娘开始说。“今天我俩彼此要说声再见啦。干脆说,一切都将告一个段落了。” “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已有了一个未婚夫——” “有一位——” “请安静,好吧,首先听我说。瞧,你本来就非常喜欢我,可我总不能用嘘嘘之声把你撵走。因此我也得马上向你说清楚,你知道,因此你不能把我当作你的情人,是不?” 卡尔不置可否。 “是不是?” “是的,那好吧。” “现在我们俩必须告一个段落了。你也别把这事看得太严重,来往于街头的姑娘多的是,我对你来说,并非是唯一的姑娘,也并非是合适的姑娘,你还要继续学习,今后将成为绅士,甚至成为医生。” “不,你,蒂恩妮,别这么说!” “我认为事实就是这样明摆着的。我还要跟你讲清楚,每个人的初恋,从来都是不正确的。这样年纪轻轻的,自己需要什么,你是完全不了解的。这样,你什么也得不到,过后再回头一看,一切都是事与愿违,你这才领悟到,以前自己干的全都不合情理了。” 卡尔正想反唇相讥,而且有很多话儿要讲,可是,由于内心的痛苦,他连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你想讲什么?”蒂恩妮问道。 “哦,你,你是无法了解的——” “什么,卡尔?” “啊,没什么。哦,蒂恩妮,叫我该怎么办才好?” “什么也别干,只是安静地呆着。这时间持续不会太长的,今后等到你碰上了好事,怕你连高兴也来不及了。” “你说的,不错,你说的——” “我只是说,事情是有其规律的,你将看到,我完全是对的,哪怕你目前还不很相信。是呀,对你我是非常抱歉,你,我真的是非常抱歉。” “你抱歉?——蒂恩妮,我什么也不想说,我说,你是完全正确的——但是,你我之间的一切,突然都宣告结束——” 他说不下去了,她便伸出手去,搁在他的肩头,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哭声缓和下来。 “听我的,”她接着果断地说。“你现在必须答应我,你要勇敢和聪明起来。” “我说什么也聪明不起来!我宁可去死,宁可去死,总比——” “你,卡尔,别这样粗野!瞧,你过去曾要我给你一个吻儿——可还记得么?” “记得。” “好吧。就现在,但愿你勇敢起来——瞧,往后你只想到我的坏处。我可不愿意你这样;我高兴与你好聚好散。如果你能勇敢起来的话,我今天就给你一个吻儿。好吗?” 他听了只是连连颔首,一筹莫展地望着她。她便更加走近了他,吻他一下,他却毫无声息,也不贪婪,接受了她的吻儿。同时,她又拿起了他的手,轻轻地握了一握,然后穿过大门,进入过道疾步而去。 卡尔·鲍埃尔听见她咚咚的脚步声在过道里逐渐消失;他听见她离开了屋子,踩过屋前的石阶,走到大街上。他听着,可是,他想到了另外的事情。 他回想到那个隆冬的夜晚,一位金发的年轻姑娘,在小巷里赏了他一记耳光,又回想到那个早春的黄昏,在一个小院入口处的阴影里,姑娘的纤手在抚摩着他的头发,这个世界令他心驰神往,这个城市的大街使他感到既陌生又美好。他又想起了日前他所演奏的那些乐曲,想起了在市郊那个新婚的夜晚,还有那些啤酒和蛋糕。他觉得,光是啤酒和蛋糕,本来是个令人可发一笑的宴会安排,可是,这时他却无法想像下去了,因为,不错,他已失去了他的情人,他受到了欺骗,被人遗弃。当然,她给了他一个吻——一个吻……哦,蒂恩妮! 这时,他疲惫不堪,来到了院子里,在一只乱放着的空箱子上坐了下来。他头顶上一方小小的天空,先是红彤彤的,后来是银白的一片,最后全都消失了,看去黑沉沉的,又过了几个小时,竟射来一道月光,卡尔·鲍埃尔依旧坐在箱子上,他那缩短了的身影,黑幽幽地扭曲地躺在前面不平整的石板地上。 年轻的卡尔,用稍纵即逝和偶尔为之的旁观者的目光投向那恋爱的王国,可是,这目光留给他的,乃是毫无安慰和情爱的生活,显得一片哀伤,毫无价值。因此,他目前生活在空虚而忧郁的日子里,而对日常生活中的事务和义务,他置若罔闻,本人好像已不属于这个范畴的人物。他的希腊语教师,把劳而无功的告诫白白浪费在他这个怠慢的梦魂者身上;哪怕忠诚的巴勃脱,拿来可口的食品对他也起不了作用;她苦口婆心的劝说也等于白费口舌。 倒是校长一番异乎寻常的严厉训斥,再加一次羞人的禁闭惩罚,倒显得大有用处,促使这放荡不羁的青年重新在工作和理智上纳入了正轨。他省悟到,如果再这样愚蠢和叫人讨厌,怕这最后一个学年也有留级的可能,于是,他便趁这白天变得越来越长的黄昏,埋首苦读,直念得头晕目眩为止。这便是他恢复原状的开始。 有时候,他还到蒂恩妮居住的萨尔茨大街去走走,却不了解,为什么他竟一次也没遇见过她。这原来是有它一定的原因的。那姑娘与卡尔最后一次谈话后不久,便动身回到了自己的家乡,筹备她的嫁妆去了。他认为,她呆在家乡,有意避开他。有关她的情况,他也不打听不问讯,连巴勃脱那儿也是如此。每回白跑后,他回到家中不是发怒,就是悲伤,他态度变得十分粗野,疯狂地拉着提琴,否则就双目发愣,久久地透过窗户眺望着鳞次栉比的屋顶。 他就这样把日子一天天地打发过去,有时巴勃脱也来陪伴他。只要她注意到,他过得不很舒坦,就往往到了黄昏便拾级登楼而来,举手叩响了他的房门。过后,虽然她不让他知道,她已了解他的痛苦根源,她却依旧有耐心地坐在他的身旁,循循善诱地对他规劝。她并不提及蒂恩妮,然而,她却给他侃了许多诙谐可笑的趣闻轶事,也给他带来半瓶果子酒或者葡萄酒什么的,又要求他和着提琴唱歌,或者朗诵一首诗歌。夜晚的时间就这样平平淡淡地流逝而去,如果时间已晚,而巴勃脱却又来了,卡尔便更加安静,睡觉也不做恶梦。当老姑娘每次告别时,为了有这愉快的夜晚她还表示感谢。 久而久之,这位相思病者,重又获得了旧时的乐天的天性,却万没料到,蒂恩妮在给巴勃脱所有的书信中,老是在打听他的近况。他近来变得有点男子汉气概,也逐渐成熟了,对过去校中长期的旷课也逐一得到了弥补,如今与年前一样,他生活得怡然自得,只是收集蜥蜴和捕捉小鸟的事,他开始不干了。通过已进入毕业考试阶段的最高班级学生们的彼此交谈,一些有关大学的严肃而诱人的话语不意撞进了他的耳膜,他觉得,自己与这天堂相去不远,所以开始对未来的暑假高兴得有点不耐烦了。现在,他从巴勃脱那儿得知,蒂恩妮很久之前已离了城市,尽管他的创伤还在微微抽搐,还有轻轻的灼痛,但这是处于痊愈过程中的现象,结疤已是眼前的事了。 即使后来没发生什么意外,卡尔对他初恋的缱绻之情也会永远蕴藏于良好而感激的思想深处,始终未曾忘却!但是,事后为此而产生的那个不愉快的短短余波,他还很少忘却。 暑期前的八天,在他那可塑性较强的心灵中,对假期来临的喜悦早盖过和排除了他残余的伤感。他开始收拾行囊,把学校旧时练习本付之一炬。对林间散步,河中游泳和泛舟湖上的憧憬,对欧洲的越橘,雅各布日的苹果和无所拘束、喜不自胜的遨游的向往,他感到快活极了,因为他已好久没过这样的日子了。他兴高采烈地奔波于炎热的街道上,对蒂恩妮来说,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了。 一天下午,他锻炼过后,一路踏上归途,正迈上萨尔茨巷时,不期遇到了蒂恩妮,这不免使他心头怦怦剧跳起来。他站停身子,窘迫地把手递给了她,支支吾吾地向她问好。但是,尽管他这样尴尬,却马上注意到,有种惘然若失的悲哀神色,不意显露在她的脸上。 “好吗,蒂恩妮?”他羞怯地问道,一时还捉摸不定,对她的称呼究竟用“你”还是“您”好。 “不好,”她说。“你能陪我走一阵子吗?” 听罢,他掉转身来,慢慢地同她并肩折回了原路,他这时却在暗自思忖,昔时她曾极力抵制与他同行。当然,她眼下已订了婚约,他想,为了找些话题,他便主动打听她未婚夫的近况。谁知,蒂恩妮听了却悲从中来,浑身抽搐不已,这使他也不免染上了痛苦的感觉。 “难道你还不知道?”她轻声说。“他现在躺在医院里。他能不能活下去,还很难说。”——“他生什么病?”——“他从一幢新房子顶上失足掉下来,从昨天起还未曾醒过。” 说罢,他们沉默无言地继续行去。卡尔这时找不到一些使她宽慰的关心话,仿佛做了个恶梦似的,他陪着她一起在街上行走,一股同情心不禁油然而生。 “你现在去哪里呢?”他最后问道,因为对这沉寂的气氛他再也忍不住了。 “再去看他。中午时分他们把我撵了出来,因为我伤心得很。” 他陪伴着她直抵一幢高大而幽静的医院,它坐落在参天的林木和囿于樊篱的花园之中。他有点战战兢兢的,随着她一道进去,登上宽阔的台阶,穿过纤尘不染的过道,一阵药品的气息扑鼻而来,使他有点畏怯而压抑。 这时,蒂恩妮独自走向标有号码的房门。他悄无声息地等候在通道上,呆在这样的房子里他还是破天荒第一遭呢,许多恐怖和悲痛的想法统统隐藏在这灰白油漆的房门后面,这时却极端可怕地揪住了他的心。他几乎不敢越雷池一步,直到蒂恩妮重新出来。 “有了一些转机,他们说,也许今天晚上他能苏醒过来。好吧,再见啦,我现在要到病房里陪他,非常感谢。” 说罢,她回身又进房去了,随手把门带上,这门上的第十七号数字卡尔已下意识地念了百来遍。怀着少有的激动心情,他离开这幢阴森森的房子,刚才的那分欢乐情绪在他的心头一下子消失殆尽,不过,他目前所感觉到的再不是旧时的爱情苦痛,乃是自己被禁锢和包围在一个更宽阔更巨大的现实感受和经历之中。他看到自己那种从恋爱上招致拒绝的悲伤,跟使他感到意外的这种病痛现象相比,是何等渺小和可笑。蓦然间,他也领悟到,他这小小的命运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也没有什么严重例外,只不过是在他个人认为是幸福的波浪上来回滚动而已。 然而,他必须更加埋首苦读,而且要读更加伟大更加重要的著作。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不时到医院里去探望蒂恩妮,不久,甚至那位病人,也允许卡尔偶尔来探望他,卡尔却又一次经历到新鲜的事物。 他逐渐认识到,哪怕是百折不挠的命运,也绝不能达到它的顶点和极端,而软弱的,胆怯的,甚至卑躬屈节的人倒反而控制和支配得了自己的命运。一个人还无法知道,就一个失恋者而言,难道他要比一个久病不愈的人或者一个跛子,在他们日后绝望的痛苦生活中,有更多的挽救余地?但是,除这充满害怕的忧虑之外,卡尔·鲍埃尔观察到,这两位可怜人对他俩的恋爱王国,依旧怀有极大的乐趣,他观察到这位疲于奔命备受忧虑熬煎的姑娘,依旧自强不息,并看到从他俩的身上,依旧向四周散逸出喜悦和光芒,又看到身受重伤的男子的苍白脸上,不顾满身病痛,依旧闪耀着欢欣和光泽,还带有一股温情脉脉的感激之情。 假期开始以后,他还是留下来好多日子,直到蒂恩妮本人一再劝他动身离去。 在病房的通道上,他向她告别,那同当时在卡尔住处院子里的告别相比,是别有一番异趣,也显得更加美好。他只是握住了她的手,默默地感谢她,她噙着泪珠对他不停地点头。他但愿她一切都好,对自己却没有更好的愿望,除非他也有一次神圣的恋爱,而他这恋爱,最好要跟这位可怜的姑娘及其未婚夫拥有同样的感情! (1905) 1 德国作家、诗人席勒的一部诗剧。 2 埃曼努埃尔·盖贝尔(1815-1884),德国诗人。 艳遇 王滨滨 译 真怪,经历过的事儿会变得陌生,会逃离记忆。多年的光景和历历往事儿就这么丢了。我常看见孩子们去上学却想不起来自己的学生时代;看见中学生却几乎不知道我也做过学生;看见机械工去工厂,浮躁的职员去办公室,却全然忘记同样的路我也走过,同样的蓝工作服和胳膊肘磨得发亮的“白领”装我也穿过。我在书店瞧着德累斯顿皮尔松出版社出版的那些十七八岁年轻人创作的薄薄的、希奇古怪的诗集,却想不起来我也曾作过类似的诗,而且受的是同一个把作家攥在手心里的人的骗。 直到在一次散步抑或火车旅途中抑或在一个不眠之夜的某一刻,一段全然遗忘的生活浮现在我眼前,像一个舞台布景,被灯光照得刺人眼目,我想起了所有的细节,所有的人名、地点、声音和气味。昨天夜里我就遇到了这种情况。一件往事又出现在我面前,当时我确信我会永世不忘,然而忘得一干二净已多年。就像丢了一本书或是一把小刀,找不到了也就忘了,可有一天发现它就在抽屉杂物堆里,你又找到它,又重新拥有它了。 当时我十八岁,在车间里做钳工学徒,即将期满。后来我认识到,干这行干不出什么名堂来,所以决定再改行。在没机会向我父亲表白之前我仍然留在厂里,干起活来苦乐参半,就像一个已经辞职的人,知道条条大路任他走。 当时我们车间有个实习生,他的独特之处在于与邻近小城一个富婆沾亲。这位女士是个工厂主的遗孀,年纪很轻,住有玲珑小巧的别墅,行有豪华的汽车和坐骑。她傲慢、古怪,因为她不参加沙龙聚会,而是去骑马,钓鱼,种郁金香,养伯尔哈德犬。人们提起她总是既忌妒又愤恨,特别是知道她在常去的斯图加特和慕尼黑很爱交际后,这种不满愈加强烈。 自打她侄子或是堂弟在我们这儿实习后,这位奇特的人物已三次光临我们的车间,向她亲戚问好并参观我们的机器。她每次来必是穿戴华贵,每当她穿着华丽的衣服、带着好奇的目光、问着可笑的问题穿过灰蒙蒙的车间时,都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一个高大的金发女郎有着一张少女般的脸庞儿,如此活泼天真。我们穿着油渍麻花的钳工工装站在那儿,手脸黑不溜秋,觉得好像来了个王妃访问了我们。我们后来每次悟出的道理都与我们社会民主党人的观点不符。 一天,实习生工间休息时走过来对我说:“星期天你想和我一起到我姑姑家去吗?她请你去。” “请我?喂,别跟我开这种愚蠢的玩笑,否则我把你的鼻子塞到灭火盆里。”但这是真的,她确实请我星期天晚上去。我们可以乘十点的火车返回,如果我们想多呆一会儿,她也许会让我们开她的车回来。 按我当时的观点,与拥有豪华轿车、一个男仆两个女佣、一个马夫和一个花匠的人交往简直是无耻之极,可这是在我忙不迭地接受了邀请并问我那件黄色礼拜服是否够庄重以后才想起来的。 还没到星期六我就兴奋得不能自已,先是兴高采烈,继而又忧心忡忡。我在她家应该说什么?举止应如何?怎样与她交谈?我一直引以为豪的礼服一下子有这么多褶子和污渍,领子已破边。再说我的帽子破旧不堪,所有这一切都不能用我那三件精品——一双尖尖的低帮鞋,一条红艳艳的混纺丝织领带和一副镍钢边的眼镜——抵消掉。 星期天晚上,我同实习生一道步行去塞特林根,我由于兴奋和窘迫而心烦意乱。看见别墅了,我们面前是铁栅栏和洋松柏,狗叫声掺杂着门铃响。一个仆人让我们进了门,他默默无言,傲慢地招待着我们,几乎都不肯屈尊拦住要往我腿上扑的大伯尔哈德狗。我不安地看看我的手,几个月了都没这么干净过,头天晚上我用煤油和肥皂洗了足有半个小时。 身穿简便的浅蓝色夏装的贵妇人在会客厅迎接了我们,同我们握手后请我们入座。晚餐马上就好了,她说。 “您近视吗?”她问我。 “有一点。” “眼镜一点儿不适合您,您知道吗。”我摘下眼镜放好,做出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您还是社民党人?”她继续问道。 “您是说社会民主党党员?是的,一点不错。” “究竟为什么入党?” “出于一种信念。” “原来如此。但您的领带真的很漂亮。怎么样,我们现在吃饭吧。你们大概饿着肚子来的吧?” 隔壁房间摆好了三套餐具。出乎我的意料,除了三种不同的杯子外没有任何令我尴尬的东西。一碗猪脑汤,一个烤腰子,外加蔬菜,色拉和点心,都是些我懂得如何吃的东西,不会让我出丑。酒是女主人亲自斟的。吃饭时她几乎只和实习生聊天,因为佳肴美酒吃得可口,不一会儿我就感觉适意,还算有了些自信。 晚饭后,仆人给我们把酒端到会客厅里,当给我递上一支上好的雪茄、令我吃惊地用金红色的蜡烛点燃时,那份惬意已升为快意。于是我也斗胆地打量起贵妇人来,她典雅俏丽,我颇为得意地有种置身于上流社会的极乐世界的感觉,从一些小说和报纸副刊中我对上流社会有些极为模糊的概念。 我们的谈话很热烈,我竟冒失地针对贵妇人先前关于社会民主党与红领带的话题开起了玩笑。 “您说得很对,”她笑着说。“坚守您的信念吧。但您的领带系得别这么斜。您瞧,应这样……” 她站到我面前,弯下腰,双手抓住我的领带来回扯着。我突然感到她的两指从我衣襟伸了进去,轻轻抚摩着我的胸脯,使我大吃一惊。我惊愕地抬起头来时,她又用两指按住我,同时两眼直勾勾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噢,天啊,我暗叫道,不禁怦然心动,而她则后退一步,像是在打量领带,可实际上又看着我,真诚率真,从正面打量着我,微微点了点头。 “你可以到上面拐角那个房间去拿玩具盒,”她对正翻杂志的侄子说。“行吧,劳驾了。” 他走后她缓缓地走近我,睁大着眼睛。 “啊哈,你,”她轻声细语地说。“你真可爱。” 她边说边把脸凑近我,我们的嘴唇碰到一起了,无声但灼热,一而再再而三地吻。我抱住她,把这个高大漂亮的贵妇人紧紧揽在怀里,一定都把她弄痛了。但她只知道又来够我的嘴,吻我时她的眼睛湿润了,充满柔情,晶莹闪烁。 实习生拿着玩具回来了,我们三人坐下来掷色子赌巧克力糖。她话又多了起来,每次掷都开着玩笑,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呼吸都费劲。她的手不时地从桌下伸过来摩挲着我的手或放在我膝上。 十点左右实习生说我们该走了。 “您也想现在就回去吗?”她瞧着我问道。 我没有恋爱经验,结结巴巴地说:“是的,该走了。”接着站起身。 “那么好吧,”她说道。实习生动身了,我紧随他走到房门口,可他刚跨出门坎,她就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扯了回去,又一次拥抱了我。出房门时她小声对我说:“理智点,告诉你,理智点!”这些话我也是不懂。 我们道别后向车站奔去,买好票后实习生上了车,而我现在不需要伴儿了。我只上了第一个台阶,当列车员吹响哨时我又跳下车留了下来。夜已是漆黑一片。 我昏昏沉沉闷闷不乐地沿着漫长的公路往家走,经过她的花园和栅栏时就像一个小偷。一个贵妇人喜欢上我了!魔幻世界在我面前出现。我无意中在兜里碰到了眼镜,一下子把它扔到了水沟里。 接下来的星期天,实习生又被请去吃午饭,没请我,她也不再来车间了。 连续三个月里,我星期天或晚上还是常去塞特林根,在栅栏旁偷听里面的动静,绕着花园踱步,听着狗吠风鸣,看着房间里的灯光,心想:也许有那么一天她会见我的。她真的是喜欢我啊!一次我听见从房间里传出钢琴曲,轻柔摇曳,我身贴在墙上哭了起来。 可再也没有仆人领我上楼、保护我不让狗咬我了,她的手再也不会捏着我的手、嘴对着我的嘴了。这一切只在梦中出现过数次,只在梦中。深秋季节我辞去了钳工的工作,永远脱下了蓝工装,远走他乡。 (1906) 卡萨诺瓦的转变 王卫新 译 一 卡尔·欧根闻名于世的奢华驻跸把雅可布·卡萨诺瓦1吸引到了斯图加特,可是这个相信自己运气的人在那里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心,尽管就像在世界的每个城市一样,他很快又见到了一大帮老熟人,其中有威尼斯女人加德拉——公爵以前的情人,他还在友好的男女舞蹈家、音乐家和女演员的聚会上度过了几天轻松愉快的时光。他觉得在奥地利公使那里,在宫廷里,甚至在公爵本人那里,肯定会受到款待。可是这个轻浮的人和几个军官还没搞熟,就在一天晚上和他们一起去找女人。他们又赌钱又喝匈牙利葡萄酒,寻欢作乐的结果是:卡萨诺瓦输掉了四千金路易2,丢失了贵重的表和戒指,只得沮丧地让人用车送回家。从此,他交上了恶运。这个莽撞的人甚至发现自己在丢失了全部财产后,已处于被强迫送到公爵的军团里去当兵的危险之中。于是他觉得该溜了。他曾因从古威尼斯元首宫殿里的铅皮屋顶监狱中逃跑而出名,这次又机智地逃脱了对他在斯图加特的监禁,甚至救出了他的箱子,并经图宾根到了安全的菲斯滕堡。 他在那里的旅店里歇了下来。旅途中他已找回了自己的沉着冷静,这件倒霉的事毕竟使他大大地醒悟了。他感到自己的钱财和声望都受到了损失,在自己对幸福女神的盲目相信中感到失望,并在没有旅行计划和准备的情况下,连夜上了路。 尽管如此,这个机灵的人丝毫没有给人留下他曾遭到命运打击的印象。在旅店里,他凭着自己的衣着和举止,享受到了头等旅客的待遇。他戴着一只镶嵌宝石的金表,吸鼻烟时一会儿嗅嗅金烟盒,一会儿嗅嗅银烟盒,他穿着极其华美的内衣、薄丝袜和荷兰镂空织物,他的衣服、宝石、镂空织物和饰物刚刚给斯图加特的一个内行估过价,价值为十万瑞士法郎。他说的不是德语,而是一口道地的巴黎话,举止像一个富有、挑剔而又友善的旅游者。他要求不少,不过无论付酒账还是给小费都不吝啬。 他经过匆匆忙忙的长途跋涉,晚上到达了目的地。在他洗脸,扑粉时,他预订的一份美味晚餐已经准备好了。这份晚餐再加一瓶莱茵葡萄酒,帮他舒适而飞快地度过了这一天剩余的时间。吃完晚饭他早早地上了床,睡得又甜又香,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现在他总算把事情搞顺当了。 他边穿衣服边吃早饭。吃完早饭,他按铃要了墨水、书写工具和纸。不一会儿来了一个很有礼貌的漂亮姑娘,把他所要的东西放在桌上。卡萨诺瓦彬彬有礼地表示感谢,开始他用意大利语,后来又用法语,而这个漂亮的金发姑娘这两种语言都懂。 “您不可能是女侍者,”他认真而又友好地说。“您肯定是店主的女儿。” “您猜对了,先生。” “没错吧?我很忌妒您的父亲,美丽的小姐。他是个幸运的人。” “您为什么这么说呢?” “毫无疑问。他每天早晚都可以给最美丽、最可爱的女儿一个吻。” “哎呀,尊敬的先生!他从来就不吻我。” “他这样不公平,令人遗憾。要是我就会去感受这种运气。” “您真叫我难为情。” “这孩子!我的样子像唐璜吗?按年龄我能做您的父亲了。” 说着他抓住了她的手,又继续说道:“在这样的额头上印上父亲的吻,不能不说是一种极其动人的运气。” 他温柔地吻了吻她的前额。 “请允许一个本身是父亲的人这样吻您。另外我还要欣赏您的手。” “我的手?” “我吻过许多公主的手,这些手与您的手无法相比。我以人格担保!” 同时他吻起她的右手来。开始他轻轻地、极其尊敬地在手背上吻,然后把手翻过来,吻脉搏处,接着逐个地吻手指。 满脸通红的姑娘突然大笑一声,半开玩笑地行了一个屈膝礼,离开了房间。 卡萨诺瓦笑眯眯地坐到了桌子前。他拿了一张信纸,用轻柔优雅的动作写下了日期:“一七六〇年四月六日,菲斯滕堡。”然后他开始思考。他把信纸推到一边,从天鹅绒背心口袋里抽出一把银制梳妆小刀,修了一会儿指甲。 随后,他飞快地、很少停顿地写着一封行文流畅的信。信是写给斯图加特那几个使他深陷困境的军官的。信中他指责他们在他的托考伊甜酒中放了麻醉饮料,以便在赌钱时欺骗他,并使他听凭妓女们抢劫他的贵重物品。信的结尾他发出了果敢的挑战。他们可以在三天之内到菲斯滕堡来,他等着他们,愉快地期待着在决斗中射死他们三个,以使自己在欧洲声望倍增。 他把这封信复制了三份,分别寄往斯图加特。正在这时,有人来敲门。又是店主那漂亮的女儿。她说要是打扰了他的话,请他多多原谅,她说刚才忘了把沙桶一块拿来了。喏,现在把它拿来了,请他原谅。 “事情真巧!”这个彬彬有礼的人从沙发椅上站起来叫道。“刚才我也忘了一件事,现在我想来弥补。” “真的?什么事?” “我没有在您的嘴唇上也吻一下,这对您的美丽是一种侮辱。幸运的是我现在可以补上这个吻了。” 没等她往后退,他就抓住了她的紧身胸衣,把她拉到了身边。她尖叫着反抗起来,可她的声音如此之轻,使得这个情场老手明白自己已稳操胜券。带着一丝高雅的微笑,他吻了她的唇,她也吻了他。他又坐到了沙发椅上,把她搂在怀里,对她说着万般温柔发噱的话,这些话他随时都能用三种语言说。又接了几个吻,开了一个爱情玩笑,发出了一阵轻轻的笑声,接着,这个金发姑娘觉得该走了。 “请您别出卖我,亲爱的。再见!” 她走出了房间。卡萨诺瓦嘴里吹着一个威尼斯曲子,把桌子放放好,继续工作起来。他封好那三封信,交给店主寄快递。同时,他朝厨房里看了一眼,炉火上悬挂着许多锅子。店主陪着他。 “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小鳟鱼,先生!” “是煎的吗?” “是煎的。” “您用的什么油?” “不用油,男爵先生。我们用奶油煎。” “哦。那么奶油在哪里?” 奶油送到了他面前,他嗅了嗅,表示同意。 “只要我住在这儿,您就每天给我弄最新鲜的奶油。当然记在我的账上。” “这您尽管放心。” “您有个珍珠般的女儿,店主先生。她健康、漂亮、端庄。我自己就是父亲,我的眼睛都亮了。” “女儿我有两个,男爵先生。” “什么?两个女儿?两个都长大成人了?” “没错。服侍您的是姐姐。在饭桌上您会看到妹妹。” “我能肯定,妹妹为您的教育争的光不会比姐姐少。我最看重女孩子身上的谦虚和纯洁了。只有拥有家庭的人才懂得这有多么的重要,保护青年必须多么的小心。” 旅行者把午饭前的时间都花在了梳妆上。他自己刮了胡子,因为他的仆人无法陪他逃出斯图加特。他扑了香粉,换了外套,用一双精致的轻便鞋替下了拖鞋,轻便鞋的金带扣是百合花形的,产自巴黎。离吃饭时间还有一小会儿,他从包里取出一叠写过字的纸,手里拿着铅笔,马上研究起来。 这是数字表格和概率计算。卡萨诺瓦在巴黎策划了一个数码奖券抽彩赌场,以此改善了国王的受到严重破坏的财政,同时也挣了一大笔钱。他的百项未来计划之一是:完善他的系统,并把它引入也许在柏林或者在彼得堡需要钱的官邸。他的目光在手指的指引下迅速而准确地掠过一行行数字,他想像千百万款项保持着平衡。 两个女儿在饭桌旁做招待。吃客吃的是高档菜,酒也很好。卡萨诺瓦在吃客中发现至少有一个人值得与之交谈。这是个穿着平平常常、年纪还很轻的文艺爱好者、半个学者,意大利语说得相当好。他说他正在欧洲考察旅行,目前在写一篇驳斥伏尔泰一本近著的文章。 “您的文章发表后会寄给我,是吗?我会荣幸地把我的闲暇之作作为答谢。” “这是我的荣幸。能问一下标题吗?” “别客气。这是一篇《奥德赛》的意大利语译作,我已经译了很长时间。” 他滔滔不绝、不假思索地谈了许多见解:关于他的母语的特点、格律学和诗学,关于韵和节奏,关于荷马和阿里奥斯托,那个非凡的阿里奥斯托,他朗诵了阿里奥斯托的大约十节诗。 尽管在闲聊,他还是找到机会对两个漂亮的姊妹说了些亲切的话。当他站起来离桌时,就凑近妹妹,说几句恭敬的奉承话,并问她会不会理发。她说会,他就请她明天早晨给他理发。 “噢,我和她理得一样好,”姐姐叫道。 “不会有假。这样我们就轮换着理。”他接着对妹妹说:“那么明天早饭后,对吗?” 下午他又写了好几封信,首先是写给斯图加特的舞女比内蒂,是她帮助他逃了出来,现在他请求她照顾一下他没带走的仆人。这个仆人叫莱杜克,被看作西班牙人,是个饭桶,但他忠心耿耿,卡萨诺瓦过于依靠他,就是和卡萨诺瓦一样轻率的人也不会这样做。 下一封信写给他的荷兰银行家和伦敦的一个旧情人。然后他开始考虑,接下去该干什么。首先他得等待那三个军官,等待他仆人的消息。想到就要进行的手枪决斗,他变得严肃起来,决定明天再修改一次遗嘱。如果一切顺利,他想绕道维也纳,有几封推荐信要带到那儿去。 他散了步之后吃晚饭,然后在房间看书,他没有睡觉,因为他在等店主的大女儿十一点钟来访。 一股暖烘烘的燥热风吹过房子,带来了一场小阵雨。接下来的两天,卡萨诺瓦过得和前几天一样,只是妹妹也常来陪伴他。这样,除了阅读和写信之外,他有足够的事情要做:感受爱的欢乐,并不断谨慎地去预防在两个金发姑娘间出现危险的意外场面和忌妒场面。他在明智的权衡之中支配着这日日夜夜,同时没忘记自己的遗嘱,并准备好了他的带有全部附件的漂亮手枪。 只是那三个受到挑战的军官没有来。他们没来,也没回信,等到第三天,和前一天一样毫无动静。起初的愤怒早已平息,这个冒险家心底里对此已没有多少不满。倒是对他的仆人莱杜克没来感到更多的不安。他决定再等一天。在此期间,热恋中的两姊妹为了补偿他的爱之艺术课,教给他这个极其好学的人一点德语。 第四天,卡萨诺瓦快要耐不住性子了。就在这当口,莱杜克一大早骑着跑得气喘吁吁的马飞驰而来,身上溅满了春天里泥泞道路上的污泥。他的主人又高兴又感动地欢迎他,莱杜克顾不上往嘴里塞面包、火腿,灌酒,急匆匆地述说起来: “骑士先生,您先订好马匹,让我们今天就抵达瑞士边界。虽然没有军官会来与您决斗,但是我敢说,如果您留在这儿,那么不久就会有特务、密探和受雇的杀手来打扰您。公爵自己肯定已迁怒于您,并拒绝给您以保护。所以您要快啊!” 卡萨诺瓦没多做考虑。他没有陷入激动之中,灾祸以前曾在他屁股后面盯得更紧。不过他还是听了他的西班牙仆人的话,订了去沙夫豪森的马。 留给他告别的时间不多了。他付了酒账,给了姐姐一把玳瑁梳子作为纪念,给妹妹留下了尽快回来的神圣诺言,收拾好行李箱。在他的莱杜克到来之后不到三小时,就和这个仆人坐上了邮车。挥舞了一阵手巾,大声地道别之后,这辆健壮马匹拉的快车驶离了旅馆,拐上了大道,在泥泞的乡村大路上飞快地驶远了。 二 如此匆匆忙忙、毫无准备地被迫逃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感觉是不舒服的。况且莱杜克还不得不告诉这个愁眉苦脸的人:他那辆几个月前才买来的漂亮旅行车落在了斯图加特人手中。不过在去沙夫豪森的路上,他的情绪又好了起来,当他们越过国界,到达莱茵河的时候,他不无耐心地接受了这样的消息:瑞士目前还没有特快邮车。 于是,他们为下一站去苏黎世的旅程订了出租马匹,在马匹准备好之前,他们可以安安静静地好好吃一顿饭。 这个善于交际的旅行者抓住吃饭的机会,匆忙地了解了一些这个陌生国度的生活方式和社会情况。他很高兴地看到:店主像一家之主一样主持着店里的宴会,而店主的儿子,尽管已获得帝国军队的上尉军衔,却并不对自己像跑堂一样站在他身后为他换碟子而感到羞耻。这个到处游历的敏捷而有活力的人对许多事情都靠最初印象作出判断,他觉得似乎到了一个好地方,这里的人没有堕落,他们享受着简朴而舒适的生活。他在这里还感到斯图加特那个暴君的脾气已发不到自己头上了,在长期出入于宫廷、并履行王室之职责后,他贪婪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预订的车子准时来到,他们俩登上车,迎着一道黄光闪耀的晚霞,继续向苏黎世前进。 莱杜克靠在靠垫上,在饭后那引人沉思的气氛中看着他的主人,等了很长时间,看主人是否愿意谈话,后来他睡着了。卡萨诺瓦没注意他。 一方面由于告别了菲斯滕堡的姑娘们,一方面由于沙夫豪森的美味佳肴和新印象,他感到很愉快;最近这一个星期经历了许多激动,他在过后的休息中稍觉疲乏,感到自己已不再年轻。尽管他还没有感觉到自己那闪光的吉卜赛人生活正开始星垂月落,但他已沉浸在对不可阻挡地逼近着的老去和死亡的思考之中,与其他人比起来,这种思考总是较早地侵袭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他已把自己的生命毫无保留地托付给了变化无常的幸福女神,而她则偏爱他,娇惯他,她给他的赏赐比成千上万个对手更多。但是他非常清楚,幸福女神只爱青春,青春易逝,青春不再,他感到自己已无法再牢牢地把握住青春,不知道青春是否确实已离开了他。 当然,他还没过三十五岁。但他活了四倍和十倍于此的时间。他不仅爱过一百个女人,他还被关过监狱,许多难熬的夜晚通宵不眠,无数个白天在旅行车里度过,尝过受威胁受迫害者担惊受怕的滋味,然后又做过激动人心的生意,在所有好玩的城市里目光炯炯地度过了无数个令人精疲力竭的夜晚,赢得财产失去财产又赢回财产。他的朋友和敌人就是把他看作满世界瞎跑、陷入困顿和疾病、被投入监狱并蒙受耻辱的大胆的无家可归者和冒险家。诚然,他在三个国家的五十个城市里有朋友和女人,他们都依靠他,但是他一旦病了,老了,并且乞讨着去找他们,他们还会想起他来吗? “你在睡觉吗,莱杜克?” 仆人跳了起来。 “您有何吩咐?” “我们一小时内到达苏黎世。” “不会有问题。” “你了解苏黎世吗?” “不如对我父亲的了解,而我从未见过父亲。这是个城市,和其他城市一样,不过就像我听到的一样,多数是金发女郎。” “我对金发女郎已经腻了。” “哎哟,是么。从菲斯滕堡开始的吗?那两个金发女郎可没做什么伤害您的事,是吗?” “她们给我梳妆过,莱杜克。” “梳妆过?” “梳妆过。并教过我德语,仅此而已。” “这太少了吗?” “现在开什么玩笑!——我正在变老,你知道么。” “今天还在变吗?” “理智些。对你来说,慢慢地也是时候了,不是吗?” “变老不是时候。变理智是时候了,如果这涉及到荣誉的话。” “你真是个猪猡,莱杜克。” “如果您允许我说的话,这不是事实。同类不会相互吞食,而对我来说,没有比新鲜的腿肉更重要的了。顺便提一下,菲斯滕堡的腿腌得太咸了。” 这样的谈话方式不是主人所希望的。但他并没有责骂莱杜克,因为他太累了,太需要心平气和了。他只是沉默着,笑嘻嘻地用眼色让莱杜克不要再说了。他觉得自己昏昏欲睡,思想根本无法集中。当他进入半睡半醒状态时,他的记忆飞回到了少年时代。他在明亮而美好的色彩和情感中梦见一个希腊女人,这个女人是他在快要到达安科纳的船上遇到的,那时他还是个非常年轻的毛头小伙子。他还梦见在康斯坦丁诺普尔和科尔福的最初的美妙经历。 这时,车子继续在赶路。当瞌睡者的梦走向高潮时,车轮滚过石子路,紧接着滚过一座桥,桥下一条黑色的河哗哗流淌,闪烁着微微的红光。他们到了苏黎世的施威特旅店前。 这时,卡萨诺瓦醒了。他伸了伸胳膊,下了车,一位客气的店主迎上前来。 “这么说苏黎世到了,”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尽管他昨天还打算到维也纳去,而压根儿不知道该在苏黎世干些什么,可他还是高兴地环顾四周,跟着店主进了屋子,在二楼挑了一个带前厅的舒适房间。 晚饭后,他很快就回到了对过去的沉思之中。他越是感到安全舒适,刚刚遇上的困境就越使他事后觉得忧虑。他该不该再自愿地去冒这种险?当波涛汹涌的大海无偿地把他抛到宁静的岸边之后,他该不该再次并非不得已地把自己交给波涛去摆布? 他仔细算了算财产,他的现金、信用卡和动产总值约十万塔勒3,对一个没有家室的男人来说,这足够他过一辈子宁静舒适的日子了。 他这样想着,躺到了床上,没人来打扰,他长长地睡了一觉,做了一连串平静的好梦。他梦见自己成了一个美丽的庄园的主人,活得自由自在,远离宫廷、社会和阴谋,始终处在一片不断更新着的优美清新的田园风光之中。 这个梦如此美丽,如此令人在纯粹的幸福感中获得满足,以致卡萨诺瓦在早晨醒来时几乎感到了痛苦。不过他立即决定,追随他那善良的幸福女神最后的暗示,使自己梦想成真。无论是他在此地购房置地安家,或是回到意大利、法国或荷兰,从今天开始,他不管怎样都要放弃冒险,放弃追逐运气和生命的外表华丽,尽快地创造一种无忧无虑独立自主的安宁生活。 一吃完早饭,他就命令莱杜克照看他的房间,然后独自一人徒步离开了旅店。一种长久没再被感觉到的需要,把这个到过许多地方的人引向不远处的乡村的草地和树林。不一会儿他就把城市甩到了身后,慢慢地沿湖漫步。轻柔的春风温和地吹过灰绿色的草场,第一批黄色小花精神焕发地绽开着笑脸。草场边缘的灌木丛长满了微红而饱满的叶芽。潮呼呼蓝莹莹的天空飘过圆乎乎亮闪闪的云,远处,在暗灰色和冷杉蓝色的群山后面耸立着阿尔卑斯白色而又庄严的峰峦起伏的半圆形山脉。 一路上,微波荡漾的湖面上可以看见零星的小划子和带大三角帆的内河货运拖驳船。岸上有一条优质而干净的路穿过明亮的、房屋多由木材建造的村庄。车夫和农夫向这个漫步者走来,一些人友好地向他打招呼。这一切使他觉得亲切可爱,并加强了他道德而明智的决心。在一条安静的乡村道路的尽头,他给了一个正在哭泣的孩子一个小银币;他走了近三个小时的路之后,在一个小客店歇了歇脚,吃了点点心,并友好地让店主吸了他的鼻烟。 卡萨诺瓦不知道自己此刻在什么地方,一个完全陌生的村名对他也没什么用。在充满阳光的空气里他觉得很舒服。前一段时间辛劳之后他已经休息够了,就连他永远在热恋的心现在也安静下来了,它充满了欢乐。他知道眼下没有比在陌生而美丽的乡村无忧无虑的快乐漫步更美的了。由于他不断碰到一群群乡民,因此没有迷路的危险。 当他感到自己的最新决定确定无疑时,就享受起对自己动荡不安的流浪生活的回顾来了,就像观赏一出使他感动或者愉悦而又决不干扰他此刻内心安宁的戏剧。他的生活曾经冒过险,并且常常放浪不羁,这一点他自己也承认,不过他现在这样通观全貌,自己的生活毫无疑问还是一场五彩缤纷、无忧无虑并且值得去做的游戏,这场游戏可以使人得到快乐。 当他开始感觉有些疲劳时,这条路把他引入一个处于高山之间的宽阔峡谷。那儿有一座漂亮的大教堂,宽阔的楼房与它相连。他惊奇地发觉这是个修道院,并为意外地来到一个天主教地区而感到高兴。 他脱帽走进教堂,看到大理石、金子和珍贵的刺绣,更感惊讶。最后的弥撒刚做完,他也虔诚地听了。接着他好奇地进了法衣室,看到一些本笃会的修士。修道院院长(从胸前的十字架可以看出)也在里面,对于陌生人的问候,院长客气地问道,是否愿意参观教堂里的名胜古迹。 卡萨诺瓦很乐意地接受了邀请,院长在两个修道士的陪同下亲自引领他到各处转悠;他带着受过教育的旅行者不引人注目的好奇心观看了所有的珍品和圣物,听取了教堂历史和传说的介绍,只是由于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这个地方和这个修道院叫什么名字,因此有一些尴尬。 “您是在哪儿下车的?”修道院院长终于问道。 “我没坐车,阁下。我是徒步从苏黎世来的,一到这里就直接进了教堂。” 对这个朝圣者虔诚的热忱感到非常高兴的院长请他吃饭,他接受了邀请,并表示感谢。由于院长把卡萨诺瓦看作远道而来寻找安慰的悔罪漫游的罪人,现在他已完全不能再问自己在什么地方了。顺便提一下,他与院长说话用的是拉丁语,因为用德语不太合适。 “我们的修道士正在过四旬斋期,”院长继续说道,“而我从圣父本笃第十四那里获得一种特权:每天可以与三位客人一起吃荤。您想和我一样使用特权呢还是宁愿斋戒?” “阁下,我没有拒绝使用教皇的许可以及您好意相邀的意思。那样似乎太狂妄了。” “那么我们就去用餐吧!” 在院长餐室的墙上果然悬挂着那张镶上镜框的教皇通谕。两副餐具已经摆好,一个穿制服的仆役立即又添了第三副餐具。 “我们三个人进餐,您、我和我的总管。他就来。” “您有个总管?” “是的。作为圣母马利亚—艾因西德尔修道院的院长,我是罗马帝国的方丈,我有这个职责。” 客人终于知道身处何地了,并且很高兴在如此特别的情况下完全喜出望外地认识了这个举世闻名的修道院。这时,他们坐下来开始用餐。 “您是外国人吗?”院长问道。 “威尼斯人,不过出来漫游很久了。” 关于他被驱逐的事,暂时还毋需讲。 “您继续漫游瑞士吗?那么我很乐意地准备为您提供一些建议。” “我很感激地接受您的建议。不过在我继续漫游之前,我很想能和您进行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我想向您忏悔,请求得到您关于那些加重我良心负担的东西的建议。” “过后我会为您尽力的。使您的心复活,这是上帝高兴的事,他也会为这颗心带来宁静。人生之路多种多样,可只有少数人迷路太远,以致无法再拯救他们。真实的后悔是改过自新最起码的要求,尽管真正的、虔诚的悔悟还没在罪恶状态下,而首先是在宽恕的状态下出现。” 他就这样继续说了一会儿,卡萨诺瓦在喝酒吃菜。当他停下来后,卡萨诺瓦又接着说下去。 “请您原谅我的好奇,阁下,在这个季节您是怎么弄到这么好的野味的?” “是吗?做这样的菜我有一种烹调法。您这儿看到的野味和家禽全都放了六个月了。” “这可能吗?” “我有一个设备,我用它把食物长时间地完全密封起来。” “这个我真羡慕您。” “别客气。您不想来点鲑鱼吗?” “如果这是您特意款待我的,我当然要来点。” “这可是一道斋戒菜呀!” 客人笑着吃起了鲑鱼。 三 饭后,总管——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作了自我介绍;修道院院长给他的客人看了修道院。威尼斯人觉得一切都很舒服。他认识到需要安静的人可以选择修道院生活,并能从中感到舒适。而他也已开始考虑,这对他来说,最终是否也是一条通向身心安宁的最佳之路。 只有图书馆使他感到不甚满意。 他说:“我虽然看到许多大开本书,但是其中最新的一些书在我看来至少已有百年的历史,而且全都是圣经、诗篇4、神学注释、教义学和传说。所有这些毫无疑问都是优秀著作——” “我想是这样,”修道院院长微笑着说。 “但是您这儿的修道士应当也拥有其他书籍,关于历史、物理、美术、旅游和诸如此类的书。” “要这样的书干什么?我们的修道士都是些虔诚、质朴的人。他们履行自己每天的责任,并感到满足。” “这句话说大了——而我正巧看见那儿挂着一张科隆选帝侯的画像。” “是的,他穿着主教服。” “他的脸没有完全画好。我有他一张更好的画像。您看!” 他从里面口袋里掏出一个漂亮罐子,在它的盖子上嵌着一张小头像。头像画的是作为德国骑士团首领的选帝侯。 “真漂亮。您是从哪儿得到的?” “从选帝侯本人那儿。” “真的?” “成为他的朋友我很荣幸。” 他满意地感觉到明显地受到了修道院院长的尊敬;他把罐子又放进了口袋。 “您说您的修道士虔诚并且知足。这差不多引起了我对这种生活的兴趣。” “这正是一种为上帝效劳的生活。” “没错,远离尘世的风暴。” “就是这样。” 他沉思着跟着他的向导走,过了一会儿,他请求院长听他的忏悔,以使他能得到赦免,明天领受圣餐。 主人把他引向一个小亭子,并进了亭子。院长坐了下来,卡萨诺瓦想跪下来,可院长不让。 “请您坐到椅子上去,”他和蔼地说,“请给我讲讲您的罪过吧。” “这要持续很长时间。” “请开始吧。我会仔细听的。” 这个好人没有作太多的允诺。骑士的忏悔花了整整三个小时,尽管他的讲述达到了最大限度的简洁,用了尽可能快的速度。这位高级神职人员一开始摇了几下头,叹了几口气,因为这一连串罪过他闻所未闻,他要如此迅速地对各项恶行逐一作出评价、累加,并且记在脑子里,所花的力气难以想像。只过了一会儿,他就完全放弃了这些努力,光是惊讶地倾听那意大利人滔滔不绝地、不受拘束地、轻快地、几乎是艺术地讲述自己的整个一生。有时院长微笑,有时忏悔者也微笑,但不中断讲话。他讲述了自己在陌生的国度和城市里,在战争和海上旅行中,在王侯的宫殿、修道院、赌场、监狱里,在富有和贫困中的经历;他讲的故事,从令人感动的跳到叫人疯狂的,从无惊无险的跳到骇人听闻的,但是故事讲得不像小说也不像忏悔,而是无拘无束,有时是轻松愉快、风趣睿智,始终带着经历讲述者当然的可靠性,他既不需要把经历省去些什么,也不需要给经历涂上厚厚的脂粉。 修道院院长兼帝国方丈从未得到过更好的消遣。从忏悔者的声音里他没听出特别的后悔,不过他自己很快也忘了他坐在这里是作为听取忏悔的神甫,而不是作为一出令人激动的戏剧的观众。 “我打扰您的时间够长了,”卡萨诺瓦终于讲完了。“有些我也许已经忘了,不过这多一点少一点没什么关系。您已经累了吧,阁下?” “一点不累。我一句话也没漏掉。” “我能得到宽恕吗?” 修道院院长在还很昏昏沉沉的时候作出了庄严的宣布:宽恕卡萨诺瓦的罪过,他可以领圣餐。 为了使他能够在虔诚的思考中不受干扰地度过一直到明天的这段时间,现在他分配到一个房间。这一天的剩余时间他都用来考虑去做修道士的想法了。他虽然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在做肯定或否定的决定时非常迅速,但是为了不使自己仓促地束缚住自己的双手,交出对自己生活的支配权,他的自知之明和明智的盘算还是太多太多了。 那就是说,他极其详细地描绘了自己未来的修道士生活,并且拟订了一个计划,以便为任何一种可能出现的后悔或者失望的情况留一扇敞开着的门。这个计划他翻来覆去考虑了又考虑,直到他认为万无一失时,才把它仔细地写在纸上。 在这一纸计划中,他准备说明自己是作为见习修士进入圣母马利亚—艾因西德尔修道院的。他请求为期十年的见习期,以便保留自我考验和可能发生的离院的时间。为了使他这不同寻常的长期期限得到同意,他留下一笔一万瑞士法郎的资金,在他死后或离开此地后归修道院所有。此外,他请求允许他用自己的钱购买各种书籍并放在他的小室里,这些书在他死后也将成为修道院的财产。 在一个为他的皈依而举行的感恩祈祷结束后,他躺了下来,就像一个心纯如白雪,身轻似羽毛的人,睡得又甜又香。早晨他在教堂里领受圣餐。 修道院院长邀请他吃巧克力。乘此机会卡萨诺瓦把他的计划交给院长,并请求批准。 院长立即看了申请书,祝贺这位客人做出了决定,并答应饭后给他回音。 “您认为我的条件太自私了吗?” “噢不,卡萨诺瓦先生,我想我们的意见会一致的。我个人对此感到由衷的高兴。不过我必须首先把您的申请书提交修士集会。” “这再公平不过了。我能请求您友好地支持我的申请书吗?” “非常乐意。那么好吧,餐桌上见!” 这个逃避世界的人又在修道院里走了一遍,观察着修道士们,考察了一些小室,发现一切都称心如意。他愉快地在修道院里散步,看香客们举着一面旗帜走进修道院,外地人乘着苏黎世出租马车启程,又望了一回弥撒,往募捐盒里塞了一个塔勒。 进午餐时(这顿午餐由于喝高级莱茵葡萄酒而给他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他打听自己的事情怎么样了。 修道院院长说:“眼下我还不能给您一个最后的回答,不过您别担心,修士集会还需要时间考虑。” “您认为我会被接受吗?” “没问题。” “在此期间我该做些什么?” “随您便。您可以回苏黎世,在那儿等我们的回音,回音我会另外亲自给您送去。过十四天我反正要去城里,到时我来找您,您也许会马上跟我回到这里。这样合适吗?” “好极了。那么就十四天之后吧。我住在施威特旅店。那里吃得相当好;您能来我这儿吃午饭吗?” “非常愿意。” “不过我今天怎么回苏黎世呢?哪儿有车?” “饭后您坐我的旅行马车去。” “您真是太好了。——” “您别放在心上!这项任务已经派好了。您宁愿考虑再吃一点,好好恢复体力。是不是再来一点烤小牛肉?” 午饭刚吃完,院长的车就来了。客人上车前,院长还交给他两封封了口的致苏黎世很有影响的先生的信。卡萨诺瓦热情地与这位好客的主人道别,怀着感激的心情坐在非常舒适的车厢里驶过欢笑的土地,沿着湖边回苏黎世。 当他的车驶到客店门前时,仆人莱杜克面带毫不掩饰的嘲笑迎接他。 “你笑什么?” “哦,我高兴的是您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已经找到了在客店外开心两整天的机会。” “胡说八道。现在去对店主说,我在这里住十四天,在此期间想要一辆车和一个好临时勤务员。” 店主自己过来介绍了一个临时工,保证诚实可靠。他还弄了一辆未租出去的出租车子,因为其他车辆借不到。 第二天,卡萨诺瓦亲自去把信交给奥莱利和佩斯塔罗齐5先生。他们不在家,但两人都在下午造访了旅店,邀请他明天和后天吃饭,今晚去听音乐会。他接受了邀请,并准时赴约。 一个塔勒一张门票的音乐会他一点都不喜欢。尤其使他反感的是乏味的座位安排:男人和女人被隔开,分别坐在大厅的各一边。他敏锐的眼睛在女士中间发现了好几个美人,他不明白,为什么习俗禁止他向她们献殷勤。听完音乐会后,他被介绍给两位先生的太太和女儿,他尤其发现佩斯塔罗齐小姐是一个特别美丽可爱的女士。但他还是放弃了任何轻率的殷勤。 尽管这样的举止他并不觉得怎么轻浮,但这毕竟迎合了他的虚荣心。在修道院长的信里,他是作为一个皈依的男人和未来的忏悔者而被介绍给他的新朋友的。他注意到他们几乎是恭恭敬敬地对待他,尽管他大多和新教徒来往。这种尊敬使他感到很愉快,并且部分地代替了他为严肃的露面而不得不牺牲的快乐。 他这样的露面很成功,因此不久在街上都有人恭敬地向他打招呼。苦行和圣洁的名誉之风吹拂着这个引人注目的人,他的名声和他的生活一样变化无常。 他总还是不得不在退出世俗生活之前给菲斯滕堡的公爵写一封直言不讳、无所顾忌的信。这没有人知道。而他有时在夜色的掩护下寻找一所既不是修道士居住也没有人唱《诗篇》的房子,也没有人知道。 四 上午,虔诚的骑士先生把时间都花在学习德语上了。他在街上偶然认识了一个穷光蛋、一个名叫吉乌斯蒂尼亚尼的热那亚人。现在这个人每天清晨都和卡萨诺瓦坐在一起,教他德语,每次可得报酬六瑞士法郎。 这个走上歧途的人主要用各种口气咒骂和亵渎寺院制度与修道生活来为他的雇主解闷(他这位有钱的学生另外还要为那所房子的地址酬谢他)。他不知道他的学生正想成为本笃会修道士,否则他肯定会更小心的。不过卡萨诺瓦倒一点都不怪他。这个热那亚人以前曾是方济各会的修道士,后来又从僧衣里溜脱了。现在这个奇特的皈依者让那个可怜的家伙发泄他反对修道的感情,以便自己从中找到了一份乐趣。 “修道士里也还是有好人的嘛,”有一次他提出异议道。 “您别这么说!没有好人,没一个好人!他们都是些游手好闲者,都是些懒汉,没有例外。” 他的学生一边听着一边笑,并为他将要用自己即将穿上僧服的消息来使这个诽谤者目瞪口呆的那一刻而开心。 生活如此平静,不管怎样,时间对他来说开始变得有些长了,他不耐烦地数着日子,直到修道院院长可能的到达。以后当他坐在修道院的寂静中,安宁地从事研究,无聊和烦躁不安将离他而去。他打算翻译荷马的作品,一个喜剧和威尼斯历史剧,并且在此期间为了给这些事情做些准备,他已经买了厚厚一叠写字纸。 尽管他的时间过得缓慢而无趣,但它毕竟还是在流逝,四月二十三日早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确定这应该是他等待的最后一天了,因为明天修道院院长就要来了。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再检查一次他的世俗和宗教事务,准备收拾行李,并为终于站在了一种崭新的宁静生活的大门口而高兴。对圣母马利亚—艾因西德尔接纳他这一点,他不怀疑,因为在必要时他已决定:把已说好的资金增加一倍。在这种情况下,一万瑞士法郎又有什么关系呢? 傍晚快到六点钟时,屋子里悄悄地暗下来了,他走到窗口,朝外面望去。他能从那里眺望旅店前的场地和利马特桥。 正好有一辆旅行车驶来,停在旅店前。卡萨诺瓦好奇地注视着。招待跳过来,打开车门。车里下来一个裹着大衣的年纪较大的女人,接着又下来一个,跟着是第三个,她们都十足一副年高望重的妇女的样子,一脸严肃,还有些闷闷不乐。 “她们干吗不在其他地方下车呢,”他在窗口这样想。 不过跟在后面的最后这一个倒是很苗条的。车上下来第四位女士,身段高挑,容貌美丽,穿着一件当时风行的叫做女骑手装的套装。她的黑头发上戴着一只卖弄风情的蓝绸便帽,帽上的流苏银光闪闪。 卡萨诺瓦踮起了脚尖,向前弯下身子,朝下看去。他看见了她的脸,高傲浓密的眉毛下一双黑眼睛。她偶然朝楼上看了一眼,看到了窗前站着的人,感觉到这个人的目光,卡萨诺瓦的目光正对准自己,因此她注意地瞧了他一小会儿——一小会儿。 接着,她和其他人一起进了屋子。骑士急忙走进前厅,透过前厅的玻璃门他能看见走廊。那四个人正好走过来,美人走在最后,由店主陪着上了楼梯,从他的门口经过。当这个黑里俏突然看到刚才那个从窗口惊奇地注视着她的男人又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时,她猛地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叫喊,随即又镇静下来,咯咯地笑着追赶别人去了。 卡萨诺瓦燃烧起来了。他觉得已经好多年没见过这样的人了。 “亚马孙族女战士6,我的亚马孙族女战士!”他低声唱着,把衣箱搅得乱七八糟,以便用最快的速度好好地梳妆打扮一番。因为他得到楼下去吃饭,和新来的人一起!到现在为止他一直在房间里用餐,为的是保证他露面时有一副仇恨世俗的样子。此刻他迅速穿上一条天鹅绒裤子、新的白丝袜、一件绣金背心、那件燕尾大礼服和他的高级硬袖口。然后他打铃叫招待。 “您有什么吩咐?” “我今天在楼下用餐。” “我去预订。” “您有新的客人?” “四位女士。” “从哪儿来?” “从索洛图恩7。” “索洛图恩讲法语吗?” “不是全讲法语。不过这些女士讲法语。” “好。——等等,还有事,这些女士在楼下用餐吗?” “抱歉,她们订了汤送到房间里。” “真是见了鬼了!——您什么时候送汤去?” “半小时后。” “谢谢。您走吧。” “那么您是在餐厅用餐,还是——?” “不,我的上帝!我不吃饭了。您走吧!” 他气急败坏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今晚一定要有点名堂。谁知道黑里俏明天会不会赶路。再说明天修道院院长要来了。可他却要去做个修道士。太蠢了!太蠢了! 不过要是这个善于安排生活的人找不到一线希望、一条出路、一种办法、一个小手段,那倒真是稀罕了。他的怒火只燃烧了几分钟。然后他沉思起来。一会儿工夫他又打铃叫招待上楼来。 “您有何吩咐?” “我要让你挣一个金路易。” “我愿意效劳,男爵先生。” “好,那么请把您的绿围裙给我。” “非常乐意。” “请让我来为那些女士服务。” “很愿意。请您对莱杜克说一下,因为我得在楼下侍候客人,我已请求他帮我在楼上服侍客人。” “请您把他送到这儿来。——那些女士在这里呆很久吗?” “她们明天一早去艾因西德尔,她们是天主教徒。另外,那个最年轻的还问我您是谁。” “她问了我是谁?那您怎么对她说的?” “我说您是个意大利人,别的没说。” “好。您要守口如瓶!” 招待走了,不一会儿莱杜克放声大笑地进来了。 “你笑什么,笨蛋?” “笑您当了招待。”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别笑了,否则就别想从我这儿得到一个苏8。帮我系上围裙。然后你把托盘拿上楼来,我在女士房门前接走你的托盘。快去!” 他不需要等很久。他把招待的围裙系在绣金背心上面,走进了陌生人的房间。 “女士们,要些什么?” 亚马孙族女战士认出了他,似乎惊讶得呆住了。他的服务完美无缺,并有机会仔细打量她,越看越觉得她美。当他把一只阉鸡优美地切成片时,她笑着说:“您服务得很好。您在这儿已经干了很久吗?” “蒙您下问,才三个星期。” 在他上菜时,她注意到了他那翻起来但仍看得见的硬袖口。她肯定这是真正的上等货,并触碰了他的手,感觉一下精致的上等货。他有点醉了。 “别这样!”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女人责备地叫道,她脸红了。她脸红了!卡萨诺瓦差点不能自制。 餐毕他尽量找借口呆在房间里。三个老妇回到睡房里去了。而美人留在这儿,重新坐下来,开始写东西。 他最终把房间收拾干净了,不走不行了。可他还在门口不想动。 “您还等什么?”亚马孙族女战士问道。 “夫人,您还穿着靴子呢,这样上床睡觉会很沉的。” “啊,原来这样,您想把它们脱下来吗?请别对我这么费心了!” “这是我的职责,夫人!” 他跪在她面前的地板上,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帮她脱下系带子的靴子,而她似乎继续在写。 “好。行了,行了!谢谢!” “我更要谢谢您。” “我们明天晚上再见,招待先生。” “您还在这儿用餐吗?” “对。我们傍晚前从艾因西德尔回来。” “谢谢,夫人。” “那么晚安,招待。” “晚安,夫人。房门关上还是开着?” “我自己来关。” 他到了门外,她关上了门。莱杜克带着古怪的冷笑等着他。 “怎么样?”他的主人问。 “您把您的角色演绝了。这位女士明天会给你一个杜卡特9的小费的。您如果不把它让给我,我就把全部故事说出来。” “你今天就能得到它,你这个可恶的家伙。” 第二天早晨,他带着擦过的靴子又准时来了。可是他没有赶上请亚马孙族女战士再让他帮忙穿上靴子。 他对是否要尾随她去艾因西德尔犹豫不决。在这之后立即就有一个临时工来报告,修道院院长先生到了苏黎世,将荣幸地在十二点钟与骑士先生单独在他房间里共进午餐。 上帝呀,修道院院长!善良的卡萨诺瓦已经不再想他了。而现在他要来了。他预订了一桌最奢侈的宴席,他自己还到厨房里去对这顿午餐作了几点指示。接着他又躺了下来,因为清早起床他觉得累了,还可以在床上睡两小时。 中午修道院院长来了。他们相互寒暄了一番,然后两人共同入席。高级教士对这桌丰盛的宴席心醉神迷,面对这一盘盘美味佳肴,他竟完全忘了自己的任务。半小时后他总算又想起来了。 “请您原谅,”他突然说,“我让您在焦急中等得太久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忘了这么长时间。” “噢,没关系。” “根据我在苏黎世所听到的关于您的一切——我当然作了一点了解——,您确实完全可以成为我们的修道士。我欢迎您,亲爱的先生,衷心地欢迎。您现在可以在您的门上写上:Inveni portum,Spes et fortuna valete!” “德语是:再会,幸福女神;我已身处安全之地!这句诗出自《欧里庇得斯》,确实很美,尽管不完全适合我的情况。” “不适合?您太钻牛角尖了。” “阁下,这诗不适合我,因为我不和您一起去艾因西德尔了。昨天我改变了我的主意。” “可能吗?” “看起来是可能的。我请求您不要为这生我的气,为了我们的全部友谊,请和我一起干了这杯香槟。” “那么祝您健康!但愿您的决定永远不会使您后悔!世俗生活也有它的优点。” “它确有优点。” 友好的修道院院长过了一会儿就告别了,他坐着自己那华丽的马车离去了。卡萨诺瓦则写信去巴黎,向他的银行家发出指示,要求晚上与旅店结账,并预订明天去索洛图恩的车。 (1906) 1 德国学者马丁·普法伊弗称,此公原型为意大利作家卡萨诺瓦(1725-1798)。卡萨诺瓦在欧洲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传奇人物,其所著《回忆录》是研究十八世纪欧洲的重要著作。 2 一六四一年法国国王路易十三发行的金币名。 3 塔勒,18世纪还通用的德国银币。 4 《旧约》的诗篇(总称)。 5 奥莱利和佩斯塔罗齐均为苏黎世两个著名家族。 6 希腊神话中身材细长像男孩子似的美女。 7 瑞士州名及其首府名。 8 法国以前的一种低值钱币,合五生丁。 9 十四世纪到十九世纪在欧洲通用的货币名。 厌世 裴胜利 译 第一夜 时日已交十二月初,冬季姗姗来迟。连日来,寒风萧萧,淅淅沥沥的雨点下个不停;有时,老天爷自己也感到有点儿腻烦了,索性纷纷扬扬地飘下一两个小时的湿雪。街道上渺无人迹;日头在缩短,只有六个小时的日照。 我的宅第孤零零地坐落在荒野里,四周为一片呼啸着的西风包围着,放眼望去,细雨濛濛;潺潺的流水声不绝于耳;花园里树木都是湿漉漉的,呈一片褐色;不知通往何处的田间小径显得分外幽深。我这儿门可罗雀,连一个来往的亲友都没有,仿佛世界某个遥远的地方正在走向毁灭。这一切都是我以前梦寐以求的:离群索居,清静安闲,无人打搅,没有动物干扰,只有自己独自一人呆在书房中,呆在这壁炉前耳闻那寒风呼啸,坐在这窗户边倾听那打在玻璃窗上的劈劈啪啪的雨点声。 我是这样打发时光的:早上起得很晚,然后喝牛奶,照料炉子。接着便坐在拥有两千余册图书的书房里,轮流读着其中的两本书。一本是布拉瓦茨基1夫人的《神秘教育》,这是一部令人恐怖的著作。另一本是巴尔扎克的小说。我时常站起身,去抽屉里取香烟抽;一天用两顿餐。那本《神秘教育》对我来说是那么深厚,它似乎永远也读不完,它将伴随我进入坟墓。巴尔扎克那本则显得较为浅薄,它每天都在减少,尽管我在它身上花费的时间原本就不多。 每当我看书看得眼睛生疼时,便坐到靠背椅里,两眼对着满是用书籍装饰起来的墙壁,眼巴巴地望着那原本就不充足的日光从那上面渐渐消退,直至完全消失;有时或者干脆站到墙壁跟前,打量着那些书的书脊。它们都是我的朋友;它们呆在我身边,将相伴我终身;有时候,即便我对它们兴味索然,我也只好强迫自己同它们交往,因为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我打量着它们,打量着这些默默无言、忠贞不渝的朋友;每当这时,它们的故事也不由得在我脑海中浮现。有一部莱顿2印的希腊语精装书,它是某一位哲学家的著作。这本书我是看不懂的,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读希腊文了。这本书我是在威尼斯买的,因为它便宜,还因为那个旧书商确信我精通希腊文。就这样,我便十分尴尬地将它买下了。我将它在这个世界上带来带去,把它装在箱子里或者盒子中,小心翼翼地放进去,小心翼翼地取出来,直到现在我安居下来后,为它找了个安定的场所。 白天就是这样过去的;而晚上则是伴随灯光度过的,读书,抽烟,直到将近十点钟。然后我便起身步入隔壁冷丝丝的房间里,上床就寝。我睡眠很少,不知这是什么原因。我打量正方形的窗户,白色的盥洗台以及朦胧夜色中床头上那依稀可辨的白色照片;我听见大风在将屋顶刮得隆隆作响,听见窗户在颤抖,听见树木在哗哗地呻吟,听见雨点啪啪地打在地上的声音,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听着自己脉搏在轻轻跳动的声音。我睁开眼睛,然后又闭上了。我试图思考课本上的东西,然而我失败了。我不再想这方面的内容,思考起别的夜晚,思考起已度过的十天、二十天夜晚的情况,那些夜晚我也这样躺着,这灰白的窗户也这样闪发出微光。我微微跳动的脉搏在计算着苍白而又空洞的时光。那些夜晚就这样过去了。 它们没有什么意义,很少像白天那样;可是它们毕竟还是流逝而去了,这是它们的命运。它们还会来,也还会消逝,直至它们重新获得某种感觉,或者直到它们走向终点,我的脉搏再也不能计算它们。然后棺柩、坟墓便接踵而来,那个日子也许是秋高气爽的九月里的一天,也许是在冬季,大雪纷飞的时刻,也许是在美丽的六月,丁香花盛开的季节里。 我的时间毕竟不是千篇一律的,至少有一半是各不相同的。不久我突然产生这样一种想法: 我究竟常常需要思考些什么呢?那些书籍、风雨以及苍白的夜晚一再将我裹住,又一再离我而去。后来我又这样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上帝为什么离你而去?为什么青春从你身上消失了?难道你就这样死吗? 这是我的好时光。不久,使人压抑的雾霭没有了。那种耐性和麻木消失了。我在这个令人苦恼的荒僻的地方苏醒了,又有了新的感觉。我觉得寂寞如同正在结冰的湖水,在朝我围拢而来;我感受到了这种生活的耻辱和愚昧;我时时为渐渐逝去的青春而感到痛苦。真是苦呀,这何止是苦,简直就是痛苦,是羞愧,是烦恼,这毕竟也是生命,是思想,是意识。 上帝为什么离开了你?你的青春哪里去了?我不知道,这些问题我永远也想象不出。可是,这毕竟是疑问,这疑问始终存在着,它绝不会消亡。 我并不在乎这个答案,反而在寻求新的问题。例如:在这儿呆多久了?年轻时的最后一次来这儿是什么时候? 我在思索,凝固的记忆在慢慢融解,在活动;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打开了,那些原本躺在尸被下面保存着的清晰的图片突然放射出光来。 起先我以为,这些图片一定非常陈旧,起码有十年了。可是,这暗淡的具有时代感的东西显然都醒过来了,它们将那被遗忘的标准分解开来,并加以摇动和测量。我似乎觉得,所有这些东西都在一个个地离我越来越近。那业已泯灭的自身意识也打开了它那傲慢的眼睛,并对那难以相信的事物给予了确认。图片一张张地从眼前晃过,它们似乎在说:“不错,我过去曾是这样的。”每幅图片随之又都流露出冷峻的平静,变成一段段的生活,我生活中的片段。自我意识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东西,它既可让人心旷神怡,又可令人毛骨悚然。人们有它可以生活,没它照样能够生活;如果他们不常有这种意识,那么往往是知足的。这种意识是美妙的,因为它在消磨时间;这种意识是糟糕的,因为它在否定进步。 苏醒的官能在工作;它们断定,我曾在某一个晚上完全拥有我的青春;同时断定,它是在一年以前的事了。那是一段微不足道的经历,非常不起眼,仿佛是一片阴影,现在我在其中已暗无天日地生活了许久。可是,这毕竟是一段经历,而在这儿,几个星期,也许几个月都全然没有什么经历,这似乎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就好比有一个小小的天国在留意着我,这样,许多事情便变得既重要又迫切了。我偏偏又喜欢这样,我对此充满了感激之情。我拥有美好的时光。一排排的书、房间、炉子、雨水、卧室、寂寞,所有这一切都分解开来,融为一体。我每天活动一个小时,松弛一下四肢。 那是一年前的事,当时正值十一月底;天气同眼下这天气非常相似;不过心情十分愉快,觉得挺有意思的。雨下得很大,给人一种有旋律的美感;我并没有坐在书桌前侧耳倾听,而是身披大衣,脚穿轻便、富有弹性的胶鞋,来到户外四处溜达,一边欣赏着这个城市。我的步态,我的举动,我的呼吸就如同这雨点一般,并非是呆板的,而是好看的,自愿的和充满意义的。白天也并非如此无所希冀地度过的,它们在按部就班地消逝而去;而夜晚是非常短暂的,它使人神清气爽,两个白天之间也不作什么休息,任凭时钟嘀嗒嘀嗒地行走。如此这般地打发夜晚,满怀信心地消磨生命的三分之一时光,不去躺在那儿计算那毫无价值的时间,这样做是何等美妙啊! 那个城市是慕尼黑。我当初去那里,是为了处理一件事务,不过这事后来还是以书信方式解决的,因为我在那儿碰到了许多朋友,所见所闻全是些好事佳话,以致将那件需要处理的事务给忘了。我在一个美丽奇异、灯火辉煌的大厅里坐了一个晚上,在那儿听一个个子矮小、肩膀宽阔名叫拉蒙德的法国人演奏贝多芬的一段曲子。大厅里灯火通明,女工们美丽的衣服光彩夺目,煞是好看;白色的大天使在宽敞的大厅里飞来飞去,不时有人宣布规则和什么令人高兴的消息;整个大厅里觥筹交错,无比欢乐,女士们还时而兴奋地将两只娇嫩的手捂着脸抽泣。 一天早上,我同朋友在经过一个通宵达旦的狂饮之后驾车外出,我们穿过天使公园,我们唱歌,在“奥迈斯特尔”喝咖啡。一个下午我被一些油画、雕塑,被树林草地和海滨所团团围住,我对这些众多奇妙的景致感到兴趣盎然;周围是一片清新纯洁的世界,就像是处在天堂里似的。傍晚我打量着那些陈列橱窗的光彩,这些橱窗对乡下人来说是极其美丽和危险的;我打量着那些陈列着的相片和书籍,打量着那一瓶瓶满是异国他乡的花卉,打量着那些包在锡纸里面昂贵的香烟以及那些品质优良的精美皮货。我走在潮湿的马路上,打量着那些电灯,它们一闪一闪的,十分耀眼;那古老的教堂塔楼穹形屋顶直插云霄,消失在朦胧的云雾中。 总之,时间过得又快又轻松,如同将一杯酒喝干一样,每一口酒都给我带来满足。夜晚时分,我收拾好我的箱子,打算明天一早就启程,这样做我并不觉得惋惜。我对这种途经村庄、森林和早已白雪皑皑的高山的火车旅行,总是乐此不疲,对回归故里早已心向往之。 这天晚上,我还应邀来到地处高级住宅区的施瓦本街上的一座崭新而又美丽的房子里,在那里同人们热烈地交谈,并享用了一顿丰盛的菜肴。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些女士,然而我在她们面前却显得过于忸怩,这就阻碍了我同女士们的交流,不过,我宁愿同男士们交往。我们一起用薄薄的高脚杯喝白葡萄酒,抽上等雪茄,将雪茄的烟灰弹入银质的内壁涂金的杯子里。我们谈论城市和乡村,谈论狩猎和戏剧,还谈论日益向我们走近的外来文化。我们大声而又亲切地交谈着,时而热烈诙谐,时而又严肃尖刻;我们互相打量着对方机智灵活的眼神。 直到很晚,夜间将过去,男士们的谈话转到我不太感兴趣的政治方面时,我才用眼睛打量起那些应邀前来的女士。她们正在同几位年轻的画家和雕塑家交谈着,这些年轻人虽然十分贫穷,可他们的衣着却都非常时髦,以致我觉得,我不能以同情的目光面对他们,而必须用尊敬和钦佩的目光望着他们。不过,我也得忍受他们投来的亲切的目光;他们这样做就像是对我这个来自乡下的客人表示友好,使我打消了羞怯感,也跑过去同他们热情友好地交谈起来。与此同时,我向那些年轻的女士投去好奇的目光。 这时候,我在她们中间发现了一个非常年轻,也许不满二十岁的姑娘,她长着一头金黄色的孩童一样的头发,有一对蓝蓝的眼睛和一张消瘦的娃娃脸。她穿一件配有蓝镶边的浅色连衣裙,正坐在椅子上专心一意、兴致勃勃地听别人说话。我几乎不再看她,因为她的情人就在我面前;她那美丽的外表以及她那内在纯洁的美打动了我的心;四周充满了乐声,她置身于这一片旋律中。一种由衷的快乐和内心的骚动使我心脏跳动得稍稍厉害起来。我很想同她攀谈,可是我无所适从,找不到令人感兴趣的话题。她本人则很少说话,只是微微笑着,时而点头,时而作一简短的回答。她嗓音轻柔,十分迷人。用花边织成的袖口垂在她那瘦削的手腕处,十指纤纤的细手从袖管里露出来,显得小巧玲珑;她那只在轻轻松松晃动着的脚套着一只精致的高统棕色皮靴,其式样和尺码连同她那一双手,同她整个身材的比例简直是十分匹配,相得益彰。 “哦,你呀你!”我一边暗自思忖,一边打量着她,“你这个孩子,简直是只美丽的小鸟!你让我感到快活,因为从你身上我看到了春天。” 在场的还有其他一些妇女,虽然她们容光焕发,浑身洋溢着一种成熟之美;她们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机灵,可她们却没有那种魅力,少了那种柔美的音色。她们谈笑风生;她们那各色各样的眼睛所发出的目光在相互碰撞着。她们待我也十分亲热,同我开玩笑,向我表示友好,可是我只是含糊其辞地予以回答,兴趣完全在那金黄色头发的女孩身上;她那美丽的形象已攫住了我的心,她那天真烂漫的举止再也不会从我心灵里消逝。 不知不觉中,时间已经很晚了;大家突然都站起身来,四周开始喧闹起来,人们走来走去,互相道别。这时我也连忙从座位上站起来同大家道别。到了外面,我们穿上大衣,翻起衣领。这时候,我听到其中一个画家对那个美人儿说:“我可以送送您吗?”她说:“可以,不过您得绕一个很大的圈子。我可以叫一辆车子。” 这时我连忙插上去,说道:“让我来送送您吧,我和您同路。” 她微笑道:“好啊,谢谢。”那位画家一边彬彬有礼地告辞,一边惊讶地打量着我,然后离去了。 于是,我便陪伴这位可爱的美人儿沿着夜晚宁静的街道一路走去。在一个拐角处,有一辆出租车正停在那儿,它在用它那疲惫的车灯打量着我们。美人儿说:“我最好是不是坐车回去?还有半个小时的路呢。”然而,我请求她别这样做。这时她突然问道:“您怎么知道我住在哪儿?” “哦,这毫不重要。再说我根本就不知道您住哪儿。” “那么您怎么说,您和我同路?” “是呀,我说了。因为反正我还需要作半小时的散步。” 我们俩仰望天空,只见天空十分清澈,缀满了星星。一阵清新凉爽的晚风从宽阔寂静的大街上掠过。 起初我很尴尬,全然不知道该同她说些什么。可是她却无拘无束地一路朝前走着,一边惬意地呼吸着夜晚的空气,有时候还冷不丁地惊叫一声,或者提出一个问题,让我给予认真的回答。我也渐渐地变得无拘无束,心情也舒畅起来;在有节奏的脚步声的伴随下,我们轻轻松松地闲聊着。至于当初谈了些什么,我今天一句也记不清了。 不过,她那音容笑貌我至今仍记忆犹新;她的嗓音听上去很纯,像小鸟啼鸣那样清亮;她很温柔,她笑起来也显得既优雅又稳重。我们俩步调一致地走着,我走起路来从没有这样快活和轻松过。整个城市在沉睡着,我们静悄悄地从寺院、栅门、花园以及雕像面前一一走过,它们显得朦朦胧胧,隐约可见。 一个衣着褴褛的老翁朝我们迎面走来,他步履蹒跚,一摇一摆地走着。他想给我们让路,可是我们没让他这样做,而是赶紧为他挪开了地方;他慢慢地转过身来,朝我们注视着。“瞧吧,尽管瞧个够!”我说。这金发少女则欢快地笑着。 从高高的钟楼上传来一阵钟鸣声,钟声随着清新的冬风在城市上空飘荡,显得清脆而又欢快,然后它又混杂在空气里随呼啸着的寒风渐渐远去。一辆大车从广场上驶过,马蹄敲击石子路面发出嗒嗒嗒的声响,而轮子的滚动声一点儿也听不到,因为它们都是橡胶轮胎。 如此年轻亮丽的姑娘在我身边走着,她是那么活泼开朗,她的举止言行使我陶醉,我的心同她的心在一起跳动,我眼睛里看到的一切也是她所看到的。她并不认识我,我也不知道她的姓名,可是我们俩都无忧无虑,都年轻;我们就像两颗在同一轨迹上运行的星星,如同一片蓝天中的白云,在呼吸着同一处的空气,都感受到一种无法言语的快乐。我的心又回到了十九年华上,而且又成完美的了。 我觉得,我俩好像必定要这样漫无目的和不知疲倦地走下去似的;我发现,我俩已不知不觉肩并肩地走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样下去看来永远也走不到尽头。时间也仿佛停止了,尽管时钟在一再敲响。 可是,她终于出乎意料地突然站住了;她朝我微笑着,同我握了握手,随后消失在一个房门里了。 第二夜 我足足看了半天书,看得眼睛生痛;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用功。不过,我总得以某种方法来打发我的时间。此刻,夜幕又降临了。我匆匆浏览着我昨天写的东西,那业已逝去的岁月又在我脑海中过了一遍,虽然它们有点模糊,时间已经久远,然而它们还是隐约可见的。我发现时光和岁月、事务和愿望、想法和经历都完美地联系在了一起,它们富有意义,紧密相连;一个正常的生活是有其延续性和有节奏的,它具有乐趣和目标,可对我来说,迄今为止那种美妙的合乎情理的普通而又正常的生活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于是,在同那个陌生的姑娘在美丽的夜间散步后的第二天,我便离开那个城市,坐火车前往我的家乡去了。我几乎是独自一人坐在车厢里。我为能待在这列舒适的快车上以及能目睹远处的阿尔卑斯山而感到心旷神怡。阿尔卑斯山脉长时间地闪耀着光芒地展现在眼前。在肯普滕我才简单地吃了一根香肠,并同那个为我买来一盒雪茄的乘务员聊了一会儿。不久,天色昏暗下来,放眼望去,博登湖灰蒙蒙的,像一片薄雾笼罩中的茫茫大海;窗外开始飘落纷纷扬扬的雪花。 回到家里,我便待在那个房间里,也是这样坐着,在炉子里生起旺旺的火,随后便兴致勃勃地工作起来。那儿放着许多信件和邮包。我忙着处理些事务,直到一星期以后才有空到小镇上去转了转,在那儿买了一些东西,喝了一杯酒,并打了一场桌球。 然而,这期间我渐渐发现,我不久前在慕尼黑散步时那种勃勃生气和对生活的乐趣,现在却正在逐步消失,并逐渐为一些点点滴滴莫名其妙的愚蠢的烦心事而替代,以致我慢慢地陷进一种思绪不太敏捷、神志恍惚的状态中。起先我以为,这也许是身感不适而引起的,于是我便进城洗了个蒸汽浴,可结果无济于事,一点儿也不见好转。不久我便觉得,我这个毛病并没有侵蚀到骨头和血液中,因为从这时起我怀有一种强烈的欲望,这欲望完全是不由自主的;我在思念那在慕尼黑日子里的所有的时间;我似乎在那可爱的城市里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久而久之这重要的东西在我脑子里越来越显得具体,这便是那个十九岁的金发少女亭亭玉立的可爱的形象。我觉得,她那模样以及在她身边使人愉快的夜间散步,对我来说不仅仅成了无声的回忆,而且成了我自身的一部分,它开始使我感到痛苦和忧伤起来。 时光已悄悄步入春季。这件事似乎已变得日趋完整,也日益使我坐立不安起来;我似乎无法再控制自己。此刻,我心里明白,我非常想再同那个可爱的姑娘见一面,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事比这件事更迫切的。然而,当什么事情都顺顺当当时,我也就可以不为此事而烦恼,反倒会为自己这平静的生活道一声“平安”,随后又将自己无惊无险的命运引入生活的急流中。迄今为止,我仍打算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局外人独自走自己的路,这似乎成了我现在比任何事都迫切需求的事。 于是,我认真考虑了所有重要的事情,最后我觉得我完全应该而且有条件娶一位我心目中的年轻的姑娘,如果这位姑娘存在的话。我才三十岁出头,身体健康,也很温柔;就我的财产来说,想娶一位太太还是绰绰有余的,如果她不十分挑剔,也毫无顾虑,能够信赖我的话。将近三月底的时候我终于又去了一次慕尼黑。在漫长的火车旅途上我浮想联翩。我打算先做姑娘身边最熟悉的人,我觉得这并非是完全不可能的事。然后我也许就可以证明我的需求是强烈的,同时也是能够克制住的。我想,这次重逢也许会了却我的思念之情,然后使自己内心重新得到平衡。 然而,这完全是一个涉世不深的人的愚蠢的想法。此时此刻,我浮想联翩;我心里充满了欢乐。我知道,我在向慕尼黑和那金发姑娘靠近;我是以多么愉快的心情和睿知的头脑编织着这一旅行计划的呀。 我重又踏上了这块熟悉的土地,这是我几星期来梦寐以求的地方,此时我心底里不由得涌上一股惬意的感觉。我仍没有从思念和笼罩在我心头的不安中解脱出来,不过我也好长时间没有这样舒畅了。我重又为我所看到的一切感到高兴:奇异的光彩,熟悉的街道,教堂尖顶,电车里说着方言的人们,高大的建筑物以及那一块块沉寂的石碑。我给了每一个电车售票员五芬尼小费;美丽的橱窗诱使我走进一家商店,买了一把漂亮的雨伞,然后我又来到一家雪茄烟店买了些上好的雪茄犒劳自己,似乎这样才真正同我的身份和财产相符。在这清新的春风的吹拂下,我感到自己浑身充满了活力。 两天以后,我便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姑娘的情况打听到了;不过除了那些我意料中的一般情况外,也没什么更多的内容。她是一个孤儿,出身名门,但家境贫寒;她在一所工艺美术学校上学。她和我一个住在利奥波德大街的朋友是远亲,当初我就是在这个朋友家见到她的。 在那儿我又见到了她。那是一个小型的社交晚会,到场的几乎都是当初那些老面孔,有几个人一眼就认出了我,他们同我亲切地握手。可是我显得很拘泥,很激动,直到后来她同其他一些朋友出现时,我才平静下来,露出快活的样子。她看见了我,向我打了个招呼,并且立刻认出了我,想起了冬天那个夜晚;她仍然很信任我。我同她勉强地交谈起来,两眼注视着她,好像我们根本就没有分离过似的,似乎还是那微风习习的冬日之夜,仍然是我们俩独自待在一起。然而,我们交谈的并不多;她只是问,自从上次分手后我身体好吗,是不是一直待在乡下。问完这些后,她沉默了片刻,一边笑眯眯地望着我。然后她朝她的朋友转过身去,这时我便从稍远处的地方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她。我觉得她似乎有点变了,可又不知道她究竟哪些地方同原来不一样。当她走开去,她那两种形象便在我脑子里打起架来。我拿它们做了比较,这才发现她现在的发型已做了改变,因此脸颊也显得丰满了。我默默地注视着她,与此同时,那种愉快和惊奇的感觉又从心底里冒了出来: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姑娘,这么充满热忱的女孩,我有幸遇见了这个少女,并对她一见钟情。 在晚餐以及在这之后喝摩泽尔葡萄酒的当儿,我被卷进了男士们的高谈阔论中,大家天南地北地聊着,所谈论的话题不外乎我上次在场时就谈到的事,对我来说纯粹是在延续以前的话题。我不无高兴地发现,这些活跃和爱挑剔的市民,尽管他们说的是各式各样的轶闻趣事,可他们都是某一个社交圈子里的人,他们平时出入这个圈子,在这里消磨时间:这便是他们的精神生活和日常生活。我还发现,在各式各样和千变万化的生活当中,这个社交圈子是缺少同情心和比较狭隘的。我在他们中间是比较愉快的,不过我觉得,由于我长期不在的缘故,从根本上来说也不必隐瞒什么,有什么想法可以畅所欲言;这些男女宾客看来也都是来自他们原来的地方,他们所谈论的仍然是原来那些话题的继续。这个想法当然是不正确的,因为在这一次聚会上,我的注意力和兴趣常常会背离他们的交谈。 我恨不得能转身朝隔壁房间跑去,那儿有几位太太和几个年轻人正在交谈。可是我没有跑开,因为我看见几个艺术家被那个美丽无比的小姐深深地吸引住了,他们正在亲热而又恭敬地同她攀谈;只有一个名叫聪德尔的画家仍沉着冷静地同那些老夫人待在一起,一边以一种怜惜的目光打量着我们这些发烧友。他在同一个褐色眼睛的亮丽的妇人闲聊;看那神色,与其说是聊,不如说是倾听更为恰当;我曾听说过这一位妇人,她名声不很好,很能干,有许多风流韵事。 我只是在一边不太专心地观察着这一切。那姑娘占据了我整个心灵,尽管我没有参与这普普通通的交谈。我觉得她似乎全身心地沉浸在一种悦耳动听的音乐中。她举手投足间洋溢着一种魅力,这种魅力将我环抱着,使我觉得它就像一朵花儿所散发出来的馨香,是那样的浓郁,那样的甜蜜,又是那样的强烈。此情此景无疑使我感到神清气爽,然而光注视着她的外貌,这并不能使我感到满足;如果现在离开她的话,这会使我难过的,以后也一定会更让我感到痛苦的。看着她那娇小迷人的身影,我心中不由产生一种特有的幸福感;我似乎看到了我生命中鲜花盛开的春天,真想牢牢捉住它,用心呵护它,要不然它会一去不复返的。时常有一些亮丽的女子会让我感兴趣,使我亢奋,使我为之烦恼,尽管如此,可我也并不存有与之亲吻和共度良宵的欲望。确切地说,我希望能有幸碰上这种可爱的人儿,能同她意气相投,患难与共。 于是,我决定在她附近住下来,寻找一个适当的时机向她提出一些问题。 第三夜 如果有必要的话,那么就接着往下叙述吧! 眼下我在慕尼黑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我的住宅离那个天使花园不远,我每天早晨都要到这个花园里去散步。我还常到那里的画室去走一走,每当我看到一幅特别美的画时,就像遇到外面世界美妙绝伦的景色一般,它会在我心中牢牢地扎下根。 一天傍晚,我走进一家旧书店,想买一些读物。我在积满灰尘的书架上翻寻起来,结果找到了希罗多德3的一本装帧得十分精致漂亮的书,我把它买了下来。随后我便同接待我的店员聊了起来。这是一位引人注目、和蔼可亲的男子,他话不多,很有礼貌,有着一副朴素的,但又含蓄的外貌;从他整个举止来看,他是温和友好的,只要人们同他一接触便可察觉到,同时从他的外表和言行上也能看出他是一个很不错的人。看样子他书读得不少,我很快便对他产生了好感;打这以后我又多次去那里,一方面是为了买几本书,另一方面是想同他聊上片刻。他在我心目中是一个从不谈及生活艰辛和黑暗的男子汉,它们似乎已被他遗忘或者已被他克服了,他好像生活得很美满很快活。 自从那天来到这个城市,和朋友们相聚,并重又静下心来后,我每天晚上就寝之前,都要在我租用的房间里裹上羊毛毯坐上一个小时,期间要么阅读希罗多德,要么就追想那个我至今刚才得知她叫“玛丽亚”的美丽的姑娘。 在下一次遇见她的时候,我终于如愿以偿,同她交谈得比较投机了。我们互相十分信赖地闲聊着,从中我了解到了有关她生活中的一些情况。我还被允许陪伴她回家,我又一次同她在那寂静的街道上并肩穿行而过,这对我来说就像是在梦中似的。我对她说,我经常想起这条回家的路,真希望能在这里再走一次。她欢快地笑着,并且问了我一些情况。这时我终于鼓起勇气,两眼望着她,向她表白道:“我是为了您才上慕尼黑来的,玛丽亚小姐。” 这话一出口我立刻感到害怕起来:这兴许也太大胆了。接着便是一阵沉默。可是她对此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了我一眼,眼睛里透出一丝惊奇的神色。过了一会儿她终于说道:“星期四,我的一个同事有一个艺术庆典活动。您也愿意去参加吗?愿意去的话八点钟来接我。” 我们在她的住宅前站住。我向她道谢,然后便告辞了。 我居然被玛丽亚邀请去参加一个聚会,这对我来说,真是喜从天降。尽管我对这个聚会没有抱太多的期望,可是心中仍不失有一种奇特的甜蜜的感觉;就能得到她的邀请这一点而言,还是应向她表示一点感激之情的。我思考着,我该怎样感谢她呢;最后我决定,星期四那天我要给她带一束漂亮的花去。 一想到我还须等待三天,刚才那笼罩在我心头的喜悦之情又立刻烟消云散了。自从我对她说,我是为了她才上这儿来的之后,我落落大方以及镇定自若的举止也消失不见了,当时在向她表白时几乎就这样了。现在我总是在想,她既然已了解了我的情况,那么也许就会考虑该如何回答我了。这些日子我大多在城外度过的,我在宁平城堡和施莱斯休养所的花园里闲逛,或者在树林中伊萨河4河谷里游玩。 当星期四以及那个夜晚终于来到时,我穿上外套,来到一家商店买了一大束红玫瑰,然后叫了一辆出租车径直来到玛丽亚的住宅门前。她随即便下楼来了。我扶她上了车,并将那束花交给她;此时,尽管我自己也十分尴尬,但仍发现她显得有点儿激动和羞涩。我最终还是使她镇静下来了。她这时显得十分妩媚,见她如此这般怀着喜悦和激动的心情去参加聚会,我也打心眼里感到高兴。在我们乘坐敞篷车驶过这座城市时,我心中还产生了一种极大的快慰;我觉得,尽管这只是短暂的一个小时,但对玛丽亚来说,这无疑说明了是一种她对我的友情和默许。这对我来说,只是在担任一种假日的名义之职。这天晚上,她一直处在我的呵护和陪伴下;不过,在这方面她一定不缺别的乐于相助的朋友的。 车子在一幢没有什么装饰的大公寓前停下了,我们还得穿过这幢公寓的过道和院子,然后在后排房屋中沿着望不到尽头的楼梯拾级而上,直到在最高一层走廊里迎面传来一股声浪,并看到一片灯光。我们在门厅里宽了衣,那儿搁着一张铁床和两只上面已堆满了衣服和帽子的箱子。我们走进那间工作室,只见里面灯火通明,挤满了人;其中有三四个我同他们有一面之交,其他人连同房屋的主人我都是陌生的。 玛丽亚把我介绍给主人,并且说:“我的一个朋友。我可以带他来吗?” 这话使我感到有点儿吃惊,因为我原本以为,她已经把我要来的事告诉过别人的呢。不过那个画家却很有力地同我握了握手,并平静地说:“当然可以。” 这间工作室里,气氛相当活跃,大家都很爽直。客人们可以随便入座,即便挨着的人彼此不认识也没关系。每个人都可以随意享用放在四处的冷食,还有葡萄酒或者啤酒;有些人刚到,或者刚在用餐,而另一些人却已点起烟卷儿,于是一股股烟雾便开始在高大的房间里袅袅升起,然后慢慢消失。 由于没人关注我们,所以我照料了玛丽亚,随后自己也弄了些菜肴。我们走到一张专门用来绘图的小矮桌边享用起来。绘图桌边还有一位显得十分高兴,有着一脸红胡子的男子,此人我俩都不认识,而他却友好主动地朝我们点了点头。一些晚来的客人,由于食物已经不多,他们便不时越过我们的头顶取火腿面包。当备用的食物都用完时,仍有许多人在说饿;有两个客人想出去买点东西,其中一个向另一个提供了费用,另一个则接受了。 主人站在那儿,一边吃着黄油面包一边冷静地注视着这一欢快而又喧闹的场面,然后也端着一杯葡萄酒,在人群中走来走去,同客人们寒暄闲聊。我对这自由自在、吵吵闹闹的场面并没有什么反感,可是我内心不免也有一点小小的遗憾,因为玛丽亚在这儿看样子显得十分愉快和熟悉。不错,我知道这些青年艺术家是她的同事,而且大部分都是她所尊敬的人;她丝毫没理由再期望有什么别的东西。可是,对我来说,我内心却有一丝隐痛,几乎有点儿失望,因为我看到她居然乐于同这些粗人交往。不久我便一人待在那儿了,短暂的晚餐后不久,她便站起来和她的朋友打招呼去了,我就独自一人坐在那儿。她先将那两个人介绍给我,并想拉我去参加他们的谈话,可是我拒绝了。接着,她跑到东跑到西地同熟人交谈,在她那里,我这个人好像根本不存在。我退到一个角落里,将身体靠在墙上,静静地注视着这个热闹的社交场面。我并不期望玛丽亚整个晚上都待在我身旁;只要能看到她,能偶尔同她聊几句,然后陪伴她回家,我就心满意足了。有一种不快的感觉慢慢袭上我心头;我待在那里,别人越是快乐,我便越感到无所适从,感到陌生,即便同别人简单地聊上几句也是很少的。 在这些人中间,我还发现了那个叫聪德尔的肖像画家以及他那个长着两只褐色眼睛的漂亮的太太,这种眼睛在我眼里,历来就被认为是阴险和讨厌的。看来,在这个圈内她也是个知名人物,许多人都对她笑容可掬,甚至还有人为她的美貌所倾倒,啧啧称羡地注视着她。聪德尔同样也是一个美男子,他身材高大,孔武有力;两只深邃乌黑的眼睛透出一丝自信和傲气;他那深思熟虑的样子就像一个爱挑剔的男人,使人注目。我全神贯注地打量着他。由于我生性好把这号人当成怪物,所以我是怀着一种诙谐,外加一点好奇的妒意注视着他。他试图嘲笑主人食物不足的宴请。 “你连椅子也没有备足,”他轻蔑地说道。可是主人丝毫没有争辩,他耸了耸肩膀,说道:“如果我是从事肖像画的话,那么我就一定会搞得井井有条了。”随后,聪德尔又挑起酒杯的毛病来:“用这玩意儿根本就不能喝葡萄酒。难道你没听说,喝葡萄酒得用精致的酒杯?”主人不以为然地回答说:“你对酒杯也许懂得一点,可是对葡萄酒却一窍不通了。我觉得,一杯好的葡萄酒远远要胜过一只好的酒杯。” 那个漂亮妇人微微含笑地听着;她的脸盘儿透出一种十分满意、十分快活的样子,这种神情差不多只有从寡妇那儿才看得到。不久我便发现,她的手正深深地插在桌下画家左手的袖口里,而画家的脚则在轻轻地、漫不经心地踢着她的脚。然而,看上去他待她与其说是含情脉脉,不如说是彬彬有礼更恰当。可是,她对他却有一种令人难堪的热情;她那目光很快便使我感到无法忍受了。 接着,聪德尔又从她身边摆脱出来,他站起身来。这时候,工作室里满是浓重的烟雾,就连一些太太和小姐也抽起了香烟;朗朗的笑声以及响亮的说话声混杂在一起,此起彼伏;人们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坐在木箱上,有的坐在煤箱上,有的则坐在地板上。有人吹响了一支短笛;一个有点醉意的小青年在向一伙嬉笑的人朗诵一首严肃的诗。 我打量着聪德尔,只见他时而大方地走来走去,时而安详冷清地坐在那儿。这期间我也不时地朝玛丽亚那儿望去,她同另外两个姑娘坐在长沙发上,和一个年轻的先生在交谈,这个年轻人则端着一杯葡萄酒坐在一边。这个聚会持续的时间越长,她笑得越欢,对我来说也就越难过,越痛苦。我仿佛觉得,我同一个童话中的孩子来到了一个不干净的地方;而眼下我正在等待她向我发出示意,要求我离开。 这时候,画家聪德尔又走到一边,点燃了一支香烟。他打量着别人,随后又将目光转向长沙发,专注地望着那儿。这时玛丽亚正好抬起了眼睛,我看得正清,只见他片刻间愣住了。然后他微微一笑,而她两眼紧紧地盯着他,神情十分专注。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他眨了眨眼睛,又询问似地抬了一下头,而她则微微点了点头。 这情景使我感到纳闷和不安。这其中的奥秘我一无所知。但愿这只是一种戏谑,是一种偶尔为之的事,一种不由自主的举动。可是我这样想并没有得到自我安慰,因为我分明知道,这两人之间存在着一种默契,尽管他们俩整个晚上没有说过一句话,而且互相之间异乎寻常地保持着一段距离。 在这一瞬间,我的幸福感一下子便烟消云散了,我幼稚的希望也随之破灭了;这时我心中连那么一点纯洁真诚的痛苦也不曾保存下来,尽管我很想承受这种痛苦;我心中有的只是一种羞耻和失望,有的只是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和一种厌恶。如果,我看到玛丽亚同她的喜形于色的未婚夫或者一位求爱者在一起,那么我一定会对那个男子感到忌妒的,但我内心仍还是快活的。可是眼前这位,只是一个诱奸者,一个好色之徒,就在半小时之前他还在用他的脚同那个蓝眼睛的女人勾勾搭搭地调情。 尽管如此,我仍打起精神。事情往往会产生误解,所以我必须给玛丽亚一个机会,让她反驳我这可恶的疑虑。 我朝她走过去,郁郁不乐地注视着她那张满面春风的可爱的脸。然后我问道:“时间很晚了,玛丽亚小姐,请允许我送您回去好吗?” 唉,这时候我第一次看到她身不由己和做作的样子。她脸上原本纯洁的天使般的神色顿时消失了;她的声音也变得含糊不清了。她笑了笑,大声说道:“哦,对不起,我压根儿就没想到回去。会有人来接我的。您想回去了吗?” 我说:“是的,我想走了。再见,玛丽亚小姐。” 我没向任何人道别,也没被任何人挽留。我慢慢地沿着一级级台阶走下去,越过庭院,穿过前屋。我来到外面,心里琢磨起来:现在我该干点什么才是。于是我又折回去,藏在庭院里一辆空车后面。我在那儿等了很长时间,等了差不多有一个小时。后来聪德尔来了,只见他扔掉手中的烟头,扣上外套,然后穿过大门;可是他马上又折了回去,在门口边站住了。 时间过去了五分钟,十分钟;好几次我想走出去喊他,或者唤一条狗来咬住他的喉咙。可是我没有这样做;我仍待在我隐蔽的地方静静地等候着。在这之后过了没多长时间,我便又听到有人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声音,随后门打开了,玛丽亚走了出来,她朝四周环顾了一下便朝大门口走来;她一声没吭地挽住了那个画家的胳膊。他们肩并肩地迅速离去了。我呆呆地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然后我便回去了。 回到家里我躺在床上,可是我怎么也不能平静,于是我又爬了起来,来到天使花园。我在那儿溜达了半夜,然后又回到我的房间里,这才一觉睡到天明。 这天夜里我已作了打算,准备天一亮就外出旅行去。可是,第二天早上我却睡得很晚,于是只好再呆上一天。我收拾好行李,付了账单,以书面形式向朋友作了道别,并且在城里用了餐,随后在咖啡馆里坐了坐。我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我琢磨着,这个下午我该如何打发。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的悲哀所在。多年来,我还从没有陷于这种难堪的有失身份的境地,好像我谋害了她似的,对时间感到惧怕和困惑。散步,出游,读书,看画展,听音乐,打桌球,这一切对我都不再有吸引力,我觉得这一切都是愚蠢的,毫无意义和无聊的。如果我来到大街上,便东瞅瞅西望望,怔怔地看那房子、树木、人流、马匹、狗、车,这一切对我来说也是无关紧要的,它们是那样乏味,简直让我深恶痛绝。朋友看见我既不说什么,也不做什么,只有那些同伴或者好奇的人呼唤我时才回过神来。 在我喝上一杯咖啡,以此来打发时间,履行一种义务时,心中便不由产生一个念头:我恨不得杀了自己。我为找到这个解决办法而感到快慰。可是我这种想法是动摇不定的,仿佛它久久地每时每刻都待在我身边似的。我心不在焉地点上一支香烟,把它扔在了一边,要了第二杯也许是第三杯咖啡。我一边喝咖啡一边翻阅一本杂志,最后我又接着溜达。这时我又想起来,我本来打算动身的。我决定明天一定这样做。这股思乡之情突然使我浑身暖和起来;刹那间,那种深恶痛绝的情绪消失了,代之以一种真正的明确的悲哀。我记得,家乡是非常美丽的,那儿从湖水中缓缓而出的山脉呈一片黛绿,风儿吹拂着杨树发出哗哗的声响,海鸥在空中勇敢而又变化无常地飞翔。我似乎觉得,我只有离开这座该死的城市,回家乡的份儿了,这样,邪恶的魅力也随之破灭;我又可看见世界的光明之处,并能理解和热爱它了。 在缓步闲逛之中,我脑子里成了一片空白;在这旧城的巷子里,我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直至我意外地发现我已经站在那个旧书商的店堂前。橱窗里挂着一幅陈列的铜版画,这是一幅十六世纪一位学者的肖像,它四周陈列着许多用兽皮、羊皮以及木片装订的旧书。这不由唤起我业已疲惫的头脑中一系列崭新的、稍纵即逝的想象,我在这些想象中竭力寻找安慰和满足。我没有头绪地想象着研究学问以及僧侣生活,想象着一个安静无奈的、处于台灯的灯光下以及书籍氛围中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温馨;此时此刻,我感到心旷神怡。在我为寻求这点慰藉还想多停留片刻时,两脚却不由自主地迈进了店堂,并且立刻便受到那书商热情友好的接待。他带我登上一道狭窄的螺旋楼梯,来到最上面一层,那儿有好多间堆满书籍的房间。我透过模糊不清的专门用来阅览的眼镜,可怜巴巴地打量着那些各个时期的智者贤人以及诗人作家。这期间,那个沉默寡言的旧书商则站在一边,谦逊地注视着我。 这时候,我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想法,何不向这位文静的人探寻一点慰藉呢。我望着他那张善良诚实的脸膛,说道:“请向我介绍一些适合我读的书。您一定知道,哪里可以找到能使人得到安慰和给人带来健康的书。您看上去脸色很好,充满自信。” “您病了吗?”他轻声问道。 “有一点儿,”我说。 他又问:“不要紧吧?” “我也不知道。兴许是厌世吧。” 这时他那纯朴的脸上顷刻间变得严峻起来。他严肃而又恳切地说:“我知道有一个好方法适合您。” 当我用两只带有疑问的眼睛打量着他时,他便开始讲叙起来;他向我叙述了他从通神者那儿听来的有关通神者信徒的事。他说的这些情况有些是我闻所未闻的,可是我不能全神贯注地倾听他的叙述。我只是接受了一些有关羯摩5的具有慈爱、善意和真诚的语言和词句,接受那些转世再生的语句;当他中断叙述,或者几近尴尬地冷场时,我也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最后我问他,是否能向我介绍一些我从中能学到点东西的书籍。他立刻给我拿来一本通神学书籍方面的目录。 “我该读哪些书呢?”我毫无把握地问。 “这方面基础理论的书籍是布拉瓦茨基夫人著的书,”他十分肯定地说。 “请把这本书拿给我!” 他又变得窘迫起来。“现在没有,以后我一定给您留着。不过……这著作有两大卷,得有耐心读。再说,价钱也很贵,要五十多马克。我想,可能的话,还是借给您吧?” “没关系的,您就帮我订一套吧!” 我把我的地址抄给他,请他以代收货款的方式把书寄给我;随后我便向他道别离去了。 当初我就知道,这种“密宗”对我是无济于事的。我只是想同这位旧书商逗乐罢了。两个月后我怎么会不把这布拉瓦茨基夫人的著作抛之于脑后呢? 我还料想到,我其他那些愿望也是靠不住的。我预感到,即便在我的故乡,一切事情也将是空虚的和黯然无光的;我所到之处都将是如此。 这个预感并没有使我感到困惑,它只是使这个世界原本所具有的纯洁的芳香和魅力丧失殆尽。我不知道,它是否还会回来。 (1908) 1 布拉瓦茨基(1831-1891),俄国女通神学家,与他人共同创建通神学会;曾遍游亚洲、欧洲许多国家以及美国,研究神秘主义和招魂术,晚年定居伦敦,从事写作。 2 荷兰南荷兰省城市,以印刷业而闻名。 3 希罗多德(公元前484-425),希腊史学家。 4 多瑙河一支流。 5 羯摩:系佛教名词,称身、口、意三方面的活动为羯摩,认为羯摩发生后不会消除,将引起今世或来世的善恶报应。 青春是美丽的 王克澄 译 连我的叔叔马特霍斯也要以他的特殊方式十分愉快地跟我重新见面。要是一个年轻人好几年来一直耽在异乡客地,一旦突然重归故里,长得又很气派,那么家乡那些谨小慎微的诸亲好友,便无不笑逐颜开和他欢天喜地地握起手来。 那只棕色的小箱子里藏放着我的东西,还是簇簇新的,锁儿挺结实,皮带很有光泽。其中有好几件干净的外套和内衣,一双新靴子,几本书和一些相片,还有两支漂亮的烟斗和一把小手枪等。此外,我带回了我的提琴箱和一个装零星物件的背囊,还有两顶帽子,一根拐杖,一柄伞,一件风衣和一双套鞋,这一切都是崭新而耐用的,其次,更有我省吃俭用下来的两百多马克,以及一封能使我今秋在国外觅取个好差使的介绍信,都缝好在我胸前的口袋里。从这一切来看,我经过长时期的远游,如今作为一个绅士,身上穿得如此光鲜,又带了这许多物件归来,而在当时离乡他去之际,我却被人看做一个腼腆的令人担心的孩子呢! 火车缓缓行驶,在拐了几个大弯后才一路驶下山坡,而在每个拐弯的地方,山下城内的那些房屋、街道以及河流和花园,都显得越来越接近和越清楚。我时而辨别出某家的房屋及其下面居住的某位熟人,时而在点数各家的窗户,还有鹳鸟的窝巢。火车出了山谷,我婴儿时代和孩提时代的回忆以及何止千百遍使我会心微笑的家乡回忆,渐渐地都给勾了起来,而我那妄自尊大的回乡感,我那足以使山下乡人钦佩得五体投地的快活感,却慢慢地消失殆尽,让位于一种感激的惊喜心情。这逐年消隐的乡愁,就在这一刻钟之间,强烈地袭上我的心头。月台旁每枝金雀花,每幅熟悉的花园樊篱,在我眼里显得十分珍贵,我在恳求它们的原谅,因为我把它们忘怀已久,并且没有它们做伴也生活了许久。 火车驶过我家的花园,从古老邸宅楼上的窗户里,有人站立着,他正拿着一块很大的手绢,在频频招呼;这位可能是我的父亲。而在阳台上,则站着我的母亲和婢女,手中执着块小手帕,从屋顶上的烟囱里,有一缕煮咖啡的淡蓝色炊烟,向清新的大气中冉冉升起,最后消失在城市的上空。这一切如今重新归属于我,它们一直翘首以待地在等待着我,并在高呼欢迎。 车站上,跟过去没有两样,蓄着胡子的年迈管理员,心急火燎地在来回疾步奔走,并把路人从铁轨上全部撵走,就在人群中,我发现了我的妹妹和最小的弟弟,一脸都是等待的样子,在东张西望地寻找我。我的弟弟为我装载行李,带来了一辆手推车,这种手推车,本是我们孩提时代的一种骄傲。在手推车上,我们装好了我的箱子和背囊,弗里茨推着就走,我和我的妹妹随后跟了上去。她连声责备,说我目前不该让人把头发修得这样短,相反,她却觉得,我的小胡子非常漂亮,而我的新箱子也很精致。我们扬声大笑,彼此相对而视,又一次次地拉着手,并对前面推车的弗里茨点头招呼,他却也不时掉头回顾我们。他跟我长得一样高大,肩膀又阔。当他向我们前面走去,我忽然想起,在他还是孩提时代,我不时与他发生口角,还狠狠地打过他,眼下我又见到了他那张脸儿,以及他那受侮辱和很悲伤的眼睛,一种痛苦的幡然悔悟的心理我不禁油然而生,而这种心理就是在当时,只要我怒气一消也会深深感到的。如今,弗里茨已长大成人,下巴上也长出了一层金黄色的密密茸毛。 我们一路走去,穿行在两旁栽着樱桃树和花楸树的林荫大道上,拾级登上山丘小径,又路过一家新开的铺子和许多没有改观的旧时民居。然后,才拐过桥角,那窗户敞开的父亲邸宅,跟昔时一模一样,已映入了我的眼帘,从窗户里我又听见我家的鹦鹉牙牙学语的声音,这时,过去的回忆,加上心底的欢乐,使我的心头咚咚地跳个不停。穿过阴凉而乌黑的大门入口处和石板铺设的宽敞的屋子过道,我来到了家里,捷步登上石阶,只见迎面走来了父亲。他吻了我一下,泛着一脸微笑,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他静静地牵着我的手,一直来到楼上客厅的门前,我的母亲站在那儿,把我搂在她的怀内。 接着,婢女克里斯蒂娜很快走上前来,把手递给了我,起居室里,咖啡已准备就绪,我便向鹦鹉波里问好。它立即把我认了出来,它从笼顶的边缘上纵身跳到了我的指尖上,低下它美丽的绿色脑袋,让我好好抚摩。房里已裱糊一新,至于其他的物件,都照样放着,从祖父母的遗像,从玻璃柜,一直到描绘着百合花的古式站钟。杯子放在已铺好的桌上,而在我的杯子里,却还插着一小束木樨草,我便把它拿起来,往钮扣孔里一插。 我的母亲端坐在我的对面,她在仔细地端详着我,并随手给我递来一个牛奶小面包;她连连敦促着我,别为了讲话把吃给耽误了,自己却像连珠炮似的提出了一个个要我必须回答的问题。父亲则默不作声地倾听着,他一边抚摩着自己那把已经变成灰白的胡须,一边双目通过镜片和蔼可亲地审视着我。当我并不夸大其词,叙述着自己的经历、活动和成就之时,心头不由得想起,我应该对这两位深表由衷的感谢! 在初来乍到的第一天,我一心想看的无非是父亲这幢古老的邸宅,对于其他的一切可以安排在明天,甚至在往后的日子,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因此,咖啡喝完后,我们就到各个房间去瞧瞧,我们还去了厨房、过道和卧室等几乎所有的地方,跟从前一样,即使我发现有所革新,但在家人眼里,却还是原来的模样,他们甚至还在争吵,这是否早在我离家之前就已经如此摆设的了等等。 在傍山倚岩的又囿以长春藤樊篱的小花园里,午后的阳光照射着整洁的小径和粗糙石块垒成的围栏,照射着半满的水桶和万紫千红的花台,使得它们无比灿烂。我们走上阳台,坐在舒适的安乐椅上;那儿,从紫丁香宽大而透明的叶丛中照射下来的光线,好不柔和,温暖,又是绿意宜人,有两三只蜜蜂嗡嗡嘤嘤、醉醺醺似的飞来,似乎已迷失了它们的归途。为了我的重归故里,父亲表示感谢,并光着脑袋念起了主祷文。我们悄无声息地站着,双手叠在一起,虽然这不习惯的严肃场合使我有点压抑之感,但我却颇有兴趣聆听这古老而神圣的话语,同时还虔诚地说了声“阿门”。 过后,父亲回到他的书房里,弟弟妹妹都各自走了,房里变得寂静无声,我同母亲两人孤零零地坐在桌边。这一时间虽是我梦寐以求的,但却也有点害怕。因为,即使我的重归故里使大家高兴,也备受欢迎,然而,我最后几年的生活,毕竟不是非常纯洁和透明的。 这时,母亲那双美丽而温柔的眼睛在打量着我,正看着我的脸孔,也许腹内在暗自思忖,她该说些什么,又该盘问些什么。我拘谨得很,一味在玩弄着几个指头,准备让她查问,当然总的说来,母亲不会涉及那些不光彩的事情,不过,在个别地方,也难免不使我丢脸。 她安详地瞧着我的眼睛有好一阵子,然后拿起了我的手,放在她白净而纤小的掌心上。 “有时候你还做祈祷吗?”她轻声问道。 “最近再也没做过,”我必须这么说,她却有点儿忧虑,看了我一眼。 “你会再做的,”她接着说。 “也许会的,”我说道。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不过,你将成为一个正直的人,是不?” 我作了肯定的回答。不过她没再苦苦地追问,而是不住抚摩着我的手,并以同样的情感对我频频点头,意思是说: 她是相信我的,也不用我作什么忏悔。接着,她又问了我的外套和衬衣,因为就在最近两年,都是我自己照顾自己的,再也没把衣服送回家来浆洗和缝补过。 “明天我们一起把所有带回家来的物件整理一下,”等我做完了上面的汇报后,她便这么说。这样,她对我的查问到此宣告结束。 不久,妹妹把我让到了房里。来到“美丽的琴房”,妹妹坐到钢琴前面,拿出旧时的曲谱,对此我尽管好久没听过和唱过什么歌曲,然而我却始终未曾忘却。我们先吟唱了舒伯特和舒曼的歌曲,接踵而来的乃是国内外的民歌,我们一直唱到吃晚饭的时间。当我妹妹去铺设餐桌时,我却跟鹦鹉攀谈起来,尽管它的名儿唤做波里,却与小人一样。它什么话儿都会讲,还会模仿我们各人的嗓音和笑声,跟我们每个人都打交道,而其友谊之深浅,则建立于一个特殊而又精确的阶梯上的。跟我父亲的友谊,是最深切不过的,他要它干什么就干什么,其次是弟弟,然后是妈妈,是我,最后是妹妹,对她它还存有戒心呢! 波里是我家豢养的唯一动物,二十年来就像我家的一个孩子一样。它喜欢讲话,又爱好嘲笑和聆听音乐,却又不肯与人太接近。当它孤独无伴,却听见侧室里有人在谈笑风生时,就会尖起耳朵窃听,时而参与讲话,时而用它好意的嘲笑方式哈哈大笑。有时候,它完全没被人理会,单独停在爬杆上,四下沉寂无声,暖和的阳光照在房里,它便开始用低沉而愉快的声音来赞美生活,赞扬上帝,又用横笛般的音调鸣叫,听来好不严肃、温柔而真挚,犹如一个单独在玩耍的孩子那样,忘我地歌唱起来。 晚饭之后,我花了半个小时在花园里浇灌,当我浑身湿漉漉,脏兮兮地回屋时,便听见过道里传来了一个好像有点儿熟悉的姑娘在房里讲话的声音。我赶快用手绢把手擦干净,跨进房内,只见那儿坐着一位水灵灵的大姑娘,一身雪青的衣裳,一顶宽宽的草帽,等她站起身来,双眸凝视着我,又把纤手向我递来时,我便认出她是赫伦·库茨,是我妹妹的一个女友,昔时我曾爱过的姑娘。 “难道你还认得我?”我兴冲冲地问道。 “洛蒂早跟我说了,您已回家来,”她友好地说,然而,要是她干脆说声“认得”的话,那我有多么高兴。她已出落得非常迷人,身材又高挑,我不知道再讲些什么好,便移步来到窗前,观赏着鲜花,她这时却同母亲和洛蒂谈得好不起劲。 我的眼睛在眺望着街道,我的手指在玩弄着天竺葵的叶子,我的脑筋却不在思索这些东西。我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寒冷的冬天夜晚,自己穿好了冰鞋,在参天的赤杨树林中奔跑,我胆怯地滑行着一个个弧形,从远处跟踪着一位姑娘的倩影,那位姑娘滑冰还不够正规,是由她的女友一路陪伴着。 目前,她那比昔时更饱满更低沉的声音,向我这边传来,不过我听上去似乎有点陌生;她已是一位少女,我认为我的地位和年龄永远不能与她同日而语,而我好像依旧十五岁似的!她要去了,我重又把手递给她,而且没有必要而又带有嘲笑意思地对她深深鞠躬,只是说道:“晚上好,库茨小姐。” “她又回到家里来了吗?”我事后问道。 “要不她回到哪儿去呢?”洛蒂说。我也不高兴继续讲话了。 晚上十点正,家里的大门已上锁,双亲已上床。在晚安接吻时,父亲把手放在我的肩头,轻轻地说:“我们又一次要你回家来,这是正确的。你也喜欢吗?” 大家先后上了床,连婢女也说罢了晚安,等到还有几扇门,经过几次开关之后,整幢邸宅,已是静寂无声了。 可是,我却事先拿好一小罐啤酒,放好冰块,眼下正搁在我房内的桌子上,因为在起居室里,我家向来不准抽烟,这时我却放心地把烟斗塞好,点上了火。我把两扇窗户向黑暗而静谧的院子敞开着,那儿有一道石梯,可以通向花园。我举头仰望着那儿,只见一株松树黑沉沉地站立在天边,上面还缀着闪烁的星星。 过了一个多小时,我依旧难以入眠,毛茸茸的飞蛾,绕着灯火飞舞不停,我只顾把一口口烟雾慢吞吞地吐出敞开的窗户。我的故乡和孩提时代数不清的画面有条不紊、无声无息地在我脑海深处一一浮现,并构成默默无言的组画,好像海面上滚滚的浪头,闪烁着银光,时而升起,时而消失。 凌晨,我身穿最时髦的服装,为了使我的乡城以及许多旧时的诸亲好友看了感到喜欢,也为了给予一个显著的证明: 我生活得很舒服,并非作为一个穷光蛋,这次重又溜了回来。在我们窄窄的山谷上方,那夏日的天空蔚蓝如洗,明亮无比,山谷里的白色大道上,轻尘到处飞扬,邻近的邮局门前,停着从森林村落里驶来的几辆邮车,巷子里不少小孩嘴里发出咯咯的声音,手中耍着羊毛球。 我首先要通过的便是那座石桥,它是小城中最古老的建筑物。我仔细端详着桥畔哥特式的小教堂,从前我打这儿经过千百次,这时我便倚靠在栏杆上,注视着在迅速流淌的绿盈盈的河水。逗人喜欢的昔日磨坊,山墙上还画着一只白色轮子,眼下却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幢砖瓦砌成的高大楼房,其他则丝毫没有改变,跟从前一样,成群结队的鹅鸭在河中嬉水,然后回到岸上蹒跚而行。 走过了石桥,我遇到了第一个熟人,他是我的一个同窗,已成为一个制革工人。他系着一条发亮的橘黄色围裙,疑虑和惊讶兼而有之的目光,愣愣地审视着我,没有把我认出来。我兴冲冲地跟他点了点头,继续迈步走去,他在背后瞧着我,心头还在想些什么。 经过他工场的窗户,我向蓄着一把华美胡须的铜匠打了个招呼,接着又见到了个车工,他轮上的弦线在呼呼作响,他却给我递来了一撮鼻烟。过后,映入我眼底的,便是一片广场,那儿耸立着一个偌大的喷水泉,还有亲切的市府大厅。附近有家书商开设的店铺,虽然几年前由于我在那位老先生处订过海涅的作品,他对我印象极坏,但是我依旧跨进门去,买了一支铅笔和一张风景明信片。离这儿不远的去处,便是我的校舍,我一路走去,望着那些陈旧而湫陋的小屋,从门上又闻到了那股既熟悉又害怕的学校气息,等到一眼瞥见教堂和牧师住宅,我扭头就急急奔去。 我还逛了几条小巷,在理发师那儿修了一下头,时间已是十点光景,正是我打算探访马特霍斯叔叔的辰光了。我走过一座体面的院落,进入了他华丽的宅子,在阴凉的过道里,我掸去了裤子上的尘土,举手叩响了起居室的门。我在室里见到了婶婶和她的两个女儿,叔叔忙着办公去了。在这个家庭里,全部摆饰和物件,都体现着一种爱好整洁不赶时髦的精神,虽然从实用角度来说,颇有严格和精确的作风,但却也不乏轻松和安全的氛围。这儿,经常进行扫扫洗洗,缝缝补补,编编结结,这是显而易见的,然而,女儿们却依旧有富裕的时间,来玩弄她们出色的音乐。她们演奏钢琴,引吭高歌,尽管她们对当代的作曲家不够熟悉,然而碰到亨德尔、巴赫、海顿和莫扎特等,就能如数家珍了。 婶婶霍地站起身子,迎着我走来,女儿们把针线放到一边也来与我拉手。她们把我当作贵宾看待,领我进了客厅,这不免使我受宠若惊。好笑的是,勃尔塔婶婶一时踌躇起来,到底给我一杯酒好,还是为我准备糕点饼干。过后,她便让我在她对面的那个客座上坐下。女儿们则在门外干她们的活儿。 我好心的母亲昨天果然没有用她的查问给我带来任何干扰。可是,今日我却在此受到了小小的冲击。不过,我认为也不用通过我的叙述,把我那些并不严重的事实涂脂抹粉地掩饰过去。我的婶婶对一些著名的布道士是非常景仰的,于是她把我到过的大小城市中的教堂和布道士仔细地盘问了一遍。在我竭尽全力为她克服了这些小小的难题后,我们便共同惋惜十年前一位颇负声誉的主教的不幸仙逝,如果他还在人世,我也可能去斯图加特聆听他的布道了。 接着,我们的话题转到了有关我的命运、经历和希望上,我们觉得我很幸运,也已走上了康庄大道。 “六年前谁会想到这一点呢,”她说。 “难道我当时就这样可悲么?”我这时无可奈何地问道。 “不一定的,不会的。然而,你父母当时真为你担心!” 我想说“我也担心”,但是,她说得也合乎情理,我也犯不着为当时的事争执了。 “这是真的,”我就这么说,并点了点头。 “你不是在外面什么事都干过么。” “不错,是的,婶婶。这里没有人能使我后悔。就是我目前干的行当,我也不打算长此以往地干下去。” “但是,别这样!这可是你真诚的想法?你从哪儿找得到这样一个好的位置?每月二百个马克,对一个年轻人来说,脸上多光彩。” “谁知道能做多久,婶婶。” “谁能这么说!只要你认真从事,就是会永久持续下去的。” “不错,这本来也是我的希望。不过,我现在还要上楼去看看吕迪娅姑母,过后再去办事处拜访叔叔。好吧,再见啦,勃尔塔婶婶。” “好的,再见啦。这真叫我高兴。你要再来看我哟!” “是的,要来的!” 来到起居室里,我跟两位姑娘道别,转身穿过房门,又向婶婶说了声再见。然后,我拾级登上宽阔而明亮的楼梯,如果说直到目前为止,在我的感受中,始终有种古色古香的气息,那么眼下来到的地方,这种古色古香的气息,我却认为更加浓烈。 那儿,在两间小小的房里,住着一位年近八旬的叔祖母,她使用不合时宜的口吻对我又体贴又殷勤地表示了欢迎。房里挂着一幅叔祖的水彩画肖像,罩着一层用玻璃珠穿成的帘子,旁边还悬着一只绘有花卉和风景的布袋。椭圆形的画框,散逸出阵阵檀香木和古时香料的柔和气息。 吕迪娅姑母身穿一件深紫色的衣服,剪裁得十分简朴,除去近视的目光和微微颤动的脑袋,她却长得格外清秀和年轻。她扯着我按在一张狭狭的双人沙发上,没讲一句有关祖辈时代的话儿,句句都是盘问我的生活状况和思想意识,而对我的回答,她不但注意倾听,而且还显得兴趣盎然。虽然她已到耄耋之年,房内的摆设也非常怪僻和古老,然而在两年之前,她还经常出门远游,并且对今日的世界,尽管她很不赞同,但却有个清晰而不怀恶意的想法,这种想法她认为很新鲜,并使她得到充实。在与她的交谈中,她却拥有一种温良端庄而又令人喜爱的才智。只要跟她做伴,谈话人从无间歇的时光,而且自始至终充盈着某些有趣而愉快的感受。 我要走了,她便连连吻着我,在让我走的同时,她还摆出一副从旁人那儿看不到的祝福样子。 马特霍斯叔叔是我在他的办事处见到的,他坐着在看报纸和表格。我没有坐下,想马上走的,可我这决定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噢,你又回到乡下来了?”他说。 “是的,是再回来一次,离家已经很久了。” “听说,你过得很不错?” “很好,谢谢。” “已向我的妻子问过好了,是不?” “刚才还在她那儿哩。” “噢,这才听话了。那么,一切都好了。” 说罢,他重又埋首在他的书里,一面把手向我递来,因为他伸来的方向,正与我接近,我便跟他很快地拉了拉手,然后兴冲冲地抽身走了。 现在,礼节式的拜访已告结束,我随即便回家用餐去了。我很荣幸,得到了米饭和烤小牛肉的接待。饭后,我弟弟弗里茨扯着我来到旁边的侧室里,那里的壁上,正挂着我昔年采集蝴蝶标本的那些玻璃盒子。妹妹也想与我们共同谈心,把头在门边探了探,却被弗里茨神气地劈口回绝,说道:“我们有些秘密话儿要谈哩。” 接着,他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当他瞧见我脸上布满了紧张的神色,就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板箱,板箱的盖子上有一块铁皮,上面还压着好多沉重的石块。 “猜,这里面是什么,”他狡黠地压低了声音说。 根据我俩旧时的业余爱好和活动,我猜测着,说:“壁虎吗?” “不是。” “蛇?” “没有。” “毛毛虫?” “不,不是活的东西。” “不是活的?那为什么把这箱子盖得这样严?” “里面是比毛毛虫等更危险的东西。” “危险的东西?噢——是火药?” 他没有回答,却连忙除去了箱盖,我一眼看到箱子里竟是一个重要军械库,有放各种颗粒的粉末袋,如木炭、火绒、导火管、硫磺块,还有一小盒一小盒的硝石和铁屑。 “眼下你还有什么说的?” 我知道,要是父亲知道在孩子的房里,有只箱子藏着许多危险品,他一定会睡不着觉的。但是,尽管弗里茨内心充满着这股狂放的热情和惊人的喜悦,我却必须谨慎小心地来阐明他这思想的利害关系,在对他的劝说时,也必须先稳定自己的情绪。因为,我本人昔时在这方面也该负有责任,何况我也好像一个放夜学归家的孩童,正喜欢玩爆竹这玩意。 “可跟我一起玩吗?” “当然。一到晚上,我们进了花园,不论哪儿都可点放,是不?” “我们当然能这么干。最近,我曾在郊外牧场上,用了半磅炸药搞了一枚炸弹。它那巨大的轰鸣声,犹如一场地震。不过,目前我可没有钱,我们还需要买好多其他材料呢。” “我出一个塔勒。” “好极啦,你!现在我们可以做火箭和大焰火了!” “要小心呀!我还没出过什么乱子。” 这无非是我暗示一下那次倒霉的遭遇,就是在我十四岁那年玩弄烟火,险些儿丧失了我的视力,乃至我的生命。 这时,他先把他的库存和已着手搞的作品,一一给我看过,也向我透露了他的一些新的设想和发明,同时,为了激发我的好奇心,他又在我面前演习了一些暂时要我保密的其他作品。这样一来二去的,他的中午时光转眼已完了,他得干活去了。他走后,我正把箱子重新盖好,把它推到床底下,不料洛蒂已走了进来,她来约我与父亲一道散步去。 “你可喜欢弗里茨?”父亲问道。“他已长大成人了,是不?” “哦,不错。” “对他未免太严格了些,是不?他不久才脱掉孩子气。不错,如今我的孩子都已长大了。” 还算过得去,我暗自思忖,心头却有点惭愧的意思。但是,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庄稼田里,罂粟花开得一片火红,麦仙翁迎人欢笑,我们悠悠自得地一路行去,还洋溢着欢声笑语。熟悉的阡陌,林子边缘和大小果园,都像是在向我频频问好,又像在连连招呼我,过去的年代,不意重又浮现起来,看去多么温柔和光明,依稀昔年的一切,都是这样完美无缺的。 “现在我还必须对你讲个情况,”洛蒂开始说。“我打算邀请我的一位女友,来这儿逗留几个星期。” “这样,那么是哪儿来的呢?” “从乌尔姆来的。她比我大两岁。你认为怎么样?眼下我们有了你,你就是这儿的一个关键人物,如果来客使你感到难为情,你只管说。” “究竟是怎样一位小姐?” “她的女教师考试已经通过——” “哦,是这样!” “别‘哦,是这样’。她很文雅,完全不是一个女学究,肯定不是。她也不想做一个女教师。” “为什么不?” “那你只好问她本人去了。” “那么她肯定要来的?” “傻瓜!这要看你的喽!如果你认为,我们自己人相聚该有多好,那就请她往后再来。为此我得听取你的意见。” “那我要数数纽扣再作决定了。” “最好你还是当场表态。” “那么,同意喽。” “好。我今天就把信写好。” “请代我向她问好。” “你的问候,怕她会不高兴!” “再说,她到底叫什么来着?” “安娜·安贝格。” “安贝格,多动听的姓氏。至于安娜,乃是圣者的名字,不过,有点落俗套,就是因为人们无法用它来作为爱称的原因。” “难道你爱上了阿纳斯塔西娅了?” “不错,你这名儿倒可以简称为塔西娅,或者斯塔塞尔了。” 这时,我们已登上了最后的一个小丘,这些小丘之间的一个个沟壑似乎间隔得很近,而且迤迤逦逦地向后方伸展开去。眼下,我们站在一块山岩上,眼光越过间距很短而坡度较大的层层梯田,我们就是打那儿爬上山来的,看到了幽谷深处躺着一个城市。然而,在我们的身后,相去有个把钟点的路程,在那高低起伏的土地上,乃是一片黑森林,中间却星散着一块块窄窄的草地,或者一小片庄稼土地,它们衬着蓝黑色的森林,显得更加明艳夺目。 “比这儿更美丽的地方是没有的了,”我思索了一下说。 我父亲听了微微一笑,双目注视着我。 “因为这是你的家乡,孩子。说到美丽,这也是事实。” “你的老家可更美吗,爸爸?” “不,然而,哪儿是一个孩子的出生地,就一切都变得美好又神圣了。你从来没思念过家乡,是吗?” “哪里,不论去哪儿,都会思念家乡的。” 附近便是一片树林子,想我孩提时代,有时曾在那儿捕捉红胸鸲。走得再远些,还有一堆石头城堡的废墟,那是我们小时候堆搭而成的。可是,父亲这时已走累了,想休息一下,于是我们就绕道回去,从另一石径下山去了。 有关赫伦·库茨的消息,我巴不得多了解一些,但却难以启齿,因为怕别人看透我的心思。在那些呆在家里无所事事的空闲时间,在那些怀着美好向往的更多百无聊赖的放假星期天,我这年轻的心灵,却被自己初露端倪的憧憬和谈情说爱的规划所触动,为了这些总得有个良好的开端。但是,我却偏偏无从着手,而对这端丽少女的倩影,我内心活动得越厉害,也就越感到胆怯,不敢公开去打听她本人及其情况。 在慢慢地踱步回家时,我们从田野边采集了一大束一大束成把的鲜花,这本是一种艺术,我已好久缺乏习练了。在我们的家里,从母亲开始都已培养成一种习惯,不仅在每间房里摆上了盆栽,还在桌上、五斗橱旁都放上了鲜花。因此,这几年来,不知其数的花瓶、玻璃瓶和水罐,统统集中在一起,我们兄弟姐妹,每逢散步回家手中无不捧着这类野花和蕨类植物,还有树枝等。 我仿佛觉得,好些年来我没再见到这些野花了。因为它们看去完全变了样,每当我们向那儿散步,往往以富有画意的欢乐情绪,把它们当作绿色王国中的绚丽多彩的乐园来欣赏,何苦跪倒或蹲下,去鉴别和搜索个别最美的鲜花呢!我发现了一些隐蔽的小植物,它们的花朵使我回想起我们在学校时代的远足情况,另外有一种,则是我母亲特别喜欢的,也是由她亲自为之取名儿的。类似这些花儿,品种可不少,它们中的每一种,都可勾起我的一个回忆,而且从每支或蓝或黄花萼里,依稀我快活的童年时代,以异乎寻常的可亲可爱,在瞧着我似的。 在我家所谓的大厅里,竖立着许多松木书柜,里面横七竖八地堆着一套套没有得到很好保管的藏书,这乃是我家祖辈手里传下来的。作为一个小孩,我抖去了堆得厚厚的尘土,从这些发了黄的版本中,找到了《鲁滨孙漂流记》和《格列佛游记》。我马上读了起来,继而又发现了古老的有关航海和发现新大陆等历史书籍,最后却又获得了不胜枚举的精彩之极的文学名著,如《西格瓦尔特——一个修道院的故事》1、《新阿马迪斯》2、《维特的烦恼》以及《奥西安》3等,又找到了让·保尔、谢林、瓦特·司各特、波拉顿、巴尔扎克、维克托·雨果等著作,还有拉法特4相面术的袖珍版,无数精致的年鉴,袖珍本和人民年历,早期的附有库杜5维基的铜版画,较迟的有卢德维希·里希特6的漫画,还有瑞士木刻家迪斯坦利等。 到了晚上,只要不被家人拉去共同演奏,或者不跟弗里茨一起制造爆炸,我就从藏书里随意拿了一卷,回到自己的房里,衔着烟斗,对着发了黄的书籍吐出一口口烟雾,心想我的祖辈们对这些书籍真是爱不释手,他们看了时而唉声叹气,时而冥思苦想。其中有让·保尔的一卷《泰坦》,被我的弟弟撕得粉碎,拿去做了焰火。当我念完了一两卷后,想找第三卷时,他才把它拿了出来,这卷书早已被撕得面目全非了。 这些天的晚上,我们始终沉浸在欢乐而轻松的气氛中。我们引吭高歌,洛蒂弹奏钢琴,弗里茨抚弄提琴,妈妈则娓娓谈着我们孩提时代的趣闻轶事,波里在笼子里唠叨不休,不肯休息。父亲静悄悄地安坐在窗前,为小外甥粘贴图画册。 可是,一天晚上,赫伦·库茨又来闲聊了半个小时,我却丝毫没觉得这是个干扰。我自始至终诚惶诚恐地望着她,她长得如此美丽端好。当她来时,钢琴上的蜡烛点得正旺,她是在两重唱时参与进来的。然而,我却唱得很低,无非是想聆听她低沉音调中的每个声音。我站在她的背后,从烛光中看着她那棕色的秀发,它们正闪烁着金黄色的光泽;我看到她在歌唱时,肩膀在微微耸动,我心想,要是能在她的头发上稍稍抚摩一番,那有多好啊! 我不由产生一种毫无根据的想法,认为从早先开始,通过一系列的回忆,我与她从某种方式来说,早已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因为我从受坚信礼那日起,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她,而她是一副无所谓的友好态度,那便成了我的一个小小的失望。因为我并没有想到,每个关系仅仅是从我单方面成立的,在她是一无所知。 后来她要走了,我便拿起帽子,一直陪她来到玻璃门口。 “晚上好,”她说。但是,我没有与她握手,只是说道:“我很想陪伴你回家。” 她听了粲然一笑。 “哦,这可没有必要,感谢你。我们这儿的确是不兴这一套的。” “是这样吗?”我说,便让她从我身边走过。然而,我的妹妹却拿着她蓝飘带的草帽,从后嚷道:“我也一起走!” 我们三人先后步下了台阶,我殷勤地打开了沉重的大门,我们顶着暖和的暮霭跨出了屋子,悠悠自得地穿城而过,越过了石桥和市场,走上了陡峭的市郊,赫伦的双亲就居住在那儿。两位姑娘谈得十分投机,就像两只草林鸟那样,我则侧耳倾听,心头不觉高兴起来,心想我呆在旁边,三人成了一瓣苜蓿叶子。有时我放慢脚步,佯装望望天空,或者索性往后退一步,还可以欣赏她的背影,只见在她挺拔而白净的脖子上,顶着一个乌黑的脑袋,又见她均匀而轻快的步子,踩得好不有力。 来到她家的屋子前,她把手一一递给我们,然后径自往里走去,我看到她在关门之前,她的帽子还在昏暗的过道里闪闪发光。 “不错,”洛蒂说。“她真是一位漂亮的姑娘,是不?她是非常惹人喜欢。” “是的。——你那位女友现在怎么啦?她不久就来吗?” “昨天我写了一封信给她。” “哦,原来这样。不错,我们从原路回家去吗?” “啊,不,我们可以走花园小径嘛,是不?” 说罢,我们从花园樊篱之间的小径穿行而过。天色已晚,走路要谨慎小心,因为路中有许多年久失修的木头台阶和倒挂下来的腐朽了的扎篱笆木条。 刚走近我家的花园,我们就已望见起居室里灯火已通明了。 蓦然,从那儿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啪!啪!”我妹妹不禁吓了一大跳。然而,这一切却是我们的弗里茨所干的,他正躲藏在那儿,等待着我们的到来。 “注意喽,站停!”他从对面嚷了起来。接着,他用硫黄火柴点旺了导火线,然后三脚两步向我们捷步走来。 “又在搞什么焰火了?”洛蒂呵责道。 “它决没有砰啪的爆炸声的,”弗里茨保证道。“注意,这是我的新发明!” 我们便等待着,直到导火线烧完。过后,它开始沙沙作响,迸发出讨厌的小小火花,像受过潮的焰火那样。弗里茨却快活得满脸通红。 “现在可要来啦,马上,先是白色的火光,随后便是微弱声响和猩红的火焰,最后才幻变成蓝盈盈的美丽焰火!” 可是,变化的情景却不像他刚才所说的那样。而是经过一阵的颤动和闪光,这美丽景象突然发出一下巨响,然后像一朵爆炸的白色云雾,冉冉升到了半空里。 洛蒂禁不住哈哈大笑,弗里茨却露出一副失望的样子。我正想安慰他几句,谁知那片厚厚的炸药云层悠悠地向花园漆黑的上空飘摇而去。 “蓝色的火花我毕竟看到了,”弗里茨开始说道,我对他表示同意。过后,他几乎带着呜咽之声,向我介绍了他那枚漂亮焰火的全部结构,并指出它的一切都是过得了关的。 “我们不妨再试一下吧,”我建议说。 “明天?” “不,弗里茨。下个星期吧。” 我本来也正想说明天的。但是,我脑子里所想的,却全部是赫伦·库茨,而且想得几乎像发了疯似的,最好明天交个好运,也许她重又主动登门,或者她突然爱上了我。一句话,我目前为了此事已倾注了全部精力,它要比全世界所有的焰火技术都重要,都让人兴奋。 这时,我们穿过了花园,进入了家门,发现父母亲正坐在起居室里下棋。生活的一切,都显得既朴素又自然,没有任何改观。然而,有所改变的,只是我今天仿佛躺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因为,从今天来说,我旧时的那个家庭已不复存在,那旧时的房屋、花园和阳台,那熟悉的起居室、家具和墙上的画幅,那停在大笼子里的鹦鹉、可爱的古城和整个山谷,在我都变得如此陌生,而且再也不归我所有。母亲和父亲都已奄然物化,孩时的家乡,已化作了回忆和乡愁;已经没有道路可让我通向那里。 晚上,十一时光景,我坐着在阅读让·保尔的一本厚厚的作品,我那盏小小的油灯显得昏暗,它摇曳不停,发出低微的、怕人的咝咝声,灯光幻变成红色,还带有烟煤星子,我仔细看了一下,又旋了一下灯芯,这才发现里面的煤油已燃完了。对这本我正在拜读的优秀作品,我是深表遗憾,但是,这也无关紧要,反正我还可以在这房里搜索一番,来寻找煤油。 这样,我索性吹熄了还在冒烟的灯火,不快地上了床。屋外刮起了阵阵暖风,在松树和丁香灌木丛中柔和地吹拂。楼下,绿草遍地的院子里,有只蟋蟀在鸣叫。我睡不着觉,在惦记着赫伦。我感到很失望,从这位文雅而韶秀的姑娘那儿我能得到的,不论哪一次都是痛苦和欢乐兼而有之的景慕和向往。只要一想起她的容貌,她那低沉的嗓音,她的举止以及她晚上穿过大街和市场的坚定而有力的步伐节拍,我无不感到浑身发热,苦恼不已。 最后,我重又跳起身来,我觉得太暖和了,也焦虑不安,使我无法入睡。我走到窗前,眺望着窗外的一切景物。从淡淡的云雾之间,浮现出惨白的月色,院子里的蟋蟀依旧鸣个不休。我恨不得跑到屋外,跑上它一个小时。但是,我家的大门一到十时准是关门落锁了。如果有一回,过了时间它依旧敞开着,或有人出入,那么我们家里肯定是发生了不平常的影响到生活的危险事了。何况这开门钥匙我根本不知藏在哪儿。 这时,我又想起了往日的岁月,当年作为半大的孩子,在双亲主持的家庭生活中,我感到自己跟一个奴隶差不多,有时过了黄昏心情很不好,便不顾危险多大,毅然从房内溜出去,在晚间的小酒铺里喝上一杯啤酒。为此,我先进入花园,拨开插上销子的后门,再翻过篱墙,通过邻家的花园,踩着窄窄的小径来到大街上。 我穿上了裤子,天气暖和多穿也没必要,手中提着双鞋儿,赤脚潜步出了家门,在沉睡中的城市踽踽独行,又沿着小河拾级登上山谷,河流发出轻微的水声,却与小小月亮的颤栗倒影,在嬉戏玩耍。 在这深更半夜的旷野里,在这万籁俱寂的天际,在这静静流淌的河畔,从中经常充盈着一种神秘莫测的情趣,使人的灵魂深处激动无比。这时,我们不觉同人类的始祖近在咫尺,我们感到人类与动物植物,是拥有某种血缘关系,也感到对太古时代的生活有种浑浑噩噩的回忆,想那时候的人们,不造房屋和城市,到处流浪,把森林、河流和山岳,乃至豺狼和苍鹰当作自己的同类,当作朋友相互眷爱,当作敌人被憎恨。还有,黑夜也能祛除人类群居生活中某种习惯上的感受;如果不再点灯,也不再听到人语声,那么有位尚未入睡的人,就会感到孤独,看到自己离群索居,证明自己只好依靠自己。这种最可怕的人类感受,是相对地单独存在,单独生存,也必单独辨别和承担一切痛苦,害怕,直至死亡,这将隐隐地影响到每个人的思想,对健康者和年轻人来说,不过是一片阴影,一种警觉,而对年老体弱者而言,则显然是一种恐惧。 有关这种想法,我也略有感受,至少对自己的烦恼,我是慎口不言,却让悄悄的观察来取而代之。我在痛苦地思索,心想那位美貌而值得追求的赫伦,决不可能像我这样,对我念念不忘;但是,我也知道,就是爱情没有圆满答复,心头不胜痛苦,我也不至于毁灭,因为我有种模糊的感觉,这充满神秘色彩的生活,要比青年男子在假期的苦恼,其中有着更黑暗的深渊和更严肃的遭遇。 我那激动的血液,这时依旧温暖得很,由于习习凉风吹来,我不觉事与愿违地忘怀了姑娘那只在抚摩中的纤手和那头棕色的秀发,因此,在往后继续前进的路上,我既不觉疲乏,也不觉困倦。我捷步穿过割掉二茬的发白牧地,来到河畔,脱去了我的衣服,纵身跳进冰凉的河里,由于水流湍急,我不得不拼命挣扎和奋力游泳。我逆流而上,泅水游了一刻钟,苦闷和悲痛都被清冽的河水,从我身上冲洗干净,当我浑身冰冷,也感到有些疲劳时,马上把重新找到的衣服,穿上了湿漉漉的身子,然后一路走回家去,往床上一躺,这才觉得真正的轻松和安适了。 经过先头几天的紧张,我已逐渐适应了家乡宁静而平淡的生活,想我处身在异国他乡的时候到处奔波,来回于各个城市之间,周旋在不同人事当中,白天干活,晚上做梦,终日攻读课文和支付饭钱,为了生活,忽儿觅取面包和牛奶,忽儿谋求读物和雪茄,一月一月地把日子打发过去!然而,来到这儿,就是十年,乃至二十年,也始终如一日,来到这儿,不论一天,抑或一周,都像止水般的平静,按着不徐不疾的节拍行进。就我这个变得陌生的人来说,早已过惯了那种不很稳定的五花八门的生活,如今照样适应了下来,还仿佛从来没有到过外地似的,对数年已忘怀的人和事,一下就逗起了我的兴趣,而且,对我曾生活过的异乡客地,心中倒毫无惦记的感觉。 依稀夏日的轻云,每个钟点,乃至每天,我都觉得,这样轻盈,又不留踪迹地飘浮而去,然而,每一天都是一幅五光十色的图画,每一天都有一个浮想联翩的感受,尽管喧扰纷繁和引人注目,不久却像梦幻似的留下了袅绕的余音。我浇灌花园,与洛蒂共同歌唱,与弗里茨一起制造焰火,为母亲描绘异国城市的风貌,同父亲议论世界各地的新鲜事物,我念了歌德,又念雅科布森,一本念了又念一本,念得非常顺当,日子就一天天过去,其间没有一件举足轻重的事情。 所谓举足轻重的事情,当时我认为无非是赫伦·库茨,以及我对她的一片羡慕之心。但是,这却与其他事件一样,使我忽儿激动,忽儿平静,只有我生活中的喜悦感情,却是一成不变的,这是一个游泳者的感情,他随着平滑如镜的水面淌下,并不匆忙,又无目的,也不辛苦,更没忧虑。林子里有松鸦在嘁嘁喳喳地叫,欧洲越橘已经成熟,玫瑰和火红的蔊菜,已经绽开了花朵,这都有我的分儿,我发现这世界如此光辉灿烂,如果有朝一日,我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老练而有理智,又该怎样才好,这我可不敢想像! 一天下午,一个偌大的木筏穿城而过地驶来,我纵身跳到上面,索性躺好在一叠木板上,顺流而下地漂浮好几个钟点,经过不少庄院和村落,也穿过了很多桥洞。在我的上面,气流不住颤栗,炙热的云层夹着隆隆的轻雷,人闷得发慌,我身下冰冷的河水拍打着木筏,还泛起泡沫,发出清新的笑声。我在想,那位库茨最好同行,我将她诱拐出来,我们手牵手坐着,从这儿一直漂到荷兰,彼此指点着大好江山的绮丽景物。 直到下面山谷里我才离开木筏,我纵身一跃,扑通一声掉到齐胸的河中,但是,在暖洋洋地一路走回家去时,散发着水汽的衣服已经在身上烘干了。等我浑身是土,精疲力竭地抵达城市,等我来到第一排房廊之前时,不期遇到了赫伦·库茨,她穿着红色的上衣。我脱下帽子,跟她点了点头,我不禁记起了那个幻想,她与我手牵手地顺流而下,并用你在称呼我,就在这个晚上,我好像重又陷入了绝望之中,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愚蠢的计划者和星象家。然而,在我睡觉之前,我还用漂亮的烟斗抽烟,在它的头上,还描绘着两只吃草的麋鹿,我又念了《维廉·麦斯特》7,一直到十一点过后。 第二天晚上八点半光景,我和我的弟弟弗里茨,一起爬上了高高的山岩。我们带了个沉重的包裹,两人轮流地背着,里面有一些巨型的爆竹,六个火箭和三个大大的炸弹,还有些零星物件。 天气不冷不热,蔚蓝的天空中飘浮着淡淡的轻云,它们从教堂的塔顶和重重的山岭上缓缓地飞驶而去,把第一颗模糊不清的星星不时遮去。从高高的山岩上,就是我们起先稍事憩息的地方,我鸟瞰着坐落在暮色霭霭的晚霞中的窄窄的河谷。我观察着城市和附近的村庄、桥梁和磨坊,还有被灌木树丛围住了的细细的河流,谁知对那位美丽姑娘的思念连同这晚间的情致,这时一股脑儿地爬入了我的心头,我巴不得单独闯入那个幻境,翘首等待着玉兔东升。但是,这毕竟是幻想,因为我的弟弟这时早把包裹打开,把两个爆竹扎在一起,又绑好在一根木棒上,随即从我身后的耳畔放响了,把我吓得一大跳。 我有点生气。然而,弗里茨却笑得那样疯狂,那样兴奋,不免使我很快被感染了,我马上参与其中。我们动作敏捷,先后点燃了三个特别剧烈的炸弹,只听到巨大的轰鸣声连连响彻山谷,同时激起了隆隆的回响。接踵而至的,是爆竹,焰火和一个旋转的大火轮,最后,我们慢调细理,把我们最出色的焰火一个接着一个地升上了漆黑一片的夜空中。 “这么一个完善而上好的焰火,简直像对上帝作礼拜,”我弟弟说,接着他又妙语连珠地说:“或者又像所唱的一首动听悦耳的歌曲,是不!它是多么庄严啊!” 我们最后那枚焰火在我们回家的路上投到了木板瓦顶庄院里的那头恶犬身上,吓得它高声狂吠起来,就在我们走后它还叫了刻把钟。我们双手乌黑,却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家里,如同专门惹是生非的两个顽童。见到双亲,我们便夸夸其谈起来,讲到了美好的晚间活动,山谷里的景观以及缀满繁星的天空等等。 一天凌晨,我正站在窗前擦我的烟斗,洛蒂奔着走来,大声嚷道:“嗨,十一点钟我那位女友要来啦。” “就是那个安娜·安贝格吗?” “是的。我们一同去接她,好吗?” “我同意的。” 我始终没想到,这位等待中的客人的光临竟会使我无比高兴。但是,这是约定了的。于是,就在十一点钟时,我跟着妹妹一起来到了火车站。我们来得尚早,便在站台上来回踱步。 “也许她乘的是二等车,”洛蒂说。 我不信任似的瞧着她。 “这是可能的。她出身于一个富裕的家庭,尽管她的穿着很俭朴——” 我有点担心起来。我不禁想像到一位夫人,她摆着一副爱挑剔的样子,随身还携带了一只引人注目的箱子,她才从二等车下来,就觉得我那充满愉快的家庭寒碜得很,而我本人又不够文雅。 “要是她坐二等车来,最好还是让她继续乘下去吧,我说。” 洛蒂听了很生气,她本想指责我的不是,然而,火车这时已渐渐驶近,随着嘎的一下它停住了,洛蒂快步迎上前去。我却慢吞吞地随着她走去,只见她的那位女友,从三等车里下来,撑着一把灰色绸布伞,一块花格子旅行毛毯,还有一只不起眼的手提箱。 “这位是我的哥哥,安娜。” 我说了声“你好!”因为,尽管是三等车,我却不知道她对此有什么想法。我提着她的箱子,虽然分量不重,但仍不高兴继续拿着,便向行李员打了个招呼,把箱子递了过去。然后,我走在两位姑娘的旁边,一路走进城去,心里却感到奇怪,她俩絮絮聒聒,到底有多少话儿好谈。但是,我对安贝格小姐颇为满意。固然,她并不像天仙玉女那样美丽,这使我有点儿失望,但是,一见到她那安详而充满自信的脸色和谈吐,仍感到她无比的可爱。 我至今还记得,母亲站在玻璃门前迎接这两位姑娘时的那种神态。她善于相面,谁要是被她第一眼用审视的目光端详,过后她满脸又泛着微笑表示欢迎的话,他就准备有一段好日子过了。我至今还记得,她注视着安贝格的双眸,然后向她连连颔首,把她搂在自己的怀内,而且一句话没说,就使她得到了信任,且有种宾至如归的况味。这时,我犹恐这位陌生人对我有所干扰的那种顾虑一时也烟消云散了,因为,这位来客高高兴兴地接受了我奉献的双手和友谊,也没听到她讲过一句客套的空话,显然,从第一个钟点开始,她已成为我们家庭中的一个成员了。 按照我年轻人的才智和生活知识,从第一天起,我就坚信不疑,这位可爱的姑娘拥有一个心地善良、天真无邪的开朗心境,尽管生活经历也许不多,但却也是一位难能可贵的朋友。我固然看到,世上有这么种较为高贵较有价值的开朗心境,这却需要在困难和苦痛中锻炼而得到的,有些人还没有呢,然而,对我来说却没有这分经验。我们这位客人,有这善于体谅他人的快活情趣,乃是少有的品质,而我这观察力暂时必须隐瞒起来。 像这样一位姑娘,我志同道合地与她交际,在人生和文学上又有共同的语言,那在我当时的生活圈子里是屈指可数的。直到现在,我妹妹的同窗好友,我不是作为恋爱的对象,就是当做一般的朋友。如今,与这位少女毫无拘束地来往,而且如同与我的挚友那样能够做到无话不谈,我感到既新鲜又可爱。因为,尽管我们是平等相待,但我从她的声音、谈吐和思想中,发现了使我有所感动的那种女性的温柔和亲切。 顺便说一句,我察觉安娜很文静、灵巧,参与我们的生活,接受我们的日常习惯,她有很强的适应能力,使我不胜内疚。因为,我所有的朋友,作为假期中的客人呆在这儿,多少会产生些麻烦之事,至少有种陌生感;不错,我本人重归故里后的头几天,也有粗声大气,要求过高等现象。 有时,我觉得奇怪得很,安娜似乎很少需要别人照顾;在交谈中,我态度甚至有点粗暴,对她看来也没有损害。相反,我倒想起了赫伦·库茨!对于她,我就是殷勤有加的谈话中,也只敢用谨慎而恭敬的话语! 再说,这些日子来,赫伦有好几次来拜访我们,好像对我妹妹的这位女友,也颇有好感似的。有一回,我们全都被马特霍斯叔叔邀请到公园里去。那儿,有咖啡和蛋糕,还有醋栗酒供应;休息的时候,我们做些没有危险性的孩子游戏,或者在花园的小道上愉快地散步,因为大家都穿着得十分整洁,行动也就显得循规蹈矩。 看到赫伦和安娜坐在一起,就跟她俩叙谈,我感到别有一番滋味!同这位绝顶美貌的赫伦·库茨谈话,内容只是浮光掠影的事件,然而,哪怕与安娜谈及最感兴趣的东西,我也没一点儿激动和紧张的心情,就是我的声音显得有点儿文雅。这时,我感激她,因为和她闲聊我等于是在彻底休息,且还有种安全感,可以不时把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斜眼瞟着那位更漂亮的少女,她的美貌果真使我倾倒,但却从未让我过瘾地看个畅快。 我弟弟这时却闷得发慌,苦恼得很。他吃饱了蛋糕,便建议搞些粗野的游戏,其中有些是严加禁止的,有些却早已宣告废止了。他把我拖到一边,苦苦抱怨这个枯燥乏味的下午。我耸了耸肩膀。他告诉我,说他的口袋里已藏了个爆竹,准备在姑娘依依告别时点放。这使我感到吃惊。通过我恳切的要求,他才打消了这个念头。接着,他来到了大花园边缘的地方,躺好在醋栗灌木树丛的阴影里。然而,我却把他给出卖了,过后,我与他人一起对他孩子气的那种烦恼,不免付之一笑,尽管我对他深感抱歉,可是,我却是十分了解他的。 对待两位表妹,我是容易敷衍过去的。她们从不娇生惯养,连得那些早已过时的笑话,也听得津津有味。叔叔喝完咖啡就回去了。勃尔塔婶婶多半与洛蒂呆在一起,等我把糖水浆果的制作方法跟她全过程地讲了一下,她已对我满意非凡。这样,我便留在两位小姐的身旁了,她们的谈心,不断有间歇的时间,我不由得想起,跟一个我情有独钟的姑娘聊天,与一个普通人相比,为什么就是有这么大的困难!我满心想讨好赫伦,只是拿不出一个好办法来。最后,我从许多玫瑰花中摘下了两枝,一枝给赫伦,另一枝给了安娜·安贝格。 这是我假期中的最后一个好天气。第二天我听到城内一个泛泛之交的熟人谈及,库茨最近是某人家的常客,不久就要与他们缔结婚约。他提及此事,是在讲其他新闻时夹带出来的,我却要提防,别让人家看出我的心事。然而,即使是一个谣传,反正我对赫伦很少抱有任何奢望,只是坚信,我已失去了她。我心烦意乱地回到了家里,很快就进入了我的卧室。 根据具体情况,我这放荡不羁的青年,哪怕有悲痛的情绪,也持续不了多久的。可是,一连有好多日子,我总是闷闷不乐,孤寂地在林间小道乱跑一气,或者怀着下意识的悲哀,在家里躺着辗转反侧,晚上又是幻想联翩,或索性站在闭着的窗前,拉上一回提琴。 “不舒服,我的孩子?”爸爸问我道,又把手儿搁在我的肩头。 “我睡不好觉,”我坦率地回答说。其他的话儿我一时也说不上来。然而,他却讲了些为我往后老是想起的话儿。 “一个不眠之夜,”他接着说,“始终是件麻烦的事儿。不过,要是思索些好人好事,倒还承受得了。如果躺在那儿,无法入眠,就容易发恼,且尽想到些不愉快的事儿。但是,你可以用自己坚强的意志,积极往好处里去想。”“能办得到吗?”我问道。因为就在最近几年,对自由意志的存在,我已开始怀疑。 “那当然,你可以做到!”父亲强调着说。 经过不少沉默寡言和冥思苦想的日子,我才把自己和自己的苦闷重新忘记,然后与他人一起生活。我也感到快活起来,这至今还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现在我们聚首在起居室里,进用午后的咖啡,只有弗里茨不在场。其他人都兴致勃勃,谈笑风生,我却闭口不语,不参加他们的聊天,尽管我暗中很渴望跟他人攀谈和交往。正如年轻人那样,我用沉默和顽固织成的保护墙,把我的痛苦重重包围起来,他人按照我家的良好习惯,索性让我独自向隅,并对我这显而易见的情绪十分尊重;而我呢,没有作出决定,来拆除我这堵围墙,且恰恰还有我的实际需要,我必须继续充当这个角色,虽然我自己感到无聊透顶,同时对我这维持不了多久的郁郁寡欢,心头也感到内疚。 蓦然,军乐队的铜号声打破了我们咖啡桌上那种宁静的气氛,一支光彩照人的吹铜号者的行列露出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吹奏着令人振奋的乐曲,促使我马上从坐位上站起身来。 “事情可紧急啦!”我的妹妹惊慌失色地大声嚷嚷起来。 “这也许是个奇怪的火警信号吧!” “要安排宿营啦!” 话音刚落,我们蜂拥到窗前,只见大街上,恰巧在我家房屋的前面,有一群人给孩子们包围得水泄不通,中央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号手,端坐在一匹高大的白色骏马上,他的号角和制服映着太阳,发出眩目的光芒。这位奇怪的人物在吹奏铜号的同时,翘首仰望着窗户,一眼看去他有一张古铜色的脸儿,一把匈牙利的大胡子。他狂吹不止,随着这号声,繁弦急管不绝于耳,直到左邻右舍的窗户上都出现了好奇心的人儿。这时,他便放下了乐器,捋了捋胡须,左手往腰肢一插,右手勒住了焦急不安的马匹,开始讲话了。通过巡回演出,今日这个誉满全球的马戏班,将在这个小城里驻留一整天,为应市民的迫切要求,今天晚上他要在这块草地上演出,节目有:“训练有素马队的盛装表演,有较高的平衡木技巧和大型哑剧”等等。大人门票二十芬尼,小孩减半。我们刚把这些情景听到耳里看在眼里,骑士却重新吹起他锃亮的铜号转身走了,一群孩子和一阵浓重的白色尘雾也随着他的身影而去。 朗朗的笑声,再加艺术骑士在我们中间的宣告所激起的快乐情绪,对我很有帮助,我就利用这一刻时间驱逐了我内心昏闷的沉默,在快乐的人群中又成为一个快乐的人儿了。我立刻邀请两位小姐去观看晚上的演出。经过一番争执,爸爸总算也允许了,我们三人马上大步流星地赶到草地去,光顾一下热闹的露天演出场地。我们只见两个男子正忙得不可开交,先把圆圆的场地圈好,又用绳索团团揽了起来,然后搭起一个高高的架子,就在场地附近一辆绿色卧车沉重的木梯上,坐着一个胖得吓人的老妇,正在缝制什么。一条漂亮的狗儿躺在她的脚边。我们正在注意观看,骑士却从城里归来,随即在车后拴好了白马,转身脱下华丽的红衣服,只穿了件衬衣来帮他的伙伴干活。 “这些可怜的家伙!”安娜·安贝格说道。我却驳斥了她这种同情心,我非但不认为演员可怜,反而对他们这种自由的集体流浪生活给予高度的赞扬。我说,自己巴不能随着他们攀到高悬的绳索上去,等到演出结束,我好托着盆儿来回讨钱。 “这我倒很愿意欣赏一下,”她快活得笑了起来。 话音刚落,我马上脱下帽子替代那盆儿,模仿着一个要钱人的姿势,扮作小丑卑躬屈节地乞讨小钱。她便把手伸进了口袋,犹豫不决地掏了一会,然后把一芬尼钱币丢进了我的帽里,我感谢不迭,把钱放进了我背心的口袋。 快乐的情绪,即使遭到一会儿的抑制,这时却从我身上全面爆发出来。从这天开始,我像小孩似的乐不可支,从而对自己在游玩时的可变性格,有了充分的认识。 晚上,我们带了弗里茨去观看演出,还没走到场地大家已是万分激动,喜不自胜。在草地上,黑压压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小孩睁大了等待着的双眼,默不作声而又欢天喜地地站着,淘气的顽童对任何人都要作弄一番,彼此还在你推我搡,最后跌倒在他人的脚下,看热闹的人们都袖手站在栗树下,治安人员全都戴上钢盔。场子里的坐位已一排排地安置好,在圈子当中竖立着一只四分枝的枝形灯架,每枝上都悬了油壶。这时已上了灯,人们越挤越近,坐位上的观众逐渐多了起来,在广场和万头攒动的上空,煤油火炬,带有煤油星子的发红的火光正在摇曳不停。 我们在板条上找到了自己的坐位。一架手风琴奏起了乐曲,班主牵了匹小黑马随即出现在场上。小丑跟着他登场,开始在与班主搭话的同时,不时受到班主的耳光,这引起了雷鸣般的掌声。首先,那小丑提出了某些放肆的问题,班主就一记耳光给他作了回答,同时说道:“你把我当作一只骆驼?” 接着,那小丑说:“不,剧团老板先生。我知道得很清楚,一只骆驼与您之间的区别。” “是这样,小丑?那有什么区别?” “剧团老板先生,一只骆驼能一连干一个星期活,不喝一点水。然而,你能一连喝一个星期水,却不干一点活儿。” 又打耳光,又赢得了掌声。这样周而复始地进行着,我对这幼稚的笑话,对这头脑简单的观众,感到奇怪得可笑,于是,我本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接着,小马表演跳跃,又停在一条长凳上,数到十二,就显出了装死的样子。然后,上场的是一条狗,它跳着穿越圈子,又用两条腿站立着跳舞,并做了些军操动作。其间不时有小丑的穿插表演。跟着又来了一只山羊,是一只可爱的小动物,它在一只凳子上作了平衡的表演。 最后,小丑被观众问道,他是否除了到处站站和说说笑话外,旁的什么也不会。他听了连忙脱去自己的小丑服饰,身上仅剩下一件紧身衣,一下子爬到了高高的绳索上,他是一位漂亮的家伙,动作又做得优美。就是没有这些动作,他也有个英俊的外貌,在火光的映照下,从高出重霄的暗蓝色的天际,可看到他光彩夺目的红红的身影在摆荡不止。 因为表演的时间已经过了头,哑剧无法登场了。我们呆在外边,对平日而言辰光早已超过了,便急匆匆地赶回家去了。 在演出之间,我们一直有说有笑。我坐在安娜·安贝格的身旁,要不是彼此亲密无间地无话不谈,我目前在回家的路上,对她那种温存的亲切感会有一点儿惦念! 因为,我上床后还久久未能入眠,便有充裕的时间对马戏场上的一情一景,尽可细细思量。此时此刻,我领悟到自己的不忠实表现,心头很不舒服,也颇为惭愧。我怎么可以把美丽的赫伦很快就抛弃掉呢?但是,在这天晚上以及第二天白日,我却通过自己的一些强词夺理,反把这一切都想得心安理得,而且针对所有的表面矛盾,也差强人意地得到了解决。 还在这当天晚上,我点旺了灯,从我的背心口袋里掏出了那枚芬尼,这就是安娜在开玩笑时扔给我的钱币;我端详了许久。上面刻着一八七七年,它与我同龄。我便用张白纸把它裹好,用A.A.8的大写字母写上,还填好今天的日期,然后把它当作一枚幸运钱币藏在最里面我放钱包的抽屉里。 我假期的一半——假期的前一半往往比后一半要长——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经过一星期迅猛的雷雨交加日子,夏天已慢慢降临大地,它似乎变得更老练和忧虑。可是,我仿佛在这个世界没什么了不起似的,却擎着随风飞舞的信号旗,顺着无形中在不断减少的日子迎向爱情奔去,一面用金黄色的希望去充实每个日子,一面却又狂妄地眼看每个日子的到来,发光,乃至逝去,我既不想把它们留住,也不会对它们的失之交臂而有所惋惜! 除去年轻人不可捉摸的草率从事,对我这狂妄的态度,我亲爱的母亲也应负有部分责任。因为,她对此未曾发表过任何意见,只是让我察觉到,我与安娜的友谊她丝毫没有反感。跟这位聪明伶俐和很有教养的姑娘交际来往,事实上我确实做得很对;我觉得,同她产生一种深切和接近的关系,我母亲是非常高兴的。因此,不用顾虑重重,不用暗度陈仓,说真的,我和安娜在一起就跟亲爱的妹妹做伴毫无两样。 但是,尽管如此,要达到我愿望中的目的距离还是很大的,过了一些时间,这种无法更改的朋友式的交往有时使我十分尴尬,因为我执意要冲出这囿以樊篱的友谊花园,进入海阔天空的恋爱的自由王国,却还不了解,该怎样在不知不觉中把我这位毫无恶意的女友,引向这条大道上去。可是,正因为我的假期到了最后时刻,处于满意和不满意之间,却产生了一个完全自由,举棋未定的状况,这个状况犹如一个巨大的幸福,永远停留在我的记忆中。 在这些美好的夏天日子里,我们就这样生活在我们的幸福家庭中。与母亲的关系,我眼下重又做到与旧日孩提时代没有两样,因此,毫无隐瞒,我对她谈了我的生活,忏悔了过去的错误,也讨论了今后的计划等。我还记得,有一天上午在亭子里我俩细谈衷曲。我说起,我已没有宗教信仰,最后又谈了我的看法,认为如果要我重新有信仰,可能没人能成功地把我说得心悦诚服。 我母亲听了只是微微一笑,双目注视着我,经过一番思索便说道:“也许始终没人能说得你心悦诚服。不过,你自己会慢慢知道,在生活中没有信仰是不行的。因为,光有理解,是毫无用处的。日常情况是: 我们相信对某人相当熟悉,而他所干出来的事却充分说明,我们对他实在还缺乏熟悉和一定的理解。但是,我们总要有信赖,也要有保证。因此,求助于救世主,这比求助于教授,或者俾斯麦,或者其他什么人,来得更有信赖和保证。” “为什么呢?”我问道,“从救世主那儿,我们也不见得能知道这许多确切的事物。” “哦,我们理解得够多的。再说,在过去的时代中,总会出现那么一个人,他很有自信心,也毫无畏惧地去死。我们说的就是苏格拉底,还有其他什么人;说很多,也没有。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罕见的,如果他们心安理得地死去,这并非出于他们的聪明智慧,而是因为他们的纯洁心灵。好极啦,我们说这些人是完全正确的,也都对得起自己。在我们当中究竟有谁能像他们那样?不过,针对这些少数人而言,你看到另一方面,那千千万万可怜而平庸的人,因为他们相信救世主,也照样心甘情愿地死去。你的祖父在谢世之前,先后十四个月备受痛苦的折磨,却没有半句怨言,结果高高兴兴地忍受了痛苦和死亡,因为他从救世主那儿得到了慰藉。” 最后,她又说:“我知道得很清楚,这无法把你说得心悦诚服的。理智是替代不了信仰的,爱情更不如。但是,你总得要了解,理智无法囊括一切,要是你知道了这一层的话,那你在困难中就要抓住能够给你支持的东西。也许到了那时候,你才会重新记起我今天所讲的话了。” 我在花园里帮助父亲干活,我每逢散步,就为他在林中挖掘些山泥,让他好做盆栽之用。与弗里茨合作,我发明了一种新型的爆竹,不料在摔放时却把我的手指给灼伤了。跟洛蒂和安娜·安贝格呆在一起,在林子里消磨了近整天的工夫,我帮她们采撷浆果和寻找鲜花,又为她们朗读书本和发现新的散步途径。 晴好的夏季,一天又一天地流逝而去,与安娜交往,我已习以为常。想到假期行将结束,我那一碧如洗的假期天空,顿时布满了愁云惨雾。 正如一切优美的情调和一切甜蜜的情趣只是昙花一现,而眼下已抵达终点那样,夏天的日子也如此匆匆离去,这个夏季在我的回忆里好像对我整个青春已经画上了个句号似的。家人都在议论我不久就要动身的情况。母亲又一次检查了我的衬衣和外套,并亲手为我补补缝缝的,就在那个摒挡就绪的日子,她给了我两双她自己缝制的质量精好的灰色羊毛袜,这两双袜子我们谁也没料到,竟是她给我的最后的礼物了。 令人担心已久的,又是叫人惊喜参半的最后一天终于来临了,这是一个明净而蔚蓝的夏末天气,空中飘着几朵薄薄的白云,花园里不断吹拂着柔和的东南风,跟好多怒放的玫瑰在嬉戏玩耍,又载着芳烈的浓香,一直吹到了中午时分,它这才显得困乏不堪,渐渐进入了梦乡。我已决定,这整整的一天我还得充分利用,直到晚上我方始启程。我们年轻人准备在下午做一次美好的远足。因此,早晨的时光就留给了双亲,我来到了父亲的书房,在他们两位中间的长沙发上坐下。父亲把他省吃俭用下来的物品,给我作为临别的馈赠,他亲切地把它们递给了我,嘴里还讲着内心很为激动的俏皮话。那是一只过时的小口袋,里面有一些塔勒,一支可以藏在衣袋里的笔,一本精致的练习簿,这是他自己装订起来的,上面用他严肃的拉丁语为我书写了不少名人的格言。对这几个塔勒,他规劝我要节约,而不是吝啬,对那支笔,他要求我经常写家信,其次,如果我发现有新的好格言,也在我身上得到了证实的,就把它们在练习簿里其他格言的旁边一一记录下来,所谓其他格言,即是他本人在日常生活中发现的,既有用又真实的。 先后有两个小时我们坐在一起,双亲给我说起好些我个人孩提时代的情景,也谈及他们和他们双亲的生活,这对我来说是新鲜和重要的。有许多我现在早已忘记,因为我当时的思想,老是在惦记着安娜,对他们有些严肃而重要的嘱咐,我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和留意着。但是,永远留在我心间的,却是在父亲书斋里那个早晨的深深回忆,也是我对双亲那种由衷的感激和崇敬,直到今天,只要在这纯洁和神圣的灯光下,我依旧能看到他们的影像,而其他任何人,决不会在我的眼中显示的。 但是,眼下离我下午告别的时光已渐渐接近了。午饭后,我偕同两位姑娘一路行去,我们翻过了小丘,来到了风光旖旎的森林峡谷,即是我们那条河流淌过的两壁陡峭的河谷。 一上来,我那抑郁不欢的情绪,也使得她俩沉沉思索和默默无言。直到登上了山顶,处身在参天的红红赤松林的树干之间,从那儿眺望着迂回曲折的窄窄山谷,眺望着一片覆盖着绿色树丛的辽阔的丘陵地带,还有茎枝高高的烛花在风中摇曳,我这才摆脱了胸头憋着的那股闷气,仰天长叹了一下。姑娘们跟着也哈哈大笑起来,立刻放开嗓子高唱一支游子之歌,那便是:“哦,深谷,多么遥远,哦,高山呀”,这是我们母亲时代的一支古老的爱情歌曲,在我参与一起诵唱时,我不禁记起了我儿童时代和旧时暑假期间那些快乐的林间郊游。等到唱完一首歌,我们却不约而同地谈及了这首歌的内容和我们的母亲。我们议论到那个时代,感激和自豪之心不禁油然而生,因为我们都拥有一个如此美好的年轻时代和家乡时代,我这时与洛蒂手牵着手,直到安娜笑着跟我们搀扶在一起。我们肩并肩手牵手,浑如婆娑起舞那样,沿着山梁迈向大路,大家快活得难以形容。 然后,我们踏上一条陡陡的小路,进入溪边的昏暗的山谷,溪水击在碎片和石块上,发出了扑扑的声响,从远处也隐约可闻。离溪边上游较远的地方,开设着一家可爱的夏天商店,我便邀请两位姑娘到那儿去,点上些咖啡、冷饮和蛋糕之类食品。我们鱼贯而行,走下山来,再沿着小溪前进,我走在安娜身后,在注意她的倩影,心想有可能找个机会与她单独谈一下。 最后,我想到了个点子。离我们目的地不远,就在一个绿草如茵的长满石竹香的岸边,我便要求洛蒂先走一步,去预订一下咖啡,再为我们找一张漂亮的露天桌子,我同安娜却要采撷一大束野花,恰恰就在这儿盛开着这样的鲜花。洛蒂觉得我这建议甚佳,便先走了一步。安娜在青苔蒙茸的岩石上坐下,探手去摘取蕨类植物。 “是呀,这是我的最后一天了,”我启口说。 “不错,真遗憾!不过,您肯定马上就要回家来的,是不?” “谁知道?无论如何,明年是不可能的,即使我能回家,一切都不会像今年这回一模一样的。” “为什么不会呢?” “是的,到时候如果您也来就好了!” “这也不是不可能的。然而,如果光是为了我,您这次也不一定会回来的。” “因为我还没有认识您,安娜小姐。” “当然。但是,目前您一点也没帮助我!至少请您递给我您那儿的石竹香。” 我振作了一下精神。 “往后您要多少都给。不过,目前我却有重要事情要讲。您瞧,目前这几分钟,我同您单独在一起,这是我一整天来翘首以待的——因为,今天我真的要动身了!您知道——一句话,我想向您打听一下,安娜——” 她凝眸注视着我,她的脸儿显得很严肃,几乎有点忧伤的样子。 “请您等一下!”她打断了我求助的话头。“我相信,我是早已知道,您想对我讲的话。而目前我衷心恳求您,请您别讲出来。” “别讲出来?” “不,赫尔曼。我现在无法对您讲,为什么这是不可能的,然而,我也愿意让您知道。过后您不妨向您妹妹打听一下,她可完全明白。我们眼下的时间太局促了,这乃是一段伤心的故事,我们今天没有必要去悲伤。现在我们要全力以赴地把鲜花扎好,直等到洛蒂回来。再说,我们目前依旧是好朋友,今天大家都要高高兴兴,可愿意?” “只要办得到,什么都愿意。” “好吧,您听着。我的处境跟您没有两样;我曾爱上一个人,却没有得到他的眷爱。但是,既然这样,我就要把从其他方面得到的友谊和快乐,牢牢地把握住,是不?因此我跟您说,我们依旧要做好朋友,至少在这最后的一天,彼此都要有张喜形于色的脸,您可愿意?” 我轻轻说了声“好的”,接着,我们互相拉起手来。小溪在哗哗地流,一面欢呼一面迸出点点水花,溅到了我们的身上,我们那束鲜花扎得好大,显得五彩缤纷,没多久,我的妹妹又唱又嚷,迎着我们奔来。等她来到我们跟前,我佯装好像有点渴了似的,便跪倒在溪畔,把额头和眼睛浸到流动的溪水里,有好一会工夫。然后,我把那束花拿到了手里,我们踩着不长的小道,直抵店家。 那儿,在一枝槭树旁,已为我们铺好了一张桌子,上面放好了冷饮、咖啡和饼干点心,老板娘欢迎我们的光顾,使我自己也感到奇怪的是,我这时照样对答如流,又吃又喝,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我几乎很快活,在席上发了一通话,毫无拘束地跟着大家哄堂大笑。 安娜我可没有忘记,她是既朴素又可爱;更可慰藉的是在那天下午帮助我摆脱了我的自卑和伤心。她又不让他人发觉,我与她之间曾经有过这么一段爱情的瓜葛,她这样开诚相见地对待我,鼓励我保持正常的态度,因此,对她沉重的旧时痛苦和她却依旧这样高兴地把它承受下来的样子,我有必要表示高度的尊敬。 我们动身回家时,林木森森的窄窄的山谷,已是暮色霭霭了。然而,我们捷步登上高处,又看到了行将落山的太阳,并在她温暖余辉之间,我们还走了一个小时,直到我们下山进城,她这才在我们的眼中消失。我又回头瞧着她,见她却变得又红又大,停在松林之巅,心头却不由得想起,到了明天,在离此很远的一个陌生的地方,将会与她再次相会。 黄昏时分,我在家里向大家一一握手言别,洛蒂和安娜陪同着我来到火车站,等我上了火车,一直驶进了突然来临的黑夜,她们还在频频挥手。 我站在窗边,双目望着城市,这时它已是万家灯火了。就在我家花园的附近,我见到了一抹强烈的红蓝色光芒。我的弟弟弗里茨站在那儿,两手都执着一盏摇曳不停的风灯,就在这一刹那之间,在火车从他身前驶过的同时,我向他招手示意,他就点放了一枚火箭,直冲重霄。我把头探到了窗外,只见它上升,停止,画成一个优美的弧形,然后消失在一团散开的红光之中。 (1907) 1 约·马·米勒作品(1777) 2 西班牙骑士小说。 3 古爱尔兰叙事诗中凯尔特族的一个英雄。 4 瑞士神学家(1741-1801)。 5 德国铜版画家(1726-1801)。 6 德国画家,漫画家(1803-1884)。 7 歌德的名作。 8 安娜·安贝格的姓名的第一个字母。 婚约 张佩芬 译 在希尔兴街有一家不大不小的布店,它和附近几家店铺一样,还没有受到时髦风尚的影响,因而博得好评。每个顾客离开时,即使是二十多年经常光临的老顾客,店员们也都要说一声:“请您下次再来光顾。”有时候,来了几个上年纪的老太太,要按照旧尺寸购买缎带和花边,他们也就拿出旧码尺来接待。负责接待的是布店主人尚未结婚的小姐和一个雇用的女店员,老店主本人也是从早到晚在店堂里,虽然从不开口说话,但却总是忙碌不停。他将近有七十岁,个子矮小,脸色很红润,灰白的胡子修剪得短短的。他那也许早已秃顶的头上终年戴着一顶浆得笔挺的圆帽子,上面用十字布绣着花朵和花纹。他叫安德雷斯·翁格尔特,是这个城里一位忠厚可敬的老绅士。 这位沉默寡言的矮小商人看上去毫无特殊之处,数十年来总是这个样子,固然现在年已老迈,可当年青春年少时也是如此。当然,安德雷斯·翁格尔特也有过少年和青年时代,若是问问老一辈人,你就能知道,他从前的绰号叫“矮子翁格尔特”,背着他,人人都这么叫。大约三十五年前,他甚至有过一段“逸事”,如今虽已无人谈说,当年在盖尔贝绍尔却是家喻户晓的,这件事就是他订婚的经过。 年轻的安德雷斯早在学生时代就不喜欢说话和社交活动,他不论在哪儿总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人,总觉得人人都在注意他,因而非常小心和拘谨,对每一个人都很谦逊和礼让。对老师,他深深地尊敬,对同学,是又羡慕又害怕。人们从未看见他在街上或游戏场里玩耍,只是偶尔才见到他在河里游泳。冬天,一看见有孩子手里攥着一把雪,他就赶紧蹲下去缩起身子。他常常在家里心满意足地、文气地玩着姐姐留下来的布娃娃,或者在店堂里用秤称面粉、盐和沙子等等,把它们装进小口袋里,又倒出来,又重新装好,又再称一称,就这样交替反复地玩着。他也很高兴帮助母亲做一点轻活儿,替她采购点东西,或者在院子里寻找爬在莴苣上的小蜗牛。 他的同学们确实常常惹他,捉弄他,他却从不生气,几乎是毫不在乎。总而言之,他生活得无忧无虑,简直可以说心满意足。他在朋友间既然没有发现友谊和类似的感情,也无法和他们交往,就把友谊统统给了布娃娃。他的父亲早已故世,他又是一个遗腹子,因此,母亲对他期望很高,却又非常放任他。这种一味的溺爱中多少带着点怜悯的成分。 这种平平庸庸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小安德雷斯离开学校,在市区的迪尔兰姆商店实习一年期满为止。这时候他十七岁,他那渴望温情的心灵开始走向另一条道路。腼腆胆小的安德雷斯开始张大眼睛凝视姑娘们,在心里筑起了爱女性的圣坛,他的爱情道路越是坎坷不平,爱情的火焰越是旺盛炽热。 他有很多机会结交和看见年轻的姑娘们,因为他实习期满后就到伯母的布店工作,他是未来的继承人。每天每日都有小姑娘、女学生、年轻的姑娘和老小姐、女仆和妇女们来来往往,挑选花边或刺绣品,有的夸奖有的挑剔,有的讨价还价,有的买好了货物又回转来调换。安德雷斯对她们个个都殷勤接待,他不停地开关抽屉,上上下下爬高凳,一会儿打开布匹,一会儿折叠包装,一会儿又填写订单,回答价格,每个星期他都要爱上一个不同的女顾客。他红着脸夸奖自己的花边和毛料,用颤抖的手填写账单,当年轻漂亮的小姐傲慢地走出店铺时,他手扶着门框,心里别别跳动,口里念叨着:请下次再来光顾。 为了讨好取悦他所爱慕的美女们,安德雷斯开始注意自己的修饰和举止风度。每天早晨都小心地梳理他那明亮的金发,衣服和衬衫总是十分干净,焦急地盼望他那迟迟出现的胡子生长茂密。他学会了一套接待顾客的高雅姿态,学会了递送货物时把左手平放在柜台上,一条腿微微弯曲,只用一条腿支撑着身体,就连笑容也大有讲究,他的微笑已能焕发出内心幸福的光辉。此外他还经常搜集美妙的新词汇,大都是些副词,但他尽量使它们听来新鲜而有意义。他自幼不善辞令,羞于张嘴,从来很少讲出主语、宾语都很齐全的句子,于是便用这种特别的语句来加以补救,他习惯于说些毫无意义和听不懂的话,企图冒充自己善于辞令。 如果有人对他说:“今天天气真好。”矮子翁格尔特就回答:“的确……啊,是的……然而,……对不起……总之……”当一个女顾客问他,这块布可以拿走了吧,他就这么说道:“噢,请吧,是的,毫无问题,是这样,完全正确。”如果有人问他身体可好,他就回答:“非常感谢……当然很好……十分健康……”在特别重要和庄严的场合,他免不了说些“虽然如此,总而言之,绝不可能”之类的话。说话的时候,他的全身,从倾斜的脑袋直至支撑着身体的脚尖,都表现出全神贯注、十分殷勤的样子。但表现得最充分的是他那按比例看来过长的脖子,它又细又瘦,青筋毕露,还点缀着一颗大得惊人的、转动着的喉结。当这个瘦小的店员用这些支离破碎的话回答别人时,人们得到的印象是他的脖子占了身长的三分之一。 大自然造物绝不会毫无道理。翁格尔特那巨大的脖子虽然和他的拙劣口才不相配,但倒是一个热情的歌手非常合宜的特征。翁格尔特极其热爱唱歌。不论在说那些最成功的客套话时,还是在表演最美妙的商人姿态时,还是在婉转述说“总而言之”,“倘若如此”时,在他内心深处引起的快感总不如唱歌的实际。这种才能在学生时期被隐藏着,进入青春期后便逐渐扩展开来,虽然只是偷偷摸摸地演唱。如果他并非极端秘密地享受内心的喜悦和艺术,那么这种态度就与翁格尔特一贯腼腆羞怯的本性不一致了。 晚上,从饭后到就寝前一小时之内,他躲进自己的房间,在黑暗里唱起歌来,深深陶醉于抒情的曲调之中。他的声音可算是男高音,功夫不够之处就努力以情感来弥补。他的眼睛洋溢着湿润的光泽,聪明的脑袋微微后仰,喉结随着歌声上下起伏。他最爱唱的歌曲是《当燕子归去的时候》,唱到“别了,啊,悲伤的离别”这一段歌词时,就拖长颤抖的声音,有时候眼里还噙满泪珠。 他在经商方面进步很快。他原来计划再到大城市去磨练几年,但是他很快就成了他伯母商店里的得力帮手,店里再也少不了他,何况他又是这家铺子日后的继承人,它将保证他一辈子的物质福利。可是安德雷斯的心却渴望着别的东西。尽管他含情脉脉、彬彬有礼,但在年轻姑娘,尤其是那些美貌的姑娘眼中,他只是一个滑稽人物而已。一连串的失意之后,他对所有的姑娘都表示中意,只要哪一位稍稍向他俯就一步,他就愿意娶她。但是没有一个姑娘向他俯就,虽然他谈吐高雅,他的盥洗室里摆满了讲究的用品。 有一个人倒是例外,但他独独对她毫无所觉。她就是波拉·基琪尔小姐,大家叫她琪西波蕾,她一直对他很友好,也非常关心他。她当然并不年轻,也不算漂亮,比他年长几岁,可以说很不起眼,但却是一个勤劳忠厚的姑娘,出身于一个富裕的手工业工人家庭。他们在街上邂逅,只要安德雷斯向她打招呼,她总是亲切诚恳地答礼;她来布店采购时,也总是和气、朴实、客客气气的,使接待工作又轻松又省力。而她却把安德雷斯那套商人的殷勤款待看作是一片真情。总而言之,他看她只觉得不讨厌,可以信赖而已,此外就无所谓了。她属于那少数不在他心上的未婚少女之一,她离开店铺时也从未令他惘然若失过。 为了讨好姑娘们,他忽而寄希望于精致的新皮鞋,忽而又把希望寄托在一条漂亮的围巾上,对他那正在慢慢长出来的胡子更是珍惜万分。最后他还从一个旅行商人手里购买了一只镶着一粒大宝石的金戒指。当时他已经二十七岁了。 一直到了三十岁上,他还只是怀着渴望在婚姻港口的远处逡巡迂回。母亲和伯母认为有必要插一手以促进事情的进展。于是那位上了年纪的伯母就表示说,她希望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就把店务移交给侄儿,但是必须在他和本地一个品行端正的女孩子举行婚礼之后。这也正是他母亲的心意。她多方考虑后,认为必须让孩子参加一些社团活动,可以多接触一些人,也能学学怎样和女孩子交往。她知道他非常喜爱唱歌,便想由此作为开端,她建议他报名参加一个歌咏团。 安德雷斯虽然讨厌社交活动,却也首肯了。不过他认为与其参加歌咏团,不如参加教堂的合唱队,因为他更喜欢严肃的音乐。其实真正的原因是玛格丽特·迪尔兰姆也参加了教堂合唱队。她是安德雷斯从前实习一年时的商店老板的小姐,是一个活泼美丽的姑娘,年龄只有二十岁多一点儿,安德雷斯最近爱上了她,因为一段时间以来他没有遇见年龄相当的未婚姑娘,至少是没有漂亮的姑娘。 母亲没有理由加以反对。教堂合唱队确实不如歌咏团那么热闹,也不举办那么多社交晚会,但是这里的会费便宜得多,再说参加的姑娘又都是好人家出身,在平常练习和正式演出时,安德雷斯有很多机会接触她们。于是她立即带他来到合唱队主持人家中,主持人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教师,他亲切地接待了他们。 “啊,翁格尔特先生,”他问,“您想加入合唱队?” “是的,的确,请……” “您从前学过唱歌吗?” “噢,是的,不过似乎……” “好吧,我们试试看。请您唱一首您能背下来的歌,哪一首都行。” 翁格尔特像孩子一般满脸通红,一句也唱不出来。但是老教师再三要求,最后几乎都快生气了,安德雷斯才压制住恐惧,望望静坐在一旁露出失望神色的母亲,唱起一首他所喜爱的歌曲。由于心神不宁,第一节他就唱错了拍子。 老教师向他示意够了,并且客气地说道,他诚然唱得不错,看来很能掌握感情1,不过似乎更适于表现世俗的音乐,他何不到歌咏团去试一试呢。翁格尔特先生正要结结巴巴回答,他的母亲急忙插嘴替他说情:她知道这孩子唱得确实很好,只是今天有点儿紧张,若能让他参加,她真是感激不尽。歌咏团是另一码事,不够高雅。而她每年对教堂也都有捐赠,简而言之,好心的老先生至少要给他一段练习的时间,然后看看他此后的成绩。老人再次劝告他们说,唱圣诗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站在唱诗坛上练习无疑也不会舒服,可是最后还是母亲的滔滔雄辩获得了胜利。三十多岁的男人竟然申请参加合唱队,而且由母亲保护着前来,老教师活了这么大年纪也是头一回碰上。这样的成年人参加合唱队确实非同寻常,也令人不安,但是这件事却使他暗暗感到高兴,当然不是为了音乐的缘故。他告诉安德雷斯参加下一次排练,然后微笑着送他们出门。 星期三晚上,矮子翁格尔特准时来到练习室。大家正为复活节练习大合唱。陆续来到的男女歌唱家们都向这位新会员亲切问好,人人显得非常愉快和开朗,这使翁格尔特也感到快乐。玛格丽特·迪尔兰姆也来了,她也微笑着向他打招呼。虽然好几次背后传来窃笑声,但他早已习惯于被人看作有点滑稽的人,这也就不以为耻了。使他惊讶的是举止严肃的琪西波蕾也在座,不久他又发现她竟是最受重视的歌手之一。她过去对他的态度一直是和蔼可亲,现在却对他出奇的冷淡,似乎很讨厌他也挤到这里来。但是琪西波蕾和他又有什么相干呢? 练唱时,翁格尔特极其小心。幸而学校里学的那套乐谱常识他还大致记得,尚可对付着跟在别人后面一节节往下哼哼。至于整首歌就完全没有把握了。他满怀忧虑,生怕走了调。他的犹豫紧张使教师感到好笑,也引起了他的同情,甚至在临别时,教师还勉励他说:“坚持学下去,时间一长就会有进步的。”不过那天晚上安德雷斯已经很满足,他的位置挨着玛格丽特,可以恣意欣赏她的美貌。他又想到礼拜天前后那几次正式排练中,男高音歌手在练习坛上的位置恰好排在姑娘们后面,一想到整个复活节期间都可以呆在迪尔兰姆小姐身边毫无拘束地注视她,安德雷斯不禁满心喜悦。可是自己个子太矮,站在其他男歌手中间可能什么也看不到,想到这里又不免十分烦恼。他鼓起勇气期期艾艾地向另外一个男歌手诉说自己今后在练习坛上的困难处境,当然并没有说出令他苦恼的真正理由。这位同事就微笑着安慰他说,一定帮他找一个最好的位置。 排练一结束,大家匆匆告别后就各自回家了。有几位先生陪送女士回家,另有几个人结伙去了酒店。翁格尔特独自一人可怜巴巴地站在昏暗的院子里目送着别人,玛格丽特的离去尤其使他感到怅然。琪西波蕾从他身边走过,他一拿下帽子,她就说道:“回家吗?我们同路,可以一起走。”他很感激,两人并肩穿过三月天阴冷潮湿的街道回到家中,除了互相道别外,一路上什么话也没有说。 第二天,玛格丽特·迪尔兰姆来到布店,他赶忙亲自接待。他挥动尺子就像舞动小提琴弓一般,抚摩各种布料都像摸着了丝绸,每一项小小的服务,他都殷勤周到,心中暗暗希望,她会和他谈几句关于昨天晚上,关于合唱队,关于排练的事情。她果然谈了。她在跨出门口时问道:“翁格尔特先生,我真没想到您也喜欢唱歌。您唱了很久了吧?”当他心里怦怦跳着,吃吃地回答“是的……应该说……请原谅”时,她已略略一点头在街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瞧着吧,瞧着吧!”他暗暗思忖着,心里编织着未来的美梦,生平第一回把纯毛饰带和半毛饰带放错了地方。 复活节即将来临,和往年一样,在耶稣受难节和复活节都有合唱队的演出,因而这一周内要排练好几次。翁格尔特总是准时到达,他费尽心机不惹人讨厌,对每一个人都尽量讨好。只有琪西波蕾似乎对他不太满意,这使他感到不快,因为她终究是他可以完全信赖的唯一的姑娘,而且通常总是和她结伴回家的,尽管他不时下定决心想陪送玛格丽特回家,但始终没有勇气实现这一愿望,所以总和波拉同行。第一回他们在路上没说一句话。第二回基琪尔就诘问他,为什么如此沉默寡言,难道害怕她吗? “不是的!”他吃惊地结结巴巴道,“不是这样……不如说……当然不是……相反的。” 她轻声笑了,又问道:“唱歌的味道怎么样?很有趣吗?” “当然是的……非常的……事实如此。” 她摇摇头轻声说:“难道真的不能和您好好谈话吗,翁格尔特先生?您说话怎么总在兜圈子?” 他困窘地看着她,口吃得更加厉害了。 “我这么说是好意,”她接下去说。“您说是吗?” 他用力地点头。 “那么好吧!您除了会说‘怎么!总之!对不起!’诸如此类的话外,其他话就不会说了吗?” “啊,我会说的,虽然……实际上。” “您看,又是‘虽然!实际上!’请告诉我,您晚上和母亲、伯母闲谈时说的是德语吧?您和我以及别人也这么说话就可以了。人们说话都应该有条有理,您不想这样吗?” “当然我也想这样……的确如此……” “很好,您还是很明白的。我现在可以和您谈谈了,有一些话我一直想跟您谈一谈。” 于是她不管他是否习惯,就和他谈开了。她说,他既然不擅长唱歌,参加合唱队岂不反常,图什么呢?再说那里又都是些比他年轻得多的人。在那里,人们经常用各种方式拿他当笑料,难道他毫无察觉吗?她的谈话内容越是使他感到屈辱,他就越是感到这番劝告确是出于好心和友善。他几乎要哭出来,不知是该冷淡地谢绝呢,还是该衷心地感谢。这时他们已走到基琪尔家门口。波拉向他伸出手去,并且诚恳地对他说道: “晚安,翁格尔特先生,别以为我是恶意,我们下次再继续谈吧,好不好?” 他昏昏沉沉回到家里。她那番直言不讳的话实在令他痛心,但是居然有人如此友好、诚恳、好心地同他谈话,这还是第一次,也确实使他感到安慰。 在下一次排练后的归家途中,他已能用普通的话语和她交谈,也就是说同日常和母亲谈话时一样。这一成功大大增添了他的勇气和信心。再下一个晚上,他甚至试图向她表白自己,他几乎就要说出迪尔兰姆小姐的名字了。但他终于没有说出口,因为他想波拉不可能帮助他的。波拉确实没有让他说完。她突然打断他的自白,说道:“您想结婚了吧,是不是?这才是您应该做的聪明事。您是到结婚的年龄了。” “年龄是大了一些,”他悲哀地说。但对这话她仅仅是一笑而已,因而他只得毫无慰藉地回去了。再下一次他又把话题引到这方面来。波拉只是对答说,他必须知道自己究竟想同什么人结婚;按他在合唱队扮演的角色而言,显然不会对事情有任何促进,因为年轻的小姐无论如何也不会挑一个被大家当作笑料的人来做自己的爱人的。 这几句话使他的心灵深处痛苦万分。此时紧张筹备着的耶稣受难节即将来临,翁格尔特将要生平第一次随着合唱队登上乐坛。那天早晨他特别细心地穿好衣服,戴上大礼帽,提前来到了教堂。找到给他指定的位置以后,他向那位曾经答应帮他找位置的同事再一次提出了要求。事实上那一位显然没有忘记这件事,他向奏风琴的乐师招招手,那个人会心地笑着搬来一只小木箱,放在翁格尔特所站的位置上,要他站上去,于是这个小个子不论想看人,或者被别人看,都与身材最高的男高音歌手处于同等地位。不过这么站着既费劲又危险,他必须精确地保持身体的平衡,否则就可能跌落到站在栏杆边的姑娘们下面去,就要跌断腿,因为风琴前面是一道狭窄而陡直的台阶,一直往下就是教堂大厅,想到这里他不禁汗流如注。但是他也有高兴之处,美丽的迪尔兰姆小姐紧挨着他,他的两只眼睛正好对着她的颈项。当合唱和全部祈祷仪式结束时,他感到自己已经筋疲力尽。待到大门洞开,钟声敲响时,他不由得深深出了一口气。 第二天琪西波蕾指责他说,他站在垫高了的位置上还那么洋洋自得,简直成了笑柄。他保证道,今后决不再以自己的矮小为耻,不过明天的复活节演出还需要最后使用一次小箱子,为了不至于使那位替他效劳的先生伤心。她也不好给他点明,那一位先生搬来箱子只是想戏弄他而已。波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对他的愚笨大为生气,同时也为他的纯洁善良所深深感动。 星期天复活节早上,教堂合唱队的演出较前一天的更为庄严。在严肃的音乐演奏过程中,翁格尔特只顾在小箱子上拼命维持平衡。合唱临近结束时,他吃惊地感到自己脚下的箱子在摇晃,大有散架的趋势。他别无他法,只能一动不动地站着,以免滚落到台下去。翁格尔特渐渐缩起身子,满脸痛苦,发出轻微的呻吟声,除了感到灾难和不幸将要来临外,其他什么也不想了。最后总算完了,他安然无恙地跳到地上,指挥、教堂大厅、合唱席以及金发玛格丽特的漂亮颈项都从他的眼帘中消失了。幸运的是,整个教堂中,除了正在唱歌的男歌手外,只有一部分坐在附近的男学生看到了他这一幕。富于感染力的复活节歌声越过他蜷曲的身子,欢乐地高高飞翔而去。 风琴师奏完终曲后,人们纷纷离开了教堂,只有合唱队的队员们还站在台上互相交谈着,因为按照往年的先例,在复活节的次日,合唱队都要举行盛大的郊游。安德雷斯·翁格尔特对这次郊游早就寄托了很大希望。这次他甚而有勇气询问迪尔兰姆小姐是否也去,并且问话时居然没有口吃。 “是的,我当然去,”漂亮姑娘平静地回答,然后又添了一句:“刚才您不难受吗?”说着忍不住想笑,于是不待他答话就急忙逃走了。这一幕恰好落在波拉眼里,她的同情和严肃的目光更使翁格尔特困惑不解。他的炽热的勇气也骤然重新冷了下来。若是他不曾把郊游的事告诉过母亲,而且他母亲不曾要求同行的话,那么他现在就会放弃郊游、合唱队以及一切希望。 复活节的星期一,天气晴朗,天空一片碧蓝。下午两点,合唱队的全体人员带着亲戚朋友几乎都到了,他们先在城市郊区的落叶松树林下集合。翁格尔特也偕母亲同来了。上一天晚上他向母亲坦白承认自己爱上了玛格丽特,但是希望渺茫。母亲如果在郊游时助他一臂之力,也许尚有一线希望。她极愿自己的孩子获得称心的爱人,但是她觉得玛格丽特过于年轻,过于漂亮,和他并不匹配。当然试一试也无妨,最要紧的是让翁格尔特尽早娶亲,以便接管店务。 山路陡直险峻,大家爬得很累,已经没有余力唱歌了。尽管如此,翁格尔特太太却仍然是精力充沛,呼吸通畅,并对她儿子今后数小时内的举止行为作了谆谆教诲,然后又找到迪尔兰姆太太兴高采烈地谈起来。玛格丽特的母亲爬山爬得气喘吁吁,一边听着有趣的开心事情,一边回答着必须回答的问话。翁格尔特太太从美妙的天气开始,谈到了教堂音乐的可贵之处,又称赞迪尔兰姆太太气色颇佳,接着把玛格丽特迷人的春装夸了一通。半路上为了化妆而停留片刻后,翁格尔特太太又娓娓叙述了她妯娌的布店近年来所取得的惊人成就。迪尔兰姆太太听到这里也少不了要夸奖年轻的翁格尔特先生几句,说他几年前在迪尔兰姆先生家见习时,她丈夫就已发现和肯定了安德雷斯的风趣和经商能力。这几句奉承话使得做母亲的心花怒放,她叹息道,当然,安德雷斯很是勤勉,所以店务才能如此扩展,如今这家华丽的商店已经等于是他的产业了,可惜安德雷斯对女性太腼腆羞怯。他并非不喜欢结婚,也不是缺乏成家的品德,而是太缺少自信心和行动的勇气了。 迪尔兰姆太太开始安慰这位忧心忡忡的母亲,话题自然而然引申到她女儿身上,她倒还没有替女儿考虑得这么远,但是她敢保证,城里所有未婚的小姐都会愿意和安德雷斯联姻的。这些话让翁格尔特太太觉得心里像喝了蜜糖水一般甜丝丝的。 这时候玛格丽特和一伙年轻人已经走远了,翁格尔特也加入了这一小群最年轻最活泼的人的队伍,尽管他由于腿短,要跟上他们得使出浑身的力气。 今天大家对他特别友好,因为这个有着一双钟情的眼睛、胆子又极小的矮子对这群淘气鬼来说,真是送上门来的玩意儿。连美丽的玛格丽特也参与其事,假装正经地一次次把这个单恋者拉到身边谈话,害得他神魂颠倒,结结巴巴地语无伦次。 这种戏弄并没有维持多久。可怜的小伙子逐渐发觉大家在千方百计地拿他当消遣,他本想给予报复,但最后还是沮丧地放弃了这个念头,并竭力装出什么也没有察觉的样子。每隔一刻钟,这伙年轻人的兴致就高涨一分。而安德雷斯对这些向他倾注的种种挖苦、嘲弄和打趣感觉得越明白,就越是故意哈哈大笑。末了,这伙人中有一个身材高大的鲁莽的助理药剂师,开了一个非常粗鲁的玩笑,从而结束了这场闹剧。 他们恰巧经过一棵美丽而古老的橡树下面,这位药剂师说,他想试试能否用手攀住这棵高大橡树的最低的那根树枝。他纵身跳了许多次,但总是够不着它,围成半圆形看他表演的观众开始嘲笑他。他灵机一动,心想,何不找个替身当靶子,这样自己就可以挽回面子了。他猛然转身抓住矮子翁格尔特的身体,然后把他高高举起,同时叫他抓住那根树枝,要他紧紧抓住不放。翁格尔特为这次突然袭击所激怒,但在半空中摇摇晃晃的实在怕人,他只好攀住树枝,紧紧地抓着不放;那人一看到他已攀住树枝,便立即松了手,只剩下翁格尔特孤零零地吊在树上,在这伙人的哄笑声中可怜巴巴地蹬动双腿,发出愤怒的尖叫声。 “放我下来!”他大声尖叫。“你们赶快放我下来啊!” 他的声音嘶哑,感到受了彻底的打击,受了永远无法洗清的奇耻大辱。而那个药剂师还提议说,罚他表演一个节目才行。大家又都兴高采烈地随声附和。 连玛格丽特·迪尔兰姆也叫嚷道:“一定要表演完了才能下来。” 事到如今他也无法反抗。 “好吧,好吧,”他嚷道,“快点说吧!” 那伙捣蛋鬼简短地提了要求,翁格尔特先生参加教堂合唱队已有三个星期,但是还没有人听见过他的歌声,他若不给在场的人唱一支歌,就不让他脱离目前的险境。 话音未落,安德雷斯已经唱起来,因为他觉得力气快用完了。他呜咽着唱起了《请想一想那个时刻》——第一节尚未唱完,他就支持不住松开了手,尖叫着摔了下来。大家都吓得大惊失色,倘若他摔断了腿,那岂不太令人后悔和难过了吗?可他安然无恙地站了起来,捡起掉落在身边沼泽地上的帽子,小心翼翼地再戴到头上,一言不发地又折回刚才走过的路上。拐过第一个弯以后,他就在路边坐下略事休憩。 那个药剂师内疚地悄悄跟在他后面,想要请他原谅,翁格尔特却不想理他。 “我真是十分抱歉,”他又一次请求说,“我实在不是恶意。请您原谅,请回到大伙儿这里来吧!” “事情已经完了,”翁格尔特说,示意他走开,那个人只好失望地离去。 片刻之后,第二批年龄较大的人,包括两位母亲在内,也慢慢地走近了。翁格尔特走到母亲身边说道: “我要回去了。” “回去?为什么呢?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我现在已完全明白,再呆下去就毫无意义了。” “真的吗?你求婚遭到了拒绝吗?” “不是的。不过我想倒不如……” 她不让他说完话,拉着他向前走。 “别傻了!一起走吧,事情会好起来的。喝咖啡的时候我安排你坐在玛格丽特身边,打起精神来。” 他愁容满面地摇摇头,然而却服从了,跟着母亲继续往前走。琪西波蕾打算同他谈一谈,看见他目光呆滞,沉默无言,满脸不快的神色,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当着众人的面翁格尔特还从不曾露出这种神色过。 半小时后,大家抵达了郊游的目的地——一座小小的林中村庄,这里有一家以咖啡闻名的饭馆,饭馆附近还有一座古代强盗骑士城堡的遗迹。在饭馆的小花园里,那伙早已抵达的年轻人正在兴高采烈地做游戏。现在他们把桌子从屋子里搬出来,依次排齐,又搬来了椅子和长凳;然后铺上干净台布,摆上了杯、碟、咖啡壶和面包点心等等。翁格尔特太太没有食言,她把儿子的座位安排在玛格丽特身边。而他并没有利用这有利条件,始终郁郁不乐地沉浸于自己的苦恼之中,木然地用汤匙搅拌着已经冰凉的咖啡,虽然母亲向他频频示意,他却顽固地沉默着。 喝完第二杯咖啡后,年轻人中的头儿建议散步到城堡废墟去,在那里做游戏玩耍。于是青年男女们在一片喧嚷声中纷纷离席,玛格丽特·迪尔兰姆也站了起来,动身前把她那镶着珍珠的漂亮提包交给了垂头丧气坐在一旁的翁格尔特,并说道: “翁格尔特先生,请您替我保管一下,我们要去玩了。”他点点头,接过提包。她竟认定他一定留在老年人身边,不去参加他们的游戏,这一冷酷的现实已经不再令他吃惊了。他只是惊讶自己怎么没能一开始就察觉这一切:刚去排演合唱时大家异乎寻常的欢迎,那只小木箱事件以及其他许多事。 年轻一辈人走后,留下来的人继续喝着咖啡,闲聊,翁格尔特悄悄离开座位,穿过花园后面的田野,朝森林走去。他手里拿着的小提包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在一棵新砍的树木残干前停住脚步。他掏出手帕铺在尚很潮湿的木头上,坐了下去,然后用双手托着头,陷入了悲哀的沉思,当他的目光再度落到那只色彩斑斓的手提包上时,这时,随着一阵清风,耳中又听到那伙年轻人的欢叫和吵嚷声,他便深深垂下他那沉重的脑袋,开始压低声音,孩子一般地哭泣起来。 他就那样坐了一个多钟点。他的眼睛已经恢复常态,激动的情绪也已消逝,只是比往常更深切地感到自己处境的不幸和一切努力的枉然。这时他听见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向他移近,随后是一阵衣服的窸窣声,还没等他跳起来,波拉·基琪尔已经站在他身旁了。 “怎么孤零零一个人?”她开玩笑似的问。他不作声,她就细细审视他的脸,突然神情严肃地用女性特有的温柔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您遭遇不幸了吗?” “没有,”翁格尔特轻声回答,不再考虑任何修辞。“没有。我只是看出了自己和大家不相适应。我成了他们的小丑。” “是吗,恐怕没有那么严重吧……” “不,事实如此。我是他们的小丑,尤其是小姐们的小丑。由于我善良老实,大家就认为我笨。您说得对,我本来不应该参加合唱队的。” “您可以退出呀,这样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我当然要退出的,我恨不得今天就退出呢。但是还远远没有万事大吉。” “为什么呢?” “因为我已成了姑娘们的笑料。因为完全不可能有人对我……” 他几乎又要大声哭泣。她便柔声问道:“不可能有人对您怎么样?” 他抽抽噎噎地接着说:“因为不可能有任何姑娘再尊重我,并且诚恳地对待我了。” “翁格尔特先生,”波拉慢慢说道,“您不认为您错了吗?难道您认为我也不尊重您,待您不诚恳吗?” “当然您待我很好。我也相信您仍旧尊重我。可这不是一码事。” “好吧,那是什么事呢?” “我的上帝,我简直说不出口。我一想到别的人都比我幸福时,我几乎要疯了,我毕竟也是一个男人呀,是吗?但是有谁……愿意和我……愿意和我结婚呢!” 沉默很久以后,波拉才又开口说道: “嗯,那么您曾经向某一个人求过婚,问她愿不愿嫁给您吗?” “求婚!没有的事。还用得着求婚吗?我早就明白谁也不会嫁给我。” “那么您是期望着姑娘们来到您跟前说:‘啊,翁格尔特先生,您若和我结婚,我将感到非常高兴!’当然,那样的话,您就等着吧。” “我明白的,”安德雷斯叹了一口气说。“波拉小姐,我的意思您应该明白。只要我知道有谁认为我好,而且稍稍真心待我,那么我就会……” “那么您也许会宽宏大量地向她眨眨眼,或者用手指召唤她!我的上帝,您是……您真是……” 她边说边跑开了,没有发出任何笑声,而是噙着眼泪。翁格尔特没看见她流泪,却听到她的声音有些异样,也觉得她的跑开有点反常,便跟着追来,追上之后,两人在默默无语中突然拥抱在一起接了吻。矮子翁格尔特就这样订下了婚约。 当他羞涩地,同时又勇敢地挽着未婚妻的胳膊回转饭馆的花园时,大家已准备动身离开,只等待他们两人了。在一片骚动、惊讶、叹息和祝贺声中,美女玛格丽特走到翁格尔特面前,问道:“哎唷,您把我的提包放在哪儿啦?” 未婚夫听了一愣,急急忙忙又折回树林里去,未婚妻也跟着跑去。就在他方才独坐哭泣的地方,手提包正在枯叶堆里闪着光,波拉说道:“我们回来一次正好,你的手帕也掉在这里呢。” (1908) 1 原文是意大利文con amore,意谓“富于爱慕之情”。 拉迪德尔 华凡 译 第一章 年轻的阿尔弗雷德·拉迪德尔从孩提时代起就对生活很放任,他曾想从事比较高深学术的研究,但由于几次迟到而被取消了升入高一级文科班的资格,于是他就轻率地下决心,听从老师和父母的劝告,放弃学习生涯。事情刚发生不久,他就被安置在一个公证人办公室当候补者。因此他便留心观察,发现大学生之身价和科学多半被估计过高,而且一个人的真正价值很少取决于考试的通过和高等专科学院的学历。这种意识很快在他身上扎了根,这也抑制了他的记忆力,并促使他有时在同事中讲述,他是如何经过深思熟虑违背教师的意愿选择了这门表面上看来似乎较简单,而他认为是他生活中最聪敏的抉择的职业,即使为之付出代价也是值得的。他每天在街上总能遇见背着书包继续留校上学的老同学,当他看到他们在老师面前脱帽行礼时,他就高傲地向他们点头致意,并沾沾自喜。白天他耐心地接受公证人的领导,这位公证人不会让这位初学者工作得轻松愉快的。晚上他就与伙伴们练习抽烟的技巧和悠悠自在地在马路上逛荡的本领。在这伙臭味相投者之中迫不得已时也喝上一杯啤酒,虽然他把从母亲那儿讨来的零用钱宁可去买糖果糕点。每当晚间下班时,其他人在享用黄油面包和喝果子酒时,他在办公室里也总能吃到一些甜食,吃一片果酱面包的时刻较少,大部分时间是吃一种内夹掼奶油外浇巧克力的球形糕点,或一种调入奶油之峰形面团,或蛋黄杏仁饼。 此时,他完成了第一次的培训时间,自豪地移居首都。他对乔迁之地特别满意,这儿才是较高地推动他的天资得到充分发挥之地。年青人很早就被美好的艺术所吸引并渴望着美和荣誉。在年轻的同事和朋友中,无庸置疑,他已被视为出色的兄弟和天才的男子汉,凡在社交和审美事务中他都充当头头和顾问。他从小就爱好文艺,擅长唱歌,吹哨,朗诵和跳舞,因此在各方面有良好的修养,自那时起,他就成为一个名手,甚至还学会了新式的乐器。他有一把吉他,尤其他能用吉他伴唱歌曲和风趣的小诗。因而在每次社交活动中都能获得满堂喝彩。此外,他有时还能赋诗,他将这些诗词谱上著名的乐曲未经试唱就用吉他演奏。同时他很讲究衣着款式,既不损害体面,又能标新立异,显得与众不同。特别是打领带,他采用大胆的自由的活蝴蝶结,这种方式是任何其他人所不能仿效的。而且他有意识地把他那头漂亮的棕色头发梳理成高贵绅士风度的发型。当阿尔弗雷德·拉迪德尔在随便聚集而成的社交晚会上跳舞和同女士们交谈,或在愉快的社交团体里,背靠沙发椅,唱着快乐的小曲,同时还用柔嫩的手指拨弄挂着绿丝带的吉他时,人们看到他时而暂停弹奏伴唱,谦虚地答谢雷鸣般的掌声,时而若有所思地轻轻在弦上继续弹奏,直到在场观众一致强烈要求他唱一支新颖的代表作和成名曲。除了微薄的月工资外,他还从家里取出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钱财,随心所欲地在社会上结交朋友,寻找乐趣,以求满足和不受损害,因为尽管在某些方面他有天赋的敏捷才能,但几乎仍然还是一个孩子。因此他宁可喝覆盆子果汁,不太喜欢喝啤酒。若有可能,他宁可在糖果糕点铺那儿喝一杯巧克力和吃几块糕点以代替进餐。在他的伙伴中确实不乏追求名利者和忌妒者,因此孩子们自然也称他是诸如此类的人物,尽管他多才多艺,孩子们对他不尊重,这是唯一使他有时感到忧伤的问题。 除此以外,随着时间的推移,诚然还有另外一个阴影。按照他的年龄,年轻的拉迪德尔先生开始悄悄地选择漂亮的姑娘,固定地和一个或另一个姑娘相恋,但恋爱带给他的痛苦多于欢乐。因为,他的爱情渴望在不断滋长时,追求爱情的勇气和行动劲头却日渐下降。他在小房间里弹吉他时,也许能唱出许多富有激情的情歌;但在姑娘面前他就缺乏勇气。他虽不愧为一个杰出的跳舞能手,但当他试图略表内心感情时,他的笨嘴拙舌使事与愿违。不过在他结交的朋友圈内他说话很有威信,唱歌很有吸引力,表现得非常突出。但他很乐意为获得一个美丽姑娘轻轻的一吻而牺牲朋友们的掌声和所有象征荣誉的月桂树。 羞怯是纯洁心灵的基础,这似乎与他其他的性格不相吻合。他的朋友们根本不相信他会不甘堕落。每当他们情欲冲动时,就随意与女仆和女厨师们在不正当的关系中寻找爱情的欢乐,在那之际,虽也接近恋爱关系,但根本谈不上有何激情和理想的爱情,更谈不上坚贞不渝和将来结成伉俪的美好愿望。但年轻的拉迪德尔先生不愿有这种爱情,无此轻举妄动的行为。 在场的姑娘们很喜欢注视他,而他却不敢正眼瞅她们一眼,他的漂亮脸蛋,他的跳舞艺术,他的歌喉很中她们的意,而他身上那种羞怯的神情也很讨她们的喜欢。姑娘们感到在他的美丽和可爱的形象中隐藏着一颗完美无缺的少年的心。 但目前他对这些恻隐之心一无所知,即使在娱乐中他还总能获得人们的欣赏。然而这个阴影变得日趋深沉和使人略感不安,几乎面临着使他生活逐渐变得暗淡无光的危险。在这种万恶的年代里,他用巨大的热情全力以赴地工作。当时还是个模范的公证处助理。晚上勤奋地准备职业考试,有时是为促进他的思想走上另一条道路,有时是为更早和更可靠地进入理想的境界,能作为一个求婚者,甚至能幸运地作为一个新郎而出现。由于枯燥无味的会议和艰苦的脑力劳动并不适合他的性格,因此这段时间并未持续很久。工作热情消退后,这位年轻人又抓起了吉他,潇洒而又满怀激情地漫步在首都大街上,或在小本子上写诗,最近写的多是属于爱情和伤感类型的诗歌。它们由词、诗韵和漂亮的成语组成。这些诗歌是他在袖珍歌集中随处读到,并记在脑中的。他将这些诗歌组合在一起并立即就动手干起来,于是就产生了一本由所爱戴的各种流派爱情诗的诗人所通力表达的精致的诗歌丛书。把这些诗在律师办公处用公正的字体予以誊清,这给他带来莫大的乐趣,因此,在这一小时誊抄时间内,他把全部忧愁困苦抛之脑后。平时他也有一种随和的性格,无论在休闲或恼怒时刻,他都喜欢弹奏乐器,因而把一些重要的和现实的问题都抛之九霄云外。他每天用在修饰外表的时间也相当多,用梳子和刷子梳理较长的褐色头发,剃光上唇上面短而稀疏的小胡子,以及做其他的修面动作;另外还要打领带结,刷净西装上衣,修剪和磨光指甲。此外,整理和欣赏保藏在红木小箱盒内的贵重首饰,也经常使他忙得不可开交,其中有一对镀金的衬衫袖上的纽扣,一本用绿色的天鹅绒装订的图书,书名为《勿忘我》,里面记载了他挚友的姓名和生日,一枝用白骨雕刻成的钢笔杆,笔杆上镶有纯金银制成的哥特式的装饰品和一块极小的玻璃片。若拿玻璃片朝着灯光往里看,内含尼得发尔特1纪念碑的风景画面,离纪念碑稍远处可看到一颗能用极小的钥匙开锁的银心。还有一把藏于假日外衣口袋中的小洋刀,刀鞘是用象牙制的,上面雕刻着鼠麹草花,最后是一只姑娘用的破碎的胸针,它镶有许多块宝石,拥有者打算以后趁节日之际请人用它为自己加工一些成套之饰物。此外,他还有一根细长而时髦的散步用的手杖,手柄是一只多毛猎犬的头,另外他还有一只金质的七弦琴式样的胸针,这当然是他自己用的。 当年青人保存金银珠宝首饰等贵重的东西,并认为它很值钱时,他也诚实地到处传播他内心正在不断燃烧着的爱情的星星之火,他正在根据痛苦和欢乐情况观察这些价值连城的东西,并期望着他能郑重地使用并馈赠这些宝物的时光早日来临。 此时,同事中出现了一群新人,拉迪德尔不喜欢他们这群人强烈动摇他迄今以来的声望和威信。高等技校任何一位年轻讲师晚上开始不计报酬地讲授国民经济课程,积极去听课者尤以写字间的职员和低级干部居多。拉迪德尔的全部熟人也都去听课了,现在他们聚会时,对社会事务和内部政策做激烈的辩论,拉迪德尔概不,也无能力参加这种辩论。他对此感到无聊和愤慨,因面对这种新思潮,他过去的一身文艺才干差不多被伙伴们遗忘得一干二净,几乎不再需要。他的地位渐渐从昔日的高处坠落到毫无荣誉的深渊。最初还挣扎,多次携带着书本回家,但后来他发现这些书本极为无聊,于是叹息地又把书本扔开了。他抛弃知识如同放弃荣誉。 在这段时间内,由于他不大抬起漂亮的头,因此星期五那天忘了请人剃须和当天及星期二按常规该料理的事情。在傍晚归途中,他从理发师所住的那条街穿出来时就踏进了饭馆附近一家简朴的理发店,以弥补一下所耽误的事情;纵然忧伤压在心头,他也没有不遵守习惯。他在理发师那儿度过的一刻钟时光始终像在过一次小小的节日。如果必须按程序等待他也毫无意见,他会愉快地坐在一张沙发椅子上翻阅报纸,观看墙上用画片装潢的有关肥皂、发油和剃须膏的广告,直到轮到他理发时,他就享受似的把头往后靠在理发椅上,马上感受到助理理发师小心翼翼的手指,凉嗖嗖的剃须刀,最后闻到脸颊上扑鼻的香粉。 由于他踏进了理发店,把手杖靠到墙上并挂上帽子,坐在这张宽阔的理发椅上,并且听着喷香的肥皂泡沫沙沙作响声,这时心情也豁然开朗起来。一位年轻的助理理发师全神贯注地为他服务,为他剃须,并帮他洗干净,一面椭圆形的手镜送到他面前,再把他的脸擦干净,然后似开玩笑的在上面扑上香粉,最后客气地问道:“没有什么其他需要了吧?”这才迈着轻盈的步子跟着站起身的客人,给他刷净西装上衣的领子,收下服务周到的剃须费并递给他手杖和帽子。这一切使这位年轻的先生进入一种良好的心满意足的精神状态中,他便撅起嘴唇,吹着愉快的口哨踏上大街;在街上他听到刚巧碰见的助理理发师在问他:“请原谅,您是否名叫阿尔弗雷德·拉迪德尔?”他详细观察了这位男人一番后,立即就从他身上认出了他是过去的中学同学弗里茨·克洛伊贝尔。若在另一种情况下他也许就会不太乐意承认这位熟人,并提防与一位助理理发师开始交往,以免在同仁面前有失体面。但此刻他心情很好,此外,他的傲气和地位优越感在这段时期大大地下降。因此,此事就像常人心情好时会需要友谊和重视别人那样地发生了。他向克洛伊贝尔伸出手去,并叫道:“瞧,弗里茨·克洛伊贝尔!难道我们还不相互称呼‘你’吗?你好吗?”中学同学高兴地接受了伸过来的手和“你”这个称呼,由于他正在上班,没有时间,他们互相约定星期日下午再相聚。 此时此刻理发师感到非常高兴,因为他很感谢他的老同学,他虽养尊处优,却还能回忆起在校时的友谊。弗里茨·克洛伊贝尔对他邻居的儿子和同班同学总怀有一种敬意,因拉迪德尔各方面的生活条件都优越于他,而拉迪德尔目前潇洒的外表又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星期天一下班,他就精心地准备上门拜访并穿上他最好的服装,在踏进拉迪德尔的住房之前,他用一张报纸把靴子擦干净,然后兴高采烈地登上楼梯,他一眼望见了阿尔弗雷德门上的名片,便上前敲门。由于拉迪德尔很想给他同乡和年轻朋友留下一个光辉的印象,因此也略微准备了一下。他以极大的诚意接见了他的朋友,桌上放着一杯带糖的上乘咖啡,他很大方地邀请克洛伊贝尔就座喝咖啡。 “请别客气,老朋友,是不是?我们一块喝咖啡,随后就去散步,不知你意下如何?” 当然,他认为很适当,于是谢座,喝咖啡和吃点心,然后又得到了一支香烟。他对这非凡的礼仪表现出难以掩饰的高兴。不久他们就用从前的乡音聊谈陈年旧事,聊谈中学老师和同班同学们以及一切时过境迁之事。理发师不得不谈一些中学毕业以来他的境遇和他在何地何处周游。然后另一位接着开始报道他的生活和他的展望。最后拉迪德尔从墙上拿下吉他,调音拨弦,开始唱歌,一曲接一曲,歌词全是纯洁而有趣的民间生活,理发师笑得热泪盈眶,他们放弃了散步,取而代之去观察拉迪德尔一些贵重的饰品。由此他们引发了一番议论,内容涉及到他俩各自在美好生活中对生活的憧憬。那时,理发师对幸福的要求无疑要比他的朋友实际得多。但最后他完全无意识地抛出一张王牌,因而获得对方的重视和忌妒。讲的就是他在城里有一个未婚妻,并邀拉迪德尔不久与他一起到她家去拜访,在那儿他将受到热烈欢迎。 “哎看,”拉迪德尔叫道,“你有未婚妻了!遗憾的是我还没有走到这一步。那你们一定已经决定何时举行婚礼?” “还未完全确定,但我们等待的时间决不会超过两年,我们已经期待了一年多。我有一笔母亲的遗产,三千马克,如果我再为此努力干一年或两年,并且省吃俭用,我们大概就可开设一家自己的理发店,地点我也已选好,即在瑞士的沙夫豪森,在那儿我工作过两年,师傅很喜欢我,他已上了年纪,不久前他写信给我,如果我已准备就绪,他最愿意把他的理发店转让给我,而且不太贵,从那时起我就非常熟悉这家理发店,该店营业相当兴盛,正好位于旅馆附近。那地方有许多外国朋友,除理发外还顺带销售一些风景画片。” 他把手伸到假日穿的褐色外衣胸袋中,掏出一只信封,内既有沙夫豪森师傅的来信,也有一张用丝光纸作封皮的风景画片,他把这张画片给他的朋友拉迪德尔观赏。 “啊,莱茵河瀑布!”阿尔弗雷德叫道,他们共同欣赏画片。这是用一种处在紫蓝色光线中的莱茵河瀑布。理发师描绘了一切,他熟悉上面的每一个地点,并加以详细叙述,而且还谈到了许多浏览自然界奇迹的外国朋友,然后又谈到了他的师兄和他所开创的理发店。他充满热情和欢乐地朗诵师傅的来信,这也促使拉迪德尔谈锋颇健,甚至还拿出些有价值的东西来炫耀自己。因此他开始谈起尼得发尔特纪念碑,他自己虽没见过,但他的一个舅舅到那儿游览过。他打开了他的衣柜,取出了白骨制的钢笔杆,让他的朋友通过小玻璃片来观赏隐藏其中的壮观。弗里茨·克洛伊贝尔承认这种美并不亚于他的红色瀑布,同时他又谦让正在打听他手艺的拉迪德尔讲话。谈话非常生动,拉迪德尔总是有意地提出新问题,而克洛伊贝尔认真并诚实地给予回答,交谈的尽是一些剃须刀的磨光,剪发刀的手柄,润发脂和润发油诸如此类等问题。弗里茨乘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内装高级润发脂的小瓷盒,他以此作为简单的礼物赠送给他的朋友和主人。经过一番推却后,拉迪德尔终于收下礼品。他打开瓷盒,用手刮了一点,在头上略为尝试一下,最后放到盥洗台上。此时夜幕徐徐降落,弗里茨想在未婚妻家用餐,于是便向拉迪德尔告别,不得不对这位同学的友好接待表示衷心的感谢。阿尔弗雷德也发现,这天下午的时间消遣得非常舒适和愉快。因此他们赶快约定星期二或者星期三晚上再碰头。 第二章 此时,弗里茨·克洛伊贝尔想起他应答谢拉迪德尔星期天的邀请和喝的上乘咖啡,并也向他再度表示敬意。因而星期一他用镶金边的纸给拉迪德尔写了一封信,并将信纸缚在信鸽上。邀请他星期三晚上同赴希尔森街梅塔·韦贝尔小姐,他的未婚妻家共进晚餐。 这天晚上,阿尔弗雷德·拉迪德尔作了充分的准备,他对于韦贝尔小姐进行过了解,得知她出身于一个故世已久的高等法庭的书记员家庭,是一个官员的女儿,她还有一个未婚嫁的姐姐,因此他可能是受她们尊敬的客人。这个权衡以及对尚未婚嫁姐姐的想法促使他打扮得特别漂亮,甚至事先已考虑好交谈的内容。大约八点钟左右他打扮得很潇洒、很体面地在希尔森大街上出现,不久就找到了这幢住宅,但并不进去,在大街上走来走去,直到一刻钟后他的朋友克洛伊贝尔走过来,他俩结伴,一前一后登上少女楼上的居室,韦贝尔寡妇在玻璃门门口接见了他们,一位羞怯的小老夫人容颜苍老,愁云密布,满脸痛苦。这张脸似乎预示着对这位公证人候补者的光临缺乏热情。他向老夫人问候,并作自我介绍,然后走进光线暗淡却散发着烹调香味的过道,从那儿进入一个房间,这个房间如此大,明亮而宽敞是人们始料未及的。窗边晚霞中的窗帘之光线犹如教堂之窗口一样阴森。寡妇的两位女儿神采奕奕地从窗边走了过来,这两个人同样也感到非常惊喜,大大地超过了小老夫人所期待的最佳的愿望。 “感谢上帝,”其中一位说着并向理发师伸出了手。他向拉迪德尔介绍说:“这是我的未婚妻,”于是拉迪德尔向美丽的姑娘靠近并自然地鞠了一躬,并将藏在背后的手伸到前面,递给少女一束五月盛开的鲜花。这是他在途中购买的。梅塔欢笑着并表示感谢。接着将她姐姐推到前面,她也同样含着笑容,她长得非常漂亮,满头金发,名叫玛尔塔。于是他们立刻分头坐到铺着台布的桌子旁喝茶,并品尝用自制菜配制、用蛋制品装饰成花圈的色拉。用餐时大家默不作声。弗里茨坐在未婚妻身旁,梅塔正在给他面包片上涂黄油。老母亲一边费力地咀嚼着,一边用不变的充满忧虑的目光环顾四周,她目光后面的表情相当舒适,但这种目光给拉迪德尔留下了焦虑的印象,因此他吃得很少,感到压抑和拘谨。 饭后母亲虽留在房里,却消失在窗边一张躺椅里,事前她就拉上窗帘,似乎在打瞌睡。因此年轻人像鲜花开放一样地欢腾起来,而姑娘们用嘲弄和好斗的语言纠缠客人,在此之际,弗里茨总是支持他的朋友。幸福的韦贝尔先生在墙上从樱桃树木框里向下俯视,但除他的肖像外,舒适房间内的一切,从夕阳照射下的窗帘到姑娘们的衣和鞋,甚至到挂在狭小的墙壁上的曼陀林2,都显得那么悦目和使人愉快。 姑娘们开始与他交谈得热烈起来,客人的目光落到了那只曼陀林上,他心急如焚地朝乐器那边凝视,回避着轮到他回答而使他难堪的问题。他急于打听这对姐妹中谁是精通音乐和会弹曼陀林的。现在矛头落到了玛尔塔身上,她马上受到妹妹和妹夫的哄笑,自那妙龄少女的憧憬之梦早就消失以来,曼陀林几乎不再发声。尽管如此,拉迪德尔先生坚持要玛尔塔献上几曲,并供认自己是一个不顾情面的知音朋友。由于玛尔塔小姐绝对不肯动手,于是梅塔抓起乐器把它放到玛尔塔面前,但由于她婉言谢绝并羞得面红耳赤,拉迪德尔就伸手把曼陀林拿过来,用不熟悉的手指在上面轻轻地试弹起来。 “哎,您真的会弹,”玛尔塔叫了起来,“您真棒,让别人感到窘迫不安,自己居然弹得这么好。” 他谦虚地解释道,这并不算什么,他几乎常常手上总有一种乐器,但最近几年来他却一直在弹吉他。 “是的,”弗里茨叫道,“但你们应该听到他弹才对!为何你不随身将吉他带来?下次一定带来,行吗!” 晚霞不翼而飞,当两个年轻人告辞时,躺在窗边沙发椅上被遗忘的矮小和多忧多愁的母亲站起身来,向他们道晚安,弗里茨还陪同拉迪德尔继续走了一段路程,拉迪德尔内心充满了快乐和赞扬。 变得寂静的韦贝尔住宅里,客人上路后桌子马上就被擦得一干二净,灯光也熄灭了。两位姑娘在卧室里如同平时一样保持肃静,直到母亲入睡。玛尔塔先是轻声耳语,然后就大声说开了。 “你把鲜花插到哪里去了?” “你不是已经看见插到炉上玻璃杯里了。” “哦,是的!晚安!” “怎么,你困了?” “有一些。” “那么你认为这位公证人如何?你尝到了一些甜头,不是吗?” “怎么这样说呢?” “哎呀,我总是那么想,我的弗里茨如果是这位公证人候补者该多好!然而却是另外一个理发师。难道你没有发现吗?他有那种可爱之处。” “是的,有点儿那种味道。不过,他很讲究仪表,有审美能力,你看见他的领带没有?” “当然看见了。” “还有,你知道,他有点儿天真,一开始甚至非常羞怯。” “他毕竟才二十岁么,——好了,晚安吧!” 玛尔塔入睡前还思念了一会阿尔弗雷德·拉迪德尔。玛尔塔对他很中意,如果有朝一日他踏进门来,认真考虑他俩的婚姻关系的话,她定会为这个漂亮的小伙子敞开心扉。因她对单纯的卖弄风情不感兴趣,部分原因是她在花季少女之前已上过预备学校(否则从哪里接触曼陀林),另外原因是除了比她小一岁的妹妹梅塔外,她不想再长期地与人无婚约地交往。 公证人候补者的心也不是无动于衷的,他虽是一个已长成翅膀、正想飞翔的青年,但还生活在对爱情模糊的渴望之中,他爱上了有缘相遇的漂亮的小女儿,本来梅塔也是更喜欢他,然而她已成为弗里茨的未婚妻,此事已成定局。但除梅塔外又出现了玛尔塔;经过那天晚上,阿尔弗雷德渐渐倾心于她,因此他对她那种用金黄色的发辫盘结成光亮而沉重的花冠形象总怀有朦胧的敬意。 这种情况仅延续了寥寥几天,直到小圈子内五个人又重新端坐在韦贝尔住宅的客厅里;由于寡妇的饭桌不能做到如此经常款待客人,因而这次年轻人来得较晚。拉迪德尔随身带来了吉他,弗里茨非常自豪地把吉他搬到前面,乐师有意如此安排,结果他的艺术得到了发挥,并也引起热烈的掌声。但他并不仅满足于此,而要奉献他的全部才华。因此在他演唱了几支歌曲并马上发挥唱歌加弹奏的艺术后,很快就引起其他人音乐上的共鸣,他用字正腔圆的音调开始歌唱,在第一节拍时就立即引起了合唱。 音乐和节日气氛使这对未婚夫妇感到温馨和陶醉,两人不知不觉地靠得更近了,并且按照诗节的韵味轻轻地一块合唱着。在此期间他们边聊天并偷偷地用手指互相抚摸,与此相对玛尔塔面朝演奏者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并兴高采烈地合唱完了全部的诗节。告别时在照明度较差的过道上,这对未婚夫妇互相交换接吻,而另外两个人站在那儿窘迫地等了一分钟之久。然而在床上梅塔又把话题引到了公证人候补者身上,她总是提到他的名字,而这次对他却充满了钦佩和夸奖。而她姐姐只是说,对,你说得对,把金黄色的头发放到两只手上,久久地静静地躺着而不能入睡,仰望着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而深深地呼吸着。以后,当她的妹妹已入睡时,玛尔塔发出一声长长的轻声的叹息,然而这种叹息并非意味着现实的痛苦,而仅产生于对所期望的各种爱情的不可靠性的一种抑郁的感情,而且她不想再重蹈覆辙。她习惯于多次发出叹息后在鲜红的嘴上挂着一丝笑容不久就入睡。 交往在愉快地继续发展,弗里茨·克洛伊贝尔自豪地称他的朋友为天才的阿尔弗雷德。梅塔高兴地看到,她的未婚夫不是孤单只影而来,而且携带了一位乐师,但玛尔塔越来越多地发现阿尔弗雷德几乎还留存童年的天真时,她对他的爱就越发炽热。她似乎感到上帝是特意为她把这个漂亮而易于驾驭的青年创造成一个她能引以为荣和感到自豪的具有大丈夫气概的男子汉,而却不必事事听命于他。 在韦贝尔家受到盛情接待而颇感满意的阿尔弗雷德在玛尔塔的亲切友好中感到温暖,他虽很羞怯但知道珍重这种温情。与这位雍容华丽的姑娘恋爱并建立婚约关系在大胆行动的时刻并非完全不可能,但在整个阶段就会出现仰慕力和诱惑力。 双方仍然没有作出任何决定,可能有某些原因,尤其玛尔塔在与他较长的接触中发现这位年轻人身上存在着某些不成熟和稚气,同时也找到了补救的办法,不要让这样一个还缺乏生活经验的青年过分容易地踏上幸福之路。她大概看到,要将阿尔弗雷德属于自己并把握住他,对她来说也许易如反掌。但年轻的拉迪德尔先生并不太容易对付,这对玛尔塔来说似乎还算公平。现在玛尔塔把自己置于拉迪德尔背后,也许不到最后不见分晓。至少玛尔塔非要得到他不可,于是她决心目前暂时盯住他,并准备好期待的时间,因他值得获得幸福。 拉迪德尔却有另外的想法,但他隐忍不说。首先是他的羞怯一再导致他不相信自己的观察,甚至怀疑自己被人爱慕和思念的第六感觉。对于这位姑娘他却感到自己太年轻和太不成熟——并非毫无道理,虽然她可能比他才大三岁或四岁。但在严肃的时刻他忧心忡忡地最后考虑到自己的表面生计是建筑在何等不稳固的基础之上。在他必须结束迄今的次要行动和在国家考试中显示他的能力和知识的这一年越来越临近时,他的怀疑就变得越发严重。他大概迅速而准确地学会了公务员所有的规范训练和接待礼仪,他在办公室里表现得很好,杰出地扮演了一个忙碌的文书;但他对学习法律感到很困难,甚至当他想到国家考试所要求的一切时,就会全身冒汗。 有时他绝望地把自己禁闭在小屋里并下决心攻克科学堡垒。桌上摊放着简要手册,法律书和注释。每天清早起身,打着哆嗦地坐到写字台旁,他削尖了铅笔,预订出每周的详细规划。但他的意志相当薄弱,他从未长久坚持过,他总是找到似乎目前更重要和更必要的另外的事做。因此书放在桌上并且看的时间越长,那么书的内容就越发可想而知了。 此时他与弗里茨·克洛伊贝尔的友谊变得越来越牢固,有时弗里茨竟然晚上来拜访他,如果看到有必要,就自告奋勇给他剃须。这时阿尔弗雷德想亲自尝试一下这种手艺,于是弗里茨非常愉快地同意了。他用严肃而且近乎恭敬的方式把剃须刀柄递给他高度敬重的朋友,并教他如何顺当地把刀磨快和如何均匀而耐久地打肥皂泡沫。弗里茨讲解完了操作要领后,阿尔弗雷德马上就学上手而且手指特别灵敏。不久他不仅能迅速而准确地给自己剃须而且还能为他的朋友和教他的师傅服务了。于是他从中感受到了乐趣,有好几天这种乐趣使他白天被学习困扰得痛苦不堪,可到了晚上仍相当乐观。当弗里茨向他透露还要教他编发辫时,这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喜悦。弗里茨由于阿尔弗雷德进步很快而感到兴奋。有一天,他给拉迪德尔带来了一条由妇女的头发编成的人造辫子并给他指出这样的艺术品是如何产生的,拉迪德尔立即为这精湛的手工艺品而感到欢欣鼓舞,并开始用手指耐心地在这根辫子上把头发一绺一绺地解开,然后又把它们互相编成辫子,他很快就获得成功。但现在弗里茨带来了艰难而精巧的工作,而阿尔弗雷德如作表演一样地学着,把长长的人造丝头发像品尝食品美味一样通过手指,专心致志于编织的方式和发式的造型,不久他就显示出也要卷发的渴望,现在每次与朋友相聚时,总是谈论他们彼此在行的事情。他现在也用探讨和学习的目光观察所有他遇到的妇女和姑娘们的发型,他所提出的一些中肯的分析使克洛伊贝尔感到万分惊奇。 他几次三番和郑重其事地请求弗里茨,不要把他消遣时间的任何事情告诉韦贝尔姐妹俩,他感到这种新手艺在这儿也许并不光彩。尽管如此,他向往有朝一日手里握着玛尔塔少女的金黄色长发,并把它编结成造型新颖、艺术精湛的发辫,这是他的情人之梦想和隐藏在内心的愿望。 此时整个夏天行将结束。这是八月份的最后几天,那时拉迪德尔正在韦贝尔家与他们一块散步。他们沿着山谷向上漫游直到城堡遗迹地区。就在山谷出口处一块倾斜的山坡草地上、城堡的阴影下休息。这天玛尔塔与阿尔弗雷德打交道时显得特别友好和亲密,在绿色的山坡上她位于阿尔弗雷德附近,正在整理一束迟开的野花,她把草地上一些盛开的闪着银光的鲜花加到野花之中,看起来非常可爱和诱人。因为阿尔弗雷德的目光紧紧盯着玛尔塔,于是他发现玛尔塔的发式上长出了什么东西,他向她走近并告诉她,同时大胆地把手伸向金黄色的辫子,并且自告奋勇地要替她梳理。但玛尔塔很不习惯同他以这样的方式接近,变得面红耳赤和十分恼怒,简单地拒绝了他并请妹妹把头发往上别起。阿尔弗雷德因感到忧伤和自尊心略受伤害而默不作声,他恼羞成怒地不仅回绝了后面将要在韦贝尔夫人家赴宴的邀请,而且回到城里后立即各奔前程。 这是一对恋爱尚未成熟的情人之间所闹的第一次小别扭,这次别扭大概也许能促进他们之间的恋爱并使他们的恋爱有所发展。然而情况恰好相反,此时又发生了另外的一些事情。 第三章 玛尔塔认为她对阿尔弗雷德的警告无足轻重,当她发现阿尔弗雷德已超过一星期不登她家的门,确实感到惊异。他使她内心略感痛苦,因而她多么希望再见到他。但阿尔弗雷德坚持了八至十天之久,似乎也确实产生怨恨时,玛尔塔考虑到,她自己也从未给过他一次如同情人行动的权利,现她开始愤恨自己,如果他再次登门装扮成宽容的修复和好角色,她要向他指出,他是大大地搞错了。 此时玛尔塔自己也产生误解,因拉迪德尔的坚持并非出于骄傲,而是由于羞怯和畏惧玛尔塔的严厉所致。他想等待一些时间,直到玛尔塔原谅他当时的强求举动,而他自己要忘掉愚蠢和克制羞愧。在这段忏悔时间内他清楚地感到他已多么习惯与玛尔塔交往,再度放弃与一个自己所喜爱的姑娘温暖的接近,可能将会给他带来莫大的苦恼,因而到了第二周的星期三他就不再长久坚持下去。有一天,他细心地刮了胡子,换了一根新领带,又到韦贝尔家拜访,这次没有弗里茨,他不愿弗里茨成为他羞愧的见证人。 为避免空着双手仅作为乞求者而出现,他想出了一个计划。九月份的最后一个星期将有一个盛大的射击节和颁奖日即将来临。整个城市已在热情地准备迎接。阿尔弗雷德·拉迪德尔想邀请韦贝尔两位小姐参加这场娱乐活动。希望以此作为他上门拜访的体面理由,同时也能取得玛尔塔的欢心。 一个友好的接待也许会使这位几天来饱受寂寞的情人得到安慰并使他成为一个忠诚的勤务员。但由于他的坚持而受到伤害的玛尔塔现在开始变得冷若冰霜,当阿尔弗雷德走进客厅时,她几乎不搭理而走开,让她的妹妹去接待和交谈,她却忙于拂拭,有时待在房里,好像旁若无人。拉迪德尔惊恐万分,当他和梅塔窘迫的谈话中止时,过了片刻他才敢转向感情受到伤害的人并向她提出他的邀请。 但这场邀请现在决不可能被接受,阿尔弗雷德低声下气的顺服仅增强了玛尔塔这次要狠狠教训小伙子一顿并修剪掉他利爪的决心。她冷静地倾听着,用下述托辞拒绝他的邀请,她不同意与年轻的先生一块去欢度节日,至于涉及到妹妹的事,她大概已经订婚,因而新郎邀她赴宴,如果他有意同往的话。 于是拉迪德尔抓起帽子,简单地鞠了一躬,好像一个敲错了门感到抱歉的男人一样从她家走出来,甚至不想再回首。梅塔虽试图挽留并劝说他,但玛尔塔冷冷地用点头示意回答他的鞠躬,而阿尔弗雷德除感到玛尔塔好像永远回绝他以外,别无其他心情。 他认为自己在这场情感纠纷中表现得很有男子汉气概和令人自豪。这种思想对他略有自我安慰,然而愤怒和悲哀仍占上风。他气愤地跑回家,而当晚上弗里茨来拜访他时,他就任其敲门,给弗里茨吃闭门羹。书本在桌上告诫地望着他,吉他挂在墙上,但他让这一切任其自流。晚上出来跑到街上逛马路,直到疲惫不堪才回家。此时他想起了曾经听说过有关妇女感情上的虚伪和变化无常的一切恶习,以及他过去只是以一个不学无术和爱说大话者出现。现在他理解了这一切并感到这些话虽非常尖刻但很切中要害。 几天过去了,阿尔弗雷德违反他的骄傲和意志,始终希望能发生一些所期望的事,如通过弗里茨带来一张便条,或一条信息。因第一次怨恨发泄后对他来说修复和好的可能性并非完全排斥在外,甚至他的心摒弃了种种理由仍然回到生气的姑娘身上。但什么事也没发生,甚至也无人来。然而盛大的射击节即将临近,不管忧伤的拉迪德尔是否对此节日感兴趣与否,他不得不每天去耳闻目睹,人们如何准备欢庆这个光辉的节日。街上竖起了一些大树并编织了许多纸链,一幢幢房屋用冷杉树枝装饰起来,拱形门上标有题词,草地上盛大的庆祝会场也已竣工,彩旗在上空高高飘扬。此外,秋天的万里晴空展现了一片碧蓝,景色非常宜人。 拉迪德尔虽对射击节愉快地等待了几星期之久,一天或两天的庆祝日行将在他和同事们面前降临,但他竭力抑制欢乐而且坚定地抱着不是用眼睛去观赏隆重的庆祝仪式。他不快地看着彩旗和用树枝叶扎成悬挂在树上的花环。敞开的窗户后面随处可听到乐队在排练和姑娘们边工作边唱歌的声音,充满期待和节前喜悦的城市越是喧哗,他越是敌意地在这片纷乱中走他自己的独木桥,即完全因愤怒而忍痛割爱。近几天来办公室里的同事们除了谈论射击节和出谋划策外别无他论,他们考虑该如何十分机灵和尽情地享受这欢乐的场面。有时拉迪德尔扮演得非常自然,甚至做到似乎他也很高兴,而且他也有打算和计划;但多半他沉默寡言地坐在书桌旁,做出努力中含有很大怨恨的样子。此时阿尔弗雷德的内心不仅为玛尔塔和与她之间的感情纠葛在燃烧着,而渐渐地也为他如此长久和欢乐等待的盛大节庆而燃烧着。现在他可能从中一无所获。 当克洛伊贝尔拜访他时,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射击节开始前的几天,他做出一副苦脸相而叙述道,根本不知道什么事情冲昏了这位姑娘的头脑,她竟拒绝邀请去欢度节庆,他解释,按照他们目前的这种关系无法参与文娱活动。现在他向阿尔弗雷德建议,他俩一块去共度欢乐的节庆。不请两位寡言欢笑的少女是完全合适的,没有她们存在他只需消费一个或几个塔勒就可。但拉迪德尔也抵制了这种诱惑,他表示衷心的感谢,但解释道,他不宜前去参加,为在学习中有所进展,他也想充分利用这段休闲时间。关于学习他过去同他的朋友谈得很多,同时他又运用了如此之多的术语和外语,以致弗里茨对他表示非常敬重,竟不敢找任何借口而闷闷不乐地走了。 此时,射击节必须开幕的这一天到来了。这是星期天,据说射击节要延续一个星期。整个城市回荡着歌声,铜管乐吹奏声,小臼炮隆隆声和人群的欢呼声。队伍从各条大街涌集而来。全国的各种社会团体都已到达。四周响起一片音乐声。而人流和乐队所奏的曲调最终全部汇聚在城市前面的射击大厅,这是数以千计的人早晨以来所站着等待的地方。队伍像奔腾的江河黑压压地滚滚而来,队伍上方的旗帜在沉甸甸地飘动,然后竖立在地上,巨大的广场上充满着一个乐队混合着其他各种吹打奏乐的闹声。星期天明媚的阳光普照在这一片壮观的场地上。扛旗者晒红的额上冒着大汗。节日的筹备者们用沙哑的嗓子在叫喊,如神经错乱似的来回奔跑,受到人们嘲笑。通过人群的呼喊才使他们受到激励。凡站在近处并找到入口处的人利用捷足先登的机会在布置得井井有条的喷泉啜饮室争得一杯新鲜的饮料。 拉迪德尔在房内坐在床上,尚未穿上靴子,似乎情绪欠佳,经过漫漫长夜的苦思冥想之后,他终于胸有成竹地决定写一封信给玛尔塔。他从抽屉里取出书写工具和一张上面印有他的姓名第一个字母的花体字的信笺。笔杆内插上一支新笔尖,用舌头把它舔湿,蘸着墨水,然后用饱满而讲究的公文字体首先写上希尔森大街,高贵的韦贝尔·玛尔塔小姐的地址。有时从远处传来吹奏乐器的频吹声和节日的喧哗声使他扫兴。因此他发现,以描写这种情绪来开始他的信正是恰到好处,于是他谨慎地开头写道: 非常尊敬的小姐! 请允许我向您致以问候,今日是星期天早晨,因射击节开幕,远处正在奏乐。但我不能参加这个盛大的节日,因而只能留在家里。 他通读了这几行,感到非常满意,于是继续思索,此时他还想起了几句能描述他困境的漂亮而切题的成语。但怎么办呢?他很清楚,如果一旦准备解释爱情和求婚时,而且他是否有胆量和勇气还是个问号,眼下只能产生一个可能和结果。即使他想到了和想出了什么锦囊妙计,只要他不通过国家考试,就没有求婚的资格,一切都等于是无稽之谈。 于是他又优柔寡断和气馁地坐下,虚度一小时光景,他不再往下写了,整幢大楼万籁俱静,而室外却是另一番景象。远处欢庆节日的音乐声穿过屋顶而冉冉离去,拉迪德尔在沉思他的悲哀,恍悟到今天又失去了多少欢乐和乐趣,而在今后长时间内,甚至也许绝无机会再看到这样盛大而光辉的节日了。因此一种自我怜悯之心和一种难以克制的自我安慰之需向他袭来,吉他也无法填补这种心灵上的空虚。 中午时分,拉迪德尔做了他绝不想做的事,他穿上靴子而离开了家。他本来只打算散步,但不久又回到家中,脑际萦回着这封信和他心中的痛苦,街头巷尾的音乐声、喧哗声和节日的魔术表演如同磁石山吸引小船那样地吸引着他。甚至他意外地站在射击大厅中,当他恢复理智后,便为自己的软弱而感到羞愧,认为自己泄露了悲哀。然而这一切仅保持了片刻时间,因人群在前呼后拥,而咆哮声震耳欲聋。但拉迪德尔不是在欢呼声中坚定留下而又走开的那种人。 拉迪德尔无目标和无愿望地徒步漫游,被人群簇拥着,因此他看到,听到和嗅到并吸收了如此之多的激动人心的事情,使他高兴得头昏眼花。喇叭声、号角声和强烈的铜管乐队声此起彼伏地响着。而在休息时,从远处,即在酒宴开始的地方传来了感人和悦耳的小提琴和笛子合奏的交响音乐。此外,在人群中紧接着发生了许多特别令人高兴和害怕的事情,不少马因受惊在嘶鸣,不少孩子因跌倒而在大声呼喊,一个过早喝得酩酊大醉的男子旁若无人地在唱歌。小贩高声呼叫着到处在兜售橙子和糖果、孩子玩的气球和吃的糕点以及小伙子帽子上戴的人造花束。旁边一只木马在飒飒作响的大风琴音乐声中旋转不停。这儿一个推销员与一个商人在作公开的交易,而商人不想付钱;那儿一位警察手中领着一个迷途的小孩。 麻木的拉迪德尔亲身体验到这种热情洋溢的生活并感到参加这样一种活动和亲眼目睹全国可能还要长期谈论的幸运之事很幸福。打听人们等待皇帝光临花费了多少小时对他来说非常重要,当他成功地挤进了圣贤堂附近,即在布置彩旗的高地举行筵席的地方,带着崇敬的心情看到了市长、市参议会议长和其他的佩戴着勋章和徽章的任要职者坐在荣誉桌之间进餐并用精致的玻璃杯喝着白葡萄酒。人们窃窃私语地在称呼着这些要人的姓名,凡略知他们一些其他情况或甚而和他们打过交道者均博得非常感谢的旁听者称号。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和亲眼目睹如此之多的显赫场面允许他想使每一个人都成为幸运者。但小拉迪德尔感到作这种光彩事件的旁观者非常伟大而有意义,因此表现出十分惊讶和赞叹不已。也许由于他把那些不太幸运的人和未能在场的人都作了详细的描绘,由此来说明他高瞻远瞩。 他完全忘了吃午饭,甚至几小时后感到饥饿时,就坐到一个制造糖果糕点商的帐篷内一连吃掉了几块蛋糕。为不耽误要事,然后他又赶往拥挤的人群,真是太幸运了。即使从后面瞭望,也终算看到了皇帝。现在他购买了一张打靶场的黑市入场券,即使他对射击事务一无所知,然而他也满怀热情和紧张的心情去观看射击,他让一些著名的射击英雄崭露头角,而他用敬畏之心注视着射手的面部表情和眼睛动作。然后他又去观看旋转木马,看了一会儿,又漫步走向树下一群欢乐的似潮水般涌动的人群。买了一张印着皇帝肖像的美术明信片。随后他又悉心倾听一位大声叫卖货品并接连开玩笑的商人在呼喊。同时在注视穿戴得五光十色和五花八门的人群时,他自己的眼睛也获得了享受。拉迪德尔脸红耳赤地从摄影师的小木房内退出,因其老婆邀他入内并在围观者的笑声中叫出了一个令人喜悦的年轻的唐璜的名字。为了倾听音乐,闭口哼唱著名的曲调同时挥动他的小手杖有节奏地进行打拍,因而他一再留着不走。 由于经过了上述所安排的各种活动后,天色已近黄昏,射击已告结束,在大厅或树荫下到处摆设的宴饮正在开始。当天空还月色朦胧,而钟楼和远山巍然屹立在明澈的秋夜之中时,此处已灯火辉煌。拉迪德尔飘飘然地向那儿走去,一直玩到夕阳西下。现在市民们忙于回家吃晚饭,精疲力竭的孩子们昏头昏脑地骑坐在父亲的肩上,漂亮的汽车消失得无影无踪。因此年轻人的乐趣和胆量逐渐在变动,开始他们以跳舞和饮酒为乐,而当广场和街上变得空旷和人影稀少时,甚至各个角落都出现了一对对恋人,他们臂挽臂已显得非常不耐烦,那就可预料他们在黑夜之中的欲望了。 拉迪德尔的欢乐情绪仅维持了一小时就如渐渐消失的阳光一样而消逝。寂寞的年轻人遨游了一个晚上变得激动而悲哀,每一对亲热地欢笑着路过他身旁的恋人,他都羡慕地从背后目送他们。在一个花园里,高大而黑色的具有诱人壮观的栗树下挂着一批纸做的在发光的红色吊灯,在同一座花园里传来一种优美的令人眷恋的音乐,他就追踪这小提琴所发出热烈而低沉的琴声而走了进去。长桌旁许多年轻公民在吃饭和喝酒。桌子后面贴着一张很大的才照亮了一半的跳舞项目公告。这位年轻人在一张桌子的空位上就座,并点了酒和饭菜,然后就平静下来呼吸着花园里的空气和倾听着音乐,吃了一些饭菜,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喝着不习惯的葡萄酒。他观望红灯,听小提琴演奏,呼吸节日夜晚香气的时间越长,他就越觉得孤独和苦闷。他目光所向之处,看到的是红光满面和炯炯有神的眼睛。穿着假日服装的年轻小伙子们目光果断而傲慢,打扮入时的姑娘们满含渴望的神情,准备跳舞的双脚正跃跃欲试。当音乐以崭新的节奏和优美的乐曲响起时,数百盏灯光照耀的舞场顿时辉煌起来。双双对对的舞伴匆匆地挤入舞池,翩翩起舞。 拉迪德尔慢慢地啜饮着酒,以便能在那儿多待一会。但当酒快喝完时,他尚未下决心回家。他叫人再拿一小瓶酒来,他坐在那里,凝视着眼前这一景象,并感到局促不安。命运故意悖逆众人,好像今晚有一种幸福可能垂青于他。这是从过多的欢乐之中也给他留下的一点。但如果此事不发生的话,他就在痛苦和对抗中把生活中第一次喝醉酒的行为归于自己的权利,至少是为了节庆和不幸才留下不好的名声。因此他周围的欢乐气氛越是强烈,他的不幸即如同他所需的安慰一样就升得越高,而使这个涉世不深的无防御者的行为也显得越过分和陶醉。 第四章 当拉迪德尔坐在桌旁酒杯前热切观望着舞池中翩翩飞舞的人群时,纸做的红灯和音乐的快节奏使他入迷。他厌烦他的痛苦甚至感到绝望。突然他听到身旁附近一句轻微的询问声:“就你一个人?” 他迅速转过身去,并靠在长椅的靠背上,他看到一位美丽的黑发姑娘,头戴一顶亚麻织成的小白帽,身穿一件质地轻柔的红上衣。她咧着一张淡红色的嘴巴高兴地欢笑着,而在她激昂的额头和深色的眼睛上方披着一些前刘海。“独自一人?”她同情并开玩笑地问道。而他回答:“是的,很遗憾。”于是她拿起他的酒杯,用目光征求他的允许,先说了句祝酒词,接着就如饥似渴地把酒一下子喝光。此时他看着她细长的脖子,这褐色脖子上的领子是用轻质柔软的红布料制成的。而在她饮酒之际,他感到忐忑不安,预感到一件风流韵事可能在此发生。 拉迪德尔又把喝光的空杯斟满酒,把它递给姑娘,以促成这事而作一些努力。但她却摇摇头,回头望着一段新音乐正在响起的舞池。 “我想跳舞,”她说着并盯着年轻人的眼睛,他立即站起身并向她鞠躬,然后再介绍自己的姓名。 “您姓拉迪德尔?那么您的名字呢?我叫范妮。” 她把他拉向身边,搭好跳舞的架势,然后两人就潜入华尔兹舞飞快的旋律和狂风巨浪般起伏的节奏之中。拉迪德尔跳圆舞曲从未跳得如此出色。过去跳舞时,他仅享受他的技术熟练,双腿灵巧和姿势优美之乐,当时他经常考虑的是外观如何?总得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现在他不必考虑这些,紧跟着尽情地旋转,随风飘动而不用防备;但内心感到幸福和激动。不久他的女舞伴就用力拉他摇他,使他喘不过气来,站不住脚跟。很快她就平静地和紧紧地依偎在他身上,以至她的脉搏和他的脉搏一起跳动,同时她的体温又传递到他的身上。 跳舞结束时,范妮挽着他的手臂,然后把他松开,边做深呼吸边慢慢地沿着林荫大道,在其他许多对恋人当中,在充满温暖色彩的黄昏之中漫步而行。星光闪烁的夜空将它那夜色透过树林筛射进来,从侧面射来的是节日吊灯的红光被活动的阴影打断。许多正在休息的舞伴在这不稳定的灯光中闲聊,活动着。穿戴白色和浅色衣和帽,裸着脖子和手臂的姑娘们,有些还具有专业知识修养,她们同时在玩孔雀开屏。拉迪德尔把这一切仅视为一种彩色的迷雾。它同音乐和夜晚的空气汇合。而就在那儿,有时仅在近旁擦过一张目光炯炯而聪敏的脸孔,一张露出雪白牙齿而畅怀大笑的嘴巴,一只白色而温情地弯曲的手臂,眼下明显地出来闪亮登场。 “阿尔弗雷德!”范妮轻声地说道。 “哎,什么事?” “你真的也没有情人,是吗?我的情人到美国去了。” “是的,我没有。” “你不想成为我的情人?” “我很愿意。” 她全身依偎在他的怀中,同时向他显示湿润的嘴巴。在树林中和旅途上吹拂着一股爱情的魔力,拉迪德尔吻着姑娘这张鲜红的嘴巴、雪白的脖子和褐色的颈背、手和臂。他领着她,或她拉着他走到阴凉树荫旁一张桌子边,叫人拿酒来并与她共饮一杯酒,他把手臂放在她的臀部,感到全身血管都在冒火。自这一小时以来,外界和往日的一切都被他抛之九霄云外和扔到无底深渊。这样热烈的夜晚在他周围强烈地蔓延着。不存在昨天,甚至也没有明天。 漂亮的范妮也对其新欢和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感到非常满意,然而作为其钟情者她并非毫无保留和真心实意。她一手燃起他的爱火,却又百般设法用另一只手将他心中燃起的熊熊烈火加以扑灭。她虽也很喜欢那次美好的跳舞晚会,因而她容光焕发和炯炯有神地在旋转着跳华尔兹舞;然而她决不因此而忘掉她的目的和企图。 因此经过那天晚上,在喝酒和跳舞之际,拉迪德尔获知他所钟情者一段罕长而悲哀的历史。这段历史以她有病的母亲为开头而以债务和迫在眉睫的无家可归为结尾。她并非一下子向受惊的情人提供这段令人怀疑的编造,而是利用许多片刻休息和停顿之手段,期间她经常又能恢复原状和抓住新的情节,她甚至请求他不要太多考虑这些琐事而让这美好的夜晚白白虚度。但不久她又深深地叹息起来,用手擦拭眼睛。那么在善良的拉迪德尔身上因同情所产生的热烈情感如同所有初恋者一样往往要先于打击。结果他根本不让姑娘从他怀中摆脱而是在接吻之际许诺将来给她金山。 她接受了他的承诺并未表示满足,但却发现时间太晚了,因此她不能让可怜的病母再长期等待。拉迪德尔请求甚至哀求,要她留下或者至少陪伴他,他谴责并责怪她,甚至千方百计引她注意,他已经上钩并难以解脱了。 范妮不再愿意与他厮混在一起,她无奈地耸了耸肩,抚摩着拉迪德尔的手,甚至请求他,现在与她永远告别,因在明晚前她若不拥有一百马克的话,她连同她可怜的母亲都将被赶到街上,绝望也许会迫使她这样做,她不能为此作担保。哎呀!她甚至声称完全出于一番好意而满足阿尔弗雷德的各种情感上的欲望,由于现在她对他的爱恋一下子变得难以忍受,但在这种情况下还是互相分手为佳,以满足对那天夜晚留下永远的美好的回忆。 阿尔弗雷德不多加思索地表示出不同意见,他答应明晚把这笔钱带来并似乎对范妮没有对他的爱情提出更大的考验深为抱憾。 “啊,如果你能拿出这笔钱的话!”范妮叹息道。此时她偎依着他,使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请放心,”他说道。然而现在他打算陪送她回家,但是她如此害羞,而且突然感到惊恐万分,如果有人见到她,并听到她动听的叫喊声让人以为她在患病,于是拉迪德尔怜悯地作出让步,就让她单独地走了。 此后他还漫游了约一小时之久,从花园和帐篷里到处还散发出节日夜晚的喧闹声。他终于悲困交加地回家,一头倒在床上,马上就进入不安定的睡眠之中,一小时后他就从睡梦中苏醒过来。为从爱情梦幻的迷雾中思虑出头绪,他还需很长时间,窗外的夜色已呈灰白,房间里漆黑一团,可谓万籁俱静。结果不习惯于不眠之夜的拉迪德尔昏昏沉沉和胆怯地望着这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并感觉到尚未消失的节日夜晚的喧闹声在头脑中嗡嗡作响。他已忘掉的任何一点记忆和他似乎尚有必要回忆的任何一些往事都足以使他痛苦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却理清了痛苦的症结所在,而且清醒的梦想者又意识到问题在哪里。经过通宵的思考,他的思想始终萦绕在他承诺给范妮的这笔钱该从何处取来这个问题上。他从不理会如何才能去兑现这个承诺。这准是在一种魔力之下发生的。他也产生过失信的思想,甚至表面上看来非常平静,然而他并没有获得胜利。部分原因是一种真诚的善良阻止了年轻人让一个患病者徒劳地等待所允诺的援助。更为强烈的原因自然是回想起范妮的美丽,她的热吻和她肉体的温暖,以及这一切明天就全部属于自己所有的坚定的信念。因此他忘却了失信的念头并为不忠于她的思想而感到羞愧。所以他煞费苦心要思考出一种兑现承诺的办法。但他考虑和思索得越多,他想像中的这笔款子数额越大,因而要想得到范妮的可能性就越小。 早晨拉迪德尔惆怅而疲怠地带着布满红丝的眼睛和昏昏沉沉的头脑走进办公室并坐到他的椅子上时,他尚未想到出路。他早就找过抵押借款人,把他的怀表和表链连同他全部值钱的小东西都拿去抵押,然而这艰难而有失体面的一步也徒劳无益,因全部抵押物的价值不多于十个马克,现在他哀伤地对工作卑躬屈膝,不得已要花费一个小时对付沉闷的填表工作,正在那时一个实习邮递员送来了这包邮件,是他的一封短信,他惊异地打开了这张细巧的信封,把它放到口袋里并悄悄地读着那张玫瑰红的小便条,他发现上面写着:“最亲爱的,你今天晚上来是吗?吻你,范妮。” 这封信起了决定性作用,拉迪德尔不惜任何代价要信守他的诺言。他把这封短信藏在胸袋里,有时悄悄地拿出来并在信上嗅闻,因为它有一种轻微温馨的香气,如同酒一样使他冲昏头脑。 经过那天晚上的考虑,在必要的情况下要用越轨的方式把这笔钱拿到手的思想又在他身上抬头,然而他并未给这些计划本身留有余地。现在这些计划又出现了,而且变得更为强烈和迎合他的心理活动。纵使他内心恐惧偷窃和欺骗,然而下述这种思想逐渐使他心安理得。他认为这仅是一种被迫的借贷,将来借款归还后,人们也许仍会尊重他的。但他徒劳地为这种方法的实施绞尽脑汁。他心神不宁和痛苦地度过了白天,思索和策划着。如果那天晚上的最后一小时没有一件特别诱人的机会好像故意跟他开玩笑的话,他也许最终虽然感到忧伤,却是白璧无瑕,从这次考验中可推想而知。 老板委托他到某某地方去邮寄一封贵重的信并让他到银行去付款。这是七张钞票,他点数了两次,当时他并未表示异议,用颤抖的手从中抽出一张放进自己的腰包并将其六张封缄,它们也是通过邮局然后邮寄出去的。 当实习邮递员把这封加过图章的信运走时,他才对此行为后悔莫及。因信封上的通信地址及姓名与它的内容不相符合,他这种贪污公款的方式是诸多贪污项目中最愚蠢和最危险的一种。因最佳情况在发现款数缺少和有关报告到达前,只需几天的时间。当信发走又不作任何更正时,在这件违法事件中毫无经验的拉迪德尔具有一种脖子上已套上绳索和踢开凳子自杀的感觉。但幸好现在仍然活着。时间可能已过三天,他想,也许这仅是一封信,以后不会妨碍我的好名声,我的自由和未来。至于为了这一百马克所得到的一切,对我来说并非只有一次。他感到自己在受审,被宣判,因犯罪而被驱逐和关进牢房而最终不得不承认,这一切全是罪有应得和咎由自取。 在回家进晚餐的路上他才想起,事情也许最终有较好的进展。他虽不敢希望,这笔款子也许不会被发现;但即使现在钱款少了,人们又该如何证明他是窃贼?穿着星期天外衣和最好的内衣,一小时后他又出现在跳舞广场。途中他又满怀信心,或者说年轻人重又唤醒的热烈愿望麻木了恐惧感。 这天晚上气氛也相当活跃。然而今天拉迪德尔发现,这块广场不仅有富裕的市民阶层,还有下等人,甚至还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来游玩。当他喝了四分之一杯国产葡萄酒,范妮尚未来时,对社交朋友的不满情绪又向他袭来,因此他离开花园,以便在外面篱笆后面等待。于是在这凉爽的夜晚,他背靠在围墙的阴暗处,看着一大群人甚至感到惊奇,昨天在同样的人群之间和在同样的音乐之中,他感到如此愉快过,同时舞也跳得如此出众。今天他声称一切使他不太满意。姑娘中有许多人看起来狂妄而轻浮。小伙子们有不良的习性。甚至在跳舞期间通过狂呼乱叫和吹哨来保持他们之间通过争论所取得的认可。那些红纸做的吊灯看起来也不如昨天那样有节庆气氛和光彩照人。他不知道是否因疲劳和羞怯,或是因为他内心有愧所造成的错觉;但观望和等待的时间越长,节日的喧闹声就变得越来越小了,因而他设想,范妮一到,他就同她一起离开此地。 约等了一小时后,看见他的姑娘从花园对面的进口处来了,她穿着红色的短衫和戴着白色的帆布帽,因此他好奇地观察着她,由于他迫不得已等了如此之久,故现在他也想跟她开一下玩笑,并让她也尝尝等待的滋味,同时也激起拉迪德尔想从隐蔽处窃听她说些什么。 漂亮的范妮慢慢地穿过花园,边散步边寻找;但由于她没有发现拉迪德尔,便坐到旁边一张桌子旁,一个服务员来了,她立即向他点头示意。然后拉迪德尔看到,一个小伙子如何向她靠近,这就是昨天惹他刺眼的,出言不逊令人讨厌的家伙。他似乎对她相当熟悉,而在拉迪德尔目光所及的范围之内,看到范妮热情地在向那个家伙打听什么,大概是打听他的去向,而小伙子则指着那个出口并似乎在说,她要找的人刚才在那儿,但现在走掉了。 这时拉迪德尔开始产生怜悯之心,并打算赶往她那儿去,然而就在这同一时刻他惊恐地看到,这个令人讨厌的小伙子如何抓住范妮并同她一块去跳舞。拉迪德尔注意地观察他俩,即使这个男人一些粗暴的亲热举动气得他面红耳赤,但这位姑娘虽挡住了他,却似乎感到毫不在乎。 跳舞刚结束,范妮就从他的舞伴移向另一个在她面前脱帽并客气地邀她起来跳新圆舞曲的舞伴。拉迪德尔想叫住她,打算跳过篱笆向她那儿走去,然而他未到达那儿,就不得不以沮丧的麻木神情看到,范妮如何在向外国人微笑并同他开始讲苏格兰语。在与苏格兰人打交道时,他又看到她与另一个外国人在亲热并抚摩他的手,甚至依偎在他身上,正如昨天她对他自己所表示的一样,而他看到外国人感到温暖了就紧紧地拥抱她。而且在跳舞结束时,就与她一起通过两行树间漆黑的小径漫步,此时这对情侣小心翼翼地却离窃听者越来越近,以使他能非常清楚地听到他们的甜言蜜语和热烈接吻。 于是阿尔弗雷德·拉迪德尔回家去了,眼中噙着泪水,内心充满羞愧和愤怒,尽管如此,但仍为摆脱了妓女而感到庆幸。年轻人从节庆广场回到家里就唱歌,音乐和笑声从园子里传出来;但他感到这所有的声音似乎在嘲笑他和他所享受过的一切乐趣。简直如同服毒而死。他一回家就感到精疲力竭,因此除想睡觉外,不再有其他要求。而当他脱去星期天的西装并习惯地按褶皱放平,把它喀嚓喀嚓地放进装衣服的袋子里时,同时他完整无缺地抽出这张蓝色的镀金钞票。这张纸无辜地放在桌子上烛光下;拉迪德尔把它端详了一会,然后把它锁到抽屉里并且向它摇了摇头。 为了拿到这张一百马克的钞票,他现已成了窃贼,并毁了他的一生。 他似梦初醒地在床上躺了一小时左右,然而此刻他想念的不再是范妮,也不再是一百马克,而他想念的却是韦贝尔·玛尔塔。甚至想到现在他自己把通向她的所有道路全部堵塞了。 第五章 拉迪德尔清楚地知道他现在该做什么。他知道不得不自惭形秽是多么痛苦。因而他的心情也非常沉重,尽管如此,他还是下定决心,带着赃款和忏悔之心去向老板自首。挽救他的名声和前程,还有也许可能挽救的爱情。 因此第二天当公证人走进办公室时,他感到非常羞愧。他一直等到中午,却几乎能做到不去正视同事们的目光,因他不知道明天是否还能担任原职并与他们相匹配。 饭后公证人仍不出现,有人透露,他不太舒服,可能今天不会再来上班了。但拉迪德尔不能在此忍耐更久。他借口走了,并且一直走到他老板的住宅之中。老板不愿接见,但他绝望地坚持着要求接见。他叫着老板的姓名,并说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渴望与先生商谈。于是他被领到前厅但要他等待。 女仆让他单独等着,他迷惑和恐惧地站在长绒罩面的椅子中间,窃听着房间内的每一个动静,由于汗珠不停地流到额头上,因而他手里拿着手帕。椭圆形桌子上放着镀金的书籍:《席勒的剑鞘和七十年代的战争》。此外那儿还放着一头灰青石雕刻而成的狮子,而在长方形照相框中有一组照片。这儿看起来非常雅致,然而与拉迪德尔双亲的漂亮房间非常相似。因此这一切不禁使人想起了威望、富裕和尊严。照片上介绍的全是衣冠楚楚的人们,举行婚礼时的合影,新郎和新娘都出身于名门望族,一张与原人头大小相同的成人照片从墙上俯视而下,其容貌和眼神使拉迪德尔回想起了韦贝尔女士家已故父亲的肖像。在如此之多的市民尊严之中这位有罪之人片刻间自感沉沦很深。他感到由于自己所犯下的丑行已被这层次的人们排斥在外,并列入卑鄙者的行列之中,而这些人不可能拍照并夹在玻璃板中,甚至放在高雅的客厅之中的。 一种装有调节装置的大型壁钟正在左右摆动它的铜锌合金的钟摆。当拉迪德尔已等了相当长的时间后,那只大型壁钟有一次才发出轻微的似咳嗽的声音。然后又响起低沉的、悦耳的、有力的敲钟声。可怜的年轻人惊恐万分,而此刻公证人穿过门朝他走来。他并不重视拉迪德尔的鞠躬行礼,而立即命令式地向他指着一张沙发椅,自己就座后问道:“您有什么事?” “我想……,”拉迪德尔开腔道,“我有……,我是——”然后他在喉咙间用力吞下一口气才冲出口来:“我曾想侵吞您的钱款。” 公证人点点头并平静地说道:“您实际上真的偷了我的钱,我已经知道。一小时前已发来电报。那您真的是从数张一百马克钞票中偷取了一张?” 拉迪德尔从口袋中掏出这张钞票,并把它呈递给对方以代替回答。这位老板惊讶地用手指夹着这张钞票,并拿它玩味了一下,然后严厉地看着拉迪德尔。 “此事进展如何?您已经取得了酬报?” “不,这是我取走的原来的那张钞票,我现在不需要用它了。” “您真是一个怪人,拉迪德尔,如果您把这一百马克拿走了,我立即就会知道,这不可能是别人干的。此外,而且昨天有人告诉我,星期天晚上在节庆广场上一个声名狼藉的舞厅内看到过您,难道这一百马克与此事无关吗?” 现在拉迪德尔不得不说明,当时他作过很大努力去克制这种令人害臊的邪念,然而一切均事与愿违。这位老先生通过简短的提问仅打断他两三次,其余时间他都专心致志地倾听着,但有时看着忏悔者的脸,不然就看着地板以免打扰他的思绪。 最后他站起身来,在房内来回踱步,沉思地从照片中抽出一张放到手中,突然他把这张照片递给这个罪人看,当时拉迪德尔已完全崩溃似的坐在沙发椅子上。 “请您看看,”他说道,这是美国一家大工厂的厂长,他是我的堂兄,您根本不必把此事对所有人讲,因为他年轻时在跟您相类似的情况下窃取过一千马克,他被其父亲抛弃,不得不被监禁在押,而期满释放后就赴美另谋生计。 他沉默着,又在房内踱起方步来,而拉迪德尔此时注视着这张仪表堂堂男人的相片并从中吸取了一些安慰,那么说在这种德高望重的家庭也出现过失足现象。然而痛改前非的失足者却把坏事变成了好事,甚至现在也能胜任要职,并且他的照片也可放置在正直的人们中间。 此时,公证人将萦回于脑际的思想告一段落,并走向羞怯地望着他的拉迪德尔。 他非常友好地说道:“我对您很抱歉,拉迪德尔,我不认为您是品质恶劣的人,并希望您重新做人。本来我打算铁面无私地处理这件事,甚至要处罚您。但这样做使我俩都很不愉快,并也违反我的基本原则。即使我很乐意相信您有痛改前非的决心,但我也不能向同事推荐您。那么我们之间就私下了结这件案子吧,我不对任何人谈起此事,但您不能留在我的身边。” 拉迪德尔看到这件坏事就如此处理,当然感到非常高兴。但现在他发现自己已被辞退而也不知何去何从,感到无限沮丧和悲观。 “哎呀,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寻找一些新的差使,”公证人说道。他甚至异乎寻常地微笑道:“您是诚实的,拉迪德尔,那么请您说说,大概明年春季的国家考试您准备得如何?看您脸都红了。既然如此,即使您有决心通过冬天还能追补上一些知识,恐怕也很难通过考试,因此最近期间反正我已产生这种观点,一直想和您谈谈,现在倒是最好的时机,我的信念也许潜移默化地也成为您的信念,我确信您选错了职业,您不适合当公证人,而且根本不宜涉及公务员生涯,如果您在国家考试中落榜,那不久您就去寻找另一门能继续发挥您才华的职业。 “最好明天您就回家,那么现在再见,如果以后您给我捎一次音信来,将使我非常高兴。只是现在不要垂头丧气,而且也不要做新的笨蛋!——那么再见,顺便请代向您的父亲致以问候!” 他向惊惶失措者伸出手去并用力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然后把还想要说话的拉迪德尔推向门边。 因此,我们的朋友站在街上,他只有几副黑色袖套遗留在办公室内,其实袖套内他根本没有放什么东西。但是他把袖套抽出来,里面一无所有。他只是感到如此苦恼。回故乡和见父亲使他惶恐不安,凭心而论他还是深表感谢,甚至几乎感到愉快的,在警察和耻辱面前不必心惊胆战;因而在他慢慢地穿过街道时,现在不必再面临国家考试的思想也潜行而来,通过这几天的经历,渴望休息和渴望舒一口气的心情油然而生。 因此去漫游时,每天工作日白天时间自由逛荡城市这种异乎寻常的快乐逐渐使他开始感到颇为称心满意。他站在商人的陈列物品前,观望在角落等待的马车,同时也瞭望着秋天蔚蓝的天空,喜出望外地享受了一小时度休假的感觉。然而他的思想又回到老圈子里来了,因为他在他家住宅附近拐弯时,一位貌似韦贝尔·玛尔塔的年轻貌美的女士正好迎面碰到他。于是又勾起了他心中的一切往事。因此他不得不想象,如果玛尔塔知道了他这一段历史,可能会想什么和说什么。直到现在他才想起,他从这儿离开不仅失去了职业和前程,而且还失去了他所喜爱的姑娘的亲近。而这一切全是为了范妮。 他的脑子越清醒,他的要求也越强烈。他没有必要不向玛尔塔致以问候就离开。可是他不愿意给她写信。他只留下一条通过弗里茨·克洛伊贝尔的途径。因此他走到家门前不久又折回到理发店去拜访克洛伊贝尔。 善良的弗里茨为重又见到拉迪德尔感到由衷的高兴,但拉迪德尔仅简单扼要地向他说明,他由于某些特殊原因必须离开岗位而远走高飞。“不,可是!”弗里茨难过地叫道。“但我们至少必须在老地方再相聚一次,谁知道,何时再相逢!那你估计什么时候动身?” 阿尔弗雷德考虑后说:“因为明天我还必须打包,那么后天。” “但明天晚上我有空,如果你认为合适的话,那我到你那儿去。” “好的,太好了。那你如果再到未婚妻那儿去时,是否代我向大家多多问候!” “好的,非常乐意,但你不打算自己再去走一趟?” “哎呀,但现在是决不可能了,——那就明天吧!” 尽管当天和整个第二天他考虑了究竟应该去还是不去,但他没有鼓起行动的勇气。他说过的话和他的启程远航又该如何解释?此外今日一种愧见江东父老乡亲和怕遭受羞辱的恐惧不安的心情向他袭来。因而他不打包裹,也鼓不起勇气向房东太太辞退房屋,他坐着并在纸上起草给父亲写信用以替代该做的一切。 “亲爱的父亲!公证人不能再聘用我了——” “亲爱的父亲!由于我并不适合成为公证人——”要委婉而明确地谈出那件可怕的事情并不容易,但编造这封信总比回故乡和告诉他们: 我又回老家了,被人开除了要轻松得多。因此这封信一直写到晚上才算真正写成。 晚上他非常疲惫而乏力,而克洛伊贝尔发现他还从未如此温良恭顺过。克洛伊贝尔给他带来一只有宝石之光辉、又具有高贵之香气的小巧的玻璃瓶作为分手而馈赠的留念物。克洛伊贝尔把礼物递给他并说:“我可否把这个礼品赠你作为留念吗?一定还可装进箱内。”此时他环视了一下周围并惊奇地叫道:“你根本还没有打包!要我帮你忙吗?” 拉迪德尔无把握地望着他并说:“是的,我还没有到需要打包的地步,我还必须等待一封信。” “这使我感到很高兴,”弗里茨说,“这样还有时间道声再见,你知道,我们本打算今晚一块到韦贝尔家去的,如果你就这样不辞而别,那未免太遗憾了。” 对可怜的拉迪德尔来说,似乎一扇通向天堂的大门刚打开,然而瞬间又被关闭。他想说些什么,但只摇了摇头,但当他想克制自己时,嗓子里的话使他感到哽咽,然而他竟在惊讶的弗里茨面前意外地呜咽起来。 “啊,亲爱的上帝,你怎么啦?”他惊奇地叫道,拉迪德尔默默地示意拒绝,但克洛伊贝尔看到他所钦佩和感到自豪的朋友流泪,感到非常激动和感动,以至于拥抱起拉迪德尔如同拥抱一个病人一样,抚摩他的双手并答应给他提供帮助,但说话的语气不太肯定。当拉迪德尔又能说话时,他说:“唉,你帮不了我忙,”然而克洛伊贝尔不让他安宁,因此最后拉迪德尔如同获得拯救而出现,他向一颗善良的心灵忏悔,结果克洛伊贝尔让步了,他们面对面坐着,拉迪德尔把脸转向暗处就开始坦白:“你知道,那时候我们初次一块到你的未婚妻家去——”接着他又继续叙述他对玛尔塔的爱,他们之间的争吵和分手,以及这件事使他非常痛苦。不久他又谈到了射击节,谈到了他的恼怒和被抛弃,又谈到关于跳舞的经费和范妮以及一百马克的钞票,接着说明这张钞票是如何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的,最后谈到昨天同公证人的交谈以及他目前的处境。他也承认,他无脸就这样回去面见父亲,于是他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因而现在提心吊胆地等待回信。 弗里茨·克洛伊贝尔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事情的全部经过,拉迪德尔的经历使他感到苦恼和内心震撼,当拉迪德尔沉默不语并让他发言时,他就轻声并胆怯地说道:“你那时的行为使我感到不安,”他自己虽肯定从未在生活中侵吞过一芬尼公款,但他继续说道:“这种中饱私囊的事情每人多少有一点,再说你已把全部赃款又退回原处,我现在还能说什么呢?现在主要问题你该另起炉灶。” “是呀,但愿我能意识到这一点!我想,我也许完蛋了。” “你别这么说,”弗里茨叫道,“难道你真的什么也不会吗?” “确实一无所长,我现在也许要当碎石工人了。” “这倒不必,——我只想知道,有一件事是对你有点委屈——” “什么事?” “真的,我倒有一个建议,只怕是我的一个笨主意,而你采纳它未必适当。” “但不一定!我自己根本不会这么想的。” “看,我是这样想的,——你的确有时对我的工作很感兴趣,而且作为乐趣亲自尝试过,你在这方面确有很高的天资,不久定能胜过于我,因为你有灵巧的手指和高超的审美能力。我认为,也许不能马上找到较好的工作时,你是否愿意尝试我们的手艺?” 拉迪德尔感到惊讶万分;他从未想到过这一点,他觉得理发师这一项职业迄今虽并不丢脸,然而也不太高尚。但现在他已从那个高层次中降下来,因而很少再有理由去轻视任何一种诚实的职业。他也感觉到这点。再说弗里茨如此夸奖他的天才使他很舒服。经过一番考虑后他认为:“但愿这根本不算是最愚蠢的下策。但你知道,我已长大成人,而且也习惯于另一种的环境;我恐怕很难做到再次开始在某师傅门下当学徒的生涯。” 弗里茨点头道:“好,好,事实也并非所想象的如此!” “那么实际情况又如何呢?” “我认为,你可在我这儿学习还必须学会的所有的理发服务项目。或者一直等到我有自己的理发店,时间决不会太长。但你也可现在就到我店里来,但愿我师傅很乐意吸纳一个机灵而又不收报酬的实习生,到那时我也可指点你,而且一旦我自己的理发店开张营业,你就可进入我店,习惯于这种工作对你来说也许的确不太容易;但若有一个良好的主顾关系时,这也并非不光彩的职业。” 拉迪德尔听得津津有味,正中下怀。因此感到他的命运就在此作出抉择。如果说从公证人候补者变成理发师肯定也是一种退步的话,然而对一个发现了自己的真正职业和找到适于他才能发展的道路的男子汉来说,内心无不感到莫大的欣慰。 “你,这的确太好了!”他愉快地叫道并向克洛伊贝尔伸出手去。“现在我大概才算又有了岗位,我的老爸甚至也许不会马上同意,但他必然会确实看到这一点。然后你与他谈一次话好吗?” “若你认为有必要——,”弗里茨羞怯地说。 现在拉迪德尔如此醉心于他未来的职业,并如此热情洋溢,以至他渴望立即做试验。不管克洛伊贝尔愿意与否,他不得不坐到理发椅子上,让他的朋友剃须,洗头和理发。请看,一切干得非常出色,弗里茨几乎提不出一些小小的忠告。拉迪德尔向他敬烟,取来酒精炉并沏茶,聊天,他的抑郁症得到迅速治愈使他的朋友感到十分惊讶。为了弄清楚这种情绪的变化,弗里茨还需要一段较长的时间。但阿尔弗雷德的情绪终于使他感动得入迷,甚至失去并不多,正如过去快乐时光,他又抓起了吉他并唱起了轻薄歌曲。只有看到那封还放在桌子上而且是克洛伊贝尔走后的那天晚上还忙了很久,直到深夜才写完的给他父亲的信才能中止他的行动。他把信又通读了一遍,对它始终感到不满意,因而最后下决心,立即回故乡并亲自坦白交代。由于他从厄运中找到了一条出路,故现在他敢于面对现实。 第六章 拉迪德尔探望父亲回来后,虽变得有些心平气和,但他的目的也达到了。他在克洛伊贝尔师傅手下当了半年不计报酬的实习生。由于他分文不挣,而且每月的零用都由家中省吃俭用供给,因此一开始他就看到自己的境况在大大地恶化。他不得不放弃高雅的住房,而去租了一间简陋的卧室,此外他也改掉了与他目前身份似乎不再相适应的某些习惯。仅把吉他保留在身边,因它能帮他解除许多烦恼。现在他可不受约束地耽于他的爱好,细心护理他的头发和小胡子,保护他的手和指甲。经过短期培训后他就要成为一个人人赞不绝口的理发师。他叫人带着最好的毛刷、画笔、油膏和肥皂,还有洗发水和香粉赠送给他的朋友。比这一切使他更感到幸福的是在新的职业中所得到的满足和从现在起就要从事符合他才能的职业,并在这种职业中他有作出显著成就希望的内在的确信。 刚开始人们自然只让他干些下手工作。他只能给孩子们剃头发,给人们剃须和清洗梳子和刷子,然而通过编梳人造辫子的熟练技巧很快获得师傅的信任,而且没等多久他就经历了这光荣的一天。准许他为一位衣冠楚楚,仪表堂堂的先生服务。这位顾客相当满意并给了小费,因此现在情况就是一级一级地在向前发展。唯有一次他割伤了一位顾客的面容,只得容忍别人对自己进行谴责。此外,他几乎总是得到赞扬和成功。尤其弗里茨·克洛伊贝尔非常钦佩他,故直到此时才真正把他视为选拔人才。因为即使他自己也是一个精通业务的理发师,但他缺乏创造力——擅长对每一个人头塑造一种相应的发型。同时还缺乏同顾客保持轻松自如,愉快和谐的周旋能力。在这方面拉迪德尔是很突出的。因此三个月后那些爱挑剔的老顾客们已经一再挑选拉迪德尔为他们服务。他也懂得,顺便开导这些先生要经常购买新的润发脂、剃须膏和肥皂,较贵的小刷子和梳子;而实际上在这些事情中,每个人都很乐意和感激地接受他的建议,因他本人在这方面看起来就是很好的楷模。 由于工作占用了他很多时间和精力并以此感到满足,因此他就较容易忍受情感上的各种匮乏。甚至于他也能耐心地坚持同韦贝尔·玛尔塔的长期分离。一种羞愧的感情阻碍他以新的形象在她面前展现。他甚至恳求弗里茨,在两位女士面前要保密他的新身份,但这只保持一个短时间是可能的。梅塔对其姐姐倾心于漂亮的公证人候补者一事并非熟视无睹,她争取弗里茨的帮助,因此不久就真相大白。于是她就渐渐向姐姐透露他的新闻,所以玛尔塔不仅得知她的钟情者由于健康欠佳而更换职业,而且还对她的爱情坚贞不渝。另外她还得知,拉迪德尔认为自己的新身份必然愧见于她,因此在他干出些成绩并为将来奠定前程前,每次他都不愿过早地出现。 一天晚上在姑娘的寝室里又谈起了“公证人候补者”,梅塔称赞拉迪德尔超过方块老K,但玛尔塔的态度始终如往常一样冷淡而避免明确表态。 “请注意,”梅塔说,“他步子迈得真快,竟然在我的弗里茨面前还谈到结婚。” “我不反对,甚至祝福他。” “但这也包括你在内,不是吗?或者说你绝不愿下嫁一个身份低于公证人候补者的男人?” “别把我纠缠进去了!这位拉迪德尔一定知道,他该到何处去为自己寻觅一个新娘。” “他会去找的,但我希望,对待他不要太冷淡,现在因他很腼腆,不易正确地找到这条路,若不给他指点,他也许会四条腿爬行而走。” “那肯定。” “好,要我去指点吗?” “那么是你喜欢他?但你已经有了自己的理发师,我认为。” 梅塔现在沉默不语,但却笑在心里。大概看到她刚才的辛辣如何刺痛了她的姐姐,她在思索如何把这个变得胆怯的人再度吸引过来,同时她又倾听着玛尔塔所发出的隐隐约约的叹息声中含有一种微妙的幸灾乐祸心情。 正当此时,弗里茨的老师傅又从沙夫豪森传来通知,并告诉他们,他打算不久要休息一个晚上。此外他又问询克洛伊贝尔的想法如何?同时他又提到了理发店出让的款数以及弗里茨必须从中付多少定金。条件是廉价和友善的,但克洛伊贝尔的资金达不到师傅的要求,结果他忧虑地四处奔走,而怕耽误他成为独立自主经营者和缔结良缘的大好时机,最后他强令自己并通过书面告诉师傅取消前约,因而直到此时他才把全部情况告诉了拉迪德尔。 拉迪德尔心有灵犀一点通,但他不让弗里茨过早地知道想与他珠联璧合之事。于是他立即建议,要把此事禀告父亲。若争取到父亲的支持,他们就能共同接收这爿理发店。 当两个年轻人带着他们的希望和要求来找老拉迪德尔时他感到很吃惊,但他不愿立即对此表态。然而他对在决定性时刻如此善待他儿子的弗里茨·克洛伊贝尔颇为信任,阿尔弗雷德也随身携带了受他师傅特别嘉奖的证件。他感到儿子正在走正道,因此他考虑给儿子在合资中抛砖引玉。经过数天反复交谈后他决心亲赴沙夫豪森,以便亲眼目睹一切。 这笔买卖达成协议,因此全体同仁向两位股东致以热烈的祝贺。克洛伊贝尔决定春季举行婚礼并且要求拉迪德尔任第一男傧相。那时到韦贝尔家拜访不必再回避。因此拉迪德尔来到弗里茨的社交圈时,由于心跳几乎上不了多级的楼梯。上面迎接他的是习惯的香气和习以为常的黄昏薄暮。梅塔微笑着向他问候,而老母亲害怕而忧虑地望着他。但穿着一件深色上衣而面色有些苍白的玛尔塔严肃地站在明亮房间的后面向他伸出手来。而这次她神态上的迷惑几乎不亚于自己。双方寒暄一番,互相问候健康,大家从小而旧式的高脚杯中喝了一杯淡红的醋栗甜酒并谈到了弗里茨和梅塔的婚礼以及一切相关事宜。拉迪德尔先生请求玛尔塔小姐赏光,允许他成为她的护花使者。拉迪德尔受到邀请,现在又可经常到她家作客。两个人仅谈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客套话便面面相觑。每次对方都采用一种难以表达然而更吸引人的方式改变现状。相互不用表白,他们每次都意识到并感觉到,在那段时间内对方也忍受了很大的痛苦。因此他们都暗自决定,不再毫无理由地在感情上互相伤害。他俩也同时惊异地发觉,长期的分离和固执并未使他们互相疏远,而是使他们的心贴得更近了。甚而他们似乎彼此都有打算,现在就把他们间的重要问题提到议事日程上来。 而且情况也确实如此,梅塔和弗里茨经过默契后把这两个人看成是一对好像已有承诺的伉俪。这一点对他们婚姻的促成作出了不小的贡献。每当拉迪德尔来到这个家里,大家都很自然地认为,他是因玛尔塔而来,而且尤其希望同她相聚在一起。拉迪德尔在弗里茨和梅塔的婚礼筹备中热诚相助,而且如此全力以赴,好像这关系到他自己的婚礼似的。因而他默默地并用一种精湛的艺术为玛尔塔设计出一种漂亮而新颖的发型。 现在已是婚礼前的几天,因而家里弄得乱七八糟,有一天他隆重地出现,耐心地等待着这一时刻的到来,因为他要同玛尔塔单独在一起,向她吐露一个宿愿,并向她提出一个大胆的请求。她变得面红耳赤,但认为这一切均在意料之中。当她发现所选择的这一天日子并不适宜时,但她不愿耽误任何事情,只是作了谦虚的回答,他只能让步迁就。后来他又受人鼓励地提出了他的请求,这个请求除了允许在婚礼那天给玛尔塔小姐做一个他本人设计的新颖发型作为款待外,别无他意。 玛尔塔惊奇地表示愿意让他作模特儿试验,梅塔不得不相助,而现在拉迪德尔终于等到了他的宿愿得以实现并且手里拿着玛尔塔金黄色长发的这一时刻。刚开始玛尔塔虽希望梅塔独自帮她梳理,而拉迪德尔仅在旁当顾问。但玛尔塔的主张并未得以实现,而拉迪德尔不得不很快地就用自己的手一把抓住了头发并不再离开这个位置。当发型即将完成时,梅塔让他俩单独在一起,谎说一会儿就来,但她故意拖长了时间。此时拉迪德尔完成了他的杰作。玛尔塔在镜中看到自己非常美,而拉迪德尔站在她身后,还不断地进行修改。此时此刻一种激情战胜了他的理智,他竟然用柔嫩的手在漂亮姑娘的颞颥上方多情地抚摩起来。而她那时窘迫地转过身去并用湿润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他,一切油然而生,拉迪德尔向玛尔塔俯下身去并吻她,接着被淌着泪水的她紧紧抓住,在她面前跪下一直跪到允许作为她的爱人和新郎时才站起身来。 “我们应该把此事告诉妈妈,”这就是她的第一句令人心悦的情话,他当然表示同意,虽在这位忧郁的老寡妇面前他有些担忧。当他站在她面前同时手里拉着玛尔塔并紧紧地不放开她的手时,老夫人只是稍微摇了摇头,她茫然无知和忧虑地望着他俩,同时不表示赞成也不表示反对。但梅塔叫着跑了过来,而且她们姐妹俩现在互相拥抱,互相欢笑和激动得热泪盈眶。直到梅塔突然站住,用双臂把姐姐从身前推开,然后又紧紧抓住她,接着热衷于欣赏她的发型。 “真是太好了,”她对拉迪德尔说并向他伸出手去,“这是你的杰作,但现在我们可以互相称‘你’了,是吗?” 在所选定的黄道吉日,婚礼和订婚典礼光荣地同时举行。此后拉迪德尔匆匆地赶往沙夫豪森,而克洛伊贝尔夫妇俩同路去度蜜月。老师傅把理发店转让给拉迪德尔,而他立即就着手开始,好像他从未经营过其他职业似的。在克洛伊贝尔夫妇回程前的几天中,老师傅一块照料,当然这很有必要,因理发店里出入人数频繁。拉迪德尔很快就看到他在此鸿运亨通。而当克洛伊贝尔同他妻子乘汽船从康斯坦茨归来时,拉迪德尔当然去迎接了他们,归途中拉迪德尔迫不及待地炫耀他将来扩大经营的建议。 下一个星期天,两个朋友连同年轻的妻子出外散步,来到莱茵河瀑布浏览风光,莱茵河瀑布在那个季节水资丰富,他们满意地坐在这儿枝叶茂盛的绿树下面,看着白色的瀑布在流动和飞溅,同时谈论着往昔的时光。 “是的,”拉迪德尔一边若有所思地说道,一边仰望着奔腾的激流顺水而下,“下星期就是我的考试日期。” “你感到遗憾吗?”梅塔问道。拉迪德尔不予回答,他仅摇了摇头,接着笑了笑。随后从衣袋里拿出一小包东西,把它打开,取出半打精制的小蛋糕,从中分给其他人几个,自己也拿了一点。 “你一开头就做得很好,”弗里茨·克洛伊贝尔微笑道。“你认为这爿理发店定能承担这么多?” “能承担,”拉迪德尔边咀嚼边点头,“能承担并且还得承担更多。” (1908) 1 莱茵河畔汤奴斯山西南部之山脊。 2 一种琵琶类乐器。 汉斯·迪尔拉姆的学徒期 虞龙发 译 1 很久以来,人们不再管皮革商埃瓦特·迪尔拉姆叫制革匠了。他有个儿子叫汉斯,在斯图加特一所中学念书。他人长得结实,精力充沛,可是智商低,不知荣辱,每年留级。然而,对待享受他并不马虎,不是上戏院看戏,就是进酒店喝酒。十八岁那年,班上同学连胡子都没有,一个个未成年的样子,而他人高马大,身材魁梧,像个大人。那年他学习还是没跟上。他贪图生活享受,对世界和人生一无所知,因此有人劝其父亲,别让他继续念书了,不然他的轻浮既会毁掉自己的一生,又会影响他人。在早春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汉斯跟着神情沮丧的父亲回到了格北骚。人回来了,可是怎样管教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呢?若照家里其他人的看法送他去服兵役,那已经晚了。春天是不征兵的。 汉斯来到父母跟前,说出了进厂当学徒的想法。他觉得自己有天赋,也有兴趣做个工程师。他的这个想法使父母大吃一惊。汉斯把这事看得很重,但是没说出暗藏在心底的那个住大城市,进最好工厂,下班后尽情享受消磨时光的想法。可是他打错了算盘。父亲作了必要的了解之后,明确告诉他,他也想满足他的愿望,但他还是认为,儿子暂时先呆在本城是明智的。也许这儿没有最好的工厂,也没有最好的学徒位子,但是这儿没有任何的诱惑,人也不会误入歧途。父亲这种说法是否完全正确,当然要待以时日方能知晓,但是他说这话的好意显而易见。因此,汉斯·迪尔拉姆只好听从父亲的旨意,走这条由父亲安排的留在家乡小城市的人生道路。机匠哈格尔表示愿意收留汉斯做徒弟。从此,这个长得帅气的小伙子每天从闵茨伽塞走到山脚下的小岛,像其他工匠那样身穿蓝色亚麻工装服,拘拘束束地去上班。起初,由于过去一直穿着考究,在人们眼前招摇过市,因此新工装服穿在身上别别扭扭,后来没多久他也习惯了,甚而还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穿的是件化装礼服。在校时,他长时间显得无所事事,但是干今天这份工作倒是得心应手,对它充满好奇和好感,竟不知不觉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快乐。 哈格尔开的工厂紧挨着河,离一家制造机床的大厂很近。哈格尔工厂的主要活计是为机床厂维修和保养机器。几年前,这家又老又小的工厂由手工出身的老哈格尔掌管。他虽然大字不识,但由于干活卖力,倒也赚了不少钱。如今儿子接管了这份家业。他雄心勃勃,计划拓宽业务,扩大规模,发展新产品。可是,父亲因循守旧,对人严厉,小哈格尔只得小心谨慎,规规矩矩,做好每件事。他喜欢与人交谈蒸汽机呀,马达呀之类的事情,但是管理方法还是老一套。他寻思建个大型机床车间,可是结果除了一台英国造的铁车床以外,其他有价值的新设备他一台都没有。手下有两个小师傅和一个学徒在为他干活。正巧有一台虎钳台子空着,新来的学徒工汉斯刚好顶上去。五个人呆在里面再没有空余的地方。让这几个本来游手好闲的伙计挤在这么一块地方,倒也不担心他们会使坏磨洋工。 那学徒工正在从头学起,今年才十四岁,谨小慎微,很好说话,迪尔拉姆没把他放在眼里。约翰·舍姆贝克则是个瘦个子,乌黑的头发,善钻营。第三个伙计叫尼克拉斯·特雷弗茨,二十八岁,长得英俊壮实。他和哈格尔师傅曾是同学,因此用“你”相称。尼克拉斯借这同窗之情与师傅一道义无反顾地管理工厂。从外表和举止上来看,这位小师兄强壮有力,富有吸引力,聪明伶俐,干活又卖力,俨然是一块做师傅的料。而厂主哈格尔给人印象是整天忧心忡忡,忙忙碌碌,多收了汉斯这个徒工,使他遂心如意。要知道,老迪尔拉姆为儿子付着一笔数目可观的学费呀。 就这样,汉斯·迪尔拉姆成了他们中的伙伴,至少他是这么看的。起先,新工作对汉斯来说比身边的伙伴更难对付。怎样切锯片,如何使用砂轮、台钳,分清金属种类,知道何时给炉子添火、挥锤、淬火等。这期间迪尔拉姆弄坏过钻头和凿子,练习锉废铁片。身上不是烟灰,就是铁屑或是机油,一会儿榔头敲到手上出血了,一会儿手指被夹在车床里。身边的人沉默不语,暗暗嗤笑,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个有钱人家的儿子由于初来乍到而出的洋相。但汉斯显得十分冷静,只是两眼瞥了他们一下而已。工间休息的时候他主动请教师傅,并学着干,会了心里感到一阵激动。后来他能干净利索地干那些简单活了,使哈格尔大为吃惊,同时也令他赞叹不已。要知道他当初还怀疑这小伙子的能力呢。 “我一直以为,您只想暂时学着玩玩的,”他又肯定地说,“好好干下去,您定会成为好钳工的。” 还在学校念书时,汉斯对老师任何表扬或者批评都不屑一顾。今天他像一个饥肠辘辘的饿汉,拼命咀嚼这些首次得到人们赞赏的话。伙计们渐渐同他熟悉起来,不再用鄙视的目光看他,汉斯·迪尔拉姆觉得舒坦自在,同时好奇地注视周围的一切。 他喜欢伙计领班尼克拉斯·特雷弗茨,高大的身躯,金褐色的头发,灰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尼克拉斯·特雷弗茨倒是花了时间才让汉斯走近了他的。初次见面时,他对这个新伙伴半信半疑,态度平平淡淡。约翰·舍姆贝克的做法和尼克拉斯的不一样,平易近人,常常接受汉斯递给他的雪茄烟和啤酒,偶尔也给汉斯讲点干活的窍门,在不失尊严的情况下试图得到汉斯对他的好感。 一天晚上,当汉斯邀请舍姆贝克的时候,他先摆出一副傲慢的样子,勉强答应下来,还主动先约汉斯晚上八点在桥下贝肯酒店见面。坐在敞开了的酒店窗子旁不时听到河水拍岸时发出的响声。两杯酒下肚之后,舍姆贝克开始健谈起来,边喝着淡淡的红葡萄酒边抽着上等的雪茄,压低嗓音,如数家珍地讲述哈格尔办厂之道和其家庭隐私。他说,哈格尔在特雷弗茨面前总是低三下四,他很同情哈格尔。而尼克拉斯心狠手辣,一次和哈格尔发生争吵,竟把当年还在其父手下干活的哈格尔打得晕头转向。不瞒你说,干活他是个好把式,至少兴趣上来时挺卖力。尼克拉斯身无分文,可在厂里称王称霸,俨然他就是师傅。 “他的工资不会低吧,”汉斯说。 舍姆贝克听后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不,”他眨了眨眼说,“他仅比我多拿一个马克,这个尼克拉斯。这是有原因的。您认识那个名叫玛丽亚·泰丝托莉妮吗?” “您说的是住在岛上的意大利人吗?” “是的。他们是一群乌合之众。您知道吗?就是那个玛丽亚在我们对面那家织布厂干活,长期和特雷弗茨同居。我一点不信,她会对尼克拉斯忠贞不渝。人人都知道尼克拉斯对人慷慨,讲信用,姑娘们喜欢他的也就是这点。玛丽亚不会把爱情当一回事的。” “但这和他的工资有什么关系呢?” “怎么没有呢?噢,是这么回事,尼克拉斯和玛丽亚同居,为了她才留在这儿的。不然他离开本地,可以得到一份比这儿更好的差事。他不走,倒让哈格尔占了便宜,他没多给过他一个子儿。尼克拉斯不愿和泰丝托莉妮分手,因此也就不想辞退这份工作。在格北骚这个地方干机床活的没多大前途。今年一过我也不再呆在这儿了。尼克拉斯他是不会走的。” 汉斯对舍姆贝克后来讲的事没多大兴趣,说起有关哈格尔妻子的事,说她的陪嫁中的一部分让老哈格尔吞吃了,以致引起了小两口之间的不和。汉斯·迪尔拉姆耐心地听完舍姆贝克讲完这一切,直到他觉得时候不早该回家时为止。汉斯离开酒店时,舍姆贝克还坐在那儿喝着那所剩无几的葡萄酒。 五月的夜晚,暖风习习,汉斯走在回家的路上还想着舍姆贝克所述的关于尼克拉斯的事。他想象不出尼克拉斯身上有任何一点笨头笨脑的样子,难道为了爱情就这样放弃自己的前途,置之不顾吗?汉斯不信黑头发伙计所说的一切,但姑娘的故事他确信无疑。他喜欢这样的故事,合他的心意。这些日子他不像开头几个星期刚开始干活时那样费神费力,在春天这寂静的夜晚,一种渴望得到某个姑娘爱的躁动之情又悄悄袭上心头。早在做学生时他已有了不少这方面的经验。那时自然谈不上有什么责任。但今天大不一样了。如今身穿蓝色钳工服,走进了市民的行列里,和普通但牢固的社会习俗共呼吸,在他看来,这一切既美好且又迷人。但是人并不就此满足。他曾在妹妹的帮助下结识的那些城里姑娘仅在舞会上相见,说话时她们的母亲也在场。到今天汉斯还没有在手工业者和产业工人的圈子里露面,他们还没把他视为知己。 他想对玛丽亚·泰丝托莉妮有个一鳞半爪的回忆,可是毫无所获。泰丝托莉妮一家人的亲戚关系复杂,他们大都住在贫穷的地方,十分可怜。她们一家人与一个姓威尔施的家庭为邻,一起住在离岛不远的一座简陋的破旧房子里。这还是汉斯孩提时候的回忆:那两家成群结队的孩子,每到过年或在平日里,他们常常来到父亲的住处,伸手讨钱。玛丽亚也许是那些没人照管的孩子中的一个吧。在他的脑海里还出现了那个意大利姑娘的模样:高挑的个儿,身材苗条,肤色黝黑,一双大眼睛,头发蓬乱,衣服污秽。好些每天打厂门口过的年轻女工委实使他着迷,汉斯也就不去想玛丽亚·泰丝托莉妮了。 可是,玛丽亚的确与众不同,汉斯压根儿没想到还没两个星期竟然与她相识了。 有几间濒临倒塌半暗不明、用木板隔开的棚屋与工厂毗连,它们紧靠河一边,里面堆放着杂七杂八的货物。六月的一个下午,风和日丽,汉斯就在那间简陋的棚屋里清点堆在那儿的上百根铁条,重新数过后分粗的细的放好。他热不可耐,宁愿在凉爽的外面干上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的活。他一边数一边用粉笔把数字记在昏暗的木板墙上,口里还轻声不停地数着:九十三,九十四……突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女人声音,笑吟吟地叫着:“九十五,一百,一千。” 汉斯吃了一惊,不耐烦地转过身来,看见一个身材高挑、金发妖艳的姑娘站在低矮的已经掉了玻璃的窗子外面。她朝他笑着点点头。 “什么事?”汉斯笨拙地问。 “天气多好啊!”她嚷道。“你是新来的,在对面那家工厂当实习生,对吗?” “是的。您是谁?” “你竟用‘您’称呼我!一本正经!” “哦,你若不介意,我就用‘你’这个称呼。” 她走进木屋,朝里面瞧了瞧,把一个手指放进嘴里,润湿了一下,擦去了他用粉笔书写的数字。 “住手!”汉斯大声说。“你在干什么?” “你难道记不住这些数字吗?” “有粉笔为啥不用?现在我还得从头数起。” “是吗?我来帮你好了。” “好呀,那太好了。” “我信你,不过我有其他事。” “什么事?没人会发现的。” “是吗?现在你一下子变得无礼了。能不能文雅些?” “行呀!告诉我怎么做才算文雅。” 她莞尔一笑向前走去,一只温暖的手全放在汉斯头上,摸摸头发,摸摸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始终面带微笑。汉斯心里七上八下,头晕目眩,这样的感觉他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呀。 “你很可爱。”她说。 他想说“你也很可爱”,可是话到嘴边由于心慌而没说出口。他抓起她的手,紧紧地压着。 “你压疼了我!”她轻轻地说。“手指都疼了。” 他连忙说声“对不起”。她把头紧靠在汉斯的臂上,浓密的金发顺肩垂下。她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一会儿又发出低沉但充满热情的笑声,朝他和蔼且羞怯地点下头,一下子走了。当汉斯跟到门口时,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汉斯站在铁条中间好长一阵子。他虽然还在茫然、迷惑之中,但是胸中像火一样在燃烧,脑海里一片空白,呼吸急促地凝视着前方。当他清醒过来时,一阵抑制不住的惊喜涌上了心头。这是一场艳遇!高挑又漂亮的姑娘找上门来,向他表示爱慕之情。他感到欢欣鼓舞。但他怎么会无言相对,不知所措,甚至叫不出姑娘的名字,更没给她一个吻!这事一天都萦绕在他的脑边。他对自己感到不满。但是他已下定决心重新来过,下次不再那么愚蠢,那么呆头呆脑。 现在他没去想意大利姑娘,脑子里只有“下一次”这三个字。第二天,他利用一切机会,抽出几分钟时间等在厂门口,四处张望。可是,金发姑娘没有出现。傍晚时分玛丽亚由一个女伴陪着,大摇大摆走进厂里,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手里还拿着一根织布机上的纱锭,叫人磨光。她好像不认识汉斯,也像没看到他似的,只和哈格尔师傅打趣逗闹,又径直朝尼克拉斯·特雷弗茨走去。他一边看管磨床一边小声同她说话。直到她走到门口,说了声“再见”,才转过头,向汉斯投去一个短暂的含情脉脉的眼光,皱了皱眉头,眨了眨眼睛,似乎想说:你我之间的秘密不会忘记,好好留住它。她就这么走了。 约翰·舍姆贝克旋即走到汉斯身边,暗暗狞笑,对他耳语道: “她就是泰丝托莉妮。” “那个矮个子吗?”汉斯问。 “不,高个子金发姑娘。” 汉斯弯腰继续干活,刀锉得更快,金属发出阵阵刺耳声,工作台摇个不停。这就是他的艳遇!谁被骗了?是伙计领班?还是他自己?现在怎么办?他万万没想到爱情一开始就如此纠缠不清。他想了整整一个晚上。 其实,一开始他就在想:这不会有结果的,必须罢手。可是在这二十四小时里时时刻刻都在为漂亮姑娘的情爱之举苦苦思索着,一种渴望得到姑娘亲吻,被姑娘所爱的强烈的奢望紧紧地攫住他的心。姑娘如此温柔地抚摩,用她的粉唇湿润着他的嘴唇,这还是第一次。热恋把理智和责任心抛到了脑后。气恼愧疚固然给年轻的恋人带来不快,但不会影响恋情的发展。一切任凭事态发展。玛丽亚喜欢他,他也爱玛丽亚。 但是,他俩之间的热恋看来不属此类。当他们在工厂的楼梯间再次相遇时,汉斯开门见山地说: “喂,你和尼克拉斯之间的关系究竟怎样?他的确是你的心上人吗?” “是的。”她笑着答道。“难道你没有其他的事可问吗?” “当然有呀。如果你喜欢他,就不能同时也喜欢我。” “为什么不能呢?尼克拉斯和我早发生关系了,你知道吗?而且这种关系由来已久,将还会继续这么发展下去的。可是我也喜欢你,因为你可爱。尼克拉斯太一本正经,甚至很刻薄。我要吻你,想和你做爱,小家伙。你不同意吗?” 不,他不反对。他一声不吭情深意切地把嘴唇凑到姑娘那像火一般烫的柔唇上。当姑娘发觉他亲吻笨手笨脚时,不禁笑了起来。但这是善意的笑,她更加喜欢上他了。 2 伙计领班尼克拉斯是小哈格尔的挚友,至今跟小哈格尔关系密切,甚至在厂里厂外他也说了算。近来这亲密关系似乎有些紧张。整个夏天哈格尔的行为反常,他对伙计尼克拉斯大为不满,刻薄相待,间或摆出一副不再听从他提出的建议的样子,以此叫人感觉出他俩关系荡然无存。 特雷弗茨自感在能力上胜过哈格尔,对哈格尔的不满情绪没有反应。起初,他视哈格尔的冷漠为一种反常,对此一笑了之,泰然处之。但是,当哈格尔的性子愈来愈急躁,情绪变化更加无常的时候,特雷弗茨才开始注意起来,并寻思尽快找出哈格尔情绪不定的原因来。 他发现哈格尔和他妻子有矛盾。哈格尔太太很聪敏,从不跟丈夫大声吵闹,但夫妻俩各管各的,妻子从不进工厂一步,丈夫每晚很少在家。约翰·舍姆贝克猜测夫妻不和的原因或许公爹不愿拿出更多钱给她,或许是每人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管怎么说,家里笼罩着一种令人沉闷的气氛,哈格尔太太常常哭丧着脸,怒气冲冲,丈夫仿佛咽下了一颗糟糕透顶的苦果子。 尼克拉斯也相信是家庭不和致使哈格尔情绪激动,脾气暴躁的。尼克拉斯最心烦和气愤不过的是舍姆贝克暗中狡猾地利用哈格尔的反常情绪大做文章。从舍姆贝克发觉伙计领班失宠以来,总爱在哈格尔面前甜言蜜语,低三下四,试图竭力表现自己。显而易见,哈格尔吃他这一套,对舍姆贝克有好感,给予厚爱。对特雷弗茨来说这是最明显不过的打击。 在这令人不快的日子里,汉斯·迪尔拉姆坚定地站在特雷弗茨一边。一次,尼克拉斯拿出巨大的勇气和男子汉的气概时,令汉斯大为钦佩。而善于阿谀奉承的舍姆贝克渐渐地令他怀疑和厌恶。最后他竟萌生出这样一个念头,用自己的行动打消强加在尼克拉斯头上的是非。尽管他和泰丝托莉妮只有几次仓促短暂的幽会,没超出亲吻和抚摩的范围,但他还是感到问心有愧,汉斯心里越感不安,越是下决心断然打破舍姆贝克的闲言碎语,站在尼克拉斯一边,向他表示同情和钦佩。没多久,尼克拉斯感觉到了这一点。过去他几乎没大注意这个见习生,总把他看成没有多大能耐的人。今天他改变了对他的看法,热情友好地待他,间或还同他聊上几句,汉斯工间休息时找他,他也显得颇有耐心。 后来有个晚上,他竟邀请汉斯去他那儿。“今天我过生日,”他说,“我要和人痛饮。哈格尔像着了魔似的,舍姆贝克这小子我不喜欢,迪尔拉姆,您如果愿意,今晚去我那儿。吃好饭我们在林荫大道那儿见面,好吗?” 汉斯感到无比高兴,答应准时赴约。 七月初的夜晚,气候温和。汉斯在家匆匆吃完饭,略微梳洗一番就急忙奔向林荫大道,特雷弗茨穿着一件星期日穿的衣服在那儿已等着,看见汉斯身穿蓝色工装服走来,带着好心的责备语气问: “哦,怎么还穿着工作服?” 汉斯歉意地说他匆忙之中忘记换了。尼克拉斯笑着说:“噢,别说客套话了!因为还没穿够,所以当见习生的总喜欢穿污秽不洁的工作服。我们下班出来从不穿它。” 在夜幕下,他俩并肩走在郊外栗树林荫道上。突然在路边最后几排树中冒出一个高大的姑娘身影。姑娘上前就挽起尼克拉斯的臂膀。这是玛丽亚。特雷弗茨二话没说,大大方方拉起她的手。汉斯感到莫名其妙,是她自己来的呢,还是他叫她来的。汉斯心里一阵恐慌。 “这个小伙子是迪尔拉姆先生,”尼克拉斯说。 “啊哟,”玛丽亚一边笑一边叫嚷着。“见习生,是您呀!您也来了?” “是的。尼克拉斯请我来的。” “那很好。您来得正好。小伙子长得精神,一表人材。” “胡说什么!”尼克拉斯大声说。“迪尔拉姆是我的同事。我们现在一起来过生日。” 他们来到“三个乌鸦”酒店。酒店里有个小花园,紧靠河。店里有几个车夫坐在那儿,一边高谈阔论一边在打牌。酒店外面没一个客人。特雷弗茨从窗外叫里面的店主拿一盏灯出来。他坐到没刨过的长条木凳上,玛丽亚和他并排坐,和汉斯面对面。店主手里端着一盏车夫用的灯走了出来,把灯挂到桌子上方一根电线上。特雷弗茨要了一升上等的葡萄酒,几块面包,奶酪和几支雪茄烟。 “外面没劲。”姑娘很失望地说。“不想坐到里面去?那里面没几个人。” “我们三人还不够吗?”尼克拉斯不耐烦地说。 他把酒倒进厚厚的酒杯里,顺手递给玛丽亚面包和奶酪,递给汉斯雪茄烟,然后为自己点上一支。他们举起酒杯碰了碰。特雷弗茨开始滔滔不绝地向汉斯讲述有关技术方面的事情,似乎姑娘压根儿不在身边。他的肘支在桌面上,弓腰而坐。玛丽亚靠着椅背坐在他的身旁,两臂交叉,放在胸前。朦胧中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汉斯的脸,眼睛里透露出满意的平静的神情。玛丽亚的目光弄得迪尔拉姆很不自在。出于窘迫,汉斯把自己裹在浓浓的烟雾之中。他真没想到,他们三人竟会坐在一起。他俩没在他的面前做出亲昵的动作,这使他感到高兴。汉斯故意把自己投进与伙计的交谈中。 花园上空,淡淡的薄云穿过繁星点点,河水潺潺顺谷而下,从酒店里不时传出阵阵欢声笑语。玛丽亚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之中,耳听他俩的交谈,而目光牢牢地盯在汉斯身上。他感觉到她的目光,即使没在看她也感觉到她的目光在勾引人。这目光一会儿好像在嘲笑他,一会儿又在冷冷地打量他。 就这样,时间过去了一个小时,他俩交谈的语速渐渐缓慢下来,人显得没精打采。玛丽亚终于打起盹来。好一阵子他们都没说话。泰丝托莉妮站起身,特雷弗茨想给她斟酒,她推开酒杯,冷冷地说:“尼克拉斯,够了。” “怎么了?” “不是过生日吗。你的心上人在一旁打瞌睡,没有好言好语,没有亲吻,除了一杯酒,一块面包外什么也不请!假若我的心上人是个木头人,岂不更好。” “啊哟,你走吧!”尼克拉斯窘笑道。 “是的,我走!我是要走的。会有人想来看我的。” “你说什么?”尼克拉斯接着问。 “我说的是实话。” “是吗?那你统统说出来。我现在就想知道,谁在打你的主意。” “哦,打我主意的人多着呢。” “叫什么?姓什么?你是我的,谁在盯你,那他准是个无赖,叫他来找我。” “我求之不得呢。假若我是你的,那你也是我的,你不该这样没有礼貌。我们还没结婚呢。” “是的,玛丽亚。可是责任不在我。这你是知道的。” “那你对我好点,别那么不近人情。天晓得,近来你在干些什么!” “烦恼,除了烦恼还是烦恼。好吧,现在让我们痛痛快快再喝一杯,不然迪尔拉姆会想,我俩老是这么磕磕碰碰。喂,老板!过来一下!再来一杯!” 汉斯忐忑不安。他惊奇地看到这场突然爆发的争吵迅速平息了下去。他不反对心平气和地喝最后一杯。 “干杯!”尼克拉斯边说边和他俩碰杯,一饮而尽,然后笑了一笑,变着声音说:“好吧,那好吧。不过我告诉你们,哪一天我的女朋友与别人好上了,会有好戏看的。” “你这个白痴,”玛丽亚轻轻地骂,“亏你想得出!” “我只是说说罢了,”尼克拉斯镇静地说。说完一副悠闲的样子,仰头向后靠着,解开马夹扣子,哼起小曲来:“钳工爱上姑娘葛塞拉……” 汉斯迅速在思考,暗下决心不再跟玛丽亚来往。一阵恐惧感袭上心头。在回家的路上,姑娘走到桥下停住了脚步。 “我回去了,”姑娘说,“你送我吗?” “那好吧。”尼克拉斯点点头,跟汉斯握手告别。 汉斯说声晚安,深深吸口气,独自一人继续走。今晚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恐惧感伴随着他。他心里在嘀咕,假若伙计领班他突然撞见玛丽亚和他在一起,那会怎么样呢?这种可怕的念头促使他作出了刚才那个决定,之后心里好受多了,因为他见到了神话般的道德的光芒。此后一个星期,出于慷慨和对尼克拉斯的友情,他决心放弃同玛丽亚之间的来往。确实他在避开她。没想到几天后他又遇上了她,也想乘早告诉她别再来往。姑娘看来很忧伤,当她抱着他,试图吻他的时候,他心又沉重起来。对此他没反应,强使自己保持镇静。可是她没松开。直到他由于恐惧而威胁她,说要把一切告诉尼克拉斯的时候她才放手。这时她叫了起来,说: “你,你不能这么做,不然我会死的。” “那你还是在爱他?”汉斯尖刻地问。 “岂有此理!”她叹息道。“笨蛋,你是知道的,我是更喜欢你的呀。不行,尼克拉斯会杀了我的。他就是这样的人。你要发誓,不把这事告诉他!” “好,那你也要向我保证,你不要打扰我。” “你讨厌我,是吗?” “你说到哪儿去了!我在他面前是藏不住秘密的,你懂吗。你就答应我吧。” 当她把手伸过去时,汉斯没敢正眼看她。他蹑手蹑脚地走了。她不无遗憾同时内心感到不快地看着汉斯的背影,心里暗暗在骂:“小丑!” 汉斯的日子又开始不好过了。被玛丽亚撩拨起来的炽热情爱经过短暂的平息,又一次燃烧了起来。如今他只好埋头于繁重的劳动,以此来打发日子。在酷暑里干活疲乏是双倍的。车间里的空气又闷又热,人们上身裸露,干活费力,弄得汗流浃背。浓浓的汗臭气味和发霉的机油味混杂在一起。晚上,汉斯偶尔和尼克拉斯一道在城河的上端地方洗个凉水澡,回到家时已精疲力竭,躺在床上。第二天要叫醒他都很费力。 除舍姆贝克外车间里人人感到自危。徒弟不是遭骂就是挨打,师傅脾气粗暴,情绪反常。特雷弗茨努力使自己顺应哈格尔那种情绪多变的性格。渐渐他也开始发起牢骚来。起先,他还能忍受下来,后来就没耐心了。一天午饭后,他在院子里拦住哈格尔。 “你想干什么?”哈格尔生气地问。 “和你谈谈。你知道为什么。我是照你的旨意为你干活,不是吗?” “是的。” “可你待我如小徒弟一般。这究竟有什么鬼名堂,使我大失面子。过去我们相处得很好。” “天啊,我怎么知道呀?我还是我。那是你的怪念头在作怪。” “是的,哈格尔,但干活时我没有。我告诉你,你这样下去会毁了你的事业的。” “那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 “呐,很抱歉,我不想说下去了。也许哪一天情况变了。” 说完他走了。在厂大门口他遇见舍姆贝克,看来舍姆贝克听到了这次谈话,并且还轻声地笑。特雷弗茨真想揍这家伙一顿,但他定了定神,坦然自若地从他身旁走过。他意识到他和哈格尔之间不是因情绪不对,而是另有其他事搁着。他打算刨根究底。当然啰,最好今天就宣布辞职,不在这种环境下干下去。但是他不能也不愿就这么离开格北骚,离开玛丽亚一家人。虽说他一走会给哈格尔带来损失,但哈格尔好像并不在意他的去留。想着想着心里就来气,愤愤地走进车间时,时间刚好一点钟。 下午,对面纺织厂有点小东西要修。厂主叫哈格尔一起对几台旧机器进行维修,那是常事。在此之前,机器维修一般是尼克拉斯·特雷弗茨负责的。最近总是哈格尔亲自去那家工厂,需要时就带上舍姆贝克或者汉斯。尼克拉斯嘴里没说什么,但心里很不好受。这是一种不信任的信号。以前每次去那儿他总爱借此机会去泰丝托莉妮干活的车间转一下,与她见上一面。现在他不能凑上前说自己去,这样做必然会给人一个为她缘故而去的印象。 今天哈格尔又带上舍姆贝克去那家厂,把看守自己厂的事交给了尼克拉斯。过了一个小时,舍姆贝克带着工具回来了。 “你们今天修哪台机器?”汉斯对修机器总是感兴趣。 “第三台机器,靠窗角的那台。”舍姆贝克边说边朝尼克拉斯那边瞟一眼。“师傅他和别人谈得起劲,都是我一人在干。” 尼克拉斯顿时警觉起来。舍姆贝克说的那台机器刚巧在泰丝托莉妮干活的地方。他不露声色,也不想和他搅在一起,但还是违心地问道:“他同谁说话,同玛丽亚吗?” “猜对了,”舍姆贝克不禁笑起来。“他向她大献殷勤。说怪不怪,她是那么可爱。” 尼克拉斯无言以答。他真不愿从他嘴里听到玛丽亚的名字,听到他那种说话的口吻。他重手重脚地锉起来。停下来时,他就用卡钳特别仔细测量,似乎在全身心地投入工作。然而,他想的是其他东西,他越是想过去发生的事情,觉得越是符合他的怀疑。哈格尔为了追求玛丽亚几次都是亲自去工厂,而不让他去。此外,哈格尔对他那么粗暴无礼,用话刺他。由于嫉妒,他变着法子迫使他自己提出来要走。 他就是不走,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更不走。 晚上,他到玛丽亚住的地方去找她,可她不在家。他和几个姑娘、小伙子一起坐在屋前那张长椅子上等。到了十点钟,玛丽亚才回来,他俩一起上了楼。 “等好长时间了吗?”在楼梯上她就问起来。 他没答理,一声不吭地跟在她后面,走进小屋,随手关上门。 她转过身来问:“呐,你怎么啦?有什么不对的吗?” 他看着她。“你从哪儿来?” “从外面来的,和莉娜,克里丝蒂娜在一起。” “哦,是嘛。” “那你呢?” “我在这下面等着。想和你谈谈。” “怎么又来了!好吧,那你说吧。” “谈谈哈格尔的事。我觉得他在追求你。” “他?哈格尔?天啊,让他去追吧。” “不行,绝对不行。我想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只要你们厂有事他现在总是自己去,今天又是一个下午在你那儿修理机器。告诉我,他对你做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他海阔天空,聊起来没个完,你无法阻止他的唠叨。要是有半句说到你,那我永远呆在玻璃房里不出来!” “我不是说说玩的。我想知道的就是他在你那儿饶舌的东西。” 她百无聊赖地叹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到床上。 “别再提哈格尔了!”她很不耐烦地叫嚷道。“他有什么不对?充其量有点看上了我,对我献殷勤而已。” “你没给他一个耳光?” “上帝呀,为什么我当时没立即把他扔出窗外呢!我让他一个劲说,看他的笑话。今天他还说要送我一枚胸针呢……” “什么?送了没有?那你呢?你怎么说?” “我说,我不需要什么胸针。你应该回到你妻子身边去。——好了,别说了!这是嫉妒!你自己也不会当真相信这事的。” “是的。我走了,晚安。” 他走了,片刻也不留。虽然他丝毫不怀疑姑娘说的话,但心里还是忐忑不安。他不知道,但隐约感觉到,她的忠实多半是出于怕他。他和她在一起时也许才感到踏实,反之则不然。玛丽亚爱虚荣,喜欢听好话,再说很早就开始了谈情说爱。哈格尔有钱有势,会送她胸针,尽管他平时一向不爱花钱。 尼克拉斯在街头巷尾闲逛约一个小时之久,家家户户的门窗黑洞洞的,只有酒店还亮着灯。他心里在念叨着不要发生什么倒霉的事情。但他害怕那种事会在明天发生,害怕和师傅一起干活一起谈话。因为他知道,这家伙在对玛丽亚紧追不舍。这事该怎么办呢?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精神恍惚地走进一家酒店,要了一瓶啤酒,随着一杯又一杯清凉的啤酒下肚,痛苦似乎减轻了一点。平常他不贪杯,多半是在气愤或者心情快乐的时候喝上几杯。一年来他几乎滴酒不沾。今天,他忘情地沉浸于无端的狂饮之中,半醉半醒似的。当他走出酒店时已经酩酊大醉。即使这样,他还没失去理智,没有贸然去哈格尔家里。他知道,在林荫道下边的草坪昨天刚修剪过。他身子晃来晃去地朝那草坪走去,却一下子倒在昨夜堆起来的草垛里,呼呼睡着了。 3 第二天清晨,尼克拉斯睡眼惺忪,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但他准时来到车间。这当儿,哈格尔和舍姆贝克刚巧也来了。特雷弗茨蹑手蹑脚走到自己的位置上,马上动手干起来。这时,哈格尔师傅大声叫他: “怎么,你终于来了?” “我总是准点来的。”尼克拉斯说话很吃力,而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那边墙上有钟。” “昨天夜里你到哪儿去了?”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想知道。你住在我这儿,我要你遵守这里的家规。” 尼克拉斯放声笑起来。不管有什么事发生他已经无所谓了。他讨厌哈格尔,讨厌他那种愚蠢至极的刚愎自用,讨厌所有的一切。 “你笑什么?”哈格尔恼羞成怒地说。 “我忍不住要笑。一听到有趣的事我就要笑。” “没什么好笑的,注意自己的言行。” “说不准有好笑的事呢,师傅先生,你说的太对了,要循规蹈矩。‘要遵守家规!’这话说得有魄力。令我忍俊不禁的恰恰是有人嘴里说家规,但他自己不遵守。” “什么?我没有遵守家规?” “没有。你不仅对我们贫嘴薄舌,而且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动干戈。你对你的妻子好吗?我倒要问问你。” “住嘴!你这个狗东西!我说,你是条狗。” 哈格尔一个箭步冲上前去,虎视眈眈地站在伙计面前。特雷弗茨身躯高大,一人顶仨,几乎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别激动!”他慢条斯理地说。“说话要有礼貌。刚才你还没让我把话说完。你妻子当然和我没关系,不过我替她难过……” “闭嘴!要不然……” “让我把话说完。你妻子和我没关系,你追求厂里姑娘,我也不计较。色鬼。要是打玛丽亚的主意,那我不放过你,这点你比我更清楚。你要是碰玛丽亚一下,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不信你试试看。好,现在我说完了。” 哈格尔激动得面色苍白,没敢动尼克拉斯。 这期间,汉斯·迪尔拉姆和那小学徒走来,站在门口。他们对清晨这场风波,大声叫嚷和恶语中伤迷惑不解。哈格尔觉得没真吵下去还算好。为此他强咽下这口气,旨在稳住自己,不使颤抖的声音流露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大声但平静地说:“好了,够了!下个礼拜你可以走了,我已经有人了。大家干活去,去吧!” 尼克拉斯只是点头,不再说。他小心翼翼地把一块锃亮的钢轴放进镟床里夹紧,试了试车刀,又转了下它,然后朝磨刀石那边走去。其他人低头也在干。整个上午车间里互相说话最多不超出十句。唯独汉斯在休息时找过领班,小声问他是不是真的要走。 “当然是真的。”尼克拉斯冷冷地说,转身离去。 中午,他没去用餐,在货仓堆放木屑的麻袋上睡了一觉。整个中午,舍姆贝克在纺织厂里传尼克拉斯被解雇的消息。泰丝托莉妮下午就从她的女友那儿听到了这个消息。 “你知道吗?尼克拉斯被老板辞了,马上要离开这儿了。” “是尼克拉斯吗?不会的!” “千真万确!刚才舍姆贝克到处还在说呢。真倒霉,不是吗?” “他确实倒霉。哈格尔这人也太激动了。他早想打我的主意。” “呸!我真想给他一口唾沫。千万别和一个有妇之夫掺和在一起,那是愚蠢之举。到头来谁也不会要你。” “这最起码的道理我懂。想结婚的话我恐怕都结过十次了。只要我愿意,早就和一个监工头结为夫妻了。” 她在耐心等着哈格尔,因为他使她更有安全感。但一旦特雷弗茨远走高飞的话,她也想要迪尔拉姆。在她眼里,迪尔拉姆待人和蔼,风度翩翩,给人有潇洒之感。她真没想到迪尔拉姆也是来自有钱的人家。她还可以从哈格尔那儿或者其他地方弄到钱。但她喜欢汉斯,他英俊潇洒,身强力壮,还是个童男子呢。她为尼克拉斯感到遗憾,并担心在他离开之前会出事。她是喜欢过他,觉得他人还是不错。但美中不足的是,他时常情绪反常,忧虑过多,一个劲地想要结婚,近日他还为她不专注于自己而醋意大发。 晚上,她在离哈格尔家不远的地方等着尼克拉斯。他吃好饭走了出来。姑娘走上前和他打招呼,挽起他的胳膊,缓缓地朝城外走去。 “他辞退你了吗?”还没等他开口,她就先提起这件事。 “怎么,你知道了?” “是的,我知道了。你有何打算?” “我想去埃斯林根。那儿早就有个位子等我去。如果那边找不到工作就到处漫游。” “怎么没想到我呢?” “早想到你了。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忍耐多久。我一直认为你应该和我一起走。” “行的话,那当然不错。” “为什么不行呢?” “嗨,你要晓得,让一个女子像浪游者那样跟着你到处跑,那是不明智的。” “不是那么回事。等我找到了工作以后……” “是呀,有了工作之后。哪一天动身?” “这个星期天。” “去了以后给我来信,说说你的情况。安顿之后情况不错的话,及早告诉我,到时再说。” “那你尽早来。” “你到那边以后还是先四处了解情况,看看工作好不好,再为我找份活儿,行吗?一切准备就绪,我就来陪你。现在我俩得有耐心。” “好吧,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小伙子还在想什么?耐心,耐心,再耐心!’——见鬼!还是你说的对。” 她好言相劝,终于成功地使他确信无疑了。她压根儿没想跟他走,可是眼下得给他点希望,不然他这几天日子难过。其实她心里明白,人走茶凉。到了埃斯林根或其他地方,用不多久他会把她忘得干干净净,另觅新欢。她有预感,觉得分别时尽可能多表示点热情和柔意,而不再计较她与他之间的是是非非。这样一来,他会感到满足的。 而只有在跟玛丽亚一块的时候,他才感到好受一些。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那种自信心顿时消失殆尽,又出现那可怕的猜疑,时时在困扰他。他突然想起当时的情景:当她听到他被辞退的消息时,脸上没有一点惊讶的表情,相反倒显得若无其事,根本就没问过他留还是不留。虽说他不会留下,但至少可以问一声的呀。他越发看清她将来的打算。 本来,他想今天写信发到埃斯林根,可是脑子里一片空白,脑袋瓜子沉甸甸的,感到疲惫乏力,几乎和衣入睡了,他很不情愿地再爬起来脱掉衣服上床。几天来,闷热的天气一直笼罩在狭窄的河谷上空,远处的雷声响彻整个山谷,天空时时被闪电划破,仿佛在抽动。没雨空气很闷,没一丝凉意。今晚这一夜尼克拉斯还是无法安静下来。 第二天清晨,尼克拉斯感到很疲倦,腹中空空,心里忧郁寡欢,再没有昨日那般的固执了。取而代之是一种微微的思乡情油然而生,并深深撞击他的心灵。浮现在眼前竟是熟悉的面孔:哈格尔,伙计们,学徒工,男工,女工,个个默默无声地走进工厂,晚上又匆匆走出工厂,连条狗都为有回家的权利而欣然,而他却不得不违背自己的心愿放弃自己心爱的活计,背井离乡,去别处寻找在这儿早已得到过的东西。 强者变得心肠温柔。他干活时一声不吭,全神贯注。对师傅甚至舍姆贝克彬彬有礼地道早安。当哈格尔从他身旁走过的时候,他几乎用哀求的目光看他,随时想说:哈格尔,对不起,可否收回成命?这是惟命是从的表现。偏偏哈格尔避开他的目光,好似厂里面根本不存在尼克拉斯这个人似的。只有迪尔拉姆搭理他,朝他摆个战斗性的手势,以此表明自己对师傅和舍姆贝克那样的人不屑一顾,对眼下的状况大为不满。可是,他这样做对尼克拉斯无济于事。 那天晚上特雷弗茨悲痛欲绝,情绪低落。去找泰丝托莉妮时,她也没有任何一点安慰的表示,尽管她柔情似蜜,好言相劝。谈到他要走,她完全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好像在说一件无法改变的既成事实;他讨厌昨天她说的安慰话,她的建议和打算,因为她尽管说了那些话,仍是言不由衷,而且会把她自己说的建议置之脑后。他昨晚本想留在那儿过夜,后来打消了这个念头,赶早回了家。 他心情沉重,漫无目的地在城里逛悠。看到小时候当孤儿寄宿在陌生人家的坐落在小城郊外的那座屋子,如今已易其主,这座房子使他突然想到了过去,想到了学校的生活,学徒的日子和美好的往事。然而这一切早已过去,给他的只是若有所失,使他感到往事如烟,一切皆为旧事。他点燃一支烟,脸上的神情淡淡的,一脚跨进带花园的酒店,抬头便看到几个熟悉的面孔。他们是纺织厂的工人,正朝他打招呼。 “你好吗?”有人迎面问道。 “你应该庆祝一下,这告别酒水钱应由你付,你说呢?” 尼克拉斯朗声大笑,走进由这伙人组成的圈子里。他答应请每个人喝两杯酒,以此想听到他们这样说他:瞧,这么好的人要走,多可惜呀!最好别走!他也装作想说:我自己要走,吹嘘已有一份好差事。这时,有人唱起歌,互碰酒杯,笑声和喧闹声夹在一起。尼克拉斯使自己沉浸在一片虚假的喜悦之中。其实,他厌恶这种喧闹,并对自己感到羞耻。但是,现在他情愿扮演一个讨人喜欢的大哥。于是走进里屋为那些伙伴购买一打雪茄烟。 回到酒店花园的时候,听到有人在说他的名字。那桌的人都有点醉了,说话时用手拍打桌子,放肆大笑。尼克拉斯发觉他们在说自己,于是便藏在大树后面,屏住气在偷听。他们放肆的狂笑看来是针对他的。尼克拉斯尽兴狂欢的心情突然消失,他感到十分难过,站在暗处在听他们说些什么。 “他是个傻瓜蛋。”有人悄悄在说。“也许哈格尔更蠢。乘机离开那个意大利女人,特雷弗茨也许蛮高兴呢。” “你对他不了解。”另一个人这样说。“他死缠住她,脑子不开窍,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等他来了我们试试他,给他来点小刺激。” “当心!尼克拉斯会不高兴的。” “算了吧!他不会发觉的。昨晚他和她出去散步,到家还没躺下,哈格尔就来了和她走了。她见谁爱谁。我只想知道今天她和谁在一起。” “不是吗!她和那个来实习的小伙子迪尔拉姆也打得火热。看来他会当上钳工的。” “或许他想赚钱!我不太了解那个小迪尔拉姆。你亲眼看见了吗?” “当然啰。一次在货仓里,另一次在楼梯上。他俩抱在一起亲吻,吓得我不敢看。他俩及时行乐。” 尼克拉斯听够了,胸中已燃起一股无名之火,真想冲上去臭骂他们一顿。可是,他忍住没动,悄悄地离去了。 汉斯·迪尔拉姆最近几天也是夜不能眠。爱的思念,厂里的烦恼,闷热的天气,一股脑儿都在困扰着他。清晨上班他常常迟到。 第二天,他匆匆喝完咖啡走下楼梯,没想到迎面撞见尼克拉斯·特雷弗茨。 “早上好!”汉斯说。“有什么事?” “今天在外面木材加工厂干活,你也去。” 汉斯感到纳闷,一则这种布置任务方式奇特,二则特雷弗茨第一次用“你”招呼。他见特雷弗茨一手拿锤子,一手提小工具箱。他从他手里接过工具箱,溯河而上一起往城里走,经过花园和草坪。清晨,空气中弥漫着水汽,可是人们还是感到热。山谷的上空似乎有一阵西风飘至,而峡谷的地面上却没有一丝风。 特雷弗茨脸色阴沉,看上去好像在酒店经历了一个不愉快的夜晚,十分疲惫和衰弱。过了一会儿,汉斯开始闲谈起来,可是尼克拉斯没有答腔。汉斯心里虽然不快,但不敢说些什么。 在去木材加工厂的途中有一个长满小赤杨树的小山坡,蜿蜒曲折的河水打它身边流过。尼克拉斯停住脚步,疾步奔过去,躺在草地上,并朝汉斯挥手示意说:你也来吧。汉斯兴高采烈跟上来,四脚朝天地并排躺着。他俩许久没说一句话。 迪尔拉姆睡着了。尼克拉斯弯下身,死死盯住汉斯的脸看。他喃喃自语,发出一声“唉”的叹息声。 终于,他大发雷霆地跳起来,朝汉斯的太阳穴踢了一脚。汉斯大吃一惊,且迷惑不解,跌跌撞撞地站起来。 “什么事?”汉斯不安地问。“我睡了好久了吗?” 和刚才一样,尼克拉斯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汉斯。他问道:“睡醒了吗?”汉斯害怕地点点头。 “注意!我身边有一把锤子,看见了吗?” “是的,看见了。” “知道吗,我为什么要带上它?” 汉斯两眼盯着他,害怕得说不出话来。一种恐惧的感觉悄然升起。他想逃跑,但是被尼克拉斯一把抓住。 “别跑!你听我说。今天我带来的这把锤子,原因是——或者这么说,锤子么……” 汉斯明白了,吓得拼命大叫。尼克拉斯摇摇头说: “不要叫喊。你想听我说吗?” “好——”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告诉你,我本想用锤子敲你的脑袋。——镇静些!听我说!——但是我没有这样做。我不能这么干。再说这么干也不光明正大,睡得死死的。但是现在你醒了,锤子就在我身边。我对你说:我们来斗一斗。你也很强壮。谁要是把谁摔倒了,谁就可以拿起锤子击某人的头。不是你,就是我。” 汉斯摇头表示反对。虽然没有了恐惧感,可是心里还有一种极其苦涩的悲哀和几乎难以承受的怜悯。 “您再等一下,”他轻声轻气地说。“我还有话要说呢。我们可以坐下来谈吗?” 尼克拉斯紧跟其后。凭他的直觉汉斯会说出某些他没听到过或想象不到的事情。 “是不是和玛丽亚有关的事情?”汉斯开门见山问道。特雷弗茨点点头。接着汉斯一五一十讲了他和玛丽亚之间的事。他不隐瞒,不推诿,也不袒护她。因为他认为,要紧的是不要把他和姑娘牵扯在一块。于是汉斯讲了尼克拉斯过生日的那天晚上以及他同玛丽亚最后一次约会的事情。 当汉斯沉默无语的时候,尼克拉斯握住他的手,说:“我知道您没说谎。现在让我们回厂里去吧,好吗?” “那不行。”汉斯说。“我回去,您别去。最好您现在就走,离开这儿。” “我会离开这儿的。可是,我要取我的劳工手册,还要老板开个证明呢。” “这些东西都由我来办理。您今晚来找我。我把一切材料都交给您。您先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好吗?” 尼克拉斯在思考,最后他说:“不,这不好。我也回工厂去,当面请求哈格尔放我今天走。您愿意为我办事,我谢谢您。不过我还是亲自去为好。” 他俩掉转头往工厂走去。走到厂里时大半个上午已过去。哈格尔见到他俩时大发雷霆。尼克拉斯把哈格尔拉到门口,说要跟他在分手时再心平气和地谈一次。当他们返回车间后,平静地分赴各自干活的地方干起活来。到了下午,尼克拉斯没出现在车间里。第二个星期,老板已经找到了一个新伙计。 (1909) 城市 张佩芬 译 “还会向前推进呢!”那位工程师叫喊,当第二辆载满了人、煤、生产工具和生活资料的列车从昨天刚刚铺就的铁轨上缓缓驶来的时候。草原1在金色阳光下闪烁着淡红色,远处高高的山岭则在地平线上显出一派阴霾的湛蓝。一只只野狗和惊恐万分的草原野牛站在近旁观看人们喧喧嚷嚷地在这片荒凉土地上干活,观看翠绿的大地一下子布满了煤屑、垃圾和纸片的斑斑点点。第一阵刨刀声尖锐地划过吓坏了的大地上空,第一批猎枪射击声雷鸣似的消逝在群山深处,第一架铁砧在迅速锤击下发出了清脆的响声。第一幢白铁皮屋子建成了,几天后又是一幢大屋子,接着又是一幢,每天都有新屋建成,不久之后又建起了石结构的房屋。野狗和野牛已经离得很远,这是一片已开垦而肥沃的土地,早在初春时节就飘逸出了绿色沃土的气息,庭院、马厩和工具棚高高突出在田野上,一条条街道纵横割裂了荒原。 火车站竣工了,举行了落成典礼,随后是政府大楼、银行,没过几个月,邻近出现了许多更年轻的城市。从世界各地拥来了工人、农民和城市居民,来了商人、律师、牧师和教员,一座学校诞生了,接着是三个宗教团体和两家报纸。在土地西部发现了石油资源,大大改善了这座年轻城市的生活。再过一年后,出现了小偷,拉皮条的,盗窃犯;出现了百货公司,一个反酒精组织,一个巴黎时装师,一座巴伐利亚啤酒馆。与邻近几个城市的竞赛更加快了进展的速度。从竞选演说到罢工斗争,从电影院到唯灵论者协会。这座城市已颇具规模,应有尽有。人们可在城里购到法国葡萄酒,挪威青鱼,意大利香肠,英国毛料,俄罗斯鱼子酱。无数第二流的歌唱家、舞蹈家和音乐家也纷纷以客座艺术家身份来到这个城市。 “城市”显然影射北美现代大都市。文化也缓慢地形成了。最初只是建立起一座城市,慢慢却开始变成了一个国度。这里的人们见面时有一种与其他城市不同的打招呼方式,更为轻松更为温柔。凡是参与了城市建设的男人们,全都享受到普遍的尊敬和爱戴,他们也总是焕发出淡淡的高贵色彩。新生一代长大成人了,城市在他们眼里显然是一片老迈的、几乎近于源出古代的故土了。那个时代,那个响起第一声锤击,发生第一起谋杀,开始第一场布道,出版第一张报纸的时代,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早就是历史了。 这座城市在附近几座城市中处于主导地位,后来便成为这一大片地区的首都。在平坦开阔的马路两边——正是过去用木板条和波形铁皮在煤灰堆和污水潭旁盖起第一批房屋的地方——如今矗立着一座座庄严肃穆的政府大厦、银行大楼、剧场和教堂,大学生们悠悠然来往于学校和图书馆之间,救护车平稳地驶向医院,一位议员的汽车被人们认了出来,纷纷向他问候。在二十幢用钢铁和坚石筑起的学校教学楼的大厅里,每年都为庆祝这座光荣城市的生日举行纪念大会,又有歌唱又有报告。昔日的大草原已被田地、工厂、村庄所遮没,又被二十条铁路所截断,远方的山峦被移近了,一条山区铁路为人们打开了通向山谷中心的道路。在那里,或者更远些在海边,富人们盖起了自己的夏季别墅。 城市诞生一百年后降临了一场地震,城市的一小部分坍塌了。人们奋力盖起新楼,石料换走了一切木料,一切小屋都扩大了,一切窄路都拓宽了。火车站是整个地区里最大的车站,交易所也是这一大片地区里规模最大的交易所,建筑师们和艺术家们用一座座公共建筑、公园、喷泉和纪念碑把城市修饰得比以往更显年轻了。在新的世纪里,这座城市为自己赢得了声誉,成为本地区最美丽最富庶的城市,值得人们游览参观。陌生城市里的政治家和建筑师,技术专家和市长们纷纷来到这里,为了向这座著名城市在建筑方面、输水管道方面、行政管理方面以及其他种种设施方面取得的成功汲取经验。也就在那个时期,人们开始修建新的议会大厦,那是一幢全世界最大最壮丽的建筑。随着时间的推移,财富的积累和对城市的自豪感的增加,人们对艺术的趣味也随着幸福感普遍增长,首先表现在对建筑艺术和雕塑艺术上,与此并行发生的情况便是:这座迅速繁荣的城市本身变成了一件活泼可爱讨人喜欢的艺术品,至于市内区域,一切大楼毫无例外都由珍贵的浅灰石料筑成,大楼外环绕着由公园设施之类构成的宽宽的绿色地带,这个环形区域的每一边都是纵横交错的街道和房屋,它们缓缓向外延伸着,一直扩展到空旷的田野。参观者最多也最受推崇的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博物馆,在这里的几百间大厅、庭院和厅堂内展览着这座城市从诞生直到最近的发展历史。一进门便是大得惊人的前院,展示着当年大草原的情景,精心栽培的草地上有动物,有最早期的破烂房屋、小巷和各种设施的精确模型。城市的青年一代饶有兴趣地从这厅转悠到那厅,观看着历史的进程,从帐篷和木板屋,从第一条高低不平的小径直到光彩夺目的大都市的马路。他们在教师们的带领和指导下学习着,懂得了发展和进步的庄严规律,如何从粗糙到精细,从动物到人类,从野蛮到有教养,从贫乏到富裕,从自然到文化。 一个世纪后,这座城市达到了自己光辉灿烂的顶峰,较下层社会与奢侈豪华处于对立状态,并迅速发展为一场流血的革命。动乱的人们大多来自距离城市几公里处的一家大石油工厂,他们纵火烧厂,城市的大部分工厂、农场和村庄纷纷响应,于是这些地方有的被焚毁,有的荒芜了。整个城市切切实实经历了某种形式的杀戮和暴行后,总算继续存留下来,并且又缓慢地在客观清醒的几十年里逐渐获得了恢复,却再也不能够像早年那么劲头十足地生活和建设了。正当这座城市倒霉时,大海那边有一片土地突然繁荣兴旺起来,从那片取之不尽的土地上不断向外供应谷物、钢铁、丝绸和其他宝贵产品,并始终乐于向外效劳。这片新土地强烈吸引着旧城市里一切休闲着的力量和人们的种种愿望,于是一夜之间那里便猛然诞生了一座城市,森林消失了,瀑布也受到了抑制。 美丽的老城市开始走下坡路。它不再是全世界的心脏和头脑,不再是许许多多国家的市场和交易所。它不得不满足于这种处境,以便自己能够继续存在下去,而不至于完全褪色消失在新世纪的喧闹中。久已养成了懒散习俗,一旦跟不上远方新世界前进的步伐,便不再有任何建树,不再有征服,也很少采取有贡献的措施。相反,在这片日益老化衰退的文化沃土上却孕育出了一种精神生活,日渐寂静的城市里诞生了一批学者、艺术家、画家和诗人。那些曾经在未开垦的荒地上修建起第一排房屋的人的后代,他们愉快地优游于自己平静的生活,于是绽开了精神享受和创造的迟暮花朵,他们描绘着长满苔藓的旧花园及其久经风霜、剥蚀了的雕像和深绿湖水那令人感伤的美景,他们用精致的诗句歌唱往昔英雄年代遥远的喧声,或者写下古老宫殿里厌倦奋斗的人们的静静梦幻。 于是全世界又一度响起了这座城市的盛名和光荣。这时候,外面的世界是战争和饱受惊吓的人民,他们必须做大量沉重的工作,而这里的人们却懂得在沉闷的偏僻状况中维持和平,让业已沉沦的时代的光彩再闪烁出微微的余辉:一行行静谧的街道上空交叉着鲜花盛开的树枝,一幢幢风雨侵蚀的正面大楼在寂寞无声的广场前引人深思,苔藓密布的水井台畔潺潺水流鸣响着轻轻的乐音。 若干世纪里,这座富于梦幻色彩的古老城市对于年轻的后代人还始终是一个值得崇敬的可爱地方,为许多诗人所歌颂,为许多敬爱者所寻访。然而,人们的生活总是不断受到另一片大陆的强烈吸引。这座城市里最古老的本地家庭的后裔已开始趋于死绝或者完全式微了。这座城市很早便已达到它最后一批精神花朵的顶峰,如今剩留下的仅仅是腐烂的胡编谎言。附近那一批环绕着它的小城市,多少年来早就销声匿迹,已变成一堆堆寂静的废墟,偶尔有些外国画家或者旅游者前去造访,也偶尔会有吉卜赛人逗留,或者被逃亡的罪犯们所盘踞。 在一次大地震后——尽管城市本身得以幸免,河流却挪动了流向,使一部分本已荒芜的田地变成了沼泽,而另一部分则完全干涸了。沿着一座座山峰走来,但见到处都是往昔年代大块石料和乡间别墅的断壁残垣,森林,古老的大森林开始渐渐向前延伸。一眼望去眼前尽是荒凉景象,这荒凉一寸又一寸地缓缓扩张着自己的绿色地盘,此处是一潭汪着潺潺绿水的泥沼,那里是一片碎石地面,顽强地生长着许多针叶树幼苗。 最后,这座城市里没有了一个当地市民,只还生存着一些流窜来的坏人,他们栖身在业已倾斜塌圮的古老宫殿里,在昔日的花园和街道上饲养着自己瘦瘠的山羊。渐渐地,就连这最后一批城市居民也因疾病和愚蠢而死绝了,整个地区最终都变成了传染热病的大沼泽,变成了死寂之地。 古老议会大厦的残余部分倒还继续高高而威严地耸立在那里,它曾经是自己时代的骄傲,曾经被各种语言所歌颂,也曾被附近许多国家人民编撰出无数神话,这些国家的城市也早已烟消云散,他们的文化随之湮没无闻。在一些给儿童看的鬼怪故事书和充满感伤情调的田园牧歌里还以怪诞方式展现了这些城市及其往昔的富丽堂皇,却歪曲和损坏了它们的名字和模样。某些遥远国度——现在正当繁荣时代——的学者,偶尔不畏艰险来到古迹废墟进行研究旅行,而那些遥远国家里的中学生们则如饥似渴地探讨着他们听到的种种神秘信息。那里必然有纯金的大门,墓碑上嵌满了宝石。那里的野蛮游牧部落必然是远古神话时代中了千年禁锢符咒而下落不明的部族人的残余后裔。 森林持续不断从山峦向外扩张,在平原、湖滨、河边深深扎根,生长和衰亡,森林逐渐侵占和覆盖了整片国土,湮没了古老街道上的断垣残壁、宫殿、庙宇和博物馆,狐狸、貂、狼必然成了荒野的居民。 在一片业已荡然无存的宫殿旧址上——那里即使在白天也找不到一块完整石料了——站着一棵年轻的松树,一年前它还属于不断扩张的森林最前面的信使和先驱,如今却也只能眼睁睁望着更年轻的新生者向前扩展了。 “还会向前推进呢!”一只啄木鸟在叫喊。它一边啄着树干,一边心满意足地望着生机勃勃的森林在大地上迈开美丽的绿色步伐。 (1910) 1 这里用的原文Pr?rie特指北美洲中部的草原。 埃米尔·科尔布 李平 译 有些人似乎生来就是一辈子不成器的料,他们就像人们在漫画中常能见到的那些可笑角色。这些人无论做什么都随心所欲,别看他们在生活中无忧无虑、漫无目标地随风飘来飘去,可他们缺少的正是常人所具备的一种本性,这些人听不见自己心灵的呼唤。 格尔拜森有一位青年人叫埃米尔·科尔布,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也许是出于某个偶然的(对这样的人,人们最好不要说到命运这两个字)缘故,这个不成器的小人物一辈子没有能够得到他所企求的荣誉和财富,恰恰相反,人生带给他的只是耻辱和贫困,尽管他原本并不比一般人更糟糕。 埃米尔·科尔布的父亲是一个修鞋匠。在人类本性中,在人类命运的抗争中,本性和命运是不可变更的。老科尔布天生是个没有大出息的人,他知道自己干不出什么大名堂来,生活也不会好到什么地方去,至少是没有什么希望,就连做个梦也是多余的。他似乎也只有靠想象方能对富足而美好的生活得到一些满足。 修鞋匠的妻子好不容易为他生了一个健康的男孩,于是,他把他在梦幻中的期求寄托在这个孩子的身上,也许他在梦中虚构的荣华在孩子身上能够成真。埃米尔·科尔布从小就已经体会到父亲对他的期望和憧憬,这份期求就像是一层暖意融融的空气包围着他,推动着他,他就像南瓜在施足的肥料中生长一样。还是在他刚进学校的孩提时代,他就决心要成为拯救他那个可怜家庭的救世主。祖祖辈辈挨不上边的幸福,以后无论如何他要享有。埃米尔·科尔布觉得自己有勇气、也有能力将来做一个威力无比的人,当市长,或成为一个百万富翁。想起这些,就像有一辆由四匹白马拉着的金色马车,来到家门前,他落落大方地坐进去,接受乡亲们恭敬的问候。 他很早就觉得在他的周围有一些傻乎乎的令人可笑的怪人,这些人宁可放弃理想,也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他们不去发挥自己的才能,去挣那些无处不派用处的实实在在的金钱。而他,凡同地球有关的各门自然学科,则表示出足够的热忱;相反,对历史、传说、唱歌、体育,以及其他类似的课目,则纯粹当作消遣了。 虽说这个年轻的追名逐利者特别重视语言艺术,可他却不懂得诗的韵味,他所关心的是如何表达实际的商业行为和利益。所有的商业和法律文件,从简单的账单或收据,到官方的文告和报纸的号召,他都特别欣赏。因为他欣喜地发现,这些才是真正的艺术作品,这才是令人发狂的诗,同街头巷尾平民百姓的语言大相径庭。在他看来,只有熟练掌握这些,才能摆脱无知,日后大有益处。他在学校的作文中,坚持不懈地竭力仿效这些文章,还写出了一些很不错的文章来,恐怕教务处的人也自叹弗如。 恰恰是对这种文章风格的爱好,使埃米尔·科尔布找到了唯一的精神寄托。老师当时给他们的班级出了一道有关春天的作文题,还让大家事先阅读了大量的这一类作品,这些十二岁的学生充分施展他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有些学生还竭力模仿当时流行诗人描写春天的诗句来点缀他们的作文。从对乌鸫叫唤的描述到对五朔节1的赞礼,无所不有。还有一个书看得特别多的学生甚至还使用了夜莺这个词,但所有这些动听的语句都打动不了埃米尔·科尔布,他认为这一切都是无聊、愚蠢的。此时,老师让依次轮到的酒店老板的儿子弗朗茨·雷姆皮斯走到教室前面来,朗读他的作文。当他刚读了第一句“毋庸置疑,春天永远是一个最美好的季节”时,科尔布便被深深地打动了。这是一个和他心灵相通的声音,他竖起耳朵,仔细地倾听着,不让一个字漏过去。弗朗茨的作文是模仿一家周刊上撰写的城乡报告的风格。这种风格,科尔布已经能够运用得比较自如了。 小学毕业的时候,科尔布对他的这位同学吐露出自己的心愿,从此刻起,这两个小男子汉有了互相理解、志同道合的感觉。 埃米尔开始做一件事,他建议成立一个公共储蓄银行。他生动地阐述了集资以及促使大家节俭的好处。弗朗茨·雷姆皮斯表示响应,并表示要把他的存款存入这家银行。雷姆皮斯确实很聪明,他坚持将钱留在自己的身边,直至他的朋友也有了现金存款为止。因为存款一笔也没有,所以这个计划破产了。银行的事埃米尔不提了,弗朗茨也没有怪罪他。反正科尔布又找到了其他途径。为了改变他穷困的状况,缩短同富有得多的老板的儿子的距离,同学们小小的礼物和书桌抽屉里的点心都是他瞄准的目标。他就这样一直延续到学校毕业为止;埃米尔·科尔布帮助弗朗茨通过了数学毕业考试,报酬是五十芬尼,他们以这种方式双双通过了考试。科尔布学习成绩不错,他的父亲曾经发誓,这个小伙子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学者的,如果让他继续求学的话。科尔布的父亲确实做了很多努力,他要给自己的孩子在生活中安排一个理想的位置,尽力使自己的希望变成光辉的未来。他四处求人,终于为他的儿子谋到了一个职务:在德赖斯兄弟开办的一家商号里当学徒。在老科尔布看来,这是孩子将来能够升迁的极其重要的一步,也是实现他那极其大胆的梦想的一个保证。 年轻的格尔拜森人想干商人这行当,他认为在德赖斯兄弟的商号里当一名学徒,前途并不光明。德赖斯兄弟俩的银行和商号是老行当,并享有盛誉。兄弟俩每年都要从这所学校的毕业班中挑选一至两名最好的学生到他们的商号里当学徒。因为学徒时间为三年,因此商号里的学徒通常为四至六人。商号对这些学徒只管饭,不发工资。三年期满后,这些学徒可以拿到一份学徒结业证书,这可以作为全国通用的就业证明。 这一年,埃米尔·科尔布是唯一的新学徒。对此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光荣,相反觉得他要为此付出很大的代价,因为作为新来者,他得为所有的年长的师兄们擦靴子,哪怕是只比他早进一年的师兄。无论是哪个师兄,只要有什么事怕做,或者想捉弄他,就大声叫唤埃米尔,他的名字就像勤杂工手中的铃,不时地响起,忙得这个年轻人很少有什么空余时间在地下室一角,在油桶后面,或者在阁楼上的空箱子旁,去憧憬那光辉的未来。在这种严酷的生活中,能稍稍得到一些补偿的,只是对美好未来的向往,还有那不赖的伙食。德赖斯兄弟只雇用了一名费用较高的见习生,他俩利用学徒为他们赚了不少钱,他们很会精打细算,但在伙食方面对下面的人并不苛刻。小科尔布每天三顿饭都能吃得饱饱的。尽管吃得不错,但他不久便学会诅咒伙食,这只属于学徒们的一种习惯,就像他早晨习惯于擦靴子,晚上习惯于吸偷来的烟一样。 自从上了班,就如同进了地狱,并且他从此还得同自己的好朋友分手,这的确使他很苦恼。弗朗茨·雷姆皮斯被他的父亲安排到外地当了一名学徒,有一天,雷姆皮斯来与他告别。弗朗茨安慰他说,他们俩可以不断地通信。但这对于一贫如洗的科尔布来说等于白说,因为他还不知道买邮票的钱在什么地方。 不久,雷姆皮斯果真从莱希施德滕寄来了一封信,他在信中炫耀,为了庆贺自己参加工作,在当地举办了一次宴请。这封信激起了科尔布认认真真地写一封长长的回信的欲望,他花了好几个夜晚起草这封信。信虽然写好了,却因没有邮票而无法寄出去。但他终于将回信寄出了。他这样评价第一次失足,第一次失足是为了珍贵的友谊,这似乎可以推去一半的责任。他得去邮局寄几封公函,因为时间比较急,大师兄将邮票直接交给他,让他贴在公函上寄出去。埃米尔利用这次机会,将一枚漂亮的新邮票贴在给弗朗茨的回信上,这信就放在他贴胸的口袋里,而有一封公函则没贴邮票就直接投进了邮筒。 做过这件对他来说特别危险又特别诱人的事,他就越过了一条界限。虽然以前他也像其他学徒一样,对主人的一些小玩意儿常常顺手牵羊,比如几只李子或一支香烟。每个人都若无其事地偷点甜食,他们往往做出敏捷的动作,作案者还自鸣得意,显示出自己和这商号及其货物的所属关系。而偷邮票则另当别论了,它是值钱的东西,性质要严重多了,还没有习惯和先例可以原谅。年轻人自从干了这个勾当以后,心一直在乱跳,好多天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担心他干的事会被揭穿。这件事对于放荡不羁的、在家里的时候就偷吃东西的科尔布来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真正的偷窃,是一次令人毛骨悚然的冒险事件。而有些人做出的事更加冒险,罪恶也更加深重。 埃米尔担心事情被揭穿,但日子一天天过去,太阳每天照常升起,商号里的业务也每天照常进行,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埃米尔·科尔布似乎不要承担什么责任了,悄悄地从别人的口袋里捞好处,作为一条摆脱困境的出路,也许是一条为他准备的通向幸福的道路,他好像发现了这个可能。因为他认为,要想通过工作获取报酬来享受生活,那可是一条弯路。他考虑的是目的而非手段,那些似乎可以不受惩罚而可以获取各种好处的经验必定大大地诱惑着他。 他抵御不住外界的诱惑,对于出身贫苦、处在他这种年龄的小男子汉来说,所需要的东西实在太多了,穷人家的孩子一直给这些东西以双倍的重视。埃米尔·科尔布开始打算捞取不义之财的时候,当他似乎不再有可能拥有镍币,更不用说银币的时候,他就贪婪地对准了许多过去几乎没有想到过的小东西。他有个师兄叫费尔贝,他有一把带着锯齿和用来划玻璃的小钢轮的小折刀,尽管他并不需要锯子,也不用划玻璃,但他还是想把这件精制的东西占为己有。星期天,如能戴上蓝色的或棕色的领带,这似乎也不坏,如今英俊的学徒们戴上这种颜色的领带成了一种时髦。当然,更令人气恼的是,他看到十四岁的工厂学徒下班后便去喝啤酒了,而一个比他们长一岁的学生意的学徒站在柜台前,虽然比他们高大许多,却长年累月进不了酒馆。而交女友的情况呢?人们不是看到有些尚未成年的编织工或织布工,已在星期天挽起女同事的胳膊闲逛了吗?而一个年轻的商人,在他的三至四年的学徒生涯中,在他有能力为一个漂亮的姑娘支付骑旋转木马的费用,或者能请她吃一只“8”字形烘饼之前,他必须等待。 小科尔布决心结束眼下的这种局面,他对带酸味的啤酒没有胃口,又没有吸引姑娘的眼睛和心,但即使在娱乐活动中,他也在努力追求并不熟习的目标,他并没有过高的奢望,只希望能像那些既有声望又有体面的同事一样生活就行。 但埃米尔一点也不蠢,他对自己偷窃行为的担心,并不亚于他当时第一次挑选职业。他提醒自己,哪怕是再高明的小偷,也有失手的可能,绝对不能发生他被捉住的事,宁可事前多花点时间准备,决不能为了过早地贪图享受而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因此,他考虑并研究的是拿那些对他而言拿取较方便、但又不能拿的钱,但最后,他觉得在头一年里必须耐心等待。因为他知道,假如学徒的第一年不犯错误,到了第二年主人就可能把所有的邮资交给他保管,按照常规,邮资一直是由末尾第二个小学徒保管的。为了在来年能够比较舒服地偷他的主人,他现在十分留神地为主人服务着。他似乎差点放弃了自己的决定,变得老实起来。因为哥哥德赖斯发现他做事卖力,对这个修鞋匠的儿子产生了好感,偶尔给他十个芬尼,或者答应给他赏钱。就这样,他身边有时也有一点钱。科尔布用老老实实挣来的钱买了一根褐蓝色相间的领带,就是他的同事中的英俊的小伙子们在星期天戴的那种。 年轻的先生戴上这根领带,是他踏进成人世界的第一步,他以此庆祝他的第一个节日。现在到了星期天,他有时也能和同伴们一起,迎着阳光,在大街小巷里漫无目标地闲逛,大声地和走过的同事们开开玩笑——这是一群刚刚离开五彩缤纷的童年,但还未被成人世界所接纳的、离乡背井的人。 自他进学校读书以来,他也应该好好地过一个欢乐的星期天了。他的朋友雷姆皮斯从莱希施德滕又给他来了一封信,看来他的日子要比埃米尔好过得多,正是他的这封信,促使科尔布买了这条漂亮的领带。 “亲爱的尊敬的朋友! 你在12月的回信已经收到。今天,我愉快地邀请你下个星期天(23日)前来这里参加一个小型娱乐活动。此地的商界青年协会在星期天举行一年一度的远足,很想邀请你参加。因为中午要与我的上司共进午餐,所以远足活动估计在午后开始。请你注意自己的仪表,看上去要像我的客人。活动当然也邀请姑娘们参加!如你答应的话,请回信,通信地址如往常一样:留局待领,黑丘利01137,盼回信,顺问 好! 你的商界青年协会会员弗朗茨·雷姆皮斯” 埃米尔·科尔布立即回了一封信: “亲爱的尊敬的朋友! 收到你昨日的来信后即提笔回复。十分感谢你的盛情邀请,我很乐意接受你的邀请。如能结识你的可尊敬的协会的先生们以及姑娘们,对我来说是莫大的荣幸,只怕自己高攀不上。对于你在莱希施德滕活跃的社交生活,由衷地表示祝贺!余话面谈。 向你致意! 你的忠实的朋友埃米尔·科尔布 又及,从公事角度来说,也请允许我对你的邀请表示特别的感谢,感谢你提供了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目前我这儿的现金较紧。 你的忠实的埃米尔·科尔布匆匆搁笔” 这个星期天到来了。这时已是六月底,连续好些天特别炎热,到处可见人们在割干草。埃米尔·科尔布全天放假,对赴约没有什么障碍,然而,他却没有钱买一张路程并不很远的去莱希施德滕的火车票,因此,他一大早就上了路。到约定的时间之前,他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想象即将到来的愉快、荣耀,还有美丽的姑娘们。路两旁,樱桃树上硕果累累,在适当的地方他享用了一些。就这样,他轻轻松松地准时到达莱希施德滕。从前,他从未到过这里,按照朋友雷姆皮斯信中的描述,它是一座与糟糕的、市侩气十足的格尔拜森决然相反的城市,在埃米尔的想象中,它是那样耀眼,那么富有生活乐趣。可眼前景况却有点叫人失望,这里大街小巷、广场、建筑物,还有水井都比自己家乡的来得小,来得简陋,就连那个他的朋友要在里面了解商业秘密的约翰·罗勒的商号也比不上德赖斯兄弟在格尔拜森开设的商号来得有气派。这使埃米尔·科尔布本来满怀期望和愉快的心情有点沮丧,但这种批评的感觉又增强了他的勇气和希望,与这座城市里善于交际的青年人相比,他也许并不逊色多少。 初来乍到者围着约翰·罗勒商号转了几圈,有时小心地吹吹口哨,那调子是一首歌的开头旋律,它是过去雷姆皮斯和他之间联络的信号。过了些时候,一个矫揉造作的身影出现在阁楼的窗户旁,并向他示意。他打了个手势让朋友到市中心广场等他,而不是在商号前。 过了一会儿,弗朗茨来了。埃米尔本想对此地第一印象批评一番,只见他的老同学穿着一套新西装,衬衫的领子笔挺,很高,甚至还是硬袖口,批评的念头一下子打消了。 “你好!”年轻的雷姆皮斯高兴地叫着,“现在可以出发了,你有烟吗?”他见埃米尔没有香烟,便抽出几支塞进埃米尔的上衣口袋。 “很好,你是我的客人。今天差点没有吵起来,那老头子厉害透了。现在我们可以出发了。” 埃米尔喜欢他这爽快的性格,他也就用不着隐瞒自己的失望了。他是应邀前来参加集体远足的,他在等待郊游的小旗,也许甚至还有那音乐声。 “好吧,但你们协会年轻的成员呢?”他怀疑地问道。 “他们大概来了。我们自然不能在主人的窗子下面出发!让他们知道总不是一件开心的事。我们在城外碰头。” 一会儿,他们来到一个小丛林旁,一家年久失修的小酒馆附近。进门之前,弗朗茨还四下里打量了一下,看看是否有人在注意他。酒馆里有六七个学徒在迎接他们。这几个人面前都放着高高的啤酒杯,吸着烟。雷姆皮斯将他的同乡介绍给他的伙伴们,埃米尔受到热烈的欢迎。 “他们都是协会里的人?”他问道。 “是的,”雷姆皮斯答道,“这个协会是我们创立的,目的是促进我们这个层次的年轻人的兴趣,首先是加强我们之间的社交活动。如您同意的话,科尔布先生,我们现在就动身。” 埃米尔不好意思地悄悄向他的朋友打听,应邀的姑娘们在什么地方。他得知,他们似乎也希望在树林中同姑娘们见面。 年轻人在灿烂的阳光下兴致勃勃地开始了徒步远足。一路上,弗朗茨热情赞美自己的家乡,这引起埃米尔的注意,他在信中从来不是这样认为的。 “是的,我们的格尔拜森!”朋友称赞地说,“我在信中写的,不是我的真实感受,我们的家乡和此地是两样的!难道我们那儿就没有漂亮的姑娘!” 对此,埃米尔·科尔布有点出于偏心地表示赞同。他坦率地说,同格尔拜森比起来,莱希施德滕稍稍大一些,稍稍漂亮一些。一些到过格尔拜森的年轻人也都有同感,不一会,每个人都开始赞美他们的城市,生活是那样的无忧无虑,而绝不像在这里,人们就像是被困在笼子里似的。旁边几个在莱希施德滕土生土长的年轻人也认为他们说得有道理,便跟着一起咒骂起自己的家乡来。这些年轻人的童年都是苦难的,漫无目的地热爱自由。他们抽他们的烟,扶一扶立领,装出富有男子气和野性的模样。埃米尔·科尔布很快适应了这种气氛,因为在他出来之前已经听说过这种气氛,并且也做过一点点练习,他成了大家的好朋友。 半个小时后,有四位尚未成年的姑娘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她们穿着浅色的、只有星期天才会穿的漂亮衣裙。这里的住家很少,她们就住在附近。她们缺少管教。有些姑娘还是在读书的时候,就已经和男同学或男学徒建立起了亲切的关系。这四位姑娘被分别介绍给埃米尔·科尔布,她们是贝尔塔、路易丝、埃玛和阿格纳丝。这四位姑娘中,有两位已经有了自己的意中人,并立即与自己的追求者形影不离了,因此,只有两位姑娘对小伙子们格外热情。不过,自姑娘们出现之后,原先肆无忌惮、高谈阔论的小伙子们一下子变得斯文起来,一个个显出既尴尬又含情脉脉的样子。弗朗茨和埃米尔也都被姑娘们吸引住了。这些年轻人,其实还都是一些孩子,属于那些最容易模仿成年人举止的人,他们想摆出一副对姑娘们并不感兴趣的样子,或者若无其事地与同伴们闲聊和开玩笑,但看起来他们做不到,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些姑娘是瞒着父母,冒着名誉受损的危险前来参加活动的。因此每一位年轻的商人,都试图想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人。姑娘们的举止要理智得多,而且相当敏感。虽说她们已经失去了孩子们所特有的天真无邪,但要说到爱情,那还是太早了点。姑娘们大都比较胆小,她们正处在妩媚的、多愁善感的、不再梦幻的年龄段。 埃米尔作为外来人受到了姑娘们的特别注意,埃玛小姐马上缠着他,问他的家庭出身以及生活状况。埃米尔较好地经受住了考验,因为他只需要回答问题。不一会,姑娘就对这位新来的客人有了大致的了解,当然,这个年轻人在回答有关自己和他的生活的问题时,那措辞很富有诗意。因为如果埃玛小姐问起他的父亲是做什么的,修鞋匠这个词对他来说实在太生硬,他就换一个说法,说他的爸爸开了一家鞋铺。姑娘马上就会联想到一个五彩缤纷的橱窗,里面满是各类黑色的和彩色的鞋子,这是一个多么有魅力的富裕家庭啊。她接下来的问题基本上都以此是事实为前提,并不得不让修鞋匠的儿子不知不觉地越来越美化实际情况。一问一答几个来回之后,出现了一个令人愉快的传奇,根据这个传奇,埃米尔成了一个有着严格家教的、富有的双亲极为宠爱的孩子,他的爱好和天赋早在求学时期,就引导到做生意上。他作为实习生——这个名词使埃玛感到满意——正在一家历史悠久的大型商号里学习从商的知识。今天因为天气好,他是特地前来拜访他的老同学弗朗茨的。至于未来,埃米尔更是没有风险地吹得天花乱坠了,对现实和现状尽量回避,对未来和设想大加展望,他越吹越来劲,这可真叫埃玛小姐心花怒放。而她根本不说她的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而只是介绍了她是个体贴的女儿,她的母亲是个寡妇,家里虽有点钱,但是母亲比较专横,她受了不少苦,但她比较坚强,也懂得忍耐。 这位姑娘,无论是她的品行还是她的外表,都给科尔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许或者估计他还会爱上另一个姑娘,只要她外表不难看。可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和一位姑娘交往,而这姑娘又对他表示出这样的兴趣。他庄重地倾听着埃玛的叙述,并努力不忘记献殷勤。有一点对他来说不是秘密,他的出现以及在埃玛身上取得的成绩给他带来的威望,尤其使弗朗茨佩服。 因为姑娘们的原因,大伙不敢进饭店聚餐,于是就派了两个小伙子去邻近的农村的小店里采购食品,他们带回来面包、奶酪、啤酒和杯子,然后大家快快活活地围坐在草地上吃喝起来。埃米尔整整走了一天,连中饭都没有吃,此时早已饥肠辘辘。他挑好吃的东西大嚼特嚼起来,在这一群人中他是最开心的一个。然而,他必须体会到,并不是所有的美味佳肴都能使人感到愉快;他那吃东西时发出的咂咂声,使人觉得他毕竟还是一个孩子。三四杯啤酒下肚后,他感到自己不行了,必须在朋友的护送下作为一个晚回的人回莱希施德滕了。 傍晚时分,他悲哀地向弗朗茨告别,并请他代向伙伴们以及不再看见的亲爱的姑娘们转达自己的问好。弗朗茨·雷姆皮斯慷慨地替他买了一张火车票。旅途中他透过窗子看到外面夜色降临,景色越来越模糊。他预感到回去等待他的除了工作就是贫困,这不能不叫他失望。 四天后他给朋友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朋友! 一想起上个星期天,我便忍不住要向你再说一声谢谢!非常遗憾,在那次远足途中发生了那种事。我十分希望,它不至于搅乱大伙在那个美好节日的兴致。如果你想成全我这一件好事的话,麻烦你替我向埃玛小姐问好,并请原谅我在星期天的鲁莽,同时,我很迫切地想知道你对埃玛小姐的看法。对你,我不能隐瞒,她已经满口答应我,我也许不会反对以后慎重地向她求婚。 请你严守秘密,向你致以最衷心的问候! 永远忠实于你的埃米尔·科尔布” 对于埃米尔的请求,弗朗茨在回信中并没有正面回答,不过他告诉他,他对大家的问候已经转达了,协会的同伴们也都很乐意在不久的将来能与埃米尔再次见面。夏天过去了,几个月之后,这对老朋友又见了一次面,会面的地点是在瓦尔岑巴赫村,这个乡村位于莱希施德滕和格尔拜森之间。这次是埃米尔主动约他的老同学的。然而,这一次会面互相并不投机,因为埃米尔一心只想多知道一点埃玛的情况,而弗朗茨却一再回避有关埃玛的话题。因为自打那个星期天以后,他也盯上了这个姑娘,并试图在她那里将他的朋友比下去。他的手法是极不漂亮的,他首先揭穿埃米尔是在吹牛,还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的低微的家庭出身。由于弗朗茨是兔唇,再加上背后出卖自己的朋友,这引起埃玛的反感,便冷淡地拒绝了他。而埃米尔对此却一无所知。现在这对老朋友坐在一起,各想各的,彼此并不坦诚相见,互相感到失望。到了傍晚两人分手时,只有一点是一致的,大家都觉得,没有必要在不久的将来再重复一次这样的会面了。 由于埃米尔在工作中尽心尽责,因此深得德赖斯兄弟的信任。秋天,老学徒晋升了,新的学徒又进来,店主将邮票和购买邮票的现金交给了他。一张斜面办公桌归他使用,账册和钱箱也都一起交给了他。这钱箱是由涂着绿漆的铁丝网编织成的扁形的箱子,上面放着整张的邮票,下面则放着现金。 他长久的期望和计划的目标实现了,不过初始阶段,他的确认真地掌管着钱箱里的塔勒,好几个月了,他多么想把这钱当作自己的财源,但他未捞一个子儿,部分原因是他害怕,他很精明,知道在刚开始的阶段里,他的品行肯定会受到严密的关注。更重要的原因是一种庄严感和满足感,是这些感觉让他规规矩矩,让他不干坏事。作为一名现金管理人员,埃米尔在账房里拥有一张斜面办公桌,觉得自己进入了受人尊敬的行列。他虔诚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带着几分同情心,瞧不起刚踏进门来的新学徒。这份善良和同情心在他的身上占据着主导地位,如果这种情绪能够让一个能力平庸的角色不干坏事,那么它也能让这个小伙子回忆起他那不光彩的前科,并促使他重蹈覆辙。 事情开始在星期一,年轻的商人们要干坏事都选在星期一。这一天,人们刚度过星期天短暂的休息和娱乐活动之后,服务、服从、工作的尘埃再次降下,长达数天,这一天对于努力的能干的年轻人来说都是一次考验,尤其是那些头头脑脑,星期日花天酒地,把一个星期的好心情预先都消耗殆尽的时候。 这是十一月份开始的头一个星期一。两个年长的学徒和见习生前一天在一起观看了一个巡回演出剧团的演出。由于他们平时极少在一起看戏,因此便悄悄地凑在一块交头接耳,交流体会。那个见习生是一个花花公子,他家住在首都,他在斜面桌旁,打着手势,模仿着剧中小丑的怪相,让人们重新回忆起昨日的欢乐。星期天下雨,埃米尔留在房间里,他便羡慕地走过去听他们在一起交流观感。年轻的主管一大早就因为星期一心情不佳而叽里咕噜地说他了。他只得一个人孤单单地、无所事事地坐在斜面办公桌旁,而其他人脑子里都在想着剧院,毫无疑问还同情着他。 就在此时,市中心广场上突然响起了短促的喇叭声,这响亮的喇叭声重复了三次。这是一个信号。这几天来,这座城市都已经熟悉了这个信号,它意味着马上就会有一位先生要在广场上宣布什么了,此人一步跨到议会大厦的台阶上,声音就像放连珠炮:“诸位!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晚上是著名的埃尔菲拉剧团在这里的最后一场演出,不再延长!今晚上演的剧目是名剧《冯·菲尔斯海姆伯爵或父亲的咒语和兄弟的谋杀》。这是最后的一场盛装演出,敬请各位男女老少前来观看。吹喇叭!吹喇叭!演出结束后,还要进行抽签活动,馈赠贵重礼物!每位持有第一排和第二排座位票子的人免费获得一张阄。吹喇叭!吹喇叭!这是著名剧团的最后一场演出!为满足各位艺术爱好者的愿望,最后一场演出!今晚七时半开始售票!” 在这百般无聊而令人沮丧的星期一早晨,这个颇有吸引力的声音刺痛了这位学徒的心。见习生的神情,同事们的窃窃私语,意味着荣光和享受的五彩缤纷的演出,在他的心中汇成一股强烈的欲望,必须观看这最后一场演出,他要享受一次。欲望即刻变成了决心,因为办法就在他的手中。 这天,埃米尔·科尔布第一次在他保管的小小的现金收支账册上写上了错误的数字,并将几枚十芬尼的镍币塞进了自己的腰包,尽管这要比几个月前偷用一枚邮票的情节来得严重得多,但这一次他的心里很平静。他很久以来就想动手了,他早已是深思熟虑的了。他不怕被人察觉,是的,他感受到了一点成功的喜悦。当他傍晚向店主告别的时候,这时的他已经豁出去了,钱就在他的口袋里。此时的他,就像常常这样干的老手,那个笨蛋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现。 演出使他心满意足。他听说,在大城市里,还有更加富丽堂皇的大剧院,而且有人每天晚上都进剧院看戏,坐的是头等位子,他多么想自己也能如此。 从这时候起,德赖斯商号的邮资款开始出现了一个漏洞,通过这个洞,钱就像一条小溪源源不断地流了出去,而学徒科尔布因此过上了好日子。剧团的确迁移到别的城市去了,眼下又没有别的剧团前来演出。不久后亨施德特举办教堂落成纪念庆典活动,不久在沼泽地安置了旋转木马。除了车钱、啤酒或糕点费用之外,还要有一件新的衬衫领,或者一条领带,这当然是不可缺少的。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现在渐渐地讲究起来。他考虑的是,下个星期天该到哪里去娱乐娱乐。他不久便学会了在娱乐的时候为所欲为,他得意地做着那些他过去认为是罪过和愚蠢的事。他一边喝啤酒,一边给莱希施德滕年轻的先生们写风景明信片,他在过去啃干面包的地方,询问有没有香肠和奶酪,还神气活现地召唤饭店伙计送芥末和火柴,并在抽香烟时学着将烟从鼻孔里喷出去。 总的来说,他手头如此大方,但还是小心的,不允许像开玩笑似的一直发生。开始几次月底前检查他的账时,他提心吊胆,但情况一切正常,没有人来制止刚开始发生的恶劣行径。这样一来,科尔布就像每一个惯偷一样,尽管开始非常小心谨慎,但到后来就变得有恃无恐起来。 有一天,他在账册上记下了七封信的邮票钱,主人批评他记错了,是四封而不是七封。可他还狂妄地坚持己见,说什么应该是七封信的邮票钱。这个时候,德赖斯先生显得很平静,埃米尔若无其事地办他的事去了。到了傍晚,主人坐在这个无赖的账册前边——这个无赖不在场,开始仔细地从头到尾地查看他的账册。这倒并不是因为他发觉最近一个时期邮资的耗费增多了,而是这天市郊有位饭店老板告诉他,最近一个时期,小科尔布星期天常到他的饭店,喝啤酒的支出看起来要大于这位年轻人的父亲能够给他的钱。现在主人要花点力气对这桩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从这个年轻出纳员的本质上和行动上查一查某些变化的原因。 哥哥德赖斯正在旅途中,所以弟弟对这桩事一点也不露声色,一切仍听其自然,他只是每天静观出纳员是怎样贪污的,并一笔笔记录下来。他看到,他对这个年轻人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个小伙子长期以来欺骗了他,并偷窃主人的财产,他非常生气,其巧妙的手法,更是令他吃惊。 哥哥回来了。第二天早上,兄弟俩在私人账房间里召见了这个罪人。这时争取到的自信一下子崩溃了;埃米尔·科尔布看到两位店主脸色严峻,其中一位手中正拿着他的账册。此刻,他的脸上一下子冒出了冷汗,呼吸仿佛也停止了。 埃米尔糟糕的日子从此开始。主人们透过这个看起来不怀恶意的年轻人的外表,看到了他不干净的灵魂,就好似一个城市的中心广场,表面上干净整洁,而它的地底下的下水道流淌的是污水,爬满了蛆,臭气熏天。最坏的事也是他曾经最怕的事,就是事情败露,但事实上,事情要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糟。在人们的眼中,一个清白、诚实的他沉没了,不见了,一个工作勤奋而听话的他也消失了。他两年的努力,只剩下他违法的耻辱了。 眼下的埃米尔·科尔布,只是一个小无赖、小偷、一个被报纸称之为社会牺牲品的人。 德赖斯兄弟俩雇用众多的学徒,但他们并不是为了培养年轻人,他们不会以培养年轻人的态度来观察这些学徒,他们所需要的只是一般工人,这些人的生活费用低廉,而这些学徒还得为每年从事的并不轻松的工作而感谢他们。他们不可能意识到,这个道德上堕落的年轻人,此时正站在一个转折点上,如果没有一个好人从中帮他一把的话,他就要走向黑暗了。在他们看来,帮助一个小偷,这无疑是犯罪和愚蠢。他们曾为这个来自穷苦人家的无赖敞开过欢迎的大门,并对他表示过无比的信任,可这个人却欺骗了他们——对他们来说,这不过是小事一桩,德赖斯先生们甚至达成一致意见,不将这个可怜的小伙子送交警察局,而只是训斥一通,并将他解雇了事,最后还关照他回去后自己向父亲交待清楚,为什么他们这家像样的商号不再需要他了。 德赖斯兄弟在当地颇受人尊敬。他们以自己的方式表示了善意,他们只习惯于在所有发生的“事件”中充当一个观察者,他们用普通老百姓的行为准则衡量这事件。在他们的眼里,埃米尔·科尔布不是一个危险的、堕落的人,而是一件根据准则没有严厉处置的事件,因而感到遗憾。 第二天,兄弟俩又亲自来到埃米尔父亲那儿,他们感到有责任当面向他的父亲说明情况,并帮他出一些点子。可他的父亲对这个不幸却一无所知,他的儿子昨天根本没有回家。他逃走了,在郊外过的夜。当他的主人在他的父亲那儿寻找他的时候,他正又冷又饿地呆在森林边上的山谷里。他变得格外倔强——这个较弱的青年人平时并不是这样——他不甘心自己就此灭亡。 他想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出逃,从此销声匿迹,将眼睛闭起来,因为他觉得丢尽脸面,像一个恶毒的鬼魂。过了一阵子,他觉得自己必须回家,不管怎么样,他还得继续活下去。一想到这,他生活下去的决心反而更加坚强起来。他曾经想过,一把火烧掉德赖斯兄弟的房子,而此刻这一复仇的兴趣也消失了。埃米尔觉得,他通向幸福的路越来越难走,他得出这个结论,在他的面前,所有的光明坦途都不复存在,他得用出双倍的力气,去走一条魔鬼的道路,他将要按照自己的方式走自己的路,去迎接命运的挑战。这个昨日胆战心惊的小逃亡者在熬过了一个冰冷的夜晚之后,背着小恶棍的名声回到了家,作好了受人侮辱的准备,也作好了和这个世界上可恶的法律作斗争的准备。 对于他的父亲来说,应该严厉地劝诫他,让他回心转意,让他能渐渐地重新振作起来,却又不能摧毁他衰弱的意志。这个要求比修鞋匠科尔布能够做到的可要高得多了,这个人与他的儿子一样,很少了解因果关系的原则,他不是总结儿子之所以走上歧途是他失败的教育所造成的结果,不是开始尝试转变自己的孩子。科尔布先生以为自己这一方面无可非议,好像他有理由从儿子身上应当得到的只是好消息。当然,老科尔布从来没有偷窃过,然而在他的家庭里,也从来没有过一种精神,一种可以在孩子的心灵深处唤起良知的精神,一种可以用来抵抗堕落的精神。 这个愤怒而伤心的男人活像一个地狱的看守人,对着归家的罪人吼叫着,怒骂着,他没有理由地述说着他家的好名声,述说着他人穷志不穷——而这是他平日里数百次地诅咒过的,眼下,他将生活中的所有不幸、所有负担、所有失望,都一古脑儿地归咎到这个未成年的儿子身上,就是他丢尽了他家的脸,给他的名声抹了黑。此时,他心惊胆颤,完全不知所措,他的所有表白并不是出自他的内心,而是与德赖斯兄弟一样,根据老百姓的行为准则,想把这桩事件解决掉,只是他比他们要伤心点。 埃米尔低着头,一语不发,他感到痛苦。他看不起已骂不动的父亲。什么人穷志不穷啦,家庭的名声被玷污啦,弄不好会进监狱啦,他只当作是耳边风。假如他在这个世界上还能有第二个安身之地的话,他早就远走高飞了。此时的他满肚子都是绝望和恐惧的苦水,所以其他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无所谓。相反,他却比较理解自己的母亲,母亲正坐在后面的桌子边,流着泪,但他没法安慰她,他做的事太让她伤心了。他期待着母亲很快能同情他。 科尔布家确实没有能力让一个即将成人的儿子在家吃闲饭了。 科尔布师傅从第一次惊吓中渐渐振作起来,尽管如此,他仍然竭力试图给这个捣蛋鬼再创造一次机会。但是,被德赖斯兄弟除名的学徒在格尔拜森不可能有立足之处。木工师傅基德勒不止一次地登报想招收一名可免费供应膳食的学徒,基德勒决定接收埃米尔。 一个星期白白地过去了,父亲只得说:“好啦,如果没有其他办法,你就进工厂做工吧!”父亲做好了他反对的准备,但埃米尔却说:“看来只能这样做了,但是我不能让本地人看到我进工厂。” 于是,科尔布先生带着他的儿子到了莱希施德滕。他首先拜访了工场主埃勒,这个工场生产冷杉木木塞,但人家不肯接纳。他接着又去拜访了马尔克穆勒先生,又一次被人拒绝。最后他们到一家机器针织厂,出乎意料,他在这家工厂的头头中找到了一个老熟人,交谈了没有几句话,他就同意试用这个年轻人。 老科尔布很高兴。一周后,儿子离开家,开始了他在莱希施德滕针织厂当工人的生活。儿子也很高兴,因为他离开了父母的视线。他向他们告别,好像只是短暂的分别,可他心中早已暗暗拿定主意,从此再也不回这个家了。 尽管他对自己的前途并不抱什么希望,但他能够踏进这家工厂的大门,的确也是不那么容易的事。对于看不起下等人的人来说,在工厂做工只是个苦差使,如果他要脱去好衣服,还被人瞧不起的话。 埃米尔相信自己能在老朋友雷姆皮斯那里找到安慰。他没有胆量去老朋友就业的那家商号找他,可巧在第二天晚上,他在一条巷子里碰到了弗朗茨。他马上高兴地走上前去打招呼。 “你好,弗朗茨,见到你真高兴!想不到吧,我现在又到莱希施德滕了!” 但朋友并没有露出开心的样子,“我已经知道了,”他冷冷地说,“有人写信告诉我了。” 他们沿着这条小巷往前走,埃米尔力图使自己的语调轻松些,但他的朋友似乎对他并不感兴趣,这使他沮丧。他试探性地与朋友商量,能不能在星期天举行一次聚会,可是,弗朗茨·雷姆皮斯对这一切都显得冷淡和谨慎,他好像很忙,正好有一个同伴等着他去办一件重要的事情,于是便突然走掉了,夜色中,只剩下埃米尔孤零零的一个人,他既悲伤,又气愤,向自己可怜的睡觉的地方走去。他要给这位朋友写一封令人动情的信,责备他不该这样不友好,以此找到安慰。 可弗朗茨比他抢先了一步。第二天下班后,这个小工人刚回到住地,就收到了一封信,他惴惴不安地打开信,提心吊胆地念了起来: “尊敬的埃米尔! 关于昨天见面的事,我想向你建议,今后结束我们之间曾经令人愉快的关系。我并不想伤害你,但是我要指出,任何人都希望同具有同等社会地位的人交往。正鉴于此,请允许我提出,我们之间今后最好用‘您’来相互称呼。 祝好,您从前的 弗朗茨·雷姆皮斯” 从此时起,小科尔布的境遇每况愈下,现在是进行彻底的回顾和思索的时候了,他还有没有别的路可走,他还能不能发生变化。过了一阵子,他索性什么也不去想它了,这个年轻人在他的命运的狭窄的死胡同里闭着眼睛继续瞎闯下去。 其实在工厂干活并不像人们讲的那么可怕。刚开始时他只是做些辅助工作,打开箱子,再把箱子钉结实,将装着羊毛的筐子运到车间里,清理通往仓库和修理工场的过道。过了没有多少时间,他就被调到针织机前试工。由于他比较机灵,不久便能独挡一面,单独操作机器,干起了计件活。这样一来,每个星期能挣多少钱,就完全取决于他自己的努力和意愿了。这很叫他高兴,他享受着自由,觉着非常惬意。下班之后以及星期天,他就和工厂里的野小子们一起外出闲逛。这里既没有处处监视学徒的店主,也没有旧式商行里管头管脚的行规,更没有父母亲和等级意识。挣钞票、花钞票,这是生活的意义所在。要想享乐,除了得有啤酒、跳舞和雪茄之外,首先要有一种无拘无束的感觉,到了星期天,人们可以当面嘲笑那些穿着黑衣服的商人和市侩,而决不会有人来禁止他们干什么,或命令他们干什么。 埃米尔·科尔布既然没有可能从他的低微的出身爬上较高的阶层,他就要向较高阶层的人进行报复。他首选的目标,就是亲爱的上帝。他要让上帝感到被他瞧不起。他既不去传教,也不去听传教士们布道。在马路上遇到教士,以往他总要向他们表示问候,可现在,他得意洋洋地将香烟的烟朝他们的脸上吹去。晚上,他站在雷姆皮斯那扇亮着灯的窗户前,嘲笑雷姆皮斯在辛苦地上晚班。有时候,他也会来到小店,摸出裤袋里的钱,买一根可口的香肠,这都是很美好的事。 最美好的无疑是姑娘了。最初,埃米尔与女工们上班的车间保持相当远的距离。有一天午间休息时,他看见从分拣女工的车间里走出一个年轻姑娘的熟悉身影,他一眼认出了她。他跑过去,并叫道: “埃玛小姐!您还认得我吗?” 就在这一刻,他想起了去年认识姑娘时的情景。可他现在的情况与他当时向姑娘吹嘘的,简直是天壤之别啊! 她好像也回忆起了那次谈话,因为她向他打招呼时态度相当冷淡,“您是……噢,您在这儿干什么?” 他又耍起了花招,热情地献起了殷勤,“当然是为了您才到这儿的!” 埃玛小姐已经不如青年协会那个星期天郊游时显得那么鲜亮了。不过,生活使她变得成熟而大胆。经过一个短暂的考验阶段之后,她决定抓住这个年轻的追求者。现在每到星期天,他就骄傲而放肆地和美人在一起逍遥,让他的年轻的朋友们在舞场和郊外游览地看见他们俩的身影。 有足够的钱、不受讨厌的管束、随心所欲地玩乐,这对科尔布来说,是长期以来梦寐以求的愿望,这个愿望现在已经实现了。尽管他正处在爱情的春天,可是,他的心情并不是很好。他缺少的是非法占有别人财产的乐趣和内疚的刺激。可现在在他生活中很难找到偷窃的机会。对一个人来说,要想改掉自己的恶习是十分困难的,尤其像偷窃这样的积习更是难改。另外,这个年轻人对那些有钱人和有地位的人特别憎恨,他是被赶出这个行列的。带着憎恨,他想略施小计对这些人进行报复。星期六晚上口袋里装着自己挣来的塔勒走出工厂,他觉得轻松愉快。但是,悄悄地将其他钱占为己有,店主可能随意拿一个蠢小子开刀,则更加滑稽好笑。 因此,埃米尔·科尔布交了好运,可在他的内心却越来越贪婪地盘算着弄外快的可能。近一个时期以来,他有时缺钱用,尽管他作了努力。他正在酝酿一个新的偷窃计划。在这当中他表现出来的能量在他干的正经事当中从未有过。他耐心地寻找采取较大行动的机会和地点。因为有过在家乡的那次不成功的教训,这一次他给自己就业的工厂予以关照,而寻找一个人们不大想得到的目标。这时候,雷姆皮斯当学徒的那个商店进入了他的视线,这个商店在这座小城里是最大的商号。 位于莱希施德滕的约翰·罗勒的商号有点像格尔拜森的德赖斯兄弟的商号。除了殖民地出产的农副产品和其他农产品外,从信笺、封蜡,到衣料和铁炉,所有的日用品应有尽有,隔壁是一家小银行。对这家商店,埃米尔·科尔布很熟悉,他曾去过多次。里面的货箱、货柜的位置,还有银箱的安放地点和情况,他都大致了解。对于这家商号的其他设施,通过他朋友过去的介绍也略知一二。对于那些他想知道又不大了解的情况,他去了几次,也打听到了。比如,晚上七点还差一点的时分他走进店堂,对店里的仆役或小学徒说:“你们马上就下班了!”然后说,“到八点半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接着又说,“哦,看来你们马上就可以下班了,关门打烊不是你们的事。”后来,他了解到,通常是店主的代理人或者是店主的儿子最后一个离开商号。根据了解到的所有情况,他开始拟定行动计划。 时光流逝,自从他进厂以来,已经过去了一年,这长长的一年对于埃玛小姐来说也是不留痕迹地过去了。她开始看上去有点憔悴,不再那么朝气蓬勃了,而最让她的追求者惊慌的,是一个再也无法隐瞒的事实,她要做妈妈了。这破坏了他在莱希施德滕的空气,分娩的时刻越是临近,他越是拿定主意:必须在分娩前离开这个地方。因此,他努力打听外地的工作机会,他相信,如果他能到瑞士去,一定会有好运气。 但他并不想因此而放弃对约翰·罗勒商号采取行动的计划。如果把离开这座城市与这个行动结合起来,那是再妙不过的了。因此他把这次行动计划和前景再一次审理了一遍,他相信这次行动会万无一失的,只缺勇气了。然而,在他与埃玛一次非常不愉快的谈话结束之后,他有了勇气,也许是在气头上,他决定动手了。他到监工处说明自己下个星期辞职。监工劝他能够留下来,但没有用。他不想流浪,监工就答应为他开一张证明,把他介绍给多家瑞士工厂。 就这样他确定了启程的日子,并决定在启程的前一天晚上突然袭击约翰·罗勒的店铺。他突发奇想,晚上先把自己关在店里面。到了傍晚,他来到了这家商号的门口,口袋里装好证明和旅行护照,寻找进去的地方。忽然,他发现了一个地方,旁边好像没有人,他一下子溜进了敞开着的院子大门,然后再从院子里悄悄躲进了仓库,这仓库和店铺只有一墙之隔。他藏在桶和高高的木箱子之间。夜幕渐渐降临,一天的工作也已接近尾声。快到八点了,仓库里黑了下来。一个小时以后,罗勒先生的儿子离开了店铺,他关上门,上楼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黑暗中,这个窃贼已经足足躲了两个小时,这时他才找到行动的勇气。四周是一片寂静,马路上、广场上也听不见有什么动静。埃米尔蹑手蹑脚地在黑暗中从躲着的地方走出来。这座被废弃的大仓库的安静使他的心一阵紧缩。当他摸到店铺的门口,刚把门闩拉开时,他突然意识到,破门盗窃这可是重大犯罪,是要受到严厉惩处的。然而在店铺里,既好又漂亮的丰富货物完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当他看到柜台里和靠墙的货架上满满的货物时,他的心情变得凝重起来。在一个玻璃柜子里,仔细地排列着几百枝漂亮的雪茄烟、宝塔糖块、环形无花果糕点,还有熏香肠,它们都在快活地看着他,他抵挡不住诱惑,首先至少将一把上好的雪茄塞进了上衣的口袋。 借着自备的小灯笼微弱的光线,他在柜台里找到了钱箱,这是一个简单的木匣子,然而这木匣子锁着。出于谨慎,他随身没有带工具,他从店铺里翻到了榫凿、钳子和螺丝刀。他用它们打开了木匣的锁,并马上打开了它。他借着微弱的光线贪婪地朝里面看,他看到,硬币分门别类地叠在一起,十芬尼归十芬尼,一芬尼归一芬尼,这些硬币在黑暗中闪着幽幽的光。他将面值较大的硬币全部取出来,可惜很少,他估算了一下,最多只有二十马克,他没有想到收获仅此而已,仿佛被人骗了似的。他十分恼火,恨不得放一把火将这房子烧掉。为了此时此刻,他小心翼翼地精心准备,并拿他的自由作赌注,在他的生命中头一次做了上门贼,冒着危险,为来为去竟只是为了这几个可怜的小钱!里面的一堆铜币,他看不上眼,不想动它们,而其他的统统装进了自己的钱袋。他四下里看看还有什么值得拿的东西,这儿令人渴望的东西多的是,但是太大、太重,如果没人帮忙就别想搬动它们。他又有了上当受骗的感觉,失望和委屈涌向心头,他差点没哭起来。他想也没想,又拿了些雪茄,并从桌子上的一大堆存货中偷了几张风景明信片,然后离开了铺子。他胆战心惊地摸黑寻找着穿过仓库通往院子的路,当沉重的院门在他的努力之下不想立即屈服的时候,他又大吃一惊。那门闩插在地上的石头缝里,他绝望地鼓弄着门闩,他深吸一口气,直到门闩拿下,门慢慢地打开。他将就着将门在身后掩上,带着一种奇特的冷静和一丝清醒和担忧,在黑暗中穿过无生气的小巷回到了他睡觉的地方。他躺在那儿,却睡不着,一直到天明。天亮后,他跳将起来,揉了揉眼睛,带着往日神气的神情去同房主告别。作为礼物,房主请他喝了一杯咖啡,并给了他许多祝福的话。然后他将行李挑在肩头,向火车站走去。当这个小城新的一天开始的时候,罗勒的仆役打开店铺的门,发现钱箱已被打开时,埃米尔·科尔布乘火车离开这里已经很远了,一路上他好奇地欣赏着车窗外景色迷人的森林,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旅行。 约翰·罗勒商号失窃案引起了巨大的风波。最后查实,损失并不大,可人们唯恐不乱的传言仍在继续,并很快传遍了全城。警察和乡警来了,他们是例行公事,偶尔将那些簇拥在大门外的人群驱散。 行政区的法官也来了,他仔细地察看了作案现场,但他无法找到或猜到谁是肇事者,商号里的仆役、包装工和其他所有的人都胆战心惊,就连那些暗中对这场闻所未闻的窃案幸灾乐祸的学徒也都一一过堂查问,还有昨天到过这家店的所有顾客也都被调查,这一切当然是徒劳的,没有一个人想到埃米尔·科尔布。 而与此同时,这个人却常常想起罗勒商号,他为此怀着深深的不安,后来他又满意地读着家乡的报纸,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刊登着有关此事的报道,因为他发现,谁也没有怀疑他,他为自己的狡猾而高兴,尽管这次收获很少,但他对他的第一次破门盗窃感到满意。 他还在流浪,此刻他停留在博登湖畔,因为没什么事,也想沿途游览游览。温特图尔2是他的首选,如果手中的钱紧张的话,他想先去这个地方。 他潇洒地坐在客栈里,餐盘里放着一根香肠,他不慌不忙、悠然自得地将芥末抹到香肠片上,然后,又用一杯上好的冷啤酒来冲淡它的辛辣。此刻,他心情愉快,但一回忆起往事,又有点悲哀。此时他可以无怨无悔地想着他的埃玛,他感到,她对他确实不错,仔细想起来,他觉得自己对不住这位姑娘。当点到第三杯,也许是第四杯上好的啤酒的时候,他已决定要写一封信给她,向她表示问候。 他愉快地伸向口袋,那里还有一点从罗勒店里偷来的雪茄。他掏出一只小小的硬包,里面放着莱希施德滕的风景明信片。女招待借给他一支铅笔,当他用舌头沾湿笔尖的时候,他才第一次仔细地欣赏了明信片上的图画。画面上印着莱希施德滕一座很蹩脚的桥,画法新颖,颜色鲜艳,好像这座桥一点也不差劲。 他使劲地把地址写清楚,以至铅笔尖也写断了。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扫兴,重新削尖了铅笔后,在美丽的图画下面写上:“在远方想念你,并向你问好,你的忠实的E.K.” 这份含情脉脉的明信片,埃玛虽然看到了,然而时间却被推迟了,并且不是由邮差送来的,而是由当地的行政区法官给她看的。法官忽然传讯了姑娘,让她去他的办公室,她吓了一大跳。 这些明信片是罗勒的店铺不久前才进的一批货,总共才卖出三到四张,这些买主是谁都已一一查实,因此,被小偷偷走的明信片就是破案的一条线索。得到这方面消息的邮局工作人员,立即认出了这张从博登湖寄来的明信片,并截住了它。 埃米尔·科尔布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他被押回到莱希施德滕时,当地的人们就像过节一样,为了庆祝捉住这个偷小银箱的十八岁的窃贼,市民们还上街游行。报纸上登出庆祝游行的报道后,读者们无不同情这个罪犯,却瞧不起这里的市民。他的诉讼过程不长,至于他后来出狱以后是否又在我们这个世界上活了较长时间,还是他的余生在休息一小段时间后,又进了监狱,总而言之,他的故事我们就很少会再去提起了。 (1911) 1 五朔节为欧洲人庆祝春天到来的传统节日,大多在5月1日,有时也在4月。 2 温特图尔在瑞士境内。 大蝴蝶 张佩芬 译 我的客人和朋友亨利希·莫尔已自黄昏散步后归来,我们并坐在沐浴着最后日光的书房里。窗外,银色的湖水延伸得很远,周围线条分明地镶着丘陵状起伏的河岸。因为我的小儿子刚和我们道过晚安,我们的话题便扯到了儿童以及孩提年代的往事。 “自从我有了孩子之后,”我开言道,“我又恢复了自己童年时代的某些嗜好。大概一年前我甚至重新开始收集蝴蝶标本。你想看看吗?” 他很想看,我便走出去取来两三只很轻的厚纸板盒。当我打开第一只盒子时,我们才注意到天色已昏暗,连撑开的蝴蝶翅膀轮廓也难以分辨了。 我擦着一根火柴点亮了灯,瞬间窗外的景色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但见一片深不可测的浓浓蓝色。 我的蝴蝶却在明亮灯光的照耀下显得华丽异常。我们弯下身子观察着它们色彩缤纷的美丽形体,叫出它们的名字。 “那只是黄色彩裳蝶,”我说,“拉丁文名字是Fulmina,在这里很罕见。” 亨利希·莫尔小心翼翼地连插针从盒子里取出一只蝴蝶,观看着翅膀的下侧。 “真奇怪,”他说,“没有什么东西比看见蝴蝶时更能强烈勾起我对童年的回忆了。” 他说完又把蝴蝶插在原处,随手关上了盒盖。“我看够了!” 他说得如此干脆,好似这场回忆令他很不愉快。当我拿开盒子,重新回到房间时,他那狭长的棕色脸庞上却已露出笑容,还要了一支香烟。 “请你一定别生我的气,”他解释道,“我没有仔细看你的收藏。我少年时代当然也有这类收藏,可惜我自己把本该美好的回忆败坏了。我现在就可以向你叙述这一往事,尽管事情很可耻。” 他在灯上点燃了香烟,装好绿色的灯罩,让我们的脸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随后便坐到打开窗户下的壁炉架前,使自己瘦骨嶙峋的手指的动作在昏暗中不会显得太突出。当我接着也点燃一支香烟,窗外传来远处青蛙充盈整个夜空的响亮歌声时,我的朋友讲述了下列故事。 我在八岁或者九岁的时候开始收集蝴蝶标本,最初并没有特别着迷,就像对待任何其他游戏和爱好一样。但是到了第二年夏天,那时我大概十岁光景,却对此着了迷,几乎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以致多次受到警告,要禁止我收集蝴蝶,因为我完全忘记和耽误了一切别的事情。只要我在捉蝴蝶,我就听不见教堂钟声,不管是唤我去学校或者唤我吃午饭,每逢假期我常常在专供采集标本的罐头里搁上一块面包,从清晨到黑夜在户外呆上一整天,根本想不到回家吃饭。 我现在看见特别漂亮的蝴蝶时,偶尔还能稍稍感受到当年的热情。于是那一瞬间我的内心便又充满了如饥似渴不可名状的喜悦,那是唯有孩子才能够感受得到的,就像我当年潜近我那第一只黄凤蝶时的感觉。于是我便又猛然想起了孩提时代无数次捕捉蝴蝶的光景,在干燥的、散发着浓烈香味的原野里的炎热下午,在花园里的凉爽清晨,或者黄昏时分在充满神秘气息的森林边缘,我举着捕蝶网守候在那里,就像一个掘宝人,随时随刻准备着惊喜若狂。当我看见一只漂亮的蝴蝶时,倒不在乎它是否特别稀罕,只要它停在阳光下的花朵上,彩色的翅膀呼吸般一张一合,捕猎欲就使我一下子透不过气来,当我向它潜近又潜近,直到能够看清每一块闪光的彩色斑点,每一条透明的脉络和每一根纤细的棕色触须和茸毛,那是一种紧张和狂喜的感觉,一种混合着柔和的喜悦与狂暴的欲望的感觉,我后来在生活中极少再产生过这种感觉。 我父母都很穷,不可能送给我任何像样的盒子,我不得不把自己的收藏都保存在一只普通旧纸板箱里。我把玻璃瓶塞切成圆片粘在箱底,用来插针,我的宝藏就在四堵可怜的硬纸板墙内受着保护。最初我很乐意并且常常把我的收藏拿给同伴们欣赏,但是别人有的拥有带玻璃盖的木箱,有的拥有带绿色金属网隔断的盒子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高级容器,以致我后来羞于再展示我那简陋寒碜的设备。当年我还算安分知足,甚至捕捉到了激动人心的重要品种也能够保持沉默,只把猎物拿给妹妹看。有一次我捕获了一只在我们这一带非常罕见的蓝色席勒蝴蝶,并做成了标本,当它干透之后,我忍不住那份自豪感,决定至少得向我的一个邻居显示一下。他是一个教师的儿子,就住在我们院子对面。这个少年有一种“没有缺点”的毛病,这毛病在我们孩子身上显得更加可怕。他的收藏既少又不重要,他却能通过对它们可爱之处的精心维护而变成一份宝藏。他甚至还掌握很少有人会的高难技艺,能把破碎损坏的蝴蝶翅膀胶补完整。他在任何方面都是一个模范孩子,我因而怀着半是忌妒半是钦佩的心情十分憎恨他。 我向这位模范少年展示了我的席勒蝴蝶。他以专家姿态鉴定了这只蝴蝶,承认其确属稀有品种,判定它值二十芬尼左右。这个叫艾米尔的孩子通晓一切收集行当,无论是邮票还是蝴蝶,他都懂得给它们估价。随后他便开始批评,认为我的蓝蝴蝶标本制作很糟,右触须太弯,左触须又太直,他也正确地发现了蝴蝶的缺陷,说这只蝴蝶少两条腿。事实上我并不很在意它的缺点,然而这个净找岔子的人却多少败坏了我获得席勒蝴蝶的喜悦,后来我就再也不向他展示我的猎物。 两年以后,我们都已经是大男孩了,而我对蝴蝶的热情依然如火如荼,这时传开了艾米尔捕捉到一只天蚕蛾1的消息。当年这则消息对我引起的激动远远胜过今天我听说一个朋友得了一百万遗产,或者是寻得了李维乌斯2湮没已久的书籍。我们这批人还没有哪个捉到过天蚕蛾,尤其我仅仅在一本介绍蝴蝶的老书里见过图片而已。这本书归我所有,其中的手绘铜版画在我眼中较之一切现代彩印画不仅美丽无数倍,而且也更为精确。我久仰其名,而我的收藏里尚缺的蝴蝶品种中,我最热烈渴望得到的就是天蚕蛾。我常常凝视着书里的图片出神,一个小伙伴曾经向我叙述说:当一只棕黄色的天蚕蛾停在树枝上或者岩石上,而一只鸟儿或者其他天敌想要扑食它时,它仅仅敞开折叠在一起的颜色较深的前翅膀,把美丽的后翅完全展露给对方,翅膀上巨大明亮的眼睛3显得那么古怪,那么出乎意料,往往把鸟儿吓跑,蝴蝶便安然无恙。 这么美妙的蝴蝶居然让最乏味的艾米尔获得了!我听到这则消息时一刹那的反应是欣喜,终于可以亲眼目睹这一罕见的动物,可以满足我火烧火燎的好奇欲望了。接着当然是忌妒和愤懑,为什么恰恰要让这个无聊家伙、这条哈巴狗捕捉到充满神秘气息的无价之宝呢。可是我极力克制自己,决不给他荣耀,决不跑到对面去请求参观。然而我满脑子只有这件事。第二天,当我听说的传闻在学校里获得证实后,便立即作出决定,我还是去吧。 饭后,一有机会溜出家门,我便急急穿过庭院,直奔邻居家的三层楼。在女仆住房用木板隔断的旁边,那位教师的儿子拥有一间常常使我不胜羡慕的独用小房间。一路上我没有碰见任何人,我敲敲小房间的门,里面没有人应声。艾米尔不在家,我按了一下门把手,发现门没锁,以往他却是一出去就把门锁得牢牢的。我走进去,至少得看看那稀有动物啊,我立即奔向艾米尔保存宝藏的两只巨大木箱。两只箱子里都没有,我便想,那只蝴蝶可能还绷在制作板上。它果然在那里,棕色的翅膀用薄薄纸片绷得紧紧的,天蚕蛾还悬在木板上呢。我朝它弯下身子,近得不能再近地观察它的全身,一对毛茸茸的浅棕色触须,有着无比优雅细致色彩的翅膀边缘,较下面那对翅膀的内缘有娇柔的卷曲绒毛。然而我恰恰找不到那些眼睛,它们被纸片遮没了。 我的心剧烈跳动着,试图揭走纸片,便拔出了插针。我立即瞧见了那四只巨大的奇异眼睛,其美丽和奇妙远远胜过书里的图片,就在这一瞥间我萌生了一种非得占有这只惊人动物的不可抗拒的欲望,于是我毫无踌躇地进行了生平第一次盗窃行为。我轻轻拔出插针,把那只业已干燥和模样完好的蝴蝶藏在手窝里跑出了房间。我当时一派心满意足,没有丝毫其他的感觉。 我右手藏着那只蝴蝶走下了楼梯。这时我听到有人正向上走,脑子转瞬间清醒了,我猛然意识到自己偷了东西,是一个卑鄙小人,与之同时,一阵害怕被发现的惊吓骇人地向我袭来,以致本能地把握着猎物的手藏进了外套口袋。我走得很慢,浑身颤抖着,心里有一种道德败坏和耻辱的冰冷感觉,在与走上楼梯的女仆照面时显得十分惊慌。我心虚气短、满头大汗地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儿,已经完全不知所措,被自己的行为吓坏了。 随即我便明白,我不能够,也不允许我拥有这只蝴蝶,我必须把它送回原处,并且尽可能做得好像没发生过任何事。于是我转过身子,虽然满心害怕撞见人和被人发现,我重新急匆匆地跃上窄窄的木梯,一分钟后就又进了艾米尔的房间。我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抽出右手,把蝴蝶放到桌子上,在我再度瞧它之前心里已预感到发生了不幸,几乎失声痛哭,果然这只天蚕蛾被我毁坏了。它丢了右前翅膀和右触须,而当我试图轻轻地把断裂的翅膀从口袋取出时,它完全碎了,无法设想还能加以修补。 此时此刻,偷窃行为对我内心的谴责远远逊于目睹如此美丽稀罕的动物被自己亲手所毁的痛苦。我望着自己还满沾着棕色翅膀上细小粉尘的手指,望着桌上破碎的翅膀,只要能够让它恢复原样,我甘愿付出自己拥有的一切,包括牺牲自己的欢乐。 我悲伤地回转了家,整个下午都闷坐在我们的小花园里,直到黄昏时分我终于有勇气向母亲讲述一切。我清楚地观察到她确实很震惊,很伤心,但是她必然认为,我决心供认这一事实就比让我忍受任何惩罚都更有价值。 “你得去艾米尔家,”她果断地说,“同他当面讲清楚这件事。这是你唯一能够做的事情,倘若你不去,我决不会原谅你。你可以向他建议,请他从你的收藏中挑选任何别的东西作为补偿,你必须请求他原谅。” 要我向任何另外一位小伙伴道歉都比向这个模范少年请求原谅更容易忍受些。我首先切切实实感觉他不会理解我,因而多半不会相信我,当时是黄昏时分,将近黑夜了,我想就不去了吧。然而我母亲来大门口找到了我,轻声劝说:“今天就把这件事办了,现在就去吧!” 我跑到对面,先在楼下打听艾米尔是否在家。他来了,立即就告诉我不知什么人弄坏了他的天蚕蛾,究竟是个坏小子所为,还是一只鸟儿或者一只猫儿作祟,他也说不准。我请他带我上楼去看看那东西。我们一起上了楼,他关上房门后点亮一支蜡烛,我望见标本制作板上躺着那只毁坏的蝴蝶。我知道他已经下过功夫修复,那只断裂的翅膀小心地排在一张浸湿的吸墨纸上,当然是无法完全补救的,那根触须也仍断缺着。 我便告诉他,是我干的坏事,并试图向他叙述和解释事实真相。 艾米尔没有狂怒起来,没有对我叫喊,而只是轻轻地从牙齿缝里吹着口哨,只是缄默无语地瞪着我好一忽儿,然后说:“啊,啊,那么你就是那个家伙。” 我表示愿意以我的所有玩具作补偿,当他仍然冷冷站着,始终轻蔑地瞪着我时,我建议他接受我的全部蝴蝶标本。而他却说: “谢谢啦,我对你的收藏很熟悉。今天倒是又让我开了眼界,知道你是怎么对待蝴蝶的。” 这一瞬间我差点儿跳过去扼住他的咽喉。现在我已无事可干,我只得永远是一个小无赖了。艾米尔始终冷冷地站着,像个维持世界秩序的正义代表鄙视着我。他没有对我发脾气,他只是瞪着我,鄙视着我。 我这才开始领悟到,事情已无可挽回,弄坏了就永远是坏的了。我跑回家,母亲没有盘问我,而是吻了我一下,叫我休息,使我心里很欣慰。对我而言时间已经很晚,我得上床睡觉了。睡前我偷偷去餐厅拿了那只棕色大纸箱,我把纸箱搁到床上,在黑暗中打开了它。随后我从中取出蝴蝶,一只接着一只,用手指把它们捏得粉碎。 (1911) 1 天蚕蛾是一种大型蝴蝶的总称,种类极多,分布在世界各地。 2 李维乌斯(Titus Livius),古罗马历史学家。 3 天蚕蛾翅宽,翅中央常有一眼斑,照本文中的描写,这只棕黄蝴蝶当为刻克罗普斯蚕蛾,尤其具有独特的新月形大眼斑。德语“天蚕蛾”(Das Nachtpfauenauge)一词,直译便是“黑夜里的孔雀眼”。 罗伯特·阿吉翁 李平 译 十八世纪,在大不列颠出现了一种今天称之为新教布道团的组织,这是大不列颠基督教和基督教活动的一种新的形式,它就像一株幼苗,很快就长成了一棵富有异国色彩的大树。 基督教传教活动在英国兴起,表面上看有不少理由和原因。自从发现新大陆以来,人们在地球上到处发现、抢占新的领地。人们对遥远的海岛和山脉的科学兴趣与航海和冒险一样,已经被一种现代的时代精神取而代之,在被发现的异国他乡这种精神不再对令人激动的事件和经历,不再对稀有动物和浪漫的椰子树林感兴趣,而是对辣椒、糖、丝绸、毛皮,还有大米和西米等一切可以用来换钱的东西感兴趣。除此之外,人们常常变得有些偏激,把基督教欧洲的某些规定抛到了九霄云外。人们就像捕捉害鸟一样,追踪和枪杀恐慌万状的土著人。有教养的欧洲基督教徒们在美洲、非洲和印度的所作所为,就像闯进鸡棚的偷鸡贼,掠夺,在这些地方肆无忌惮地进行着,显得是那样的粗暴和无耻,尽管人们不带任何偏见地来看待这种行径。传教也是欧洲民众对此感到羞耻和愤怒的一种表露。人们从良好的愿望出发,希望为异教徒从欧洲更多地带去好一些、高尚一些的东西,而不仅仅是香水和烈酒。 到了上个世纪的下半叶,英国并不太少的有产阶层萌发了向海外派遣传教士的想法,而且提供所需资金。专门从事这一活动的有组织的协会和社会团体,当时没有一家,今天已到处可见。但是已有人根据自己财产的多寡,试着以自己的途径来促成这一好事。那时候到遥远国度的传教士们,都抱着对上帝的信任,没有太多的指导,而直接投身进没有把握的冒险之中,而决不像今天的传教士这样,等待他们的是有规律有组织的工作,可以稳稳当当地飘洋过海。 九十年代,英国有一位商人,他在印度有一个腰缠万贯的兄弟,但是已经去世,并且没有子女。于是这位商人决定捐出一笔巨资,特地作为在印度传教的基金。庞大的东印度公司的一名代表和若干神职人员作为顾问,拟定了一个计划,根据这个计划,首先要派遣三到四名年轻人作为传教士,带上足够的行装和旅费前往印度。 计划一宣布,立即吸引了一群喜欢冒险的人,一事无成的演员、被解雇的助理理发师,他们想在诱人的印度之行中碰碰运气。虔诚的顾问们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来摆脱这些人的纠缠,寻找合适的人选。他们首先选择那些年轻的神职人员。可是那些年轻的英国教士无一不是故土难舍,或者不愿意前去追求,去冒这个风险。于是,寻找的事情就这样耽搁下来了,捐款人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有关他的目的和出师不利的消息传到了兰开斯特附近的一个村庄,村子里住着一个教士,这位令人尊敬的教士有一个侄儿,名叫罗伯特·阿吉翁,他在叔叔家搭伙和住宿,是这位教士的助手。罗伯特·阿吉翁的父亲早年是一位船长,母亲是勤劳而温柔的苏格兰人。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已经去世,他几乎记不清父亲是个什么模样了。他在叔叔的资助下进了学校,还比较系统地接受神职人员的职业培训。此时,他已经有了过硬的候补神职人员的证明,但还没有收入。他暂时作为叔叔的助手,住在叔叔家,做点善事,还没指望自己能当上教士,因为他的叔叔阿吉翁精力还很充沛,所以侄儿的未来还看不出太辉煌,这位贫穷的年轻人极有可能在中年之前没有自己的职业和收入,在姑娘的眼中,他没有吸引力,至少还没有人把他作为恋人,他从来没有以这样的身份与姑娘会过面。 作为一个虔诚的母亲的儿子,他是一个纯朴的基督教徒,他承认成为一名传教士是一件愉快的事。在对大自然的观察中,他找到了自己真正的精神寄托。在这方面,他的眼睛非常敏锐。这个谦逊、精力旺盛、有着一双敏锐的眼睛和能干的双手的年轻人在对大自然的观察、认识、收集和研究中得到了满足。他种花,采集植物标本,后来有一段时间他还忙于与石头和化石打交道。最近一个时期,市郊五彩缤纷的昆虫世界又攫住了他的心。但他最喜欢的是蝴蝶,从幼虫、蛹,再变成蝴蝶,这其中引人入胜的变化让他心醉,它们的图案和色彩让他着迷。大自然仿佛让他又回到了孩提时代。 这位年轻的神职人员第一个对这笔去印度的基金的消息作出反应,他对此很感兴趣,马上感到心中仿佛有一个指南针,那指针指向了印度。母亲在几年前已经去世,他本人既无婚约,又无恋人。他向伦敦发了一封信,并收到了鼓舞人心的回复,同时还收到了去伦敦的路费,他立即带着一个小书箱和行李就信心十足地去了伦敦,只是那些植物、化石标本以及收集蝴蝶的盒子不能带走,他为此感到颇为懊丧。 伦敦的老城区天气阴沉,大风呼啸,候选人惴惴不安地踏进那位虔诚的商人高大威严的宅邸大门,他看到在光线昏暗的走廊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东半球地图,在一个房间里,还看见一张色彩斑斓的大老虎皮。他惴惴不安糊里糊涂地被一个衣着得体的仆人带进了一个房间,主人正在那里等着他。主人身材高大,湖蓝色的双眼炯炯有神,胡子修整得非常帅,表情极为威严,然而交谈了没有几句,年轻人紧绷的心情就渐渐宽松下来。主人的口吻是和善而充满信任的,他招呼年轻人坐下,对他进行了考试,并请他出示证明。主人摇铃叫仆人,仆人默默地将这位神职人员带到客房,另一个仆人立即送来了茶、葡萄酒、火腿、白脱和面包。有了这些好吃的点心,他心里面镇静许多。吃饱喝足之后,他笃笃定定地坐在蓝色天鹅绒面的扶手椅里,思考着他的处境,那目光毫无目的地环顾着房间四周,他马上发现这里有两件来自那个赤日炎炎的遥远国度里的不同一般的装饰物:在壁炉旁边那个墙角里,有一只红棕色的猴子制成的标本,在它的上方,蓝色墙纸上挂着一张硝过的巨大的蟒蛇皮,蟒蛇干瘪的没有眼睛的头下垂着。他立即走到这两件物品前,仔细地欣赏着,抚摩着。他将银光闪闪的蟒蛇皮卷成筒状,但一想到活灵活现的蟒蛇时,不禁又感到一阵恐怖和恶心。但这两件生物标本,使他对那遥远而神秘大陆的好奇更加强烈了。为了不让自己被蛇和猴子吓着,他竭力想象着在那块被赐福的土地上肯定少不了的美丽的花草、树木、鸟儿和蝴蝶。 此时已临近傍晚,从高高的窗口看出去,雾气朦胧。一个仆人默默地将一盏点亮的灯端了进来。这所豪华宅邸的宁静,遥远的大城市隐隐约约的喧闹声,身处高大而空旷的房间里的孤独——他仿佛在坐牢,无所事事,对美好未来的无把握等等这一切,与时下伦敦深秋越来越浓重的夜色搅和在一起,他就好像是从希望的顶峰跌入黑暗的深渊,这使他感到沮丧,就这样,他独自靠在椅子上倾听着、等待着,过了将近两个小时。他不想再等了,他疲倦了,便朝那挺精致的客床上一躺,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他被人叫醒了,起先他还以为是在深更半夜,仆人告诉他,正在等年轻的先生共进晚餐,希望他抓紧时间。阿吉翁睡眼惺忪地穿好衣服,眯着眼睛跟在仆人后面,高一脚低一脚地穿过房间和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了宽敞的餐厅。餐厅中央挂着一盏枝形大吊灯,把整个餐厅照得通明透亮,身着天鹅绒长裙,一身珠光宝气的女主人透过眼镜片正在打量着他,据男主人介绍,坐在餐桌上的还有两位神职人员,他们要在进餐时对这位年轻人进行严厉的考试。他们首先需要了解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对基督教是否绝对忠诚。睡眼惺忪的耶稣使徒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别人向他所提的问题弄明白,可是他什么也回答不出;他怕得要命,可对其他候选人的这种情况已经习以为常的人们对他很友好。晚餐后,在隔壁房间,在地图上,阿吉翁第一次看见了他应该宣传《圣经》的地方,在印度地图上,这是一块黄色的斑点,在孟买的南面。 第二天,他又被带去见一位威严的老先生。他是商人的最高宗教顾问。这位白发老人觉得自己一下子被这位本分的年轻人吸引住了。他知道他很快了解了罗伯特的思想和为人。因为他不是最清楚他对宗教信仰方面的进取心如何,老先生不能不抱歉地提醒他,此番远渡重洋的风险和南方这个地方的可怕;如果一个人没有特殊的天分,或者没有特别的爱好,而冒随时可能牺牲的风险,那似乎是不值得的。他将手轻轻地按在这位候选人的肩头,说:“您说得很好,也许都有道理,但我还是不很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驱使您想前往印度?是出于某个世俗的理想和愿望呢?还是只是为了给贫困的异教徒带去我们亲爱的基督教福音?亲爱的朋友,请您敞开心扉,不要有什么顾虑。”罗伯特·阿吉翁听他这么一说,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像一个说谎的人,谎言被人当场拆穿似的。他垂下双眼,一阵沉默之后,终于坦率地承认,如果不是热带国家稀有而漂亮的动植物,特别是蝴蝶吸引他的话,他就可能不会有报名去印度的想法,那当然谈不上传教去了。长者和善地看着这位年轻人将自己的最后的秘密和盘托出,不再有什么隐匿的了,便微笑着朝他点点头,友好地说:“结束这罪恶的念头吧,我亲爱的年轻人!您可以前往印度了。”说罢,长者变得严肃起来,他向年轻人伸出双手,用《圣经》上的话郑重地为年轻人祝福。 三个星期后,年轻的传教士带着他的行装,踏上了漫漫旅途。他乘坐的是一艘漂亮的帆船,年轻人目送着自己的故土渐渐消失在灰蒙蒙的大海之中,在第一个星期,在抵达西班牙的途中,他领略了大海的变化无常和危险。如今,人们从欧洲前往印度,登上舒适的海轮,穿过非洲大陆北面的苏伊士运河,吃饱睡足,要不了几天,就能见到印度大陆的海岸线了。可在当时,船必须绕过整个非洲大陆,历经数月,受尽折磨,时而巨浪滔天;时而风平浪静,船就像瘫痪了一样,炎热、寒冷、饥饿,再加上睡眠不足,凡是能平安抵达的人,很长时间不会愿意再作一次尝试,而是学习站得稳一些。传教士也是这么回事。从英国到印度的这次航程他总共花去了一百五十六天,在港口城市孟买上岸时,他已又黑又瘦。 尽管如此,他的心情还是愉快的,他对这个世界仍充满了好奇心,虽然这种心情减退了些,就如同他在沿途像一个探索者那样踏上每一个海滩,带着敬畏的好奇心,游览每一个陌生的棕榈树国家一样,现在他鼓足无坚不摧的勇气,张大了贪婪的眼睛,踏上印度大地,走进这座美丽而光辉的城市。 首先,他寻找别人向他推荐的住处,住处找到了,它坐落在市郊一条僻静的椰树成荫的巷子里。走进大门,他瞥了一眼小小的庭前花园,尽管此时有极重要的事情要他去做,有更加重要的东西要观察,但他还是找到时间,发现了一株灌木,这株灌木开着一朵朵硕大的金黄色的花,一群漂亮的白蝴蝶正围在花朵的四周翩翩起舞。他在宽敞的走廊的阴影里踏上平坦的台阶,走进大门的时候,双眼还痴迷地盯着那幅图画。一个侍者身份的印度教徒身穿白色制服,下露黑黝黝的双腿,这位仆人快速走过冰冷的红砖地,向他鞠了一躬,便开始讲起带鼻音的抑扬顿挫的印地语。但仆人发觉来客听不懂他说的话,便向他再一鞠躬,然后恭敬地引着他向另一间屋子走去,他们来到了一扇门前,其实这扇门没有门,门框上挂着由树皮纤维织成的门帘,此时,门帘的一角掀在门内的一边,门里面有一位男士,细高个子,身着华丽的白色长袍,赤脚穿着一双草凉鞋。他叽里咕噜地讲着一连串听不懂的印地语训斥那个替他带路的仆人,仆人弯着腰,沿着墙边慢慢挪动着脚步,他向阿吉翁求助,并用英语请年轻人进去。 出于礼貌,传教士请求主人对他未经约见便突然登门表示歉意,同时他也为那个并没有做错什么事的可怜的仆人开脱几句。男主人显得有些不耐烦:“马上您就要学习同这些令人讨厌的家伙打交道了。快请进,先生,我正等着您!” “布拉德利先生,您好吗?”来者客气地问候道,自从踏进异国的人家和见到他的顾问、导师和同事的这一刻起,一种陌生感和寒意油然而生。 “我就是布拉德利,看来您就是阿吉翁先生了,快请进。不知您的午餐用过没有?”他令人为他端来一碗羊肉咖喱米饭。这个瘦高个男人凭着侨民和商业间谍的身份极为专横和粗暴,以他的经验一下子就对这位客人的经历有所了解。他分配给他一个房间,让他参观这幢房子,收下他的介绍信和委任书,回答传教士提出的一些好奇的问题,还关照他一些印度的生活习俗。他差使着四个印度仆人,他一边大声地命令他们,呵斥他们,一边愤怒地穿过发出回声的房子。他还命令一个印度裁缝立即为阿吉翁定制一打印度流行的服装。这一切尽管并不大符合新来者的心意,但他对此还是感激的,但心里多少有点害怕。按这位年轻人的本意来说,他想一个人静静地、太平地进入印度,悄悄做一些事情,把他的第一印象和他许多深刻的对此次航海的回忆向一位朋友痛痛快快地倾吐一番。他在历时半年的航海生活中学会了简朴,学会了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他总能泰然处之。傍晚时分,布拉德利先生回城了,那里有买卖在等着他。这位新教小伙子快活地松了一口气,他打算安安静静、舒舒服服地独自一个人庆祝自己抵达,也可以对印度国土表示祝福。 他庄重地离开房间。那间房屋虽然既没有门,也没有窗,可空气却十分流通,因为四面墙壁到处都有很大的裂缝。阿吉翁长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此时他头戴一顶宽边帽,手里握着一根精致的手杖,他来到花园里,环顾四周,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将在这片陌生的神话般的国土上吸取它的空气、芳香、阳光和色彩,并将作为一名谦虚的合作者在对这个国家的占领中出一份力,他打算自觉自愿地为此而献身。 这里凡是他能够看到的、感觉到的,无不令人心旷神怡,就仿佛是他多少次梦中的幻影在他身边重现。阳光下,灌木长得那样高大,那样茂密,灌木上开放着硕大的色泽浓艳的花朵。椰子树笔直而粗壮的树干上高耸着圆形树冠,房子后面有一棵扇叶棕榈树,一人多高的棕榈树叶严密而均匀地排列成巨大的车轮,僵直地伸向天空。他这个大自然的爱好者突然发现路边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在游动,便悄悄地走过去,原来是一条绿色的变色龙。这条变色龙的头部呈三角形,露出一对凶狠的小眼睛,他慢慢地弯下身子,快乐得像个小孩子。 一阵奇妙的音乐把他从沉思中唤醒。透过树林和花园传出的沙沙声,传来金属鼓和定音鼓有节奏的敲打声以及刺耳的吹奏乐的声音。这位大自然的爱好者吃了一惊,便聆听起来,因为什么也看不见,他就开始好奇地侦察这非常喜庆的声音来自何方。他离开花园,循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沿着一条两边长着青草的车行道往前走,小道两旁的私家花园、棕榈树以及淡绿色的稻田,组成了令人愉快的世界。他在一个花园处拐弯,再朝前走,进入了一条小巷,小巷两旁是清一色的典型的印度农家小屋,那些小屋的墙是由稻草,或者竹子搭建而成,屋顶上铺盖着晒干的棕榈树叶,洞开的门里面,一家家印度教徒不是站着,就是蹲着。他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他第一次窥见了这个陌生原始民族的农村生活,并从第一眼开始就喜欢上了这些棕色皮肤的人。他们漂亮的天真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本能的和无法解决的悲哀。多姿的女人身后拖着又黑又长的粗辫子,温柔得如同一只只可爱的小狍子。她们的鼻子上、手腕和脚脖上都佩戴着银饰品,就连脚趾上也都套上了趾环。孩子们个个赤身裸体,只是在脖子上用细树皮带吊着一枚奇特的用白银或牛角制成的奇特的护身符。 那发疯般的音乐声还在响着,声音就来自附近,就在最近的一条小巷的拐弯处,他发现了目标,一座看上去有些恐怖、外形奇特的高大建筑物显现在眼前。建筑物中央的大门又宽又高,惊叹之余他发现这座建筑物的外墙是由成百上千块石块图像垒砌而成,一起到达建筑物的顶端的有动物,有人,还有各种神怪等雕像。这是一个头颅、四肢和躯体的森林,杂乱地交织在一起。这一令人毛骨悚然的石头巨物,一座巨大的印度教寺庙,在夕阳的余辉中熠熠闪亮,它明白无误地告诉这位目瞪口呆的年轻人,这些如同动物般温顺的半裸的人绝对不是一个生活在天堂里的原始民族,几千年来,他们已形成了自己的思想、信仰、艺术和宗教。 定音鼓的声音停了下来,从寺庙里走出许多身着白色和各种颜色长袍的虔诚的印度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小队傲慢的婆罗门,那模样仿佛是在告诉人们千百年来他们一成不变的威严和丰富的学识。他们从身穿白袍的信徒前面走过,那神气劲活像是高贵人走过沿街行乞的流浪汉的身边,他们以及在他们身后的那些较谦虚的人,看上去都极其没有兴趣让一个旅行到此的外国人来传播什么神啊人啊的东西。 当人群散尽,四周安静下来的时候,罗伯特·阿吉翁走近那座寺庙,开始尴尬地研究外墙上的雕塑作品。可过了一会儿,他就打退堂鼓了,他既苦恼,又惊吓,因为这些浮雕怪诞的寓意,使他迷惘,使他惊慌,其程度并不亚于他窥见了诸神中间的几个淫秽镜头——他发现了这种镜头。 就在他转过身来,打算往回走的时候,那寺庙里和小巷里的灯一下子全都熄灭了,天空仿佛也在一瞬间改变了颜色,黑暗降临了,眼前漆黑一片,过了好久才适应过来,这位年轻的传教士不禁毛骨悚然。随着夜色的降临,四周树林和灌木丛中的昆虫一齐发出刺耳的鼓噪声;远处,不知是什么动物在一声声哀嚎。阿吉翁寻找回去的路,幸好他找到了。回去的路上才走了一小段,整个大地已经一片黑暗,苍穹布满了星星。 他若有所思地回到自己的庭院,朝第一间亮着灯光的房间走去。布拉德利先生见他回来了,说:“您回来了,这就好。今后晚上千万不要再外出了,不是没有危险。您会打枪吗?” “打枪?不,我没有学过。”——“那您必须尽快学会……刚才您到什么地方去了?” 阿吉翁便急忙把刚才所见的一切讲述了一遍。之后,他提出一连串的问题向布拉德利先生请教:那座寺庙属于哪个宗教的?里面供的是什么神?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偶像崇拜?寺庙外墙上众多的雕像象征着什么?这奇特的音乐是什么意思?那些身穿白色长袍、举止潇洒而傲慢的人是不是牧师?他们的神怎么称呼?使他感到失望的是,他的顾问对他所提的问题一概不知。布拉德利解释说,谁也讲不清这里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偶像崇拜究竟是什么含义,婆罗门是一帮行为卑劣的剥削者和懒汉,那些印度人似乎就是一群乞丐和恶棍,高贵的英国人最好不要同这些人打交道。 “但是,”阿吉翁胆怯地辩解道,“我到印度来的使命,就是为了将这些误入歧途的人引入正道!因此,我必须熟悉他们,爱他们,了解他们的一切……” “当您爱上他们的时候,您马上就会熟悉他们的。当然,您必须学习印地语,以后有可能的话,还得学习这些黑鬼的其他语言。不过,对这些黑鬼,您可千万不要爱得太深。” “嗯,但是这些人看上去都好像十分听话!” “您是这样认为的?那您就再看看吧。我不清楚您打算如何同这些印度教徒打交道,我也不想对此做何评论。将我们的文化和体面的道德观念带一点给这帮可恶的无赖,这是我们的任务,再以后,我们也许再也不会来了!” “我们的道德,或者如您所说的体面,是耶稣基督的道德,我的先生!” “您认为要爱,可我要告诉您,您今天对一个印度教徒说爱他,他今天就会向您乞讨,明天就会到您的房间里偷衣服!” “也许有这样的可能。” “不是可能,而是肯定,亲爱的先生。您应当先和尚未成年的孩子接触,而不是和受过良好教育的英国学生。什么是权利和诚实,他们还没有概念,这些棕色皮肤的捣蛋鬼干起无耻的勾当来,如同是在开玩笑。您必须有所提防。” 阿吉翁遗憾地中止提问,他打算先努力地和顺从地学习一切在这儿可以学习的东西。不管严厉的布拉德利说得有没有道理,但自从他见到那座巨大的寺庙以及冷漠孤傲的婆罗门以后,他已经深深地意识到,他在这个国家的计划和任务,困难要比原来想象的来得多。 第二天早晨,箱子搬进了房间,箱子里放着传教士从家乡带来的衣物。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的东西,把衣服一件件挂好,书籍也一本本放好。有几件物品使他沉思良久。他偶然发现嵌在黑框子里的一幅小铜版画,镶在上面的玻璃在途中已经破碎,这幅画是笛福1先生的肖像,作者是鲁滨孙·克鲁索;他还发现了他幼年起就相信的妈妈的一本旧《圣经》;一幅伯父送给他的印度地图,这是一个鼓舞人前进的未来指南;还有两只捕捉蝴蝶的网罩,这是他在伦敦时,特地请人用铁丝定做的。他马上将其中一只放在一边,以备以后使用。 到了傍晚,他的东西都分门别类地放好,小铜版画挂到床头,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理得整整齐齐。根据别人的嘱咐,床和桌子所有的腿下都垫着陶瓷碗,里面盛上水,这样蚂蚁就爬不上来了。布拉德利先生一整天忙生意,年轻人感到奇怪的是毕恭毕敬的仆人向他打手势,引着他去进晚餐;进晚餐时,仆人在一边侍候。他和布拉德利彼此谁也不说一句话。 从第二天早晨起,阿吉翁开始工作。他的印地语老师是一个长着黑眼睛的英俊小伙子,叫弗亚尔登亚,布拉德利先生把他介绍给他。这位印度小伙子微笑着,他的英语讲得不错,举止十分得体;当和善的英国人友好地向他伸出手来表示欢迎的时候,他竟然吓得朝后退,他以后也尽量避免同这位白人有身体的接触,他不想弄脏传教士,因为他属于特权阶层。椅子也不坐,因为他知道,那是留给外国人使用的。他的胳膊下夹着一卷挺好看的席子,他将席子朝砖地上一铺,然后盘起双腿、上身笔挺地端坐在席子上。他对学生的努力是满意的,他的学生也模仿着老师模样,学习这门艺术,上课的时候,他就一直坐在地上一张相同的席子上,尽管刚开始时,所有的关节都很疼痛,以后也就习惯了。这位学生努力地耐心地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练习着。他们每天早晨的学习从用印地语相互问候开始,这是年轻的老师诲人不倦地微笑着教给他的。他每天都以新的勇气投入到与印地语的腭音的战斗中,刚开始时,这种发音对他来说,就如同含混不清的呼噜声,他得区分它们,并学会怎样发音。 印地语这样奇特,上午和这位和气的语言老师在一起,时间过得特别快,而一到下午和晚上,有足够的时间让这位有上进心的阿吉翁先生充分领略孤独的滋味。他和他的房东的关系还说不清楚,房东好像一半是他的靠山,一半又像是他的上司,这位房东很少在家,他多数是在中午时分或步行或骑马从城里回来,作为这里的主人主持每天的午餐,他有时也带回他的英文文书,午餐后,花上两三个小时在阳台上抽烟和睡觉,晚餐后,再花上几个小时到他的账房或者书房里去。他偶尔也花上几天工夫出去采购货物,而他的新房客有点相反,因为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与那些表情冷漠、沉默寡言的商人去打交道。对布拉德利先生的有些生活方式,传教士并不喜欢。例如下班后,布拉德利先生有时和他的文书在一起,喝着由朗姆酒与柠檬汁掺和起来的混合物,不到酩酊大醉绝不罢休。起初,他也曾邀请过年轻的传教士与他一起同酌共饮,但每次都被婉言谢绝了。 在这种情况下,阿吉翁的日常生活是乏味的。在既单调又漫长的下午,热浪向他的小屋子袭来。他试图应用那刚刚入门的蹩脚的印地语,找个仆人聊聊,他来到了厨房。然而穆斯林厨师并不答理他,那样子挺傲慢,仿佛他并不存在似的,送水的和打杂的两个仆人无所事事,几个小时坐在席子上,嘴里嚼着槟榔,他们对主人的语言练习没有兴趣。 有一天,布拉德利先生出现在厨房的门口,这时,送水的和打杂的两个小调皮正为传教士说错了几个单词而笑得拍打着自己细瘦的双腿。布拉德利看到这情景咬着嘴唇,上前就给勤杂工一记大耳光,又踢了送水工一脚,然后一声不吭地将阿吉翁带走了。在他的房间,他的火气仍未消去:“我给您说过多少次,不要和这些人多啰嗦!您要把这些仆人搞得没有规矩了。当然,您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无论如何,一个英国人不能在这些棕色皮肤的调皮鬼面前充当小丑。” 说完,他就走出门去,受到冒犯的阿吉翁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孤独的传教士只有到了星期天才与人群接触,每逢星期天,他总是来到教堂,替那些偷懒的英国教士代为传教。不过他现在所面对的不是他所熟悉的家乡的农民和羊毛织工,而是一些富有的商人、疲惫不堪的面露病态的妇人和充满朝气的年轻职员,这使他觉得有陌生感,并感到失望。 每当他偶尔因为自己的处境而心境不佳时,他也有自我安慰的办法,而且从未失灵过。他带着采集标本的小盒,拿起顶端安装着铁丝网罩的长长的旧竹竿,到郊外去远足。太阳光的炽烈以及印度的天气令大多数英国人为之悲叹,而阿吉翁却喜欢它们,他觉得它们美妙,因为他觉得精神爽朗,不知道什么叫疲劳。这个国家对他的大自然的研究和业余爱好来说,简直就是一块欢乐无比的芳草地,处处都是不知名的花草树木、小鸟、昆虫,所有的一切都让他留连忘返,他下决心陆陆续续地把它们都认识遍。罕见的蜥蜴和蝎子,巨大而肥胖的蜈蚣和其他的小精灵很少能让他害怕。自从在浴室里用木棒砸死一条大蛇之后,他就越来越不怕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动物了。 当他用他的网罩捕捉到第一只美丽的大蝴蝶的时候,他看到它已成网中之物,便小心地捏住这只骄傲的光彩夺目的蝴蝶,它宽大的翅膀闪烁着雪花般的银白色,翅翼上蒙罩着一层薄薄的绒毛,这时因为兴奋,他的心竟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自他还是孩子的时候,第一次捉住一只黄色的凤蝶以来,他就似乎再也没有感受过这种感觉。令人高兴的是,他适应了热带丛林中的生活,如果他在原始森林中深深地陷进泥淖坑,或者是被乱叫的猴群嘲弄,或者是受到狂怒的蚁群的攻击,他也不会灰心丧气。不过也有这么一次,一群大象穿过密集的小丛林,好像发生了地震,暴风雨即将来临,他吓得蹲到一棵巨大的橡胶树的后面,浑身发抖,乞求上帝的保佑。这些日子以来,住在那间空气流通的卧室里,每天清晨被附近树林里猴子们的尖叫声吵醒,在夜里,倾听亚洲胡狼的嚎叫,对此,他早已习以为常。他的脸庞在瘦削下去,皮肤渐渐晒黑,在显出男子汉阳刚之气的脸盘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闪烁着警觉的光彩。 他越来越频繁地在城里,特别是在宁静的乡间漫步。随着他对印度教徒们的了解逐渐加深,他也越来越喜爱上他们。不过下层人民的生活习俗使他困扰,使他感到难堪。妇女们可以裸露着上身在外面行走,在小巷里可常见到妇女们裸露着颈、胳膊和胸脯,传教士对此很难适应,尽管这看上去是那样的漂亮。 除了这些有伤风化的事之外,没有什么比一个谜团更让他苦恼和思索了,这个谜团就是这些人的精神生活。目光所及之处,都可见到宗教的踪迹。在这里,无论是在哪一个工作日或在哪一条大街小巷,你所见到的任何一个信徒都那样的虔诚,而在伦敦,哪怕你是在最盛大的教会节日里,你都不可能见到这种情况。这里到处都可以看到寺庙、塑像、祈祷和祭祀品,还有游行和祭典,以及忏悔的人和神职人员。但是,又有谁想过把这个国家的这团宗教乱麻理出个头绪来?这里有婆罗门、穆斯林、拜火教、佛教、湿婆2和克利须那3的仆人,有缠着穆斯林头巾的人,有剃着光头的教徒,还有蛇的崇拜者、圣龟的仆人。而所有这些误入迷途的人为之服务的上帝在哪儿?这个上帝看上去是个什么模样?这里最古老、最神圣、最纯洁的是什么崇拜?没有人知道这一点,尤其是印度人自己,他们也说不清楚。那些并不满足父辈信仰的后来人,作为忏悔者,或在信仰上另换门庭,或者甚至标新立异创造新的教派。为了供奉那些不知名的神灵鬼怪,小碗中盛着祭祀物品。数不清的礼拜仪式、寺庙、神职人员,大家相安无事,也不去管其他宗教信徒的事,哪怕一些人恨另一些人,甚至打死另一些人,这和基督教国家的风俗是一样的。许多人甚至看上去友好、和善,笛子吹奏的乐曲声,一束束艳丽的鲜花祭品,在相当多的人的虔诚的脸上流露出的平和生气,在英国人脸上根本见不到。印度教徒严格遵守一条戒律——不杀生,这在阿吉翁看来是神圣的,是好的。如果他常残忍地将一些美丽的蝴蝶和甲壳虫杀死,用针钉在板上,他有时也会感到内疚,并为自己辩解一番。这些人视每个蠕虫为神的创造物,他们热忱地祈祷,为寺庙服务,而另一方面偷窃、欺骗、诬陷、背信弃义,他们不会为此而愤慨,或者只是吃惊。这个善良的传教士想得越多,就越觉得这里的人民对他来说是一个捉摸不透的谜,一个在逻辑上和理论上都要受嘲弄的谜。尽管布拉德利有禁令,但他仍同一个仆人交谈上了,当他认为这个仆人似乎已与他无话不谈的时候,一个小时以后,此人就偷了他一件棉布衣服,阿吉翁既严肃又亲切地向这个仆人指出时,仆人起初信誓旦旦、矢口否认,但到后来又尴尬地一笑,承认自己偷了东西,衣服也交了出来,但他悲伤地说,他看见衣服上已经有一个洞了,以为主人不要了。 还有一次,那个负责送水的仆人也让他吃了一惊。这个仆人每天从附近的蓄水池里将水送到厨房和浴室,以此得到他的报酬和食物,时间一般在清晨或在傍晚,其他时间便一个人坐在厨房或者仆人的小屋里,不是嚼槟榔,就是咬甘蔗。另一个仆人出去了,他就将一条裤子交给这个仆人,让他刷干净。有一次他外出散步,裤子粘上了不少草籽。而这个仆人只是傻笑,还把手背到身后。传教士光火了,严肃地命令他立即将这件小事做掉。他虽然终于照办了,却一边做,一边嘴里叽里咕噜个不停,一边还掉眼泪。然后绝望地坐在厨房里,像个绝望的人又是骂又是叫,整整闹腾了一个小时。阿吉翁因为命令仆人做他们分外的事而得罪了他们,他花了很大的劲,克服了好多误解,才将事情的原委解释清楚。 所有这些小小的经验越积越多,最后它们似乎筑成一道玻璃墙,这道墙将他与周围的人隔离开来,使他越来越孤独。这么一来,他便更加努力地、以一种值得怀疑的贪婪学习印地语,因此,他的印地语水平提高得很快,这应该有助于他启迪这个陌生的民族,这是他最希望做的。他的胆子越来越大,在马路上同当地人对话,他还不带翻译一个人去找裁缝量体做衣,一个人去小摊贩处购物,一个人请鞋匠修鞋。有时,他能同较纯朴的人聊天,比如对一个手艺人评论评论他的手艺,友好地看看一个母亲怀里抱着的小宝贝,说些赞美的话,他从这些异教徒的目光和言语中,尤其是从他们友好的、天真幸福的笑容中,了解到这个陌生民族的心灵是那样的纯洁和友好,这的确令人满意。所有的界限没有了,陌生感也消除了。 他终于发现,孩子们和纯朴的农民最好相处,是啊,而所有的困难,所有的猜疑以及城里人的堕落,其根子则来源于同欧洲来的船员和商人的接触。从此时起,他的胆子大了,常常骑马到乡下去远足,而且越走越远。他身边常带着一些铜币,有时口袋里装着孩子们喜欢吃的糖果。如果他来到逶迤起伏的山野,停在农民的小屋前,将马拴在屋旁的棕榈树上,向主人表示问候,并讨上一口水或椰子汁来解渴,接下来几乎总是受到不怀恶意的友好的接待和闲聊,无论是男人、女人还是孩子对他还很蹩脚的语言知识,既感到可笑又感到惊奇,而他也不会为此而生气。 他还没有尝试在这样的情况下向这些人讲述亲爱的上帝,一方面是因为还没有这样的紧迫感,另一方面他也觉得特别尴尬,而且也几乎没这个可能,因为他目前印地语的水平还不足以用来讲述《圣经》。此外,他还觉得在他能够确切地了解他们的生活并能够和印度教徒们在一定程度上一样生活,并建立起的共同语言之前,自己没有权利自命为这些人的老师,更没有权利敦促他们的生活发生重大的变化。 这样看来,他的学习还得继续延续下去。他在试着了解当地人的生活、工作和收入,他观察树木、水果、家畜以及生活用具,了解它们的名字。他渐渐知道了旱稻和水稻种植的秘密,了解了韧皮怎样加工以及怎样摘棉花,他视察房屋建筑、陶器制作、草编织物和纺纱织布,这些东西他在家乡就已熟悉。他注意到玫瑰色的壮实水牛在泥泞的稻田里犁地,也了解了大象的驯养工作,还看到训练有素的猴子听从主人的命令爬上高高的椰树采摘椰子。 有一次远足,他来到一个宁静的山谷,四处群山青翠欲滴。天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为躲雨,他赶紧向就近的一家山间小屋跑去。他发现在这用竹篱笆墙围起来的小屋里住着一户人家。当这个不速之客踏进门坎时,这家人吃了一惊,但是马上表示欢迎。女主人一头红发,那是用从散沫花叶中提炼的染料染成的。她对客人微微一笑表示欢迎的时候,露出的牙齿也是红色的,这是她喜欢嚼槟榔的结果。她的丈夫身材高大,看上去挺严肃的,留着乌黑的长发。他从地上站起身来,做了一个有些气派的动作,向客人问好,又立即剖开一只椰子,请客人品尝。英国人喝了一口,椰子汁很甜。一个小男孩在他刚进门时,就溜到了砖砌的炉灶后面,一双恐惧并好奇的眼睛在乌黑光亮而浓密的头发下面闪闪发光。在这小家伙深色的胸脯上有一枚黄铜护身符在闪烁,这是他的唯一的饰品,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衣服。几大串香蕉挂在门的上方,让它们放熟。小屋所有光线都靠从屋门射入。整个小屋里的摆设有条不紊,十分简朴,看起来这家人还不穷。 旅行者面对这充满温馨的家庭,触景生情,一股淡淡的对遥远的孩提时代的回忆,对故乡的思念之情油然而生。这种悠悠的思乡之情,在布拉德利先生的别墅里是从来没有过的。他觉得,在这儿似乎不仅是为了躲雨,他应该再过上一种有意义的真正的符合人性的令人满意的生活,流离颠沛的生活太令人沮丧了。暴雨猛烈地敲打着小屋厚厚的芦苇叶铺就的屋顶,门前像挂着一条厚厚的明亮的玻璃帘。 两位老人和他们这位不寻常的客人交谈着,他们最终客气地提出一个很想了解的问题,这位异国客人来到这个国家是做什么事的,这使他感到很窘,不知该作何回答,便尽量把话题岔开。他曾经总是在想,他一旦能熟练地掌握印地语,也许就不会胆怯了。但是今天他越来越清楚地感悟到,越是深入地了解这一棕色皮肤的民族,就越是没有权利和兴趣粗暴地干涉这个民族的生活。 雨点逐渐小了下来,雨水在肥沃的红土地上流淌成无数条小溪,顺着山间的小路流下去。太阳光穿过潮湿的棕榈树树干,宽大的芭蕉叶被太阳光照得让人眼花。当传教士正要向主人致谢告别时,一个人影投到地上,小屋里一下子暗了下来。他转过身来一看,只见一个身影悄然无息地赤脚走了进来。这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或姑娘,姑娘被客人看得有些害羞,急忙走到炉灶后面的男孩身边。“快向先生问好!”父亲对她说。姑娘胆怯地向前挪了两步,把双手合在胸前,向客人鞠了好几个躬,在她厚实乌黑的头发里还有雨珠在闪光。这位英国人友好而又拘束地伸出手来,摸了摸姑娘的头,并也向她表示问好。当他的手指触摸到那柔软而富有弹性的头发时,姑娘扬起妩媚的双眼,友好地微笑着看了看他。她脖子里围着一条珊瑚项链,一只脚的脚脖上戴着一条细细的金链。姑娘的全身只是在胸脯下围着一条栗色的裙子,其他什么都没有。这美丽的姑娘就这样站在这位吃惊的陌生人的面前;阳光温柔地映照着她的头发,照着她那裸露的棕色肩膀,富有活力的嘴里的牙齿在闪闪发光。罗伯特·阿吉翁入迷地打量着她,他想从她那宁静而温柔的眼睛深处看出些什么来,但他很快就胆怯了,她那潮湿的头发里散发出的香味,还有她那裸露的双肩和胸脯,都让他心跳,他不得不避开那天真无邪的目光,垂下眼睛。罗伯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小的钢制剪刀,这是他用来修剪指甲和胡子的,有时也用来收集植物标本。他把这把小剪刀送给美丽的姑娘,他知道,这是一件十分珍贵的纪念品。姑娘既害羞又吃惊地接过礼物,但她的心沉浸在无限的幸福之中,与此同时,姑娘的父母说着感谢的话感激这位慷慨的先生。先生告别后走出了小屋,姑娘紧随在他的身后。他们来到了屋檐下,姑娘抓住他的左手,吻了吻。这花儿般的嘴唇,这温暖而充满深情的一吻,让这个男人心跳加快。此刻他多么想吻一吻她的嘴唇,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握住她的手,盯着她的双眼,问道:“你多大了?” “我不知道。”她答道。 “那你叫什么名字?” “奈莎。” “再见,奈莎,不要忘了我!” “奈莎不会忘记先生的。” 他离开山间小屋,寻找着回去的路。脑子里在想着什么。当他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他一踏进房间,这才发觉今天的远足没有带回一只蝴蝶、一只甲壳虫,也未带回一片叶子、一朵花。他坐在那张摇晃的小桌子旁,就着那盏小小的煤油灯,试着读《圣经》,此时,他觉得,他的住处,加上那些懒散的仆人和冷若冰霜的布拉德利的这间单调的单身汉的住房,还从没像这个晚上这样阴森和让他绝望。 思绪万千,思考良久,尽管蚊子在嗡嗡地乱哼哼,但他还是进入梦乡,做了一个怪诞的梦。 他在晨曦刚露的棕榈树林中散步,阳光穿过树叶洒落在红色的土地上;鹦鹉在高处叫着,猴子们在参天大树上肆无忌惮地窜上窜下,小鸟们展示着宝石般迷人的光彩,各式各样的昆虫的鸣叫声,它们的色彩以及形态各异的动作是那样的富有情趣。传教士欣赏着美景,感到很幸福。一只小猴像在树枝上走“钢丝”,他与这小猴打招呼,这机灵的猴子听话地跳到地上,像个仆人似的做出顺从的样子站在他的面前。在这个幸福的地方,阿吉翁觉得自己应是可以指挥一切的主宰。随即,他把小鸟和蝴蝶召集到自己的身边,鸟儿和蝴蝶即刻成群结队地飞来,他又是招手致意,又是点头打招呼,他用目光或者大声叫唤着发出命令,所有美丽的小动物们,听话地在金色的天空中排成漂亮而轻盈的圆圈和节日般的游行队伍,鸟儿们欢乐地发出不同的啾啾声,混合成一首动听的大合唱;它们互相寻找着、躲避着、追逐着、捕捉着,在空中画着庄严的圆圈和滑稽可笑的螺旋形。这是一场美妙无比的芭蕾舞和交响乐,一个新发现的天堂,梦中人在这个他主宰的他拥有的魔力世界里流连忘返,但喜悦中带着苦涩,因为所有的幸福必然蕴含着些许担心和认识,这是一种毫无道理的暂时的预兆,就像一个虔诚的传教士每当对性发生兴趣时,就得提醒自己注意一样。 这个令人不安的预兆并没有骗人,这个入了迷的大自然的朋友还陶醉在欣赏猴子的四对舞中,一只巨大的蓝色飞蛾信任地飞到他的左手上,像一只温顺的小鸽子听任他轻轻抚摸。但是,害怕和散场的阴影已经开始在这充满魔力的小树林里飘荡,影响了梦中人的情绪,有些小鸟儿忽然发出刺耳而胆怯的尖叫声,不平静的阵风吹过高高的树梢头,原本快乐而温暖的阳光此刻变得苍白而无力,鸟儿向四处逃散而去,美丽的弱不禁风的大飞蛾在惊慌中被一阵风吹去。雨点猛烈地拍打着树冠,远处轻轻的一声雷声慢慢地滚过苍穹。 这时布拉德利先生忽然出现在林中。最后一只五彩的鸟儿也已飞走。他形容枯槁,脸色阴沉,就如同是一个被谋害而死的皇帝的鬼魂。他轻蔑地朝传教士吐了口唾沫,紧接着就用那尖刻、讥讽而又敌对的口吻指责阿吉翁,说他是流氓、懒汉,受他伦敦施主的赞助来到这儿,但他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捉捉甲壳虫,游山玩水。阿吉翁必须幡然悔悟,还得担保某个人是正确的,并对他的失职负责。 阿吉翁的资助人,那个挺有影响的富有的英国绅士出现了,还有许许多多的英国神职人员也出现了,他们和布拉德利一起强迫传教士阿吉翁从长满荆棘的灌木丛中穿过去,最后他们一起来到孟买郊外某条熙来攘往的马路上,这里有一座怪诞的印度教寺庙,五颜六色的人群在寺庙中涌进又涌出,其中有光着身子的苦力和身着白袍神态傲慢的婆罗门,与寺庙隔街相望的是一座基督教教堂,教堂大门的上方有一尊圣父的石雕像,云中的圣父有一双严厉的眼睛,胡须飘垂。 在大家的逼迫下,传教士一步跨上教堂的台阶,挥舞起双臂向人们示意,开始向印度教徒传播基督教。他声嘶力竭地请求人们往这边看,并请他们比较一下,真正的上帝与他们可怜的长着许多手臂、鼻子极其丑陋的诸神相比有何不同。他伸出手指指着印度寺庙外墙上那些重叠在一起的塑像,然后再请大家看看教堂上方圣父的塑像。但是,使他大吃一惊的是,当他随着自己的手势向上看的时候,圣父变了模样,居然也长出了三个脑袋,六只手臂,脸上不再是一种无能的严肃,而是显露出一种从容满意的微笑,与印度的神像几乎如出一辙。传教士沮丧地四下张望,寻找着布拉德利、他的赞助人和神职人员,但他们全都失踪了,只有他一人无力地站在教堂的台阶上,就连圣父也不理睬他,此时的圣父正在用他的六只手臂向对面的寺院示意,并面露神的愉快的神采,向印度教诸神微笑。 阿吉翁彻底孤立了,他羞愧难当,无望地站在教堂的台阶上。他闭着双眼,直挺挺地站立着,在他的心中,希望全都破灭,他非常平静地等待着被异教徒用石头砸死。然后在一阵可怕的寂静之后,他感到自己并没有被砸死,却是被一只强有力、但却温柔的手推到了一边。他睁开眼,看到石头圣父令人敬畏地从石阶上走下来,与此同时,对面寺庙的诸神也成群结队地从他们的位置上走下来。他们都受到圣父的欢迎,然后圣父走进了印度教寺庙,面带友好的神色接受那些身着白袍的婆罗门的欢迎,而那些长着大鼻子、一头鬈发、眯缝着眼睛的异教诸神也一同参观了教堂,感觉良好,他们还吸引了许多祈祷的人,就这样,祈祷者和诸神在教堂与寺庙之间汇成了欢乐的海洋,锣钹和管风琴亲如兄弟般地响成一片,就连那些沉默寡言的黝黑的印度人也向英国的基督教教堂里原本空空如也的祭坛敬献莲花。 一头光亮的乌发、一双充满孩子气大眼睛的美丽的奈莎也出现在这节日般欢乐的簇拥的人群中。她随着众多信徒从寺庙那边走过来,走上教堂的台阶,站在传教士的面前。她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庄重与爱,她向他点头示意,还献给他一支莲花。他陶醉了,对着她那张清澈宁静的小脸低下头,亲吻着她的嘴唇,然后把她拥抱在自己的怀里。 他似乎还能看见奈莎的嘴里在说些什么,正在这时,阿吉翁的梦醒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躺在床上的他觉得疲倦和害怕。各种幻觉和欲望此时痛苦地绞在一起,折磨着他,让他绝望。梦,将他内心的真实世界暴露无遗——他的虚弱,他的沮丧,对自己职业的怀疑,对那个棕色的女异教徒的热恋,对布拉德利这个非基督徒的憎恶,以及他对英国赞助人的内疚。 他悲哀地躺了一会,直至在黑暗中情不自禁地掉下了眼泪。他想起来做祈祷,可是不成,他又想将奈莎比作可怕的女鬼,将他对她的爱视为邪恶,但这也不成。最后他在半醒半睡中,带着梦中的阴影战战兢兢地起身;他离开他的房间,去寻找布拉德利的卧室,出于一种本能,他需要看到人,需要安慰,他为憎恨这个男人感到羞愧,他希望以自己的坦诚换取他的高兴。 阿吉翁穿着韧皮底的鞋子,轻轻地走过长长的长廊,径直来到布拉德利的卧室。卧室的门用竹子编织而成,只有门框的一半高,门的上方泻出微弱的灯光,像许多在印度的欧洲人一样,屋里亮着一盏彻夜不灭的小油灯。阿吉翁小心翼翼地推开那扇单薄的竹门,走了进去。 油灯安放在房间的地上,那是一只普通的印度小碗,小灯心在慢慢地燃烧着,并向冰冷的墙壁上投去巨大的阴影。一只棕色的小夜蛾围着灯光转着小圈,还发出嗡嗡的声音。一顶大蚊帐将床罩得严严实实。传教士端起小油灯,走到床边,轻轻地将纱帐撩开一角,正想叫睡觉人的时候,眼前的情景使他目瞪口呆,布拉德利不是一个人躺在那儿。身穿薄薄绸睡衣的布拉德利仰面而睡,那张长着长下巴的脸看上去并不比白天来得亲切和友善。他旁边还赤条条地躺着另外一个人,一个长着乌黑长发的女人,她躺在他的身旁,此时女人的脸正对着传教士。这个女人他认识,就是那个每个星期都来取衣服的强壮而高大的姑娘。 阿吉翁也没有将纱帐关拢,便逃了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想重新入睡,但怎么也睡不着,白天的经历、希奇古怪的梦境和刚刚看见的赤身裸体的女人使他极度不安,同时,他对布拉德利的反感更加强烈。他害怕他们共进早餐时再次见面,相互问候。但最折磨他和让他心情沉重的是,他现在有没有责任谴责这位在同一屋檐下居住的房主人的生活方式,并想办法让他改正过来。阿吉翁生性不愿意这么做,但他的职责似乎又在要求他必须克服胆怯,勇敢地去规劝这个罪人。他点亮了灯,蚊子成群地围在他的身边嗡嗡乱叫,真叫他心烦意乱。读了好几个小时《新约全书》,却没有得到自信和安慰。他几乎要咒骂整个印度,还想咒骂自己,为什么会对大自然有这般的好奇心和对旅游有这样的兴趣!要不是为了这,他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怎么会走进这个死胡同。他感到前途绝对不会像这夜这般暗淡,他也从来没有像这夜这样怀疑自己是否是个信仰者和殉教者。 他两眼迷惘地拖着疲惫的身躯去吃早餐,他心情沉重地将匙子在芳香的茶杯里搅动,并且长时间地将香蕉皮来回鼓弄着,直到布拉德利先生也来吃早餐。他像往常一样向阿吉翁作了冷淡而简短的问候后,即大声地命令仆人和送水的人小跑着做这做那。他在一串香蕉上挑选了半天,然后摘下一只金黄的,便摆出家长式的派头,三口两口地把它吞了下去。此时,在阳光充足的大院里,仆人已经为他备好了马。 “我有一些话要同您说,”见布拉德利起身时,传教士说道。布拉德利疑惑地看了看他。 “是吗?不过我的时间很紧,是不是非得现在说?” “是的,最好是现在。我觉得我有责任对您讲清楚,我在无意中发现您同一个印度女教徒睡在一起,您可以想象得出,这对我来说是多么难堪……” “难堪?”布拉德利跳将起来,并发出一阵愤怒的狂笑,“先生,您是一个比我想象的还要伟大的蠢驴!至于您对我有什么看法,我根本不感兴趣,但您在我的住宅里东嗅嗅西闻闻,活像一个密探,简直卑鄙至极。我们长话短说!我限您在星期天之前在城里找到另一个住处;在这个房子里,我一天也不能容忍您待下去!” 粗暴的打发是在阿吉翁的预料之中,但是这样的回答,他没有想到。但他并不害怕。 “我很乐意,”他平和地说,“我再也不用和您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了,早安,布拉德利先生!” 阿吉翁走了。布拉德利盯着他的背影,一半是吃惊,一半是幸灾乐祸。这时,布拉德利掠了掠他那硬胡子,撅起嘴唇,吹起口哨召唤他的狗,然后他走下木头台阶。他要进城去了。 一阵短暂的暴风骤雨般的唇枪舌剑,一切都已明了,这对两个男人来说,都是好事。对阿吉翁来说,这担心和决心在一小时之前还是悬而未决的难题。但是,他把事情考虑得越严重,他越是清楚,他和布拉德利之间发生的争执不过是小事一桩,而如何解决目前他那杂乱无章的现状,才是最最重要的。他才越觉得,在这房子里的生活,他的力量的浪费,所有满足不了的欲望和变得毫无价值的时间,对他原本单纯的个性来说,是让人难以忍受的一种折磨。 还是清晨时分,花园一隅,阿吉翁喜欢的地方,清凉,背阴。这里有一个砌着围墙的小水池,野生灌木的树枝倒垂在水池上,这个小水池原先是个温泉浴场,后来废弃了,现在有人将它用来养龟。他拖了一把竹椅到这里躺了下来,看着那些默默无语的小龟,它们在泛着绿色的暖和的水中懒散而自在地游着水,还不时用那机敏的小眼睛四处窥测着。在这院子的另一侧,无所事事的小马夫蹲在角落里哼着歌,那单调的略带鼻音的歌声如同波浪,在温暖的空气中荡漾。刚经过不安的不眠之夜的他,此刻一阵疲倦突然袭来,他的眼睛闭上了,手臂也垂下了,他睡着了。 一只蚊子将他咬醒,他几乎睡了整整一个上午,这叫人有点惭愧。此刻他觉得精神很好,便毫不迟疑地清理起自己的想法和希望,并将他生活中遇到的各种麻烦事仔细地分门别类。毫无疑问,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他会渐渐麻木,从而做了这样一个令人不安的梦,问题就出在他想去印度旅游,这固然是好的,也是聪明的,但他还缺乏做一名传教士应有的使命感和动力。他谦虚有加,这其中包含着某种失败和悲哀,但他没有理由绝望,更确切地说,他现在决定寻找一个适合的工作,把富饶的印度当作他的一个好归宿和家乡。但愿他的职业不是改变当地人的盲目的信仰。他的职业是占领这个国家,为自己和为别人取走最好的东西,为此他准备呈献出自己的眼睛、自己的知识以及跃跃欲试的青春。凡有工作等待着他的地方,他都做好了去的准备。 当天晚上,他和住在孟买的斯特罗克先生经过短暂的交谈之后,他被安排在就近的咖啡种植园任看管人兼秘书。斯特罗克还答应阿吉翁的请求,将他写给他的那位赞助人的信发往伦敦。信中,阿吉翁解释了他所做的事,并答应对后来的替代人承担接待的义务。当这位新上任的看管人回来后,看见布拉德利穿着衬衫正独自在吃晚餐。阿吉翁还是坐到了他的身旁,告诉他自己今后已经有了新的去向。 布拉德利点了点头,满嘴都是食物。他向酒杯中倒了点威士忌,用挺友好的口吻说:“您请坐,随便吃点吧,鱼已经冷了。我们现在已经是同行了,预祝您一切都顺利。种咖啡要比转变印度异教徒的信仰容易得多,这是可以肯定的。也许它们具有同等价值。不过我似乎不大相信您十分冷静,阿吉翁!” 他要去的种植园离这里有两天的路程。后天一早,阿吉翁就要带着几个苦力启程。这么一来,处理这里遗留的事情只剩下一天时间了。使布拉德利感到奇怪的是,他要借一匹马第二天用,他忍住了,没问借马派何用处。他们把就近的那盏灯挪开,那盏灯的周围飞着无数个小虫。在这暖意融融的印度的夜晚,这两个男人面对面地坐着,被迫共同生活了好几个月,他们还从未像今天坐得这么拢过。 “您说说,”长时间的冷场之后,阿吉翁开始说话了,“您肯定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我的传教士地位?” “哦,不,”布拉德利平静地说,“我能看出对此您是很认真的。” “可您肯定也能看见,我对这个工作和应该扮演的角色,是很不合适的!您为什么从不对我讲起这些呢?” “并没有人叫我这么做。我这个人从来不喜欢别人干涉我的事情,我也不去干涉别人的事情。除此之外,我在印度这个地方已经做了最最疯狂的事情,并看到了成功。让别人改变信仰这是您的职业,而不是我的职业。您现在已经意识到您的一些想法是多么的荒谬!您对有些人的做法……” “对谁?您举个例子说说看。” “比如说,您今天早上怎么当面指责我的?” “哦,为了一个姑娘!” “是的。尽管您是一个神职人员,可您要明白,对于一个健康的男人来说,如果身边不是偶尔有个女人陪伴,那是不可能在这里长年坚持生活和工作的。我的上帝,您不必为此而脸红!您想想,作为一个在印度的白种人,没有把太太即时从英国带过来,他的选择机会是多么少,这儿没有英国姑娘,就是在这儿出生的也被送回英国了。只有在为水兵服务的娼妓和印度教妇女中选择了。我只能这样做,而您却认为这样很糟糕?” “哦,对此我的确不敢苟同,布拉德利先生!我认为,正如《圣经》和基督教规所规定的,凡不诚实的结合都是糟糕的和不正当的!” “如果没有其他办法呢?” “为什么不可能有其他办法呢?如果一个男人真心爱着一个姑娘,那他就应该娶她。” “恐怕不是一个印度教的姑娘吧?” “为什么就不可以是呢?” “阿吉翁,您真比我来得慷慨!哪怕咬断我的指头,我也绝对不和一个有色人种结婚,您明白吗?您以后也会这么想的!” “哦,我想我不会,我同您的想法有天壤之别,我可以告诉您,我正爱着一个印度姑娘,我还要娶她为妻。” 布拉德利的脸色立刻严肃起来,“您可不能这样做!”他简直是在乞求。 “不,我肯定要这样做,”阿吉翁显得很激动,“我要和这个姑娘订婚,然后给她上课,不断地开导她,一直到她能够接受基督教的洗礼,然后我们就到英国教堂举行婚礼。” “这姑娘叫什么名字?”布拉德利沉思地问道。 “奈莎。” “她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那好吧,到洗礼还有一段时间,您最好再考虑考虑!当然像我们这样的人可以爱上印度姑娘。她们大都漂亮,也应该是忠诚、温顺而听话的。不过在我看来,她们就像是宠物,好比那些有趣的羊,或是漂亮的狍子,而绝不是我们这样的人。” “这不是偏见吗?人类都是兄弟,印度人是一个古老的高尚民族。” “是的,对此,您还得多多了解了解,阿吉翁,而我,我对这偏见是看得很重的。” 他站起身,道了声晚安,便向自己的卧室走去,他昨天就是在那里同那个高个子取衣服的女人过夜的,“就像是宠物”,他这样说,阿吉翁心里面反感透了。 第二天一大早,阿吉翁赶在布拉德利吃早餐前,就骑着马出了门。此时,猴子还在树梢上练习叫唤。当他来到他曾经结识美丽的奈莎的那个山间小屋时,太阳刚爬出地平线。他拴好马,走近那个简陋的屋子。门槛上坐着赤身裸体的小儿子,他正在和小山羊逗着玩,让他的小山羊正反复地顶向他的小胸脯,小男孩乐得哈哈大笑。 当来访者正想走进小屋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姑娘绕过蹲着的小男孩,从屋里出来了。他一眼就看出那姑娘正是奈莎。她手里提着一只高高的陶瓷水罐,经过他的面前朝巷子里走去,她并没有注意他,而他则痴迷地跟在她身后。一会儿,他就赶上了她,并同她打招呼。她抬起头,轻轻地回了礼,用她那双美丽的金褐色的眼睛冷漠地打量着这个男人,好像不认识他了。当他抓住她的手时,她吃惊地缩了回去,并加快步子跑开了。他尾随着姑娘来到砌着墙的贮水池旁。这儿,一眼细细的泉水缓缓地流过长着青苔的古老的石头。他想帮她把水罐装满水,再提上来,但她一声不吭地拒绝了他的帮助,脸上露出固执的表情。这样的矜持使阿吉翁既感到吃惊又感到失望。这时他从口袋里掏出早已为她准备好的礼物,当他看到姑娘不再拒绝,而是喜欢上了他送给她的东西,心里不免感到有点沮丧。这是一个珐琅质的盒子,盒子上画着漂亮的花卉,圆形盒盖的反面镶着一面小镜子。他示范给她看,如何打开它,并把这件礼物送到她的手中。 “是给我的吗?”她睁着孩子气的眼睛问道。 “是给你的!”他说,当她玩着盒子的时候,他抚摩着她那天鹅绒一般柔软的手臂和她那乌黑的头发。 就在她向他致谢并带着决心尚未下定的表情抓住盛满水的水罐时,他对她表露了自己的爱慕之情,说了些温存的话。明显看得出来,她对他的那些话似懂非懂,此时他笨拙地坐在她的身边,回忆着他的话,猛然间,他发现他和她之间的鸿沟有多么深;他悲哀地想,他和她的结合这可能性是多么的渺茫,到她成为他的新娘、他的女友,到她懂得他的语言,了解他的性格,与他有共同的思想,这需要多么长的时间。 她慢慢地往回走,他走在她的旁边,她的小弟弟正在追逐着山羊,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棕色的脊背在太阳光下闪着金属般的光彩,胀鼓鼓的肚子使两条小腿显得格外细。英国人心里有一丝惊讶,他想,假如他娶了奈莎,这个天真的孩子就是他的内弟了。为了赶走这个想法,他再次看了看姑娘,他出神地看着她那精巧的脸庞上长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还有那张冷漠的孩子气的嘴巴,不由得想,今天要是吻吻这个小嘴唇,不知是否会感到幸福。 忽然,从小屋走出一个姑娘,就像幽灵一样飘到他的眼前,他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一个奈莎跨过门槛,站在他的面前,就像是第一个奈莎的影子一般。这个影子正在向他微笑,向他问好,她从腰间掏出一件东西,高高地举过头顶激动地挥动着,那小玩意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过了一会,他才认出来这是一把小剪刀,正是前不久他送给奈莎的那把小剪刀。他今天送镜盒的姑娘,今天他看过的有着一双美丽的眼睛的姑娘,他抚摩过手臂的姑娘不是奈莎,而是奈莎的姐姐。如果这两个姑娘同时站在他的面前,他无法辨认哪一个是奈莎。这时,热恋中的阿吉翁感到自己受到了极大的欺骗,弄错了。两只狍子不可能一样,但是此时,如果让他从中挑选一个留在身边,他也许弄不清楚他爱的是哪一个。他也许会渐渐弄清楚,真正的奈莎是姐姐,是个子稍矮一些的那一位。此时他的爱——刚才还是那样地执着——同样也分成了两半,正如一个姑娘突然让人毛骨悚然地变成了两个一样。 这一切布拉德利当然不可能知道,中午时分阿吉翁回来,埋头进午餐,他也没有说什么话。第二天早晨,搬运工整理好阿吉翁的箱子和行李,并将它们搬到了屋外,这位即将启程的人同布拉德利先生握手道别,并向他表示道谢。布拉德利紧握着他的手,说:“祝您一路平安,年轻人!我相信今后您会怀念我们曾在一起共同生活的日子,到那时,您将不再相信印度教徒的甜言蜜语,而将相信我们英国人高贵的头颅!尽管今天我们对许多问题的看法不尽相同,但我相信终有一天我们会一致的,到那时,您会回到我这儿。” (1911) 1 笛福(1660-1731),英国小说家,代表作为《鲁滨孙漂流记》。 2 湿婆(Schiwa),印度教主神之一,为毁灭之神。 3 克利须那(Krischna),印度教三大神之一。 大旋风 张佩芬 译 那是在九十年代中叶,我正在家乡一家小工厂当学徒工,也就是在这一年我永别了家乡。那时我大概才十八岁,虽然每天像鸟儿翱翔在空中一般享受着我的青春,却不知道青春是何等美好。老年人大概已记不清那些年代了,不过只要我提一下便可以唤醒他们的记忆,我所说的那一年,我们家乡遭受了一次大旋风的袭击,这么大的旋风在我们那儿过去不曾见过,后来也没出现过。事情就发生在那一年。大旋风前的两三天,我的左手被一把钢凿弄破了,肿了起来,不得不扎上绷带,在家休息。 我还记得那年整个夏末,我们狭窄的山谷中天气异常闷热,每天时断时续地下着雷雨。自然界充满了一种燠热的不安,对此我的感觉只是迟钝的、麻木的,尽管如此,但我仍然记得当时的一切细枝末节。例如每当我傍晚去钓鱼时,总看见鱼儿受到炎热的气流的刺激而行动反常,它们混乱地拥挤在一起,不时跃出温暖的水面,盲目地吞食鱼饵。后来天气终于凉快一些了,一切都平静下来,雷雨也逐渐稀少,甚至清晨时还令人略感凉意。 一天清晨,我口袋里装了一本书和一块面包走出屋子,到户外去游玩。按照自小养成的习惯,我首先跑到屋后的花园里,当时花园还笼罩在阴影中。那一片苍劲挺拔的松树是我父亲栽种的,在它们还是竹竿般细弱的时候我就对它们熟悉了,松树下堆着淡褐色的针叶,多年来那里除了常绿树外,没有别的植物。不过那里还有一块狭长的花园,生长着我母亲栽种的花木,长得兴旺而又茂盛,每个星期天她都要从那里采集一大把花束。那儿有一种植物,小小的花朵里长着朱红色的花蕊,它的名字叫“热恋”,还有一种纤秀的灌木,细弱的枝条上挂满了红白两色的心形花朵,人们把它叫做“妇女的心”,另外还有一种灌木叫做“臭架子”。附近还有细长的翠菊,不过尚没有开花,菊花下面的地上长满了带有小刺儿的肥胖的仙人掌和好玩的马齿苋。这个狭长的花床是我们的宠爱物,是我们梦中的花园,因为那里长着形形色色的奇妙鲜花,它们比旁边两个圆花坛里的各种玫瑰花更受到我们的重视和喜爱。当阳光照亮这里和那一面爬满常春藤的墙头时,每种花木便都呈现出它们各自的特点和美丽:唐菖蒲炫耀自己鲜艳的颜色;向日葵面色苍白地挺立着,似乎沉迷于自己沁人肺腑的香气之中;狐尾草萎靡地低垂着头,耧斗菜踮起了脚趾,把身上各种颜色的铃铛摇得直响。蜜蜂嗡嗡嗡地在一枝黄花和蓝色的夹竹桃之间飞舞,棕色的小蜘蛛在浓密的常春藤上来回忙碌;蝴蝶则在紫罗兰上翩跹起舞,它们肥厚的身躯和透明的翅膀在空气中扇起一阵阵急促而烦躁的声响,它们就是被人们称之为“夜蛾”或“鸽尾蝶”的蝴蝶。 我怀着假日的欢乐在花丛间走来走去,到这里闻一闻清香的伞形花,又到那里用手指小心地掰开一个花萼,细细观察那神秘的、灰白色的底部,那井井有条的脉络和花蕊,那毛茸茸的花丝和水晶般的导管。同时我还研究着清晨密布云絮的天空,天空中杂乱无章地飘浮着缕缕的雾气和一团团羊毛般的云块。我想,今天又会有一场雷阵雨,于是便打算下午去钓几个钟点的鱼。我急切地搬开路旁几块凝灰石,希望找到蚯蚓,可是只爬出一些生长在灰色、干燥墙缝里的百足虫,它们慌乱地朝四周逃散。 我寻思着应当做些什么事情,可是却一下子想不出来。一年前我度最后一个暑假的时候,还完全是个孩子。那时候我最爱干的事就是用榛树枝做成弓箭来放射,放风筝,用火药炸开田间的老鼠洞,现在这一切都已失去了它们当日的魅力和光辉,似乎我心灵的一个部分业已疲惫不堪,对那些游戏已经不能够再那么喜爱和快乐地作出反应和予以重视了。 我怀着惊异和一种平静的痛苦的心情边走边环视着周围自己童年时期如此喜爱、至今仍非常熟悉的环境。那小小的花园,那缀满鲜花的平台,那潮湿阴暗、石子路上布满绿色苔藓的院落,它们都和过去完全不同了,甚至连那些鲜花也都略略失去了它们那种无限的魅力。花园角落里一只带有橡皮管的旧水桶无聊地待在一边;过去,我为了让水流走,曾花半天工夫装上一只转轮,还在路上构筑了堤坝,原意是开一条运河,但结果却导致了一场大水灾,给我父亲惹了麻烦。这只饱经风霜的水桶曾经是我最宠爱的、消磨时间的玩物。我现在看见它,一种童年欢乐的回声不禁陡然涌上心头,只是带有一点苦味,再也没有泉水、洪流和“尼亚加拉瀑布”了。 我沉思着爬过了篱笆,一朵蓝色喇叭花拂过我的脸颊,我把它摘下来咬在嘴上。我决定散步到山上去,从山上往下眺望我们的城市。散步也是非常有趣的消遣,我过去却从不曾想到过。一个小孩是不懂得散步的。他只知道在树林里扮作强盗、骑士或者印第安人,在河边扮作船夫、渔翁或者磨坊工人,在草地上奔跑捕捉蝴蝶或者蜥蜴。于是我觉得我的散步就像是一个成年人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而作的一次正经而又有点儿无聊的散步。 嘴上的喇叭花很快就枯萎了,我把它扔了。现在我又咬着一根黄杨树枝,它的味道很苦,但倒也有股馥郁的香气。铁路路堤上长着高高的金雀花,一只绿色的蜥蜴从我脚跟前跑了过去,这不禁又勾起了我的孩子气,我不停地追赶,潜行,埋伏等待,终于把这只胆小的动物捏在我温暖的手里了。我带着捕捉的余兴看着它那亮晶晶宝石般的小眼睛,感到它温软有力的躯体和坚硬的腿儿在我的手指间挣扎着、抵抗着。但是这种兴趣立即消失了,我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捕捉这只小动物的。这简直毫无意义,毫无快乐之感。我弯下身子,张开手,这只蜥蜴的腹部猛烈地鼓动着,在地上愣了一忽儿后急急忙忙地跑进草地逃走了。一列火车从闪光的铁路轨道上驶来,驶过了我的身边,我目送它远去,一瞬间我顿然醒悟,自己对这里不可能再有真正的兴趣了,我只是热切希望搭乘这列火车远走高飞,到世界各地去旅行。 我环顾四周,看看铁路守路员是否就在附近,但是人影全无,毫无声息,我飞快地越过铁轨,爬上那边高耸的红砂岩,岩上修筑铁路时炸成的焦黑洞穴还到处可见。我很善于攀援,便牢牢地抓住了一根坚韧的、花朵业已凋落的金雀花枝。这座红色山岩上空气燥热异常,灼热的沙子在我攀援时灌进我的袖口,我抬头看时不觉大吃一惊,那温暖、明亮的天空距离峻峭的石崖竟是那样的贴近。我继续往上爬,蹭着岩石的边缘,借助膝盖往上顶起身子,我抓住一根满是刺儿的槐树枝,终于爬上了那一片为人遗忘的、山坡陡峭的山顶草地。 这片幽静的小荒地,是我从前最喜欢休憩的地方,火车为缩短路程就径直从它下面穿过。除了无人刈割的野草外,这里还生长着小小的多刺的玫瑰丛,还有几棵由风儿播种的、瘦弱可怜的小刺槐树,阳光透过稀疏而透明的树叶照射下来。这个草岛自上而下被一座红色山崖所隔断,我曾在上面扮演鲁滨孙,这个草岛不属于任何人,只要有勇气和冒险精神攀越陡直山崖的人都可以占领它。我十二岁那年曾用凿子在石头上凿下自己的名字,曾在这里读完泰能堡的《罗莎》,还写下一部儿童戏剧,剧本是描写一个趋于没落的印第安部落的勇敢酋长的故事。 被太阳晒得泛白的野草一束束耷拉在陡直的山坡上,被晒热的金雀花叶在无风的暖空气中散发着强烈的苦味。我躺在干燥的土地上,凝视着那些精致的刺槐树叶,它们正静静地憩息在蔚蓝色的空中,明亮的阳光透过这些排列巧妙的树叶照射下来。我耽于沉思之中,现在似乎是细细考虑我的生活和前途的最合宜的时刻了。 但是我想不出任何新方案。我只看到明显的贫困,它们正从各个方面向我威逼而来;只感到已往经历过的欢乐和喜爱过的思想均已黯然无光和枯萎凋谢了。对于一切我并不甘心放弃的东西,对于全部丧失了的童年欢乐,我的职业并不能够给予补偿,我不爱我的职业,并且早就不忠实于它了。它只是我走向世界的一条通道而已,在这个广大的世界上我无疑能获得新的满足。这种满足会是什么样的呢? 人们可以游历世界,可以挣钱,可以做什么事情和采取什么行动而不需要征得父母的同意,人们可以在星期天玩九柱戏、喝啤酒。但是所有这一切,我看得很清楚,仅只是次要的事情,绝没有我所期待的新生活的意义。真正有意义的生活是在别的地方,更为深刻、更为美丽、充满了神秘,我感到它和姑娘、和爱情有密切关系。那里一定隐藏着极深的欢乐和满足,否则牺牲童年的乐趣便完全没有意义了。 我已懂得爱情,见过许多情侣,我也读过许多令人陶醉的爱情作品。我自己也曾多次恋爱过,在梦中享受过某些甜蜜的乐趣,一个男人为了这些事情可以付出生命,而它们也就是他的事业和奋斗的意义。我的一些同班学友已经挽着女朋友上街了,在工场里,一些伙伴还毫无羞涩地向大家叙述星期日的舞会和夜里偷爬闺房窗户的事。而爱情对于我还只是一座关着门的花园,我畏怯而急切地期待在入口处。 直至前星期,就在我的手给钢凿弄破前不久,爱情才向我发出清楚的召唤,从此我就像一个即将和过去告别而感到不安的人一样,陷于沉思状态之中,从此我已往的生活都成了过去,而未来的生活意义却越来越明显。我们工场的一个学徒,有一天傍晚拉住我同行,在回家的路上他告诉我,他知道有一个可爱的美人,她尚没有爱人,而且除了我不要别人,她还编了一个丝线钱袋,打算送给我。他不愿意把名字说出来,说我一定能够猜出她是谁的。当我逼他,追问他,最后几乎要翻脸的时候,他站住了——那时我们正好走到磨坊前的小桥上——轻声对我说:“她正巧走在我们后面呢!”我困惑地转过身子,怀着期待和恐惧参半的心情想,也许仅仅是一个愚蠢的玩笑罢了。后面果真有一个年轻姑娘正跨上小桥的台阶,她叫贝尔塔·福格特林,是棉纺厂的女工,我早在那次行坚信礼的布道会上就已认识她。她站停了,看着我微笑着,脸上渐渐地泛起红晕,最后整个脸都烧得通红。我加快步子,跑回了家。 打这次相遇以后,她又碰见过我两次,一次是在纺织厂,当时我们正在那里干活,另一次是在回家的路上,当然她只是问候了一声,说“刚下班吧?”这表示她愿意和我谈话,而我只是点点头,说了一声是的,就慌乱地走开了。 我现在就回想着这段历史,怎么也想不出个头绪来。和一个美貌的姑娘相爱,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眼前正好有一个美丽的金发姑娘,略略比我高些,她愿意我吻她,并在我的怀里憩息。她长得丰满结实,美丽的脸庞白里透红,脖颈上飘舞着厚密的鬈发,她的目光总是含情脉脉的。但是我从来没有思念过她,从来没有爱过她,从来没有在温柔的梦乡中追求过她,也从来没有在枕边颤声念叨过她的名字。只要我愿意,我可以爱抚她、占有她,但是我不崇拜她,不会跪在她面前求爱。事情会怎么样呢?我又该怎么办呢? 我闷闷不乐地从草地上站起身。啊,日子真不好过。上帝保佑我明天就结束我的工厂生涯,让我远走高飞,开始新的生活,把这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 为了找点事做,好让自己感觉还活着,我决定爬到山顶上去,尽管从这里往上攀援十分费劲。到了山顶,人就高居于城市之上,可以眺望很远很远的地方了。我冲锋似的跑上山坡,一直奔到较高的那一层岩石,接着又沿着岩石间的小道往上爬,爬到了最高的那层平地,荒凉的山峰从那里往下倾斜,山坡上灌木丛生在泥土松软的岩石间。我来到那里已是浑身冒汗、呼吸急促了,在这阳光灿烂的峰顶上,和风吹拂,令人欢畅。开败了的玫瑰花无精打采地耷拉在枝条上,我走过时碰了一碰,枯萎的花瓣便纷纷散落下来。山上到处都长满了绿茵茵的小黑莓果,它们只在阳光照到的那一面带着点儿金属似的褐色光泽。缤纷的蝴蝶在宁静的温暖空气中悠闲地飞翔,闪烁着绚丽的色彩,无数带有红色和黑色斑点的甲虫在一朵蓝色的香味馥郁的欧蓍草花上栖息着,它们那细长的瘦腿机械地舞动着,正在作一次特别的无声的集会。天上的云彩早就消失了,天空一片湛蓝,邻近一座林山上黑魆魆的松树梢头呈现出鲜明的剪影。 我在学生时代经常和同学们一起在那层最高的岩石上放野火。现在我站在那里,环视着四周的景色。我看到半遮着阴影的山谷深处一条河流在闪光,磨坊的防波堤边闪烁着白色的泡沫,山谷深处最狭隘的地带是我们的古老城镇所在,褐色的屋顶上蓝色的炊烟正在袅袅地升腾。那里有我的老家和古老的石桥,那里有我们的工场,我仿佛看见锻炉的点点红光在闪烁;沿河流而下的一个地方坐落着纺织厂,工厂的平屋顶上长满了野草,在那一排排亮晶晶的玻璃窗后面,贝尔塔·福格特林正和别的工人在一起干活。嗳,她的事和我有什么相干呢! 这个古老的城镇面貌如旧,它那所有的花园、广场和所有的旮旮旯旯儿都在亲切地注视着我;教堂钟楼上的金宇在阳光下闪光,笼罩在阴影中的磨坊渠道里清晰地映出房屋和树木的平静的黑影。只有我自己是完全改变了,在我的面前,在我和这些景色之间垂下了一道疏远的幽灵般的纱幕。我的生活再也不能安分而满足地禁锢在这个为围墙、河流和树木构成的小城镇里了。尽管还有一根坚韧的带子联结着我和这个地方,但是我再也不能在这里生活,再也不能囿于这个小圈子,而要热烈渴望冲破这个狭隘的范围走向遥远的世界。当我怀着一种特殊的悲哀俯视着山下的时候,我神秘的生活愿望,我父亲的言语,我所崇拜的诗人的言论,连同我自己私下的誓愿都一齐涌上心头。我觉得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自觉地掌握自己的命运,是十分严峻、但又极其有价值的。这一思想像一道光芒顿然驱散了我心头由于贝尔塔·福格特林的事而造成的疑惑的阴云。尽管她很美丽并且对我有好感,但是如此轻易地从一个姑娘手里获取幸福,却不是我愿意做的事。 不久就到了中午时分。爬山的兴趣早已消失,我沉思地沿着山间小道走回城镇去,我穿过那座小铁路桥,过去几年中我几乎每年夏天都要在这茂密的荨麻丛中捕捉孔雀蝶这一黑色幼虫。我走进了公墓,墓地大门前有一棵长满苔藓的华盖成荫的胡桃树。墓地大门洞开,里面传来潺潺的泉水声。墓地近旁坐落着本城的礼堂,每逢五朔节和色当纪念日,人们就在这里吃啊,喝啊,聊天和跳舞等等,现在它却在老栗树下布满斑驳阳光的阴影里的红色沙地上被静静地遗忘了。 山谷里,阳光直晒着同河流平行的城镇街道,街上弥漫着中午的酷热,河岸上,是一排排和房屋相对而立的稀稀落落的梣树和槭树,稀疏的树叶已经呈现出夏末的枯黄色。按照往日的习惯,我沿着河边漫步,凝视着水中的游鱼。浓密多须的水草在明亮如镜的水中悠悠飘动,中间有许多幽暗、但又清晰可见的空隙,孤独地躲藏着一条条肥壮的鱼儿,它们一动不动地朝着激流张大了嘴巴,不时吞下一群群被水流冲上水面的黑油油的鲤鱼。我觉得这天早晨没有去钓鱼还是对的,但是这空气、这河水,以及明摆着的情况:在两块大圆石之间有一条黑魆魆的大鲤鱼正静静栖息在澄清的河水中,无庸置疑地说明今天下午钓鱼是大有希望的。我一边提醒自己,一边继续往前走,当我从灼热的街上跨进自己家中地窖般阴凉的走廊时,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觉得今天还会有一场雷阵雨,”坐在桌边的父亲说,他对气候有一种敏锐的感觉。我反对道,天上没有丝毫云彩,也感觉不到有一点儿西风,可是他微微一笑回答道:“你没有觉察到空气很闷么?我们等着瞧吧!” 天气真是闷热之至,阴沟里的污水臭得厉害,就像往常刮燥热风1前那样。我由于爬山爬累了,又吸进了许多热空气,感到疲惫不堪,便面朝花园坐在阳台上休息。我漫不经心而又睡意蒙眬地断断续续读着一本关于戈登将军,这位英雄的传略,越来越强烈地感到暴风雨即将来临。天空仍然一片湛蓝,而空气却越来越让人感到窒息,似乎厚厚的云层遮挡了太阳,但是太阳却仍然高高挂在天上。两点钟的时候,我回到房里准备我的钓鱼用具。当我寻找钓线和鱼钩时,捕猎的兴奋的感觉已经从心头油然升起了,我很高兴自己居然还保留着对于一种嗜好的深切、热烈的情感。 那天下午特殊的闷热和令人不安的寂静在我脑海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我提着鱼罐,沿着河流朝下游的小桥尽头走去,沿岸那幢高房子的阴影遮没了半座小桥。附近的纺织厂里传出单调的、催人欲眠的机器声,好似成群蜜蜂在嗡嗡嗡地飞舞;从上游的磨坊里也时断时续地传来轮锯的刺耳尖声。此外便是一片沉寂。工场里的工人都早已回到厂房的阴影里去了,街上没有一个行人。在磨坊的小岛上有一个光着身子的小男孩在潮湿的石块上爬来爬去。车匠工棚前的墙上靠着锯好的木料,在日光的照射下散发出刺鼻的香味,这种干燥的气息在潮湿的、饱含鱼腥味的水蒸气中,我能够非常清楚地辨别出来。 鱼儿也感到这种不寻常的气候,开始烦躁不安。头一刻钟就有几条鳊鱼来咬钩,有一条长着美丽的红腹鳍的大家伙,正当我差一点儿把它抓到手里的时候,它竟然挣断鱼绳逃走了。鱼儿越来越不安,鳊鱼群都深深钻进淤泥堆里,再也不来理会我的鱼饵,而从河的上游,一些今年刚生不久的小鱼,一群接着一群逃难似的游向河的下游来。这一切都表明另一种气候正在酝酿中,而空气仍然平静得像玻璃一般,天空也没有阴暗下来。 我猜想是上游的污水把那些鱼儿赶下来的,这时我还不想放弃钓鱼的欲望,打算换一个新的地方,我看中了靠近纺织厂的一条小河。我刚在一座棚房旁边找好一块地方,还来不及把钓鱼工具打开,就看到贝尔塔从工厂一扇楼梯窗户中探出头来,朝下看着我并和我打招呼。我装做没有看见,只是朝鱼竿弯下身子。 两边围着堤岸的小河里的水越来越混浊了,我看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颤抖摇动得很厉害,我坐着,把头搁在两腿之间。姑娘还站在窗户前,她叫喊我的名字,而我仍然呆呆注视着河水,并不转过头去。 我依旧一无所获,因为这里的鱼儿也仿佛有急事似地慌慌张张游来游去。逼人的暑气让我疲惫不堪,我只好呆坐在堤岸上,心想,今天大概不会有什么收获了,真希望现在就已经是黄昏了。我身后纺织厂的大厅里持续地响着隆隆的机器声,河水轻轻拍打着长满青苔的潮湿堤岸。我睡意蒙眬地茫然坐着,实在是太疲乏了,懒得把钓绳卷起来。 约莫半小时后,我从懒洋洋的黄昏中惊醒过来,充满了一种忧虑和不安的预感。一阵狂风似乎被迫地打着旋转,空气混浊而又有臭味,几只燕子胆怯地紧贴着水面往前飞行着。我觉得眩晕不已,担心自己中了暑,河水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气味,有一种难受的感觉从胃部一直冲到头脑中,我浑身是汗。我把钓绳拉出水面,水珠滴在手上让我清醒了一些,我开始收拾鱼具。 我站起身时,看见纺织厂前的广场上旋转的尘土凝成了一团团小球,突然间越转越高,积聚成一个大云块;鸟儿好似挨了鞭打似的急匆匆高高飞越过这一片变幻无常的空间。不久我又看到山谷的上空一片银白,仿佛将有一场大雪来临。风越刮越寒冷,像一个仇敌似的向我扑来,刮跑了我的钓绳和帽子,还像拳头似的重重击在我的脸上。 这股白色气流方才还像一场大雪盖在远处的屋顶上,蓦地却来到了我的周围,刺得我又冷又疼,把小河里的水掀得高高的,这时水下恰好转动着飞快的磨坊水轮。我的钓竿早已不知去向,我周围是一片咆哮着的、被毁灭着的白色荒原,狂风吹打着我的头和手,我身边的尘土都腾空而起,砂石和木片在空中飞舞。 我觉得一切都不可理解;我只感到将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了。我纵身一跳就躲进了棚屋,简直被眼前这幅不可思议的可怖景象吓懵了。我紧紧抓住一根铁柱,几秒钟内我几乎丧失了知觉,慢慢才清醒过来。我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风暴,也不曾想到会有这样的风暴,它像魔鬼一般从我面前刮过,天空高处发出一种可怕的、或者可以说是狂怒的喧哗声,在我头上的平屋顶上以及门前的空地上厚厚地堆起了一层冰雹,巨大的冰球一直滚到我脚跟前。冰雹和暴风的喧嚣可怕之至,把河水都打得喷出了白沫,在堤岸里掀起了上下起伏的波浪。 我看到,就在一分钟之内,木板、屋瓦以及树枝都被风刮走了,碎石块和泥灰块纷纷而下,继而又立即被不断落下的冰雹盖没了,屋顶的瓦片好似受到铁锤猛击似地破碎坠落,玻璃都碎裂了,屋檐也纷纷跌落下来。 这时有一个人从工厂向这里奔跑而来,穿过了铺满冰雹的空地,衣服在暴风中飘舞着。这个人挣扎着走近了,从可怕的、混乱咆哮的暴风中向我靠近。她走进棚屋,跑到我身边,一张安静的、既陌生又熟悉的脸上,一对可爱的大眼睛转动着,带着一丝痛苦的微笑,这张脸朝我眼前凑来,一张温暖的嘴探索着我的嘴唇,如饥似渴地久久吻着我,几乎令我窒息,双手抱着我的颈项,潮湿的金发贴到了我的脸颊上,正当冰雹的袭击狂暴地震撼着世界的时候,一阵无言而令人畏惧的爱的狂飙也更为深切而可怕地向我袭来。 我们默默无言地坐在一堆木板上,紧紧拥抱着,我胆怯而惊奇地抚摩着贝尔塔的头发,我的双唇紧紧吻在她那强壮、丰满的嘴上,她的温暖使我感到又甜蜜,又痛苦。我闭起眼睛,她把我的头紧紧压在她别别跳动的胸前,抱在怀里,双手轻轻地在我脸上、头发上抚摩着。 不知什么东西砰的一声掉落下来,把我从昏迷中惊醒了,我张开眼睛,看见她那严肃诚恳的脸正带着一种悲哀的美丽,茫然若失地凝视着我。她那富有光泽的额头上,在散乱的金发下,正流着一道鲜红的血,鲜血流过整个脸庞,一直流进了脖子里。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我恐慌地叫道。 她凝视着我,淡然一笑。 “我以为世界要毁灭了,”她轻声说,暴风雨的喧哗声淹没了她的话语。 “你流血了,”我告诉她。 “冰雹打的。没关系。你害怕啦?” “不。你呢?” “我不怕。啊呀,现在整个城市都毁啦。你现在仍旧不爱我吗?” 我沉默不语,惶恐地望着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它们现在正充满着伤感的爱情,当她的嘴唇重重地、眷恋地吻着我的嘴唇时,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严肃的眼睛,在她左边脸颊上,一道鲜红的血仍然在雪白光泽的皮肤上流淌。当我的神志昏昏然时,我的心却仍在奋力挣扎,保卫着自己不受迷惑,不至于被这阵违反自己意愿的爱潮卷走。我站起身子,她从我眼中看出我在怜悯她。 她往后退了一步,生气地瞧着我,当我同情而又担忧地向她伸出双手时,她握住了我的双手,把脸埋在我手心里,跪下去哭了,温暖的泪水一直流进我颤抖的手掌。我为难地往下瞧着她,她把脸颊贴在我的手上啜泣,一头柔发阴影般地遮在她的后颈上。我激动地想道,她若是另一位姑娘,是我真正心爱,并愿为她献出灵魂的姑娘,我将如何喜欢地爱抚这一头可爱的柔发,亲吻这雪白的颈项啊!可是我的血液流得很平静,看见她跪在我脚前,我心里又痛苦又惭愧,因为我不爱她,不愿意把自己的青春和骄傲献给她。 我所经历的这一切,在这中了魔似的一刻中所感受的事情,我至今仍能记得成百种细微的动作和表情,好像它在我的记忆中占了很长的时间似的,事实上只有几分钟而已。一道光芒出乎意料地照射进来,潮湿的天上露出了好几块蓝空,似乎要补救刚才的罪过。突然间,暴风雨的喧闹完全停息了,一种令人惊奇的、不可思议的寂静笼罩了我们。 我大梦初醒似的从棚屋里走出来,当我重返日光之下时,很惊讶自己居然还活着。荒凉的空地上景象凄惨,土地好似翻掘了一遍,又像是被马蹄踩乱了,到处都是巨大的冰雹堆,我的钓鱼工具不知去向,连鱼罐也找不到了。工厂里人声喧哗,透过成百块打碎的玻璃窗可以看清人头攒动的大厅,人们从每一个门洞里往外挤。满地都是打破了的玻璃和屋瓦的碎片。一条长长的铁皮承溜被风从屋檐上吹下来,倾斜着横在两道墙头的半中央,弯折了。 我忘了刚才发生的事,只是怀着一种疑惧的好奇心想看一看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场风暴究竟干了多少坏事。眼前的一切景象,那打破的玻璃窗,那碎砖破瓦,乍一看确实凄惨可怕,但是归根结蒂也并没有怎么可怕,并没有真像大旋风给我的印象那么阴森可怖。我舒畅地呼了一口气,心里半是疑惑,半是醒悟,对眼前这一切感到惊奇:房屋依然故我,山峰也照样屹峙在山谷两边。是啊,世界并没有遭到毁灭。 这时我离开工厂的空地,越过小桥,走到了第一条街道上,面前又是一幅天灾造成的更为凄凉的景象。小街上铺满了窗玻璃和窗框的碎片,烟囱倒在地上,连同带下的瓦片一起跌得粉碎。所有的门口都站满了人,他们受了惊吓,有的发呆,有的悲叹,那情景就像是一幅图画中所描绘的一座受围攻被征服的城市那样。碎石和树枝堵塞了道路,窗户洞上到处都残留着玻璃碎屑和木片,花园的篱笆有的倒在地上,有的靠在墙上,不时发出咔咔的声响。许多孩子失踪了,人们正在寻找。旋风来临时人们若是在田野里肯定会被冰雹击毙。巨大的冰雹到处可见,有银币那么大,有的甚至更大些。 我仍处于兴奋状态,没有想到回家去看看自己家中房屋和花园遭受损失的情况;我也没有想到家里人会惦记我,因为我完全平安无事。我决定到原野上去转一转,不再在这堆破砖烂瓦上踯躅,我所宠爱的地方正在我的思想中引诱着我,那就是公墓边上那块古老的庆祝场地,这块童年时代每逢盛大的节日总在那儿的阴影里度过的地方。我算了一下,自己从山上下来经过此处回家时,仅仅是四五小时以前的事,而在我的感觉中却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对此,我感到很惊奇。 这时我又往回走到街道上,走过下面的小桥,半路上透过花园的缝隙,看到红砂石建筑的教堂尖塔仍安然无恙地兀立着,就连那所体育馆也没有什么大损伤。再过去就是一家古老的酒店,我从老远就认出了它的屋顶。那所房子还在,可是完全变样了,我一下子不明白是什么原因。我竭力回忆,才想起酒馆前原来一直挺立着两棵高耸的白杨树。这两棵树现在不见了。古老可亲的外貌遭到了破坏,可爱的地方蒙受了损害。 一种不好的预感在我心里油然而生:大概有更多更宝贵的东西受到了破坏。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又有一种揪心的感觉,我真爱自己的故乡,我的心、我的幸福和这些屋顶、钟楼、小桥以及街道、树木、花园、树林联系得是何等密切。在一阵新的冲动和忧虑的刺激下,我飞快地奔向举行庆祝盛典的广场 。 我一到那里便愣住了,我看见这个包含着我无数甜蜜回忆的地方竟遭到如此彻底的破坏,变得难以形容的荒芜了。那棵古老的栗树,每逢喜庆盛典,我们都在它的阴影下躲避烈日,当年我们三四个孩子才能把它的树干合抱,如今它却被吹倒了,破裂了,根须都被扭断而露出土来,以致地面上裂开一个房屋那么大的洞穴。没有一棵树还在它们原来的位置上,这真是一片令人战栗的战场,就连那些菩提树和槭树也都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这个广阔的广场现在竟成了由树枝、断裂的树干、树根和土块堆积而成的巨大的垃圾场,虽然尚有粗壮的树干还竖在地面上,但是已不成为一棵树,而是被折裂、被扭断,刮下了成千片白色的碎木片。 广场和街道上树枝和树干乱七八糟地堆得像房屋一般高,交通被封锁了,我再也不能往前走了。从我记事的儿时起,在我的记忆中这里就是一片深沉的、神圣的阴影,以及高高的树木形成的神殿,如今却只有茫茫蓝天注视着这一片悲惨的景象了。 我感到自己一切隐秘的根子似乎也都被拔掉了,被抛弃在这无情的耀眼的白日之下。好几天工夫,我整日在各处转来转去,但是找不到一条林中道路,见不到一棵可亲的胡桃树荫影,再也没有我孩提时代攀缘过的老橡树的影子,从远至近环绕着城市的只是垃圾、洞穴,被摧毁了树林的斜坡好像刈割后的草地,倒卧的树身连同裸露的树根悲惨地横在阳光下。在我和我的童年之间裂开了一条鸿沟,我的故乡已不再是过去的故乡了。消逝的年代里发生的一切可爱的或者愚蠢的事情都已离我而去,不久后,我自己也要离开这个城市,将要作为一个成年男子去营谋自己的生活,生活的最初的阴影在这几天中已经从我的眼前掠过。 (1912) 1 燥热风(f?hn),指阿尔卑斯山北部盆地所刮的一种南风。 文学晚会 张佩芬 译 当我中午时分抵达小城柯艾尔堡时,一位蓄着宽宽灰色连鬓胡子的绅士正等候在车站。 “我是希凡尔巴恩,”他告诉我,“我是协会的理事。” “我真高兴,”我说。“在小城柯艾尔堡还有举办文学晚会的协会组织,真让人高兴。” “啊,我们举办的活动多着呢,”希凡尔巴恩先生确认道。“譬如说十月里开过一次音乐会,狂欢节里节目更是排得满满的。您今天晚上愿意给我们朗诵些作品吗?” “是的,我读一些自己的作品,几篇短散文和几首诗。” “啊,好极了。好极了。我们去坐车吧?” “随您的便,我对这里完全陌生。不知您能否指点我一个可以下榻的旅馆。” 协会理事现在开始打量我的行李,搬运工刚把它们搁在我身后。接着他的目光审视地扫过我的脸,我的外套,我的鞋,我的双手,这是一种心平气和的审视,正如人们观察一位将与自己在同节车厢里共度一夜的旅行者那样。 他的审视正令我感到尴尬不安时,他脸上又重新堆满了和蔼可亲、彬彬有礼的表情。 “您愿住在我家么?”他笑着说。“您会觉得像住旅馆一样方便,却省下了住旅馆的费用。” 他开始对我产生兴趣了。他那种保护人般的神情和有钱人的威严是滑稽可笑的,但在这略显傲慢的表象下面也许隐藏着善良的心肠。于是我接受了邀请。我们坐进了一辆敞篷车,这时我便知道身边的先生是何等样人了。柯艾尔堡的街道上几乎没有人不恭恭敬敬地向我的保护人表示敬意。我不得不时时刻刻都把帽子握在手里,并且开始想象一个公爵必须坐车穿过向他高声欢呼的人群时的心情。 为了谈话,我问道:“我去朗诵的大厅大约有多少座位?” 希凡尔巴恩用一种近乎责备的眼光望着我:“我可真不知道,亲爱的先生。这方面的工作我从不插手。” “我只是想,您既然是协会理事……” “确实如此。但是您知道这仅是名誉职务。一切事务工作都由我们的一位秘书处理。” “他一定是与我联系的吉塞勃莱希特先生吧?” “是的,他是我们的秘书。现在请您注意,我们正经过战争纪念碑,请看那里左边,是我们新建的邮政大楼,不错吧?” “你们城市附近似乎不出产石料,”我说,“而你们的建筑都是砖石结构的吧?” 希凡尔巴恩先生睁圆了眼睛瞪视着我,随即大笑起来,用手掌猛力拍着我的膝盖。 “可是先生,恰恰都是我们自己的石料呢!您从未听说过柯艾尔堡石料?这可是著名产品。我们这里人人都靠它为生的呢。” 这时我们已抵达他的住宅。这幢房子至少和邮政大楼同等壮观。我们刚下车,楼上便有一扇窗户打开了,一个妇女的喊声传了下来:“啊,你把那位先生带到我们家啦?嗯,好极了。请进吧,我们马上用餐。” 女主人很快便出现在大门口,这是一位令人愉快的圆圆胖胖、有一对深酒窝的妇女,她有着孩子似的又短又胖的香肠手指。倘若人们对希凡尔巴恩先生还可能产生若干疑虑的话,那么面对这位显然毫无城府的女人便会完全消除一切疑虑。我愉快地握住她温暖而有弹性的手。 她像注视一只童话里的动物般打量着我,然后半开玩笑地说道:“那么您就是里塞先生!啊,很好,很好。不对吧,您怎么戴着眼镜!” “我有点儿近视,尊敬的夫人。” 她对我戴眼镜如此大惊小怪,叫我确实难以理解。除此之外,我倒是很欢喜这位家庭主妇。这里充盈着殷实中产阶级家庭气氛,一定会有一顿丰盛的美餐。 我先被领进一间客厅,在仿制的橡木家具间孤零零放着一盆棕榈树。整个布置无懈可击地表现着我父亲姑姑那个时代市民阶级的拙劣艺术趣味,而如此洁净却委实罕见。我的眼睛被一件闪闪发光的家具所吸引,我立即认出这是一把全都漆成金黄色的椅子。 “您总是这么严肃吗?”那位夫人稍事休息后问我。 “噢,不是的,”我急忙回答。“请原谅我提问,您为什么把这张椅子镀成金色?” “难道您从未见过?有一段时期盛行这种做法,当然只作为装饰品,而不能当坐椅的。我认为这很漂亮。” 希凡尔巴恩先生咳嗽了一声说道:“无论如何比目前的时髦货漂亮些,如今的新婚夫妇全都得摆上这类怪里怪气的家具。——现在还不给我们吃饭么?” 女主人站起身子,恰好一位侍女进来请我们去用餐。我让女主人挽着手臂,大家漫步穿过一间同样富丽堂皇的居室进入了餐厅,餐厅面对着一间小小的天堂般的安静房间,其摆设之华丽是我这杆秃笔难以描绘的。 我很快便发现,这里的人不习惯用餐时进行激烈交谈,我很高兴地卸下了害怕讨论文学的思想负担。我并非不知感谢的人,但是我不乐意让主人盛情款待的美餐为提问所败坏,倘若此时有人问我:我可曾读过耶尔恩·乌尔的作品,或者我更喜欢托尔斯泰还是冈霍弗尔。这里又安全又安静。人们全心全意吃着,很好,好极了,我还必得把酒也赞美一番。大家在餐桌上客客气气地谈着酒的产地,谈着家禽和汤:时间幸福地流逝而去。这顿饭吃得很顺利,只被打断了一回,正当我们吃一只嫩鹅时,有人问起我对填馅的看法,我大致谈了这么一番话:对这一领域的知识,我们作家大都是知之甚少的。 希凡尔巴恩太太放下手里的叉子,瞪圆了儿童般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我: “啊,原来您也是一位作家?” “当然是的,”我这回是同样吃惊了。“这是我的职业。那么您认为我是干什么的呢?” “噢,我以为,您也是同样到处旅行,到处作报告。有一次这里来过一位——艾米尔,那位先生叫什么来着?你知道的,那位,当时演唱巴伐利亚民歌的那位先生。” “啊,那位擅唱真假声1的歌手……”但是他也想不起来了。连他也同样吃惊地望着我,表情里显然增添了一些尊敬的成分,然后立即集中精神来尽地主之谊,他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嗯,那么您写作什么呢?大概是戏剧吧?” 不,我说,我还从没有实验过戏剧创作。我只写过诗歌、小说和类似作品。 “噢,是这样,”他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接着问:“写作是极艰难的工作吧?” 我回答不是,我还写得下去。希凡尔巴恩先生显然还觉得有些疑问。 “不过,”他再一次犹犹豫豫地问道:“您总还没有写整本的书吧?” “写过的,”我必须承认这一事实,“我已经发表过整本的书。”这句话引起了他的沉思。他默默地喝了一忽儿酒,接着举起酒杯用一种有点紧张的活泼态度喊道:“来啊,干杯!” 宴会将近结束时,两位主人的话明显地越来越少,举止也越来越沉重了,他们都已各自打过几次深深的呵欠,而希凡尔巴恩先生已把双手搁在胸口上,快要睡着了,这时他的太太提醒他:“首先我们总还得喝点黑咖啡才是。”但是她的双眼也已困得张不开了。 咖啡早在隔壁房间摆放端正。大家坐在蓝色有软垫的坐椅上,在摆满一张张目光呆滞的家庭照片间喝咖啡。我还从未见过这样一种居室布置,如此完全切合地表达出居住者的本性。房间的正中央放着一架庞大无比的鸟笼,一只巨大的鹦鹉一动不动地呆在笼里。 “它会说话吗?”我问。希凡尔巴恩太太勉强压制住一个呵欠。“您也许马上就会听到它的声音。饭后是它最活泼的时候。” 我倒很有兴趣见到它平日的模样,因为我还未曾见过一只如此缺少生气的活物。它的眼睑半睁半闭,看着像是一只瓷鹦鹉。 然而片刻之后,当男主人已入睡,而女主人也在软椅上睡眼迷糊时,这只化石似的大鸟却确确实实张开喙说起话来,调子懒洋洋地拖得很长,极像人们边打呵欠边说话的声音,它嚷着自己仅仅会说的话:“噢,上帝,噢上帝,噢上帝,噢上帝……” 希凡尔巴恩太太被声音吓醒了。她以为是自己丈夫在说话,我趁这个机会告诉她,我很愿意现在就回自己房里去歇一会儿。 “也许您能让我带些东西去读。”我添上一句。 她跑出去拿回一张报纸。但是我道谢之后又说:“您这里没有书么?随便什么书都行。” 她叹着气带我走上楼梯,指着一个小房间说是我住的客房,随后非常费劲地打开走廊里的一个小柜,说道“请自便吧”,说完便走开了。我原以为里面是利口酒,事实上是这座住宅的图书馆,放着一小排积满灰尘的书籍。我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拿,人们往往在这样的住宅里发现意料不到的宝物。但是里面仅有两本唱歌书,三卷本的旧版《土地和海洋》,公元某某年布鲁塞尔一次国际博览会的目录,还有一本法语会话小字典。 正当我午休后略略盥洗时,侍女敲敲门带进一位先生。来人是协会的秘书,要和我谈工作。他抱怨门票预售情况非常糟糕,以致他们几乎难以支付大厅租费。问我是否不满意酬劳如此微薄。但是当我建议干脆取消这场朗诵会时,他又完全不同意。他只是顾虑重重的叹息着,随即又问:“要不要我去装饰一下会场?” “装饰会场?不,没有必要。” “那里已经有两面旗帜了,”他低声下气地引诱我同意他的建议。他最后总算走了。直到我那位恢复了精神的主人款待我饮茶时,我的情绪才开始重新好转。除了茶,还有黄油点心、甘蔗甜酒和一种药酒。 傍晚时,我们三人一起去了“金锚”酒店。成群结队的人纷纷拥向这幢大楼,我不禁惊讶万分,但是这些人立即全都消失在底层一间大厅的双扇门后,当我们登上通向第三层的楼梯时,周围便安静多了。 “底层出了什么事?”我问协会秘书。 “嗯,每逢周六便举行啤酒音乐会。” 在希凡尔巴恩先生还没离开我们去啤酒大厅之前,那位善良的太太便在一阵突发的热情中抓住我的手,狂喜地紧握着,轻声地对我说:“啊,我非常喜欢这个晚会。” “为什么?”我仅能够这么问,因为同我原来揣测的恰恰相反。 “哎呀,”她诚恳地告诉我,“人们能够再一次真正开怀欢笑,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事啦!” 她说着急匆匆跑开了,活像一个在自己生日那天清晨起床的孩子。 这下子可要糟了。 我匆匆冲到秘书身边:“人们究竟以为我要做什么报告?”我焦急地喊叫道,“我觉得他们所期待的并非文学晚会,而是别的完全不相干的东西。” 啊,他结结巴巴地小声回答我,他不可能知道别人怎么想。人们料想我会讲些有趣的事情,也许还会唱唱歌,其余的一切便都是我自己的事——总之,我这次倒霉旅行难道不就是…… 我把他赶了出去,独自一人心情沮丧地等候在冰冷的小房间里,直到协会秘书又进来把我带到了大厅,那里约摸摆着二十排椅子,其中有三四排已经坐了人。小小的讲坛后面墙上钉着一面协会的旗帜。整个情景令人厌恶。不过我还是站在了讲台边,旗帜鲜艳夺目,煤气灯光在我的水杯里闪烁不定,稀稀落落的听众散坐着,等待着,希凡尔巴恩先生和夫人坐在最前排。事到如今,我也只得开始朗诵了。 我按自己的喜好朗诵了一首诗。人人屏息静听着——可是当我窃窃自喜地读第二首时,楼下鼓钹骤鸣,盛大的啤酒音乐会开始了。我气极了,以致撞翻了水杯。对于我的失态,人们报以开怀大笑。 我朗诵完第三首诗时,朝大厅瞥了一眼。一行傻笑着的、冷淡的、失望的、愤怒的脸庞正望着我,大概有六个人不高兴地站起身来离开了这令人不快的会场,我多么想和他们一起离开呀。但是,我仅仅休息了一会儿,接着又以尽可能压倒楼下音乐的高声往下说道:“很遗憾这里似乎出了点误会,我不是一个滑稽演员,而是一个文学家,一种有点特别的人,一个诗人,由于各位还坐在这里,我现在给大家朗诵一篇小说。” 我的话音未落,又有几个人站起身走了。 但是剩下的听众却从越来越稀疏的座位向前挪动,围拢到了讲台近旁。还有大约二十多人,我便继续朗诵,尽我的职责,不过尽力精简压缩内容,以便在半小时内结束朗诵,使大家可以回家。希凡尔巴恩太太用她胖胖的小手使劲为我鼓掌,但是孤零零的掌声令人难堪,她涨红脸住了手。 柯艾尔堡第一场文学晚会结束了。我和协会秘书还严肃地交谈了几句,但见他热泪盈眶。我回头朝空荡荡的大厅望了一眼,只有旗帜寂寞地在那里闪烁着金色,然后便与主人一起动身回家。他们的神情严肃庄重好像刚参加完了一场葬礼,当我们木头人似的走了一程后,我突然忍不住大笑起来,很快希凡尔巴恩太太也跟着笑起来。家里早已准备好精美的小点心,一个钟点后我们三个人的情绪便已好极了。那位夫人甚至对我说,我的诗歌非常动人,希望我把其中的一首抄录后送给她。 我确实没做这件事,而是在临睡前又悄悄溜进隔壁房间,我扭亮灯,走到巨大的鸟笼前。我很乐意再听听这只老鹦鹉讲话,它的声音和语调似乎表达了这幢市民住宅的全部可爱之处。因为,凡是存在内涵意义的地方,总会让自己显现出来。预言家用幻觉,诗人用诗句,而这幢房子却是以这只鸟儿的喊声来表达的,上帝赋予鸟儿以声音,于是它赞美这一创造。 灯光猛地闪亮时,鸟儿吓了一跳,那双玻璃似的、睡眼惺忪的眼睛呆呆地瞪视着我。然后它渐渐适应了灯光,便以一种我无法形容的困倦姿态伸展了一下双翅,用打呵欠似的美妙的人类声音喊叫道:“噢,上帝,噢上帝,噢上帝,噢上帝……” (1912) 1 原文为Schnadanupferln(许纳达逗乐歌),一种用常声假声交替发声唱的即兴式逗乐小歌曲。 欧洲人 华凡 译 上帝先生终于洞察秋毫,在血腥世界大战结束的那一天,发出了这场大洪水,以对地球上这段灾难深重的日子本身作一个了结。洪水怜惜地冲刷着这一被损坏的日益衰老的星座上的一切污泥浊水,冲刷着布满鲜血的雪皑皑的田野和盖满大炮的山脉,冲刷着正在腐败的尸体和围着他们哀泣的人群。激怒和嗜杀成性的人与破落的人为群,饥饿的人群与精神失常的人们在一起同时被大洪水冲刷掉。 蔚蓝的宇宙天空欢乐地俯视着地球上这片光洁的球面。 此外,欧洲光辉的技术迄今为大家所公认。欧洲对这次缓慢高涨的洪水几星期来始终保持谨慎而坚韧的态度。直到巨大的堤坝的修成才松了口气。先由几百万战俘连日连夜修筑堤坝,然后再经过人工提高,堤坝就神速地向上升高,开始出现了宽阔的平台,此后再日渐向上升高,形成塔楼。这些塔楼的建成表现了人们忠贞不渝的英雄气概。当欧洲沉没,人都快淹死时,从最近竖起的铁塔上射出的那道探照灯光非常明亮而毫无阻挡地透过那土壤正在下沉而潮湿的堤坝,而大炮内射出的炮弹以优美的弧线在空间来回疾驰。大战结束前两天,中欧同盟国首领决定通过灯光信号向敌人发出和平提议。然而敌人要求立即拆除尚在形成并加固的塔楼,此外还不准备宣布这段坚定的和平友谊,于是一场激烈的枪战开始,直到最后时刻。 现在人都淹死了,唯一幸存的欧洲人套着救生圈在洪水中飘动,他使出浑身解数忙于把最近几天所发生的一切记录下来,为让后人知道,他的祖国曾比最后残剩敌人的消亡多活了几个小时,因而永远保卫了象征胜利的棕榈叶。 此时,在灰白的地平线上似乎出现了一条笨重的航船,船身黝黑,船形巨大,船体渐渐趋于疲惫。他得意地认出了是条巨大的方舟。在他陷入昏厥前,他看到满脸银须随风飘动的老主教正站在那座溢水房屋的旁边。一个体魄魁伟的黑人从水中救起了这个还在飘动的躯体。他还活着,不久就苏醒过来,主教欢快地微笑着。从地球上各种生物中拯救出的每一个活的躯体说明他的工作是成功的。 当方舟迎风徐缓驰行并在等待着浊水下降时,船缘旁一条光彩斑斓的生命在竭力放松着自己。大量鱼儿蜂拥着向这条方舟游来。露天屋面上的鸟儿和昆虫以五彩缤纷的绝妙的空军联队队形在空中翱翔。获得拯救并保持新生命的每只动物和每个人,内心都充满了喜悦。早晨,美丽的孔雀所发出的响亮而尖锐的吱叫声穿过这片辽阔的水域。愉快的大象欢笑着在用水喷洒自己。它的配偶从高卷的鼻子里喷水洗澡。蜥蜴蹲在阳光充足的房梁上闪着光。印第安人用标枪快速地投向在一望无际的洪水中不断闪烁的鱼儿。黑人在灶上用干木柴点火,并有节奏地拍打着自己正在打拍子的大腿,因为他的胖老婆非常高兴。印度人交叉着双臂倾斜地站着显得人形瘦削,喃喃自语着选自世界著名诗集中的古老的诗歌。爱斯基摩人躺在阳光下冒着热气,流着汗,小眼睛中露出笑容,面前堆放着水和油脂,正在被一只性情温和的貘用嘴嗅着,而小日本人正在雕刻一根细棍,他要将这根细棍谨慎地时而放在鼻子上,时而放在额头上保持平衡。欧洲人运用他的书写工具,将现存生物的财产目录登记下来。 小组自动形成,友谊自行产生。不论何时将要爆发的每一场争吵,通过大主教的一个示意动作就冰消瓦解。大家都和睦相处;唯这位欧洲人孤单地在忙于写作。 在各种肤色的人类和多种色彩的动物之中进行着一场新的游戏,每个人和每个动物在竞赛中将要展现自己的能力和本领。人人都想争取第一个表演,于是不得已而由主教本人来安排名次。他的本意是先提大动物和小动物,接着再提人。不论是动物或人都必须报名,申报想显耀自己的绝技,然后再排队,轮流登场。 这场杰出的表演持续了数天之久,为观看另一小组的表演,届时总有一个小组离开现场,于是表演就得中断。每一场出色的表演大家都用热烈的掌声表示赞叹不已。在那儿能看到多少奇妙的绝活!上帝的每一个宠儿在那儿如何展现他们身上潜在的才干!生命的财富在那儿如何显示出来!观众如何放声大笑,如何鼓掌喝彩,高声喊叫,如何高兴得拍打着手和使劲顿足,以至于大声狂笑起来! 鼬鼠神速地溜走了,百灵鸟美妙地唱起歌来,自负的雄火鸡在雄赳赳地行进着,而松鼠爬行的敏捷轻快令人难以置信。山魈1在模仿马来亚人,而狒在仿效山魈!在陆地上跑的和爬行的动物,在水中游动和天上飞行的动物都在孜孜不倦地竞争着。每种动物都以自己独特的技巧超越他人并找到自己的价值。有的动物能通过魔术发挥作用,有的动物采用隐身法使人看不见。许多动物通过力量对比而崭露头角,许多动物通过诡计而得逞,有些动物擅长进攻,有些动物善于自卫。昆虫采用外表上看来似青草,木头,苔藓和岩石而进行自我保护。弱者中另外一些也获得了掌声,它们受到攻击时知道放出一种极毒的气味进行防卫,这种气味把正在欢笑的观众吓跑了。不退缩,个个都有天才。各种鸟窝是由鸟自己编制,粘贴制造或用砖砌制而成。猛禽能从极高的地方敏锐地识别下面极微细的物体。 而人也把节目表演得很精彩。身材魁梧的黑人如何轻而易举地在钢梁上轻车熟路地走到高点,马来亚人如何抓了三把棕榈叶做成舵,且擅长在微小的木板上掌舵和转舵,这对观众很有欣赏价值。印第安人用轻量箭射中最小的靶子,而他的老婆则用两种韧皮纤维编成一条令人十分喜欢的韧席。当印度人登场演出了几个魔术表演后,全场久久沉默并感到万分惊讶!但中国人介绍,人们如何拔出新鲜的禾苗移植到相同间隙距离的土壤中,通过精耕细作把麦的收成翻三倍的经验。 这位很少享受到温暖的欧洲人,由于他总用一种严厉和蔑视的批判眼光,指责其他人的行动,故而多次引起他的同类人兄弟之间的不满。当印第安人从蓝蓝的天空中把鸟射下时,这个白人却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并声称,用二十克甘油炸药的射程距离为它的三倍!而当人们要求他当众示范一下时,他却不肯做,而且还叙述道,当然啰,如果我有了甘油炸药和各种各样的配件再加上还有其他十样附件,那么他就一定能做到。他也嘲笑中国人,说,移植新近种下的麦子将要求数次精耕细作,但即使如此,这种奴隶式的劳动未必能使一个民族幸福。这位中国人在掌声中反驳道,如果一个民族能有饭吃并且尊重上帝,这个民族是幸福的。但欧洲人对此却嗤之以鼻。 愉快的竞赛表演继续进行着,最后,不论动物和人,都表现了他们的天才和技能。印象强烈而令人喜悦,主教的欢笑牵动了他的满脸白须,他赞美地说道,现在洪水即将平静地退潮,地球上就要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因为上帝衣衫上的每一根彩线仍还存在,甚至什么也没缺少,以便在地球上创立无限的幸福。 唯独欧洲人尚未表演节目,现在所有的其他人都强烈要求,他该上台亮出他的技艺,以便让人看看,他是否也有权利呼吸上帝的清新空气和乘这条方舟驶向主教那幢正在溢水的房屋。 欧洲人拒不接受,再三地借故推辞。但挪亚现在亲自出马用手指着欧洲人的胸脯并警告他顺从自己。 “我也来一个,”这时这个白人才开始这样说道,“我也具有一种精明能干的本领并受过高等教育。这不是指眼睛,我脸上的眼睛比其他生物优越,也不是指耳朵或鼻子,更不是指手艺或其他诸如此类的东西。我的才干胜人一筹。我的才干就是智力。” “拿出来看看!”黑人叫道,于是大家挤得更紧。“这儿什么东西也拿不出,”白人温和地说道。“你们大概没有正确理解我的意思。我所表现突出的东西就是智力。” 黑人欢快地笑着,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印第安人嘲笑地抿紧了薄薄的嘴唇,中国人含蓄而温和,自言自语地微笑着。 “智力?”他慢条斯理地说道。“那么请把你的智力指给我们看。直到现在有关智力的东西我们什么也没见过。” “这儿没有什么东西可看到,”欧洲人抱怨地反击对方。“我的才干和特点就是:把外面世界的整幅画面储存在我的头脑中,然后从这些画面中再单独地设计出自己所需的画面和格局。我能在脑海中思考整个世界,那就叫重新创造。” 挪亚用手擦了一下眼睛,“请允许,”他从容不迫地说道,“这算什么好东西呢?再次创造上帝已经创造出来的世界,而且在你的小脑袋内部,全是为你自己一个人——这能有什么用处?” 大家鼓掌,同时爆发出了一连串问题。 “请等一下!”欧洲人叫道。“你们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所谓智力劳动不能像任何一种手艺可轻而易举地拿出来。” 印度人微笑着。 “噢,但是,白人兄弟,这一点大概不难做到,反正你得给我们表演一次智力劳动,例如计算。让我们来一次计算竞赛!听着:一对夫妇有三个孩子,每个孩子又成立了一个家庭,每对年轻夫妇每年生育一个孩子,要经过多少年才能达到一百人的数字?” 大家好奇地倾听着,开始数着手指头,露出紧张的神色。欧洲人开始计算。但刚过一会儿,已完成计算的中国人就举起手来,申报自己的计算结果。 “真棒,”白人承认,“但这仅是熟能生巧。我的智力并不在于表现这样小的技巧,而是要解决基于人类幸福的伟大使命。” “噢,这很中我的意,”挪亚振奋地说道。“找到幸福一定比所有各种技巧更好。这儿你是正确的。请快告诉我们你的关于人类幸福的说明,我们大家都会感谢你的。” 目前,大家着了魔似的屏息地把希望寄托在白人嘴上,现在时机来了。荣耀属于将向我们指出人类幸福在何方的使者!每句过火的话请求他谅解,真是位魔术大师!如果他知道人类幸福这样的事情,为何他还需要眼睛、耳朵和手的技能和技巧,为何他需要勤奋和计算技巧! 迄今还露出傲慢神情的欧洲人在这样敬畏的好奇心的氛围中开始渐渐地变得窘迫不安。 “这不是我的过错!”他犹豫地说道,“但你们总是错误地理解我的意思!我不是说,我了解幸福的秘密。我只是说,我的智力用在解决促进人类幸福的伟大使命上。通向人类幸福的道路还很漫长,而不是我也不是你们会看到它的结局。人们世世代代都将思考这个艰难的问题。” 人们犹豫不决地站着,对他的话似信非信。这个人在说什么?挪亚也朝这边看了看,皱起了眉头。 印度人向中国人致以微笑,当其他所有人狼狈得缄默无言时,中国人友好地说:“亲爱的弟兄们,这位白人兄弟是个爱说笑话的人。他想对我们讲述,他的脑海中正在进行一种劳动,其劳动成果也许我们曾孙的曾孙们能有一天会看到或者他们也未必能见到。我建议,我们称他是爱开玩笑的人。我们不能正确理解他对我们所讲之事;但我们大家预料,如果我们真的听懂他讲话的含义,则这种说教将会给我们提供制造无数笑柄的机会。你们不也是这样认为的吗?——那么好吧,祝我们这位爱开玩笑者万岁!” 大部分人都同意并感到很高兴,看到这个模糊的故事得以结束。但有些人颇为不满且感到恼火,而这位欧洲人孤独无援仍然站着。 但黑人,在爱斯基摩人,印第安人和马来亚人的陪同下,傍晚时分来到主教面前如此说道:——“尊敬的神父,我们必须向您提一个问题,我们很不喜欢今天逗弄我们的这位白人青年。我们请求你,请你考虑一下;所有的人和动物,每只熊和每只跳蚤,每只鸡和每只甲虫以及我们人类,大家都能够表演某些本领,以此作为向上帝表示尊敬和保护,提高或美化我们的生活。我们看到了奇妙的天才,甚至有些表演引起哄堂大笑。但每只最小的动物也奉献了某些引人欢乐和友好的技艺,唯独这位我们最近从水中救起的白人,除了古怪和傲慢的话语、暗示和笑话外,什么也没表演。没有人理解这些玩意儿,他的无稽之谈也引不起任何人兴趣。——因此我们向你,亲爱的神父,同这样一种造化所创之生物合作,在可爱的地球上创造新生活,是否正确无疑?这会不会带来不幸?反正请你好好观察一下!他的眼睛很忧郁,他的额头布满了皱纹,他的双手苍白无力,他的脸上流露出烦恼和悲哀,他的嗓音也不响亮!肯定,跟他在一起不合适——上帝知道,是谁把这个小伙子打发到我们这条方舟上来的!” 这位白发的主教友好地向这些提问者抬起了他的明亮的双眼。 “孩子们,”他讲话如此轻声而和善,顿时显得容光焕发。“亲爱的孩子们!你们是对的,但你们说的那些话也有不对的地方!但上帝在你们提问前已对此作了答复。我不得不同意你们的看法,来自战区的这位白人不是一个很优雅的客人,但人们没有正确地领会,为何必须存在这种怪人。但既已创造出这种类型人的上帝大概一定知道,为什么他要这样做。你们大家应该多多原谅这些白人,他们就是再次摧毁我们可怜地球受到惩处的那些人。但你们看到,上帝已发出与这位白人共同创造人类幸福的信号。你是黑人,你是爱斯基摩人,你们大家要拥护我们不久希望开始的新的地球生活。你们那些可爱的妻子也要夫唱妇随,你有你的黑人老婆,你有你的印第安妻子,你有你的爱斯基摩女人,唯欧洲来的这位男人孤单一人。好长时间我为此感到难过,但现在我认为,脑子里产生了某种预感,这位活着的白人也许作为一种幽灵给我们保存的是一种劝告和推动。但他不能繁殖,除非他又潜入各种肤色的人流之中。今后他不可能埋葬你们在新地球上的生活。你们放心好了!” 夜色蓦地降临,翌日清晨的东方,从水面上露出的这座神圣的山峰,顶峰又小又尖。 (1917) 1 猕猴的一种,产于非洲西部。 小孩的心思 安生 译 有时候我们做买卖,进进出出,做各种各样的生意,而且这一切做起来很容易,精神上没有负担又似乎没有约束,也许这一切显然不是这么回事。而有时候,在其他时间,也许就这么回事,受约束又不轻松,我们的每一次呼吸都由权势和不幸的命运来决定。 我们的生平事迹,我们称为好的而且讲述起来很容易的生平事迹,几乎全是那些最“容易”做到的事情,我们却很容易把它们忘记。另外一些对我们来说讲述起来很费力的事迹,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在一定程度上,这样的事我们要比其他人多一些,而且它们的阴影长时期地笼罩着我们生活的每一天。 我们的祖宅宽敞而明亮,坐落在一条大街旁。人们穿过一扇高高的大门,立刻就会被凄凉、朦胧以及阴湿的空气所包围。一间既高又阴暗的前厅无人问津,由红色砂砖铺成的地面径直伸展到楼梯那儿,从楼梯口到顶端都处在半明半暗中。我进入这扇高大的门有数千次,可从来没有注意门和门厅、地砖和楼梯,然而它始终是走向另一个世界,即“我们的”世界的通道。前厅有股石头味,它黑洞洞的而且高高的,从厅的后面踩着阴暗的楼梯拾级而上,见到光亮时,有一种明朗的舒适感,但是厅和肃穆的朦胧始终在那儿存在着:父亲的事,等级和权限的事,惩罚和问心有愧的事。我们上千次地笑着穿过这儿,但有时候走进来,立刻会有一种喘不过气和被粉碎的感觉,有了恐惧感,就迅速寻找解救的楼梯。 在我十一岁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家。生活中的每一天命运都会在各个角落里期待着,每一天都很容易发生些什么事。就在这一天,一些奇怪人物的种种紊乱和错乱似乎在我们周围世界反映了出来并且走了样,不安和恐惧压在了我们心头,我们在寻找除我们之外的不可避免的原因,我们看到世界被搞得一团糟而且处处都遭到抵抗。 类似那一天,从小时候起,一种类似问心有愧的感觉就使我心情沉重。谁知道怎么会的?也许来自夜里的梦,尽管我没有干过特别的事。早上,我父亲的脸上显出一副病痛和责备的表情。早餐的牛奶微热,淡而无味。在学校里我虽然没有处在困境中,但是所有在场者都感到再一次绝望、无生机和丧失了勇气,并具有那种我早已熟悉的无能为力和走投无路的情绪。这就告诉我们,时间是无止境的,我们将永远永远幼小而无能,被迫呆在这个讨厌的、气味难闻的学校里,年复一年,整个生活没意思而令人反感。 我至今还生我当时朋友的气。那是以前的事,我同火车司机的儿子奥斯卡·韦贝尔结成了友谊。我无法知道,是什么事驱使我和他在一起的。不久前,他向我吹嘘,他爸爸一天赚七个马克,而我随便答道,我爸爸赚十四个马克,他没有异议,因此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这就是事情的开始。几天以后,我同韦贝尔建立了一个同盟,在同盟中设立一个共同的储蓄银行,以后将可以从里面拿些钱买一把手枪。手枪就像摆在五金商橱窗里的那样,一种带有两根淡青色钢管的纯质的武器。韦贝尔已在我面前算过,我们只需要经过一段时间正常的储蓄,然后就可以买到枪。钱总是会有的,他休息日经常得到十芬尼,要不然就是零用钱,有时在街上捡到钱,或者把值钱的东西,像马蹄铁、铅块以及其他什么的,卖个好价钱,他还立即为我们的钱箱提供了十芬尼。他对我有信心,使我觉得我们的整个计划可行,大有希望。 那天中午,当我踏进我们家的门厅,在这地窖似的空间里,向我迎面扑来的是神秘的提示,要我去注意各种令人厌烦和令人可憎的事情和世界秩序。我的思想正集中在奥斯卡·韦贝尔身上。我觉得,我不喜欢他了,尽管他乐于助人的外表——它让我想起了一个洗衣妇——使我有好感。是什么把我引到他那儿的,不是他的外貌,而是其他什么东西。我可以说,他的处境——这也就是他同几乎所有他那样性格和出身的无赖共有的:某种大胆的生活本领,对危险和凌辱满不在乎,熟悉生活中细小的具体事务,熟悉货币,熟悉商店和工厂、商品和价格,熟悉烹调和洗涤以及类似的事情等等。像韦贝尔这样的男孩在学校里显然是伤害不到的,他们与雇工、车夫以及工厂女工是亲戚并友好,他们的处境与我不同,在这个世界上比我安全得多。他们似乎已长大成人,他们知道,他们的父亲一天赚多少,而且毫无疑问,他们还知道更多的事,对这些我是很幼稚的。他们插科打诨,我不会,他们通常可能用一种我所拒绝的方式来取笑别人,这种方式下流而粗野,显然是成熟的和“男人特有的”方式。毫无办法的是,我们比他们更聪明一些,而且在学校里知道的比他们更多一些;毫无办法的是,我们比他们穿的更好一些,梳理的更好一些。相反,恰恰是这种区别对他们有利。正如他们在暮色降临和充满惊险时出现在我面前那样,韦贝尔这样的男孩看来完全毫无困难就可以让我进入这个“领域”。这个“领域”对我是封锁得严严的,必须随着年龄的增长,在校地位的上升,通过艰苦的磨练和教育才能征服他们的每一扇大门。当然,这样的男孩还在大街上捡马蹄铁、货币和几块铅,得到酬劳用于购买,在商店获得各种各样的赠品,并以各种方式来发展。 我不明白的是,我与韦贝尔的友谊和他的储蓄箱决不是作为对那个“领域”的疯狂的渴望。在韦贝尔那儿最不值得我喜欢的是他的众多的秘密,当我带着我的梦想和愿望生活在一个明朗的、不加掩饰的、健全的世界里时,他凭借他的秘密比我更接近成年人。我有预感,他将使我失望,我不会成功地从他身边夺取他的秘密和通向生活的魔力的钥匙。 他刚刚离开我。我知道,他现在回家去。他肩宽体胖,嘴里吹着口哨,自得其乐,显得无忧无虑。当他遇到女仆和工人时,看到他们过着谜一般的、也许是美妙的、也许是极端恶劣的生活时,他觉得,没有谜语和阴森可怕的秘密,没有危险,更没有野蛮和紧张的事,而有的自然是熟悉和亲密无间的邻里乡亲。事情就是这样。而我则正相反,我始终站在边缘外,孤独而不安全,疑虑重重,又没有明确性。 总而言之,那一天,生活又一次极其无聊,这日子大概从星期一起结束了。尽管事情发生在星期六,星期一却还能察觉到,三天不同于其他的日子,它显得那么长,那么乏味。这样的生活既糟糕又讨人嫌,既坑人又令人厌恶。成年人装出好像世界是美好的样子,好像他们自己是神化的英雄,我们男孩可绝不是渣滓和败类。这些教员——!有人热中于往上爬,贪图功名;有人拼命而猛烈地向财富发起进攻,似乎现在就要学会希腊人的不规则的东西,或者保持衣服的整洁,遵从父母,或者一声不吭地、勇敢地忍受所有的疼痛和耻辱。对,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征服自己,热烈而虔诚地把自己奉献给上帝,并且走一条通向高处的、理想纯洁、笔直的小路,积点德,默默地忍受罪恶,帮助别人。啊,一而再,再而三地保持一个开始、一个尝试,变化无常!大概过了几天,噢,大概过了一段时间,又再次发生了一些本不该发生的痛苦、悲伤而惭愧的事。有人一再地从死而不悔的决心和发誓中突然不可避免地重蹈覆辙,陷入罪恶和无耻行径、平常和粗俗之中!为什么事情会是这样,有人认为好的意图的完美性和正确性是那么的健康而有深度,而且心里感觉到,要是整个一生(成年人包括在内)都固定不变地、持久地怀有平常心,处处都有所准备,会让卑鄙和无耻行为得逞吗?怎么可能是这样,早上在床上跪着或者晚上在点燃的蜡烛前用神圣的誓言来与美好和光明结合在一起,请求上帝并永远与任何罪恶宣战。但是后来,也许仅仅几小时之后,有人就对自己的神圣的誓言和意图作出了最可耻的背叛,难道这只是通过赞同一个诱惑人的哄堂大笑,通过听觉来听一个愚笨的上学小男孩的笑话吗?为什么这件事会这样?其他的就不同?是英雄、罗马人和希腊人、骑士、第一批基督教徒——是这些人把比我优秀、完美、没有恶欲,具备我所缺的某一种器官(这种器官阻挠了他们)的其他人一再地从极乐世界回归到平庸世界,从高贵回归到贫穷和痛苦吗?那些英雄和圣者不知道原罪吗?只是少数的圣者和贵族,非凡的人,选拔出来的人可行吗?但是,如果我现在不是选出来的人,那为什么我天生就有这种追求美好和贵族的本能,这么不可抑制地、如泣如诉地渴望纯洁、善良、美德呢?这不是嘲讽吗?这在上帝的领域就有,因为一个人、一个男孩同时都具有一切崇高和一切邪恶的欲望,而且不得不痛苦又绝望,只有这样作为一个不幸的和古怪的人物,才能使注视着的上帝满意吗?有这种事吗?但后来不是这样的,对,后来不是整个世界遭到了一个恶魔的嘲讽,恰好值得对它吐唾沫?!后来上帝不是成了一个怪物、一个丧失理智的人、一个愚笨的令人厌恶的小丑了吗?哎呀,每当我带着反叛者狂喜的味道设想这些念头时,我的恐惧不安的心已为亵渎神明的行为而担忧来惩罚自己! 我看得多么清楚,三十年后,那间楼梯间又出现在我的眼前,那扇高高的不透明的窗正对着隔壁邻居的墙,仅那么些许光线,那擦洗得发白的冷杉木做的楼梯和中间地板以及光滑的硬木栏杆,这栏杆经过我无数次的向下滑行被磨光了!童年距我那么遥远,总的来说,我觉得她是那么不可理解,像童话似的。因此,当时的幸福中就已有我的痛苦和矛盾,这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所有这些感觉当时在一个孩子的心灵里已经有了,它们还会照旧保留下去;怀疑自己的价值,在自我赏识和沮丧之间、鄙视世界的观念和一般的思想情趣之间徘徊。而且就在当时我对我的本质特性经过上百次的观察之后,我还是很快看出了可鄙的毛病,它不久便显示出来。现在我相信,上帝要以这种极痛苦的方式把我引向特别的孤独和低洼处。而在其他时候,我又觉得所有这些没有一点点可作为性格脆弱和神经官能症的特征,当他们无数次疲劳地拽拉着我度过一生的时候。 如果我把所有的感觉及其痛苦的抗争归因于一种基础感觉,而且应该用一个唯一的名字来表明,那么我知道没有别的词可叫作害怕。这就是害怕,害怕和不安是我在儿童幸福被扰乱的那些时刻里感受到的:害怕惩罚,害怕自己的良心,害怕我的感情激动——我认为这些是禁止的和犯罪的。 甚至在我讲述的那个时刻,当我在非常明亮的楼梯间里靠近玻璃门时,这种害怕的感觉再次向我袭来,下腹开始感到憋闷,后来上升到喉咙,到了咽喉那儿就感到恶心。在这样的时刻我总是有同样的感觉,就是现在也是如此,一种对每一个观察者的尴尬的、不自在的猜疑,追求独身和自我封闭。 随着这种糟糕的、该死的感觉,一种真实的犯罪感觉把我带到了走廊和客厅。我觉察到:如今这里是一片乱糟糟的,将要发生什么事。当气压计探寻变化的气压时,具有无可奈何的被动性。啊,现在又回到了这里,这无法用语言来表达!魔鬼蹑手蹑脚地穿过屋子,原罪折磨着心灵,每一堵墙的后面都站着一个巨大而看不见的灵魂、一个父亲和一个法官。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一切仍然仅仅是猜想、预感、令人烦恼的不快。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人病了,一般最好是呕吐出来并且躺在床上,这样有时候就会毫无损害地过去,母亲或姐妹来了,有人递来了茶,于是自己觉得被爱的关怀包围着,会流泪或睡觉,为了以后健康而快乐地在一个完全变了样的、摆脱痛苦的、光明的世界里出现。 我的母亲不在客厅里,厨房里只有女仆在,我决定上楼到父亲那儿去。一座狭窄的楼梯通向他的书房,如果我还害怕他的话,有时候是为了更好地求助于他,在许多地方求他宽恕。在母亲身边寻找安慰比较容易和轻松,但在父亲身边得到安慰是很有价值的,他意味着与校正的良心的和解,与上流社会力量的和好和新的联盟。经过激烈的争吵、检查、坦白供认和处罚之后,我常常从父亲房间出来变得善良和纯洁了。虽然受到了处罚和告诫,但我有了全新的打算,借助社会力量的联合可以更有力地对付仇视的恶魔。我决定去探望父亲,并对他说,我卑鄙。 于是我踏上了通向书房的小楼梯,这个小楼梯具有其本身的裱糊气味和一种既凹又轻的木梯发出的干巴巴的声响,比重要的旅途和生命之门的通道更望不到尽头。越过这个阶梯对我来说有许多重要的过程,我无数次地拖着脚步去那儿,有恐惧和良心的折磨,抗拒和剧烈的发怒,而且我常常不接受解救和新的安全。母亲和孩子正在我们住宅底层的房间里,那儿散发着和善的空气,而上面却有着权力和思想,是法庭和神庙以及“父亲的王国”。 我有什么事感到不安就像往常那样按下老式的门把手,门半掩着,我所熟悉的父亲书房的气味迎面飘来:书和墨水香味被从半开的窗户飘进的空气冲淡,洁白的窗帘,一根无用的线还留着科隆香水味,写字台上放着一只苹果,但房间里没人。 我带着一种半失望和半轻松的感觉进去;我放轻脚步,只用脚尖踮着走。有时候当父亲睡觉或头痛时,我们到上面来必须这样走,而我几乎没意识到这样轻轻的脚步,我的心扑扑地跳,下腹和喉咙中又感觉到恐惧的压力在增强。我缓慢地、害怕地继续走,一步又一步,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心地善良的访问者和请愿者,而是一个侵入者。我已多次乘父亲不在的时候秘密地潜入他的两间房间,窥视和探索他的秘密王国,有两次还把一些东西偷到外面去。 一回忆起往事,我就满足。而且我立刻知道:现在不幸的所在,现在发生了什么事,我现在所做的禁止的事和恶劣的事,没有害怕的念头!更确切地说,我也许想,我渴望而热切地想要:逃跑,下楼梯,进我的小房间或到花园去。但我知道,我不会这样做,不可能这样做。我衷心希望,父亲可能在隔壁房间活动并走进来,破坏整个令人恐惧的魔力,这种魔力疯狂地吸引着和束缚着我。哦,他确实来了!他确实来了,为了我的缘故呵斥着,但他仅仅是来了,反正是太迟了! 我咳嗽一声,以表示我的在场,还没得到回答,我就轻轻地喊声:“爸爸!”一切照旧是静悄悄的,墙的四周安放着许多书,一扇窗在风中来回晃动,太阳镜一下子被抛到了地上。除了魔鬼愿意,没有人拯救我,我甚至不能独立地做别的事。犯罪感集中在我的胃里,手冰凉,心脏因恐慌而跳动不规则。我完全不知道,我将做什么;我只知道,有些事糟糕透了。 现在我坐在写字台旁,手里拿起一本书,阅读一个英语标题,这个标题我不明白,我仇视英语。我父亲和母亲总说英语,每当我们不该了解一些事的时候,甚至他们吵架的时候。一只盘子里放着各种各样的小物品:牙签、钢笔尖、大头针。我拿了两只钢笔尖藏进口袋里,天晓得,我不需要它,也不缺笔尖。我这样做只是被迫照办,被迫使我几乎窒息而死,强迫去干坏事,对我自己有害,我负有罪责。我翻阅父亲的一些文件,看到一封开了个头的信,我念了一句:“这对我们和孩子相当好,谢天谢地。”他书写的拉丁文体字母如同眼睛一样注视着我。 后来我轻轻地而且踮着脚尖朝卧室那儿走去。那儿放着父亲的铁制的军用床,他的棕色的便鞋就在床下面,一块手帕放在床头柜上。我在凉爽而明亮的房间里吸收父亲的气息,父亲的肖像清楚地映入我的眼帘,崇敬和反抗在我心中激烈交战。此刻我恨他,并想起了他具有的恶毒和幸灾乐祸,当他偶尔因头痛静静地平躺在他那低矮的军用床上时,显得很长,四肢伸展着,一块湿毛巾放在额头上,有时候呻吟着。我也许猜到,他,一个强者,也有不轻松的生活;他一个年高德劭的人物,对自己本人产生怀疑而且知道忧虑了。我早已有的不可思议的仇恨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对他的怜悯和同情。但是在此期间,我把五斗橱的一个抽屉搬出来,那儿放着换洗的衣服,还有一瓶他喜欢的科隆香水。我想闻一闻,可是瓶子还未打开过,盖子盖得紧紧的,我把它重新放回去。这时我发现一只装有含片的小圆罐,这些含片吃起来有甘草味,我从罐子里面拿了几片塞进嘴里。我感到某种失望和醒悟,同时令我高兴的是,不再去寻找和拿东西了。 在停止和放弃的过程中,我还像玩耍似的搬了另一只抽屉,凭着一点儿轻松的感觉和决心,然后把两只偷窃来的钢笔尖重新放回原来的地方。也许回乡和悔过是办得到的,重新好好做事,便可从肉体或精神的痛苦中得到解救。也许上帝的手控制我比所有的诱惑更强烈—— 这时我匆匆一瞥就看到了几乎没打开的抽屉的缝隙,哎呀,里面有袜子、衬衫和旧报纸!可是此时,我受到了诱惑,顷刻间,好不容易松弛的痉挛和恐惧的魔力又恢复了。我的手在颤抖,我的心在快速地跳动着,我看见用韧皮纤维编织的、不是印度产的,就是某个外国产的一种盘子,盘子里放着些许东西,令人惊讶的、诱惑的东西,一个由白糖加工烘干的无花果编织的完好无损的环! 我将它拿在手里,它奇特的重。后来我抽出两三只无花果,一只塞进嘴里,一些塞入口袋里。现在所有的恐惧和所有的冒险均是徒劳的,至少我不能空着手出去。我又从花环上抽了三四只无花果,花环几乎没变轻,还有一些。当我的口袋满了,而花环上少了一大半无花果时,我把多余留着的无花果较松散地编排在一只有点儿黏糊糊的圈上,以致看起来缺得少一些。然后我在突如其来的极大的惊恐中猛烈地把抽屉推了进去并从那儿奔跑出去,穿过两间房间,走下小楼梯,进了我的小房间,我在那儿站住并倚靠在我的小斜面桌旁,膝盖发软,困难地喘着气。 过了不久,我们的台钟敲了几下。我脑子空空的,完全清醒了便感到厌恶,我把无花果塞入书架,把它们藏在书后面,便去用餐。在餐室门前我发觉,我的手黏糊糊的,我就到厨房去洗一洗。在餐室里我发现所有的人已等候在桌旁,我立刻道午安,父亲做用餐祈祷,而我却俯身看我的汤。我不饿,每吃一口我都感到麻烦。我的旁边坐着我的姐妹们,对面坐着父母,大家心地光明、精神饱满而自尊,唯独我这个罪犯在此刻是卑鄙的,孤独又失身份,我害怕每个人的友好目光。嘴里还留有无花果的味道,我把楼上的卧室门关了吗?抽屉呢? 现在是痛苦难熬。要是当初我把无花果重新放回上面的五斗橱里,不去拿该多好。我决定把无花果扔掉,把它们带到学校去,作为礼物赠送给别人,但愿它们丢失了,我永远不想再看见它们! “你看上去不舒服,”父亲隔着桌子说。我看着我的盘子并感觉到他的目光注视着我的脸。现在他觉察到了,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永远如此。为什么他以前要折磨我?也许宁愿他马上带我走,而且把我打死。 “你不舒服吗?”我又听到了他的声音。我说谎,我说,我头痛。 “饭后你必须躺一会儿,”他说。“你们今天下午有几节课?” “只有体育课。” “好了,体操对你不会有损害的。但还是要吃饭,强迫自己吃一点儿,疼痛就会消失的。” 我偷偷地望过去,母亲没说话,但我知道,她在注视着我。我把汤喝下去,肉和蔬菜放在嘴里一起咀嚼,我还倒了两次水。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安静下来。当用餐结束时,父亲做了感恩祈祷:“主啊,我们感谢你,因为你是善良的,你的仁慈会永远存在下去。”此时此景又像一道辛辣的切口,把我与清晰的、神圣的、深信的话语以及所有坐在桌旁的人分开:我双手交叠作祈祷是谎言,而且我虔诚的姿态是在亵渎上帝。 当我站起身时,母亲抚摩着我的头发,并将手放在我额头上停了一会儿,看我是否有热度。这一切是多么痛苦啊! 我站在我小房间的书架前,上午没有说过谎,一切迹象都是正常的。它成了一个不幸的日子,是我所经历的最糟糕的日子,没有人能承受这样糟的日子。如果糟糕的事向一个人袭来,那他不得不自杀。他必须服毒,这是最好的办法,或者自缢。总而言之,死比活更好。这一切是那么的虚伪和卑鄙。我站着,深思着,心不在焉地抓藏着的无花果吃,一个接一个,不知道这是否对。 我们的储蓄银行引起我的注意,它就在书下面的搁板上。这是一只雪茄烟盒,我把它钉得牢牢的,在盖子上我用小折刀刻了一条笨拙的投币口,它粗糙又不美观,木碎片从裂口中凸了出来,也许是我的不对,我有许多同学,他们会那么辛苦、耐心和令人满意地做些什么,做出来的东西像细木工刨出来的一样。可我总是马马虎虎,匆匆忙忙,不弄干净就完工,它包括我的木工产品,包括我的风格和我的素描,包括我的蝴蝶采集和其他一切,它绝不包括我。此时我站在那儿,又进行偷窃,比任何时候都糟糕。钢笔尖还在我口袋里,干什么用?我为什么要拿它们,必须拿吗?为什么有人非得拿他根本不要的东西? 仅有的一个硬币在雪茄烟盒里发出嘎啦的响声,这是奥斯卡·韦贝尔的十芬尼,此后再也没有另外增加过。连这个储蓄银行的事也成了我的计划之一!一切都毫无用处,一切都不成功,我开始做什么,什么就被扼杀在萌芽之中!难道魔鬼也想得到这个毫无意义的储蓄银行!我再也不想知道它了。 在今天这样的日子,消磨从午餐到上学之间的这段时间始终是棘手而困难的。愉快的日子,和平的、合乎常情的、令人喜爱的日子,这就是美好而受欢迎的时光。于是我要么在我的房间里看一本印第安人的书,要么餐后立即重新跑到学校的操场上。在那儿我总是与几个有兴趣活动的同学聚在一起,然后我们玩呀,闹呀,奔跑呀,弄得满头大汗,直到钟声敲响才回到完全忘却的“现实”中来。但是像今天这样的日子,要是有人在那儿和谁玩,诸如心中的恶魔会失去感觉吗?我认为,不是今天就在明天,也许不久事情就会发生。因为我的命运是突如其来的,仅缺一点儿零星物件,微乎其微的零星物件要比害怕、痛苦和不知所措更重要,然后便是纠缠,然后不得不以惊吓而告终。有一天,恰巧就像今天这样,我完全在恶魔的控制之中,处在抗拒和愤怒中的我由于难以忍受失去控制的生活就干出了令人厌恶的、决定性的事,干些厌恶的事是为了解脱,它可以永远结束害怕和纠缠。无法把握的是,将会发生什么事。但是幻想的事和暂时的强迫概念对我来说已多次搅乱了我的大脑,我要带着犯罪观向众人进行报复,同时放弃和消灭自己。有时候我觉得,我好像在燃烧我的家:巨大的火焰扑打着翅膀冲向天空,楼房和街道遭火灾的侵袭,整个城市对着黑漆漆的天空燃起了巨大的火焰。或许在其他时候,我梦中的罪行是向我的父亲进行一种报复、一种谋杀及残害致死。我后来的行为倒真像那个我曾经看到过的罪犯,那个独一无二的、地地道道的罪犯,有一次我看到他穿过我们城市的街道。这个撬门而入的窃贼被人们抓住送进初级法院,铐上了手铐,一顶浆过的西瓜皮帽歪戴在头上,一个乡警在他前后走来走去。这个男人经过大街,被一大群具有好奇心的民众驱赶着,他们上千次的咒骂,开幸灾乐祸的玩笑,并叫喊恶意的祝愿。这个男人一点儿也不像可怜的畏惧的恶魔,人们有时候见到这些恶魔由巡警陪同过街,绝大部分仅是些可怜的行乞的流浪汉,他们乞求施舍。不过,这个人不是行乞的流浪汉,他看上去不轻浮、不哭泣、不害羞,或者想逃到一个地方傻里傻气的假笑,这种人我早已看到过。这个人是一个真正的罪犯,一顶有点儿凹陷下去的帽子独特地戴在一个倔强的、不屈服的脑袋上。他脸色苍白,暗暗地充满蔑视地微笑着,辱骂和朝他吐唾沫的人群成了他旁边的无赖和暴徒。我当时甚至跟着大喊:“把他吊起来!”但后来,当他提着铐紧手铐的手时,当他把一顶西瓜皮帽戴在作恶多端的脑袋上如同戴上一顶幻想的王冠时,我看见了他正派的骄傲的步子——他微笑着!这时我沉默了。如果我被送上法庭和断头台,我也要像这个罪犯一样微笑和不屈服;如果许多人围攻我并充满恶意地辱骂我,我不会说对或不对,干脆沉默和蔑视。 如果我被处决而死,并在上帝面前上西天的话,我决不弯身屈服。噢,不,即使所有的天使成群结队地围着他,所有的圣洁和尊严从他那儿闪闪发光!但愿他谴责我,使我倒霉到极点!我不愿道歉,不会低声下气,不请求他的宽恕,我一点不后悔!如果他问我:“各种事情都是你干的吗?”我会大声地说:“是的,是我干的,而且干的很多。我所干的是对的。如果可能的话,我将一而再再而三地干。被打死了,我点火燃烧了房屋,因为这使我高兴,因为我要嘲笑和恶意戏弄你。对,因为我恨你,朝你——上帝吐唾沫。你纠缠和折磨我,你颁布没人会遵守的法律,你唆使成年人糟蹋我们年轻人的生活。” 如果我有幸,完全清楚地去设想这件事,并坚定地去相信它,我也许会成功,会一丝不苟地这样去做、去讲。然后也许我一下子又捉摸不透,立即又产生疑虑;也许我不会动摇,没有让别人给吓住,却屈服了?或者,即使我用坚韧不拔的意志去做所有的事,上帝不会找到一种解救办法,一种优势,一种诡计的,就像成年人和强者经常获得成功那样,最后带着一张王牌来,最终更会使它丢脸吗,不把它当一回事吗,还会在“友好的”可恶的假面具下羞辱它吗?噢,当然会就这样结束。 我的怪念头在脑子里徘徊,不久使我安静下来,不久博得上帝的好感,提拔我为顽强的罪犯,并把我拉回来重新成为小孩和懦弱者。 我站在窗旁,俯视邻居家的小后院。那儿支架杆倚着墙,一块菜畦在小花园里变绿了。突然,我听到教堂的钟声,它划破了下午的寂静,固定而平淡地进入我的幻想中,一下清晰的威严的敲钟声,又是一下。此时两点钟。我从众多的梦中惊吓过来,回到了现实中。现在我们的体操课开始了,尽管我继续驾着魔力的翅膀冲向体操房,我还是来得太迟了。又倒霉了!后天点名、挨骂和受惩罚。我宁可干脆不去,什么也不用纠正。也许用一个很好的、很聪明又确实可信的借口,但在这一时刻我没有想到,我们的老师出色地使我养成说谎的习惯。现在我不能够去说谎、去捏造、去虚构。最好是干脆不去上课。究竟什么事,是否现在除了大的倒霉事外还有小的! 但是钟声唤醒了我,我的幻想游戏停止了。我突然感到很虚弱,超现实地观察我的房间:斜面桌、绘画、床、书架,所有放着的东西都具有严肃的现实性,世界——我们不得不生活在其中——上的一切欢呼声,对我来说,今天再一次变得如此具有敌意性和危险性。究竟怎么啦?我有没有耽误了体育课?我没有偷窃,可耻的偷窃。该死的无花果还放在书架里,倘若无花果还没吃掉?为什么罪犯、可爱的上帝和最后审判日现在都与我有关!也许这一切即将发生,但是现在,即眼下罪行可能被发现。也许事情已到此为止,也许我父亲在上边已经拉开那个抽屉,面对我的无耻行径生气而发怒,并且思索,我是以什么方式来进行这个过程的。唉,他也许已经在来我这儿的路上,如果我不马上逃走的话,一瞬间我的眼前就会出现他那戴着眼镜的严肃的脸。因为他自然立刻知道,我是小偷。我们家里除了我以外没有罪犯,我的姐妹从未做过这种事。老天知道为什么。但是我父亲在他的五斗橱里藏这些无花果环干什么用呢? 我已经离开了我的小房间,穿过后面的房门和花园偷偷溜走。花园和草地沐浴着灿烂的阳光,黄翅蝶在大路上飞舞。眼下一切看来都糟糕和咄咄逼人,许多事比早上更糟。噢,我已经认识到这一点,而且我还认为,从未有过如此痛苦的感觉:当时大家不言而喻地并心安理得地看着我,如同看城市和教堂尖塔、草原和道路、花草和蝴蝶一样;人们通常乐意看一切漂亮而令人愉快的东西,现在则是看奇异的和着迷的东西。我懂得这一点,我知道,当人们在悔恨中经过居住区时是什么滋味!现在零星几只蝴蝶在草地上飞并停在我的脚前,这没关系,高兴不起来,没刺激,不满足。眼下一棵极美的樱桃树提供给我茂密的树枝,这没有用,不走运。现在面对父亲、面对惩罚、面对我自己、面对我的良心没什么事情好逃避的,不知疲倦地逃避,直至必然要发生的一切事终究无情又无法摆脱地发生为止。 我不间歇地跑,跑上山,跑向高处的树林,又从橡树山下来到农家磨坊,越过小木桥,在对岸又上山,穿过树林。这儿有我们从前的印第安人宿营地。去年,当父亲外出旅游时,母亲带着我们这些小孩到这儿来庆祝复活节,在树林和沼泽地,我们把钱藏起来。从前我和我的堂兄弟们在休假期间来这儿造了一个城堡,它还有一半矗立着。到处是从前的残留物,到处是镜子,镜子里面另外一个人在企盼着我,他就是今天的我!这就是我的一切吗?这样有趣,这样满足,这样感激,这样友好,这样具有母亲般的温情脉脉,这样没有恐惧,这样不可思议的幸运?这究竟是我吗?我将来怎么可能与现在的我这样的不同,这样的完全不同,这样凶恶,这样充满恐惧,这样具有破坏性?一切还是照旧,树林和河流,蕨类植物和开花植物,城堡和蚂蚁堆,然而一切像遭毒化和破坏过一样。真的没有退路了吗?到那儿去,那儿幸福和无邪吗?再也不可能像过去那样了吗?任何时候我还会这样笑,这样与姐妹们玩,这样去寻找复活节彩蛋吗? 我跑呀跑,跑得满头大汗,我的罪恶在我身后跑,而我的父亲作为追踪者巨大而阴森的影子跟着跑。 我跑过了林荫大道,树林的边界在朝后移。在一个高地我停住了,离道路不远,我扑在了地上,心跳得厉害,可能是朝山上奔跑引起的,也许很快会好的。我朝下看城市和河流,看健身房——现在那儿体育课结束了,男孩子向四处奔散,看我父亲家长长的屋顶。那儿有我父亲的卧室和抽屉,抽屉里的无花果缺少了。那儿有我的小房间。如果我回来的话,我将会在那儿遇到审判。但如果我不回来呢? 我知道,我会回来的。人一向总是要回来的。事情总要这样结束的。我不可能继续下去,不可能逃到非洲或柏林去。我还小,又没有钱,没有人帮助我。对呀,要是所有的孩子联合起来,互相帮助该多好!他们是许多没有父母的孩子。但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是小偷和罪犯。很少像我这样的。也许我是唯一的一个。可不,我知道,以前像我这样的事经常发生。我的一个叔叔在孩提时也偷窃过,许多事情都干过,这是我在某一个时候秘密地从父母的一次谈话中窃听到的。秘密,就像人们不得不窃听值得知道的事一样。然而这一切帮不了我,即使那个叔叔本人在的话,他也不会帮助我!他现在早就长大成人了,他是传教士,他会站在成人一边,对我弃之不顾。他们全都是这样。他们所有人对我们孩子狡猾又虚伪,扮演一个与他们自己完全不同的角色。母亲也许不是这样,或者很少这样。 对,要是我现在不再回家了呢?可能会发生某些事,我会摔死或淹死或被火车压死。然后一切看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然后有人把我带回家,所有在场的人默不作声,吃惊,哭泣。大家都同情我,不再谈论无花果的事了。我知道得很清楚,有人会自杀。我还想,我以后会好好地干,太迟了,事情到了非常糟的地步。最好的办法是患病,但不仅仅是咳嗽,而是真正的病危,就像当时我患猩红热那样。 此刻,体育课早就过去了,而且一些人在家里喝咖啡等我的时间也过去了。也许现在他们到我的房间里、花园和院子里、屋顶上呼喊着我的名字找我。但是,如果父亲已经发现我的偷窃行为的话,那么就不用寻找了,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不可能长期停留。命运忘不了我,它追踪着我,我又奔跑起来。我来到了绿草地中的一条长凳旁,在这里我又沉浸在回忆之中,一个接一个……原来回忆是美好而令人高兴的,此刻却像燃烧的烈火。我父亲送给我一把小刀,我们一起散步,既快活又和睦。当我在灌木丛中割一根长长的榛树枝条时,他坐在这条长凳上。这时我一用劲,一把新的小刀折断了,刀口紧挨着把柄,我惊慌地回来,先把这事隐瞒起来,但立刻就被追问出来。由于这把小刀,我等着挨骂,我真不幸。可当时父亲只是笑笑,轻轻地抚摩着我的肩膀说:“多可惜,可怜的小家伙!”当时我多么爱他,内心不知为他付出多少!——现在,我一想起父亲当时的脸、他的声音、他的同情时,我就感到自己是个何等作恶多端者,我常常使这个父亲苦恼,欺骗他,如今又偷他的东西! 当我重新来到城市,站在桥上,远眺我们的家时,暮色早已降临。从商店里出来,玻璃门后面已亮起了灯光。一个男孩跑来,他突然站住,叫着我的名字。他是奥斯卡·韦贝尔。没有人会找我麻烦,我毕竟可从他那儿获得消息,老师没有发现我没上体育课。但我究竟在哪儿呢? “嗯,哪儿也没去,”我说,“我有点不舒服。” 我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我因为跟他在一起时间太长而觉得反感。他发觉,他使我厌烦。现在他恼怒了。 “让我安静,”我冷静地说,“我会独自回家。” “真的?”他现在叫了起来。“我会同你一样独自回家,笨小孩!我不是你的狮子狗,你要知道这一点。但我还是想事先知道,我们原来的储蓄银行现在怎么样了!我有十芬尼在里面而你没有。” “你可以收回你的十芬尼,如果你为它担忧的话,今天就可收回。好像我要从你那儿拿去什么似的,我永远都不想看见你!” “你不久前就想把它拿出来,”他幸灾乐祸地说,可不,不给人留有和好的余地。 我是又急又气,所有堆积在我身上的恐惧和迷惘使得我勃然大怒。韦贝尔对我什么也不说!我反对他是有理由的,我反对他是问心无愧的。而且我需要一个我自以为对付得了的人,我可以骄傲和有理由地对付他,我身上一切杂乱和不可捉摸的东西可以野蛮地从这条出路流出去。通常我做这种事都小心翼翼地躲开,我摆出少爷的派头,我表明,放弃同一个在街上游荡的顽童的友谊,这对我来说无所谓。我告诉他,现在停止他在我们的花园里吃浆果,玩我的玩具。我感到豁然开朗并且乐观起来:我有一个敌人,一个反对者,一个有过失的、人们会抓他的人。一切生活的本能都集中在这种使摆脱痛苦、令人愉快和使自己自由的癖好上,集中在对付敌人的乐趣上,这个敌人这一次不在我身边,他站在我对面,用令人可怕的、接着是凶恶的目光盯着我,我听着他的评论,鄙视他的斥责,我可以凌驾于他骂人的粗话之上。 在逐渐加剧的争吵中,我们并排推搡碰撞着,推推搡搡地来到昏暗的小巷里。偶尔有人从家门中朝我们看。我把应该对自己恼怒和鄙视的一切,转过来对准了不幸的韦贝尔。他开始进行威胁,他要把我的事报告体育老师。这对我来说是极大的快乐:他显得理亏,他卑鄙,他使我精神振作。 当我们在屠夫巷打架时,有些人立刻站住,看我们打架。我们互相打对方的肚子和脸,彼此用腿踢对方。这时我一下子把一切全忘了。我有理,我不是罪犯,搏斗的醉意使我高兴。即使韦贝尔比我强壮得多,可我比他灵活、聪明、敏捷、火暴。我们逐渐猛烈起来,怒气冲冲地对打,当他不顾一切地把我的衬衫领一下子撕破时,我感觉到一股冷气掠过我滚烫的皮肤。在打、撕、踢、扭斗和掐脖子的过程中,我们没有停止继续用言语来攻击、伤害和消灭对方,言语变得越来越激烈、越来越愚蠢而恶毒、越来越富有诗意和离奇。而且在这方面我也超过了他,比他更恶毒、更富有诗意、更有想象力。他说狗,于是我就说邋遢狗;他喊流氓,于是我就叫恶魔。我们两人不知不觉地都流血了,而且我们的话语累积成邪恶的诅咒和祝愿。我们互相推荐绞刑架,希望得到短刀,用它来刺向对方,并在里面转一下,我们用别人的一个名字、出身和父亲来进行辱骂。 这是第一次,而且是唯一的一次,我要采用一切攻击手段、一切暴行、一切骂人的话把一场完全陶醉于战争中的搏斗进行到底。我经常带着残酷的欲望旁观和倾听这种粗野的、古朴的咒骂声和羞耻的话语;现在我自己把它们喊了出来,好像我从小就习惯这些话语,而且熟练地使用这些话语。眼泪从眼睛里流出来,鲜血挂在了嘴上。但是世界是绝妙的,她有一个意识,这就是好好去生活、好好去殴打、好好去流血并制造流血事件。 我永远不想再去回忆这场搏斗的结局。不知什么时候结束的,不知什么时候我独自站在静悄悄的黑暗中,辨认街道角落和房子,我离我们家很近。醉意慢慢地消失,飞鸣声和吼叫声慢慢地停止,我开始注意到现实一件一件地逼近我的意识。这儿有井、桥、我手上的血、扯破的衣服、向下滑的袜子、膝盖上的疼痛,我看见帽子没有了。所有的一切逐步来临,变为现实对我诉说。突然我感到极度疲倦,腿和手臂在颤抖,我用手去触摸一座房屋的墙。 这是我们的家。谢天谢地!我知道世界上除了那里是庇护所外,再也没有别的地方了,那儿和平、光明、安全。我深吸一口气推开高高的大门。 随着一股石头气味和潮湿的凉意,往事突然纷至沓来,反复出现。哦,上帝!我察觉到了威严、法律、责任心、父亲和上帝。我偷窃了。我不是从战场上回来的那个负伤的英雄,我不是想回家得到母亲温暖和同情的那个可怜的孩子。我是小偷,我是罪犯。那上面对我来说不是庇护所,没有床睡觉,没有饭吃,没人照顾,没有安慰,不可放肆。等待我的是罪有应得。 当时在傍晚黝黑的过道和楼梯间里,我喘着气,费力地登了好几级楼梯。我相信眼下是我生平第一次面对寒冷的天空、寂寞和命运。我看不到出路,我没有打算,也没有恐惧,有的无非是寒冷刺骨的感觉:“这是必然的。”我扶着栏杆上了楼梯。在玻璃门前,我想再站一会儿,松口气,安静一下。我没这样做,这没有意思。我必须进去。打开门时,我才想起,现在大概几点了? 我踏进餐室。当时他们围坐在桌边,刚刚用完餐。一盆苹果还放在那儿。这时近八点。没有得到允许,我从未这么晚回家,从未在用晚餐时缺席过。 “谢天谢地,是你啊!”我母亲快活地叫起来。我看得出,她是为我担心。她朝我跑来,而且当她看见我的脸和弄脏了又扯破的衣服时,吃惊地站住了。我不说一句话,不看任何人,然而我清楚地觉察到,父母的目光正盯着我。父亲沉默不语并克制自己,我感觉得到,他是多么生气。母亲照料着我,我的脸和手被洗过之后贴上了橡皮膏。然后我去吃饭。同情和关心围绕着我,我静静地坐着,深感羞耻,觉得温暖,问心有愧。然后我去睡觉,我把手伸给父亲,没朝他看。 当我已经躺在床上时,母亲又向我走来。她从椅子上拿起我的衣服,又把另外的衣服放上,因为明天是星期天。接着她小心翼翼地询问起来,于是我不得不把打架的事说出来。她认为这事虽然严重,但是不处理,而且使她觉得有点奇怪的是,我由于这事变得如此沮丧和胆怯。然后她走了。 这时我想,她深信,一切都会好的。我打架打到底并打出了血,也许明天就把这事给忘了。至于其他的、真正的原因,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她悲伤,可是不偏袒且对人温存。所以连父亲大概对此也一点儿不知道。 这时一种失望的可怕感觉向我袭来。我现在发觉,自从我踏进我们家那一时刻起,一个唯一的、渴望的、向往的愿望就在我的脑际萦回。我没有其他事可想、可求、可盼的了,好像激烈的争吵即刻就要发生,我得受到审判,可怕变成了现实,极大的担心到此停止了。我作好最坏的准备,作好一切准备。但愿我受到严厉的惩罚、被打、被关押!但愿他让我挨饿!但愿他诅咒我,把我赶出家门!但愿恐惧和紧张心情终止! 此刻我躺在这儿,还享受着爱和照顾,安静地不受刺激,对我的淘气不追究责任,我可能等待新的开始。他们原谅我扯破衣服,长时间滞留在外,耽误晚餐,因为我累了,流了血而使他们感到惋惜,但首先是因为他们没有预料到其他事。他们只知道我淘气,一点儿都不知道我的罪过。如果事情暴露了,我可是加倍的倒霉!也许就像从前他们威胁过我的那样,送我去教养所,在那儿吃不新鲜的硬面包,整个业余时间必须锯木头、擦靴子,那儿配有看守人的集体寝室,看守人用棍棒打人,早晨四点用冷水把人浇醒。或者有人要把我交给警察局? 不管怎样,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我面对的又是一个等待的时间。我不得不更长时间地忍受恐惧,更长时间带着我的秘密徘徊,害怕家中的每一目光和脚步声,因内疚而不敢正眼看人。 或者这事有可能结束,因为我的偷窃行为根本没被发觉?一切照旧?我使自己白白遭受了这种恐惧和痛苦?哦,假如这事本该发生的话,假如这种无法想象的、奇异的事是有可能发生的话,那么我就要开始过一种全新的生活,然后我要感谢上帝,并为此表现出威严的样子,我每时每刻都生活得十分清白,无可指摘!我以前已尝试过并已失败的事,现在做成功了。在这种痛苦过后,这种地狱般的折磨过后,我现在有足够坚强的决心和意志!我的所有行为都受这种理念支配,并热烈地紧依附着它,来显示着悲伤和快乐。我终于在这样的幻想中睡着了,无忧无虑地过了一个十分美好的夜晚。 星期天的早上,我发觉自己还在床上,好像有一种逃避的味道,这是一种奇怪的、特别混杂的、但完全是美好的感觉,就像我上学以来所熟悉的那种感觉。星期天早上有一件好事:睡个够,不上学,指望一顿美好的午餐,没有老师和墨水的气味,有好多业余时间。这是主要的。不足之处是听别人的、陌生的、单调的声音:去做礼拜或上主日课、家庭散步、为漂亮的衣服担忧。因此真正的、十足的、吸引人的口味和香味稍许掺假就被破坏了,如同两桌同时吃的饭菜,比方布丁和肉汁不完全相配,或者像人们偶尔在小商店里获得赠送的、带有乳酪和石油讨厌味道的糖果和烤制的糕点饼干。有人吃它们,它们是不错,但这并不十全十美,有人不得不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类似这样的情况绝大部分是在星期天,尤其当我必须去教堂或主日学校时,那是为了走运不总是闯祸。自由自在的一天因此带有义务和无聊的味道。在与全家人散步时,尽管他们经常打扮得漂漂亮亮,一般情况下还会发生些事。与姐妹们争吵,有的走得快,有的走得慢,有人把松脂弄到衣服上,因此常常会惹出某些麻烦来。 现在有可能惹麻烦的大概就是我了。自昨天以来,许多时间过去了,我没有忘记我的无耻行径,早上我又想起了此事,可这已经好长时间了。惊吓已离得很远变得不现实了。昨天我已为我的罪孽忏悔过,即使已受到良心的折磨,我还是经历了不幸而可怜的一天。现在我重新有了信仰又无恶意并稍许多了些思想。事情还没有完全结束,还有一点点恐吓和不愉快在回旋,就像在令人喜欢的星期天里携带小小的义务和担忧一样。 进早餐时我们大家都很高兴,我可以在去教堂和主日学校之间作一选择。我照旧选择去教堂,那里至少可以让人安静,可以思想,而且带有彩色窗户的高高的、庄严的教堂既好看又令人崇敬。如果有人在那儿紧闭眼睛对着管风琴来领会长长的、昏暗的教堂中央,那么有时候会出现绝妙的画面:在昏暗中耸立的管风琴显然就像一座带有几百个尖塔的闪闪发光的城市。还使我常常感到幸运的是,如果教堂人数不多,整个时间可以不受干扰地看故事书。 今天我什么东西都没带,也不去想,做礼拜会使我心情沉重,在做礼拜时我的心情还是沉重的。昨天晚上那么多的事仍在我脑海中萦回,我怀有良好的正当的意图并有意与上帝、父母和世界友好和解。我对奥斯卡·韦贝尔的恼怒也完全消释了。如果他来的话,我会好好地对待他。 礼拜开始,我参加赞美诗合唱,这首歌曲叫“你的牧羊人”,我们在学校也要把它背出来的。在吟唱其中一节歌时,我再一次发觉,竟然是在教堂里缓慢地歌唱,作为朗读和背诵就完全成了另一种样子。这样一首诗在朗读时是一个整体,由句子组成一个意思。在吟唱时它只由词组成,句子没有完成,意思也就不存在了,可是在这里得到的词是单个的、被吟唱的、长时间延伸的词,有一种特别坚强的独立的活力,对呀,常常只有单个音节,本身完全没有意思,意思在歌唱中被独立形成。例如今天在教堂歌唱的“你的牧羊人,他可能知道一点没有睡觉”的诗中根本没有内在关系和意思,人们既不想牧人也不想羊,人们什么都不想。但这首歌绝对不冗长乏味,个别的词,尤其“睡——”是那么奇特的完整又完美,人们完全陶醉于其中了,而“可能”听起来深奥莫测并难以理解,想到“胃”和神秘的、感情丰富的、不完全了解的东西,把这些东西都放在体内消化真难。外加管风琴! 后来城市传教士进来说教,这样的说教总是那么费解而冗长,而人们在不可思议的倾听时往往长时间只听像钟声般回荡的说话声音的语调,然后再听既深刻又明确的个别词语连同它的意思,只要行,就得努力去照着它的意思办。但愿我可以在唱诗班中占一席位,代替所有的男人坐在廊台上。教堂音乐会召开时我已在唱诗班,当时人们深沉地坐在笨重的隔离的椅子上,每个人的椅子就是一座小而坚固的房屋,房屋上有特别诱人的、各种各样的、网状的拱顶,高高的墙上是用暖色描绘的耶稣在山上对其门徒的训示,看着淡蓝色天空上耶稣基督穿的红蓝色长袍是如此精致,真令人高兴。 有时候,教堂里整排的椅子折断了,对此我极为反感。因为椅子是用一种单调的黄色清漆漆的,有人经常会粘上一点。有时候一只苍蝇对着其中的一扇窗户嗡嗡作响,窗户里面的尖形拱被画上了淡红色的花朵和绿色的星星。说教突然结束,我向前探出身子,看传教士在他的狭窄而昏暗的楼梯间消失。有人又唱了起来,深深地吸口气而且很响,还有人站起来,拥出去。我将随身带的五分钱硬币投进捐献罐里,罐子破锣似的声响和庄重的场合一点不协调,我随着人流出了大门,来到室外。 星期天最美好的时刻现在来到了,这是从教堂出来到吃午饭之间的两小时时间。这时有人会尽义务,有人坐了好长时间想活动一下,做游戏或外出办事,或渴望得到一本书。到中午的这段时间是完全自由的,一般情况下都有点好处。我满足于逛街回家,充满美好的思想和意念。世界是有秩序的,要尽量有秩序地生活。我心平气和地快步穿过门厅,走上楼梯。 我的小房间里阳光普照。我注意到了我的毛毛虫盒子,昨天我忽视了它们,现在发现了一些新的蛹,我给植物浇了新鲜的水。 这时门开了。 我没有立刻注意到。一分钟以后,我特别安静,我转过身,父亲站在这儿。他苍白无力,看上去很痛苦。我的问候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我以为:他知道了!他在这儿,审判开始。一点儿没变得好起来,没有赎罪,什么也没忘记!太阳变得苍白,星期天的早上到了萎靡不振的地步。 面对父亲我大失所望,我狡猾地凝视着他。我恨他,为什么他昨天不来?现在我一点儿也没准备,没有丁点准备就安静不下来,就没有负罪感。他要楼上五斗橱里的无花果干什么用? 他朝我的书橱走去,将手伸向书后面,掏出几只无花果来,那里还有少数几只。为此他带着不愉快的疑问注视着我,一声不吭。我无话可说,痛苦和固执扼住了我的咽喉。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我终于开口。 “你这无花果是从哪里来的?”他用一种镇定的、轻轻的声音问,这种声音对我来说极其可恨。 我立刻开始述说。开始吹牛。我说,我这无花果是在一位糕点师傅那儿买的,这是一个完整的花冠。钱是从何来的?钱来自一个储蓄银行,这个银行是我与一个朋友共有的,因为我们两个把所有的零钱都存放在里面。顺便说一下,这儿就是钱箱,我取出带有缝隙的盒子,里面现在还有十芬尼,因为我们昨天刚买了无花果。 我父亲带着一种安详的镇定的脸部表情听着,我一点儿都不相信他。 “无花果究竟花费多少钱?”他用极轻的声音问。 “一马克六十芬尼。” “你在哪儿买的?” “在一个制作糕点甜食的师傅那儿。” “哪个师傅?” “哈格师傅。” 停顿片刻,钱盒还在我冻僵的手指间。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寒冷的和冰冻的。 这时父亲用威胁的声音提问:“真的是这样吗?” 我又迅速地说:“真的,当然是真的,我的朋友韦贝尔在商店里,我只是陪陪他,钱主要是属于他韦贝尔的,我只有一点点。” “拿好你的帽子,”父亲说,“我们一起上糕点师傅那儿去,我一定要知道,这是否是真的。” 我想笑。这时寒冷已钻进我的心脏和胃。我走在前面,并在厅里拿起我的蓝色的帽子。父亲打开玻璃门,也拿了他的帽子。 “等一会儿!”我说,“我必须赶快出去一下。” 他点点头,我上了厕所,关上门,一个人还有片刻的安全。哦,但愿我现在已死去! 我呆了一分钟、两分钟,这一点儿也没帮助,死不了就要顶住,我开门出来。我们走下楼梯。 当我们刚刚走出家门,我忽然想到了什么好事,我赶快说:“今天可是星期天,哈格那儿不开门。” 这是一个希望,我足足等了两秒钟。父亲对我说:“那么我们到他的住处去,过来。” 我们走着,我把帽子推推正,手插在口袋里,并试图走在他旁边,好像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尽管我知道,所有的人都注视着我,我好像是一个在押的罪犯,企图用许多技巧来加以隐瞒。我尽量平稳地呼吸,不让人看出我紧张的心情。为了佯装成自然和自信的样子,我力求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袜子还没滑下来,我就把它往上拉,并微笑着,我知道,这样的笑看上去非常傻,而且做作。在我的身体内部,在喉咙和心脏里坐着一个魔鬼,他正卡着我的脖子。 我们路过饭店、马掌匠、马车夫、铁路桥——那儿正是我昨天晚上与韦贝尔打架的地方,眼睛旁的裂口不是还疼着吗?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我不情愿地继续向前走,在伤口的抽搐中仍然留意着自己的举止。经过鹰谷仓,走出了火车站大街。怎么这条大街昨天晚上还好好的、无危险的呀!不能想!继续走!继续走! 我们距离哈格的家非常近了。在这几分钟里,我预先经历了几百次的争吵,这种争吵在那儿等着我。现在我们到了那儿。现在事情发生了。 但这是我不能忍受的,我站住了。 “怎么啦?什么事?”父亲问。 “我不进去,”我轻轻地说。 他打量着我。这事从开始起他就已知道。为什么我要佯装这一切来欺骗他,并花那么多的力气?这真没意思。 “你的无花果不是在哈格这儿买的?”他问。 我摇摇头。 “原来如此,”他表面上平静地说。“那我们的确又可以回家了。” 他举止端庄,在大街上,在公众面前不损伤我。路上有许多人,我父亲随时打招呼。这是哪门子戏!哪一种愚笨的、没意思的折磨!对这样的仁慈我不会感谢他的。 他真的知道这一切!他却让我表演一番,让我作出无用的疯狂行为,正像人们将一只逮住的老鼠关在笼子里看它上蹿下跳,用它来解闷。哦,他似乎从一开始就根本没询问和盘问我,没用棍棒打我的头,其实对我来说,比起镇静和正义性来我更喜欢这样,他用镇静和正义性来把我封锁在我的愚蠢的精心编造的谎言之中,并慢慢地将谎言扼杀。总而言之,也许有一个粗野的父亲比规矩的、有正义感的父亲更好些。如果一个父亲像故事和小册子中出现的那样,在发怒或醉醺醺时痛打他的孩子,这样他同样是错误的,尽管痛打给人带来身体上的痛苦,但内心却不当回事,并且蔑视他。这在我父亲那儿行不通,他太规矩,无可指摘,他从来没有错。在他面前永远是卑贱而可怜的。 我咬紧牙关比他先到家,重新回到我的房间。他始终还是平心静气、沉着冷静,确切地说,他准备应战。因为事实上,正如我清楚地觉察到的那样,他很恶毒。现在他开始用惯常的方式说话。 “我只是想知道,这样的伪装用作什么目的?你可不可以跟我说说?我的确同样知道,你的非常令人扫兴的故事是捏造的。到底为何胡闹?你确实不严肃地把我看得如此愚笨,难道我会相信你的故事吗?” 我继续咬紧牙关忍受着。但愿他停止下来!似乎我本人知道,为什么对他撒谎说这个故事!似乎我本人知道,为什么我不承认我的罪过是为了请求原谅!似乎我也知道,为什么我要偷这些不吉利的无花果!难道这是我有意要做,是我经过考虑和了解以及有原因要做的吗?!难道我做这事不痛苦吗?难道我忍受的痛苦比他少吗? 他等待着,一张神经质的脸做出十分吃力的宽容姿态。过了片刻不久,我彻底明白了自己的情况,我是下意识的,然而我对此不能像今天这样用语言来表明。事情是这样的:因为我需要安慰而来到父亲的房间,使我失望的是房间里没人,我就偷东西了。我不想偷,当父亲不在那儿时,我只想刺探一下,看看他的东西,窥视他的秘密,在他上面得到些什么。事情就是这样。当时无花果放在那儿,我偷了。而后我立刻后悔不已,昨天一整天忍受折磨,悲观失望,想去死,我谴责自己,我拿定新的好主意。但是今天,对,今天事情就不同了。我尝够了这种懊悔和所有这样的滋味,我现在比较清醒,我感觉到对父亲和对他指望和要求我的一切有一种无法解释、但非常强大的抵抗情绪。 也许我会把这事告诉他,那么他就理解我了。但是,即使小孩在智慧上胜过大人,在命运面前还是孤独的和无计可施的。 当一切都失败并变得越来越糟糕时,当他痛苦而失望时,当他徒劳地向我身上一切较好的东西呼吁时,我由于固执和强忍住的痛苦继续沉默,让他说话明智些并带着痛苦和奇怪的幸灾乐祸观望。 当他问到:“原来是你偷了无花果?”我只能点头。当他想知道,我做这事是否痛苦时,我还是不忍心,稍稍多点了几下头。一个伟大聪明的男子汉,他怎么能这样愚蠢地提问!好像我不为这件事感到遗憾似的!似乎他不可能看到,我是怎样痛苦地做着这一切,而且心灵在扭曲!似乎我也许可能,甚至为我的行为和讨厌的无花果而高兴! 在我的儿童生涯中,我也许第一次感觉到我差不多到了明事理和知觉悟的界限,当不知名的两个同族的相互友善的人会彼此误解、折磨、拷打时,而且当以后所有的话语、所有聪明的意向、所有的理智仍倾注毒素时,无掩饰的新的折磨、新的伤害、新的错误就会产生。这怎么可能呢?但这是可能的,事情发生了。这是愚蠢的,这是荒诞的,这是可笑和绝望的,但事情就是这样。 现在这个故事令人讨厌!它以星期天下午我被关在顶楼而告结束。严厉的惩罚由于环境而失去其惊吓的一部分,这样的环境无疑是我的秘密。在黑洞洞的、未被利用的顶楼房间里放着一只深色的满是灰尘的箱子,箱内有一半装满了旧书,其中一些书绝对不适宜于儿童看。我通过挪去一片瓦来获得阅读的光线。 这个可悲的星期天的晚上,我父亲在去睡觉前的瞬间成功地与我作了一次短暂的谈话,于是我们和解了。当我躺在床上时,我确信,他完全彻底地改变了我,比我改变他更彻底。 (1919) 克林格梭尔的最后夏天 张佩芬 译 引言 画家克林格梭尔四十二岁那年在邻近帕帕皮奥、卡勒诺和拉古诺的南方地区度过了自己最后一个夏天,那儿是他年轻时就十分喜欢并经常光顾的地方。他在那儿创作了最后一批绘画,全是自由阐释外在现象世界的创作,全是奇异地闪烁出光亮却又梦幻般寂静的作品,画着弯弯的树木以及像种植在地里的房屋,专家们据此断定他已超过自己的“古典时期”。他的调色板显示他选用了当时别人极少采用的极其明亮的色彩:镉黄色和镉红色,银绿色,彩釉色,钴蓝色,钴紫色,银朱色和鹳嘴红色。 深秋时分,克林格梭尔的朋友们都被他的死讯吓了一跳。在他生前若干信件里已透露出某种对死亡的向往之情,因而产生了他是自杀而死的传闻。另一些涉及他个人声誉的传言则更为毫无根据。许多人断言,克林格梭尔死前几个月便已精神失常,而一位不太熟识他的艺术评论家则试图从他最后几幅画中某些令人震惊的手法分析他的所谓疯狂!一切谣言的最根本原因在于克林格梭尔嗜酒的逸闻奇事四处传布。嗜酒是事实,没有人比克林格梭尔自己更坦率地供认不讳了。有一段时间,也就是他生前最后几个月,他不仅经常狂饮,而且有意识地用酩酊大醉来麻痹自己的痛苦,试图借以减轻日益沉重的忧伤感。李太白,这位十分了不起的饮酒诗人,是他心爱的人,当他醉得飘飘然时,就常常自称李太白并把他的一位朋友称为杜甫。 他的作品传了下来,而在亲人们的小圈子里,关于他的传说和最后一个夏天的故事也广泛流传开了。 克林格梭尔 一个炽热而短暂的夏天降临了。漫长的炎热的日子就像熊熊的火焰样灼人,短促的闷热月夜之后接着是短促的闷热雨夜,这几个灿烂的星期,充满了热烈的景色,如同梦境一般迅速消逝了。 午夜时分,克林格梭尔在一次晚间出门后回到家里,独自站在工作室外石砌的小阳台上。他身下是陡直得令人晕眩的古老梯形花园,浓密的树尖形成了郁郁葱葱的一大片,有棕榈树、杉树、栗树、紫荆树、山毛榉和尤加利树,树上缠绕着攀缘植物,有紫藤和其他藤本植物。在这一大片黑压压的树冠上,到处闪烁着夏木兰花巨大叶片的白铁皮般寒光,那些雪白皎洁的大花即使已过了盛期,还有人头那么巨大,苍白的色彩犹如月亮和象牙,从那里,不时还飘逸出沁人心脾的柠檬香味。一阵捉摸不透的乐声,也许是吉他,也许是一架钢琴的琴音,从远处某个地方悠悠地传来。突然,一只关在家禽饲养场的孔雀尖声叫了起来,接着又叫了第二次,第三次,凄楚的叫声阴沉而又生硬,似乎是从地下深处为世上的一切不幸生物尖锐而笨拙鸣不平。一道闪光的流星飞过郁郁葱葱的山谷。克林格梭尔看到,无边林海间寂寞地高高耸立着一座白色教堂,它又古老又迷人。而在远方,湖泊、山峦和天空相互交融,形成一片。 克林格梭尔站在阳台上,只穿着内衣,赤裸裸的胳臂撑在铁栏杆上,他听任自己情绪消沉,只是用灼热的目光凝望着星星在苍白天空写下的字迹,还有那停留在一团团乌云般树木上的柔和亮光。孔雀的鸣声唤醒了他。啊,又已是深夜,也许该上床了,无条件地必须睡觉了。也许人们在一长串夜晚中终于有一个夜晚切实睡着了,睡足了六或者八小时,那就能够彻底休息过来,那就会重新有一双驯顺听话的眼睛,会有一颗平静的心,太阳穴也不会再阵阵疼痛。但是届时这个夏天已经消逝,这个无比斑斓的夏日梦境,他还有千杯美酒未曾与它共享,千种风光没有观赏,千幅永不再来的美景没有亲见,却已消失了! 他把额头和疼痛的眼睛贴到冰凉的铁栏杆上,总算让他精神清爽了一会儿。一年之内,或者更早些日子,这双眼睛会瞎,燃烧他内心的火焰也会熄灭。是的,没有一个人能够长久承受这种熊熊燃烧般的生活,克林格梭尔也不能,有十条命也不能。没有人能够很长时间日以继夜地竭尽全力,像火山般不断喷发,除非时间短暂,没有人能够几天几夜处于激奋状态,每一个白天疯狂工作许多钟点,每一个黑夜疯狂思考许多钟点,持续不断地汲取,持续不断地创造,持续不断地让自己的每一根神经都像一座宫殿似的永远亮着灯、永远监视着,而在这所宫殿的所有窗户后面天天都鸣响着乐声,夜夜都闪烁着千万枝烛光。如今终于就要走到尽头,已经浪费了许多精力,已经损耗了不少视力,已经虚掷了大量生命。 他突然笑出声来,伸直了身子。他想起自己以往常常有这种感觉,这种思想以及这种恐惧感。在他一生中所有富于成果和激情的美好时期里,包括他的青春年代,他都有过这样的体验,自己像是一根两头点燃的蜡烛,时而欢呼雀跃,时而呜咽啜泣,迅速消耗着感情,又怀着满腹疑窦,吞饮下整杯的美酒,对即将来临的结局暗地里怀着恐惧。他已体验过许多回,饮干过许多杯,燃烧过许多次。偶尔也曾经有过轻柔温和的结局,好像经历了一场无意识的深沉冬眠。偶尔也曾经有过极恐怖的结局,无意义的愤怒,无来由的疼痛,于是接受治疗,无奈地放弃什么,最终是软弱无力获得了胜利。当然,一次又一次地总是在灿烂之后紧跟着糟糕,悲伤,毁灭。但是这一切也总是熬了过去,几个星期或者几个月后,复活随着痛苦或者迷茫之后降临,诞生了新的热情,燃烧起新的隐蔽的火焰,写出了新的激情著作,陶醉于新的灿烂生活气息。事情就是这样,痛苦和失望的时期,悲惨的间歇时期,都已忘却了,消失不见了。这样很好。消失了,难道一切不都是常常消逝不见的么。 他微微含笑地想着吉娜,今天晚上他结识了她,整个返家途中脑海里尽是她的温柔倩影。在那怯生生还缺乏经验的热情中,这位姑娘多么美丽,多么体贴人!他游戏似的柔声说起话来,好像又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吉娜!吉娜!卡拉·吉娜!卡林娜·吉娜!贝拉·吉娜!” 他回进自己的房间,重新开亮了灯,从杂乱的书堆里抽出一本红封皮的诗集。有一首诗曾令他万分欣喜,其中的一段诗句曾让他觉得说不出的美丽可爱。他久久寻找着,直至找到它。 不要把我抛弃在黑夜,别让我痛苦,我的月亮脸!啊,我的荧火,我的烛光,你是我的太阳,我的光明! 他深深品味啜饮着这些词语酿造的深色美酒。多么美,多么真挚,充满了魅力:啊,你是我的荧火!还有:你是我的月亮脸! 他微笑着在高高的窗户前踱来踱去,念着诗句,呼喊着远方的吉娜:“啊,你是我的月亮脸!”他的声音由于充满柔情而变得低沉。 接着他打开画来,整个白天连同傍晚他始终带着这本夹子。他打开了素描本,这是他最心爱的小本子,翻阅着最后几页,全是昨天和今天的作品。这幅是圆锥形山峰及其黝黑峭壁的阴影。他曾从极近处仿制下它那怪诞的容貌,山似乎在喊叫,由于疼痛而裂开了。那幅是一口小小的石井,半圆地砌在山坡上,弧状矮墙下有一圈黑色阴影,一棵茂盛的石榴树正在井台上吐着红艳。画上的一切唯有他自己读得懂,唯有他认识这些神秘的符号,那是急匆匆记录下的渴望瞬间,那是倏忽而逝的对某一瞬间的回忆,自然与心灵在那一瞬间获得了全新的交汇互融。现在他开始翻阅那些较大的彩色素描,白色纸张上满是水粉颜料的明亮彩色斑块:木结构的红色别墅好似一颗红宝石嵌在绿锦缎上闪出烈火般的光芒,卡斯梯格利亚铁桥的鲜红反衬出山峦的青翠欲滴,旁边是浅紫色水堤和玫瑰色街道。下一幅画是砖瓦厂的高大烟囱,好像清凉碧绿树林前的一枚红色火箭,蓝色的指路牌;亮晶晶紫罗兰色的天空上,浓云好似在翻滚转动。这些画不错,应当保留着。而这幅马厩图却令人遗憾,沉凝的蓝天用棕红色很正确,也符合情调,但是画还没有全部完工,太阳直照着画纸,使他双眼剧痛。后来他不得不在山泉里洗了半天脸。是的,坚毅冷峻蓝色前的棕红色是画出来了,很不错,这可不是小小的色彩调和,这是他为了避免哪怕是最微小的失真或者失败而努力求得的。人们倘若不用卡普特红颜料也许还不会获得这般好效果。在这个领域存在着神秘性,大自然的种种形态,上与下,厚与薄都可以任意移动,人们可以为此放弃一切老实模仿自然的较狭隘的手法。就连色彩也能够加以伪造,真的,人们可以用上百种方法将其加强,使其黯淡或者转换。但是如果想用色彩来重新绘出一部分大自然,这就涉及在用色时得毫发无差地把握住诸种色彩在自然本身中的同样关系以及相互间的同样张力。在这里,一切都取决于个人,在这里,只是用橘黄替代铁灰,用茜红取代黑色仍然只可算自然主义者。 是啊,又虚度了一天,收获极少。这幅工厂高烟囱上的紫红色与另一幅画,也许就是水井素描的色彩,似乎十分协调。倘若明天天色阴霾,他就去卡拉宾那,那里有一幅洗衣妇女图。如果又下起雨来,那么他就留在家里着手把山泉风光改制成油画。现在赶紧上床!一小时又飞快过去了。 他走进卧室一把扯下衬衫,把水倒向双肩,听任水流噼噼啪啪地打在红石板地上,随即一下子蹦入高高的床铺上,熄了灯。透过窗户,苍白的萨罗特山正朝里探望,克林格梭尔在床上观察它的形状已有上千次了。从山谷深处传出一只猫头鹰的鸣叫声,深沉而空洞的声音使他觉得好似在做梦,又好似是自己的幻觉。 他闭上眼睛,想着吉娜,想着洗衣妇女图。老天爷,成千件事物在等他去画,成千杯酒都已斟满了啊!这片大地上没有不值得他去描绘的东西!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不值得他去爱的妇女!为什么存在时间?为什么总是仅仅存在这种愚蠢的先后次序,而没有那种汹涌澎湃而至的同时并存呢?为什么现在又是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像一个鳏夫,一个老人呢?人们能够在自己短暂的一生里尽情享受,尽情创造,但是永远只能够唱完一曲再唱一曲,却无法同时用成百种声音与乐器奏响出一首圆满完整的交响乐。 很久以前,他,十二岁的克林格梭尔曾经有过十条命。男孩子们玩官兵捉强盗游戏时,每个强盗都有十条命,当他被捕捉者的手碰到或者被长矛刺中时,他就算丢了一条命。还剩六条,三条,甚至一条命时,这个强盗还可以死里逃生继续游戏,直到丢了第十条命才彻底完蛋。而他,克林格梭尔引以自豪的是他从未在那种游戏里丢失过十条命,令他觉得羞辱的是曾经丢过九条和七条命。这就是他的孩提时光,那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年代,那时他眼里的世界没有难题,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克林格梭尔爱世上的一切,克林格梭尔统率世上的一切,世上的一切都属于克林格梭尔。他就这么忙碌着,经历着十条命的生涯。即或他从未感觉满足,从未热情澎湃地奏响一首完整的交响乐——然而他的歌曲却也从不单调和贫乏,他总比其他人的演奏多出几根弦,在火上多锻几块铁,在钱袋里多搁几块银币,在车前多套几匹骏马!感谢上帝吧! 黝黑寂静的花园所发出的声息多么丰富而生气蓬勃,就像一个酣睡妇女的呼吸,孔雀的鸣声多么惊人!好似胸膛里燃烧着火焰,好似心里擂着鼓,不得不鸣叫,狂喊,欢呼和流血。在这里,在卡斯塔格纳特山上度夏是十分美好的,他舒适地居住在这古老高贵的城堡遗址里,他心情舒畅地俯视着千百棵栗树毛茸茸的背脊,他也不时兴高采烈地离开自己古老高贵的栗树林和城堡世界,满怀渴望地向山下走去,想仔细端详一下下面各种色彩斑斓的玩意儿,再绘制出它们各自闪耀着的可爱之处:工厂,铁路,蓝色的有轨小火车,码头上的广告柱子,趾高气扬走来走去的孔雀,妇女,传教士,还有汽车。然而他胸膛里的感觉又是多么美,多么痛苦和多么难解,这些对于某种彩色缤纷生活断片碎块的热爱与闪烁不定的渴望,这些对于观察与创造的狂热而甜蜜的冲动。然而,虽然还蒙着一层轻纱,他还是立即感到自己所作所为既孩子气又徒劳无益! 短促的夏夜在热望之中消融了,从翠绿山谷深处,从十万棵树木之间蒸腾起水汽,十万棵树溢出了汁水,在克林格梭尔浅浅的梦乡里涌现出十万场梦境,他的灵魂穿越着自己一生的镜子大厅,一切画面都有上千种变化,每一次都以新的面貌与新的意义互相遭逢,又产生新的联系,就像在色子盘里摇出了变幻无常的星空。 许多梦境中有一场梦最令他兴奋,并震撼了他:他躺在一片树林里,怀里搂着一位红发妇女,另一位黑发妇女躺在他肩上,还有一位则跪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亲吻他的指头,他周围到处都是妇女和姑娘,有些还仅是双腿细长的孩子,有些则已鲜花怒放,有些具有知识丰富的成熟模样,在她们微颤的脸上倦容毕露,所有的女人都爱他,所有的人也都愿为他所爱。突然在妇女们之间爆发了战争与怒火,红发的一把扯住黑发的头发,要把她摔到地上,结果自己却先摔到了;所有的妇女都厮打在一起,人人都在喊叫,在厮打,在咬啮,人人都在弄痛别人,也让自己忍受疼痛,冷笑声,怒喊声,痛苦的嚎叫声纠结缠绕在一起,手指抓破了皮肉,到处都流淌着鲜血。 压抑和沉痛之情使克林格梭尔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了,他睁大眼睛呆呆地瞪视着墙上一个光秃秃的窟窿。那些狂躁的妇女的脸还浮现在他眼前,他认识其中许多人,还叫得出她们的名字:尼娜,海尔明纳,伊丽莎白,吉娜,艾迪特,贝尔塔,他声音沙哑地向梦中人喊出自己的衷心话:“孩子们,住手吧!你们欺骗了我。你们必须撕碎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们大家!” 路易斯 路易斯1仿佛从天而降,突然光临了。他是克林格梭尔的老朋友,一个旅行者,一个行踪不定的人,火车是他的家,背囊是他的工作室。他好似一阵清风驱散了连日的阴霾。他们一起作画,在奥尔贝格山,也在卡尔泰戈。 “难道绘画这门行当真有什么价值?”路易斯说,当时他赤裸裸躺在奥尔贝格山的草坡上,阳光已经晒红了他的背脊。“我的朋友,我们绘画仅仅faute de mieux2。倘若总有自己中意的姑娘为伴,每天都有适合自己口味的饮食,想必你也不会辛辛苦苦去制造这类毫无意义的玩意儿。大自然有十万种颜色,但是往我们脑子里灌输的比色图表简化成了二十种,这就是绘画艺术。我们永远也不会觉得满意,然而我们还必须养活那些批评家。与此相反,来一份马赛鱼羹,一小杯微温的勃艮第酒,再来一份梅兰特煎肉片,饭后又有鲜梨和高尔岗左拉乳酪,再加土耳其咖啡——这才是真正的现实,先生,这才是价值所在!这里人吃的巴勒斯坦饮食简直糟透了!唉,上帝,但愿我此刻正躺在樱桃树下,成熟的果实自动落进我的嘴里,我抬眼看见一个褐色皮肤的活泼姑娘站在梯子上,正是我今早遇见的那位。克林格梭尔,别画了!我请你到拉古诺去美餐一顿,时间不多了。” “真的?”克林格梭尔眨巴着眼睛问。 “当然是真的。不过我还得先到火车站去一次。老实告诉你吧,我打电报邀请了一位女士,说我活不下去了,她可能八点到达。” 克林格梭尔笑着从画架上取下尚未完工的画纸。 “你说得对,年轻人。我们去拉古诺!穿上衬衫吧,路易斯,这里的风俗倒不算太古板,但是你总不能光着身子上街去。” 他们进了城,到了车站,那位漂亮妇女已经抵达。他们在饭店里吃了一顿美餐,克林格梭尔在乡村呆了几个月后几乎忘了这些美味,原来一切仍然存在,这些令人愉快的可爱东西:鳟鱼、熏火腿、芦笋、查布理酒、华里塞酒、贝尼狄克酒。 饭后,他们三人乘缆车凌空飞越这座陡直向上的高山小城,穿过了一幢幢住房,从一扇扇窗户和一座座悬空的小花园旁飞过,真是美极了。他们坐在缆车里,随着地势一忽儿向下,一忽儿又向上。高山风光委实美得出奇,色彩斑斓得令人生疑,似乎简直不可能是真的,然而确实美妙惊人。克林格梭尔有些拘谨,他装出冷淡模样,不想让自己迷上路易斯的美丽女友。他们再度去咖啡店坐了一会,中午时分走进空荡荡的公园里,在湖畔的大树下躺下休息。他们看见了无数值得一画的好题材:一幢幢小楼像是衬着浓绿垫的红宝石,细长的树和蓬松的树时而蓝色时而黄色。 “你画的都是可爱有趣的东西,路易斯,”克林格梭尔说,“全都是我喜欢的东西:旗杆,小丑,还有竞技场。但是我最喜欢的还是那幅旋转木马夜景图。夜色苍茫下,在紫色帐篷上方,在远离一切灯光的地方,飘舞着那面冰冷的小旗,闪出浅浅的粉红色,美丽、冷淡、孤独,孤独得可怕!它像是李白或者保尔·凡尔拉尼的一首诗。世界上一切悲伤和舍弃连同对悲伤和舍弃的一切善意嘲笑,全都在这面沉默无语的粉红小旗里表现出来了。你画出了这面小旗便可算不虚此生。小旗是你最好的作品。” “是的,我知道你喜欢这幅画。” “你自己也是喜欢的。你瞧,倘若你没有画过这类好作品,那么不论是佳肴、美酒,还是女人和咖啡,都于你无益,你不过是个可怜的坏蛋。如今你画出了这些作品,你便成了一个富足的坏蛋,是一个受人喜爱的人物。你瞧,路易斯,我常常和你不谋而合,我们都认为整个艺术事业仅仅是一种补偿,一种需要辛辛苦苦付出十倍代价来买回的补偿,——买回已失去的生命、兽性和爱欲。但是事实却并非如此。事实完全是另一种情况。倘若人们把精神心灵仅仅看成是自己已耽误肉欲享受的补偿,那么人们也就过分高估感官享受了。感官的价值并不比精神重一根毫毛的价值,反过来也同样。两者实为合二而一,万事万物无不同样美好。无论你去拥抱一位妇女,还是去写一首诗,效果都是一样的。只要在基本点上一致:爱、渴望、富于激情,那么不论你是阿托斯山上的修士,还是巴黎闹市里的一个俗人,全都无关紧要。” 路易斯慢慢把目光转向对方,眼里露出嘲弄的神色,说道:“你太美化我了!” 他们和那位美丽妇女一起漫游了附近地带。他们两人都善于欣赏,这是他们的专长。他们在这一带的若干小镇和村庄风光中看见了罗马、日本和南海,又用嬉戏的手指抹掉了这些幻景。他们的兴致点燃了天上的星星,又让它们重新熄灭。他们射出信号弹,穿透了黑沉沉的夜空。世界是肥皂泡,是一场歌剧,是愉快的瞎折腾。 克林格梭尔一心作画时,路易斯像鸟儿般骑着自行车在山区飞来飞去。克林格梭尔已荒废了许多日子,便强制自己坐在外面专心工作。路易斯却不想工作。他带着女朋友突然离开了,从远方寄来了一张明信片。当克林格梭尔已经忘记他时,他又突然出现了,头上戴着草帽,衬衫敞开着站在门边,似乎他从未离开过这里。克林格梭尔便又一次从他生气勃勃的青春之杯里汲饮着最甜美的友谊甘露。克林格梭尔有许多朋友,许多人喜欢他,他也回报了许多人,向他们敞开赤诚之心,不过这个夏天只有两个朋友听到他亲口吐露的内心呼声,画家路易斯和诗人赫尔曼,又称“杜甫”。 路易斯有几天整日坐在田野里,在李树树阴下,在桃树树荫下,只是呆坐在画凳上,没有作画。他坐着,思考着,把纸张固定在画板上,便写啊,写啊,写了无数的信。写这么多信的人会是幸福的人吗?路易斯,一个向来无忧无虑的人,居然写得如此专心,整整一个小时,他的眼光没有离开纸张。他的内心在翻腾波动。克林格梭尔就喜欢他这一点。 克林格梭尔和他不同。他不能够缄默不语。他不会把话藏在心里。对自己生命中的隐秘痛苦,他会向亲密的人倾诉。他常常遭受恐惧、忧虑的煎熬,常常陷于黑暗的深井,偶尔,早年生活中的阴影会袭击他,使他的日子黯淡无光。因而看看路易斯的脸容,便让他觉得好受了些。因而他也偶尔向对方诉说诉说。 路易斯却不乐意看见这些弱点。因为它们令他痛苦,令他不忍。而克林格梭尔已习惯于向他倾吐心声。后来才知道这样做恰恰会失去朋友,但已为时太晚了。 路易斯又提起离开的事。克林格梭尔知道顶多再能留他几天,也许三天,也许五天,然后他就会突然收拾行李离去,要过很久才会再来。生命多么短暂,一切都无法唤回!路易斯是唯一完全了解自己艺术的朋友,因为两人的艺术相近也相等。他却吓着了这个唯一的知心人,伤害了他们间的友情,使路易斯心灰意冷,只因自己愚蠢地令人不快,只因如此幼稚而不恰当地硬要朋友分担自己的需要,竟然毫无遮掩地表露了自己的全部弱点。多么愚蠢,多么幼稚啊!克林格梭尔不断责备自己,可惜太晚了。 最后一天两人同游阳光普照的金色山谷。路易斯兴致很高,离别对于他的候鸟性情来说,恰恰是一种生命乐趣。克林格梭尔受到了他的感染,他们便重新找到了以往的轻松揶揄快活心情,这回是真正把握住了。晚上他们在饭店的花园里用餐,为他们准备了鱼、蘑菇和米饭,斟上了樱桃酒。 “你明天去哪里?”克林格梭尔问。 “不知道。” “去看那位漂亮女士吗?” “也许吧。我也说不好。别问那么多了,我们最后再喝点酒吧。我还想要些瑙伯格尔干酪。” 他们喝着酒,路易斯忽然大声说道:“我离开是件好事,老朋友。有时候,当我坐在你旁边,譬如就是现在吧,我会突发一些怪想。我会想,此时此刻我们亲爱的国家所拥有的两个令人骄傲的画家正坐在一起,我的膝头就会有可怕的感觉,仿佛我们两人成了手拉手并立着的铜像,就像歌德和席勒。不过他们被罚永远站在那里,互相拉着铜手,逐渐日益令人生厌,归根结蒂不是他们自己的过错。也许他们原本都是可敬可爱的人物,许多年前我曾读过席勒的一部剧本,写得极好。然而他仍然得到如此下场,因为他是一个名人,不得不和自己的孪生兄弟一起站着,一对铜像,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全部作品到处乱放着,听到人们在学校里对它们作着肆意解释和批评。这太可怕了。你不难想象一百年后一位教授如何向学生们传教:克林格梭尔,一八七七年出生,他的同时代人路易斯,混名老饕,均为绘画艺术革新家,推翻了自然主义的用色理论,再进一步研究这一对艺术家,便可发现三个迥然有别的创作时期!我宁肯现在立刻就去死在火车轮下。” “也许应当让那些教授被压死才对。” “没有这么大的火车头。我们的工业技术规模还小得很呢。” 星星已经升上了天空,路易斯突然举杯向自己的朋友祝酒。 “来吧,让我们喝干这杯酒。然后我就骑车走了。但愿不要离别太久!账已付清。克林格梭尔,祝你快乐!” 他们互相碰了杯,喝干了酒,在花园里,路易斯骑上自行车,挥挥帽子离开了。夜空里星星闪烁。路易斯已经到了中国。路易斯成了一个传奇人物。 克林格梭尔感伤地微笑着。他多么爱这只候鸟啊!他久久伫立在酒店花园的碎石地上,眼睛凝视着空荡荡的街道。 卡勒诺的一天 克林格梭尔和巴兰戈来的几位朋友,还有阿格斯多以及艾茜丽亚一起步行去卡勒诺游玩。他们一清早就往山下走,走过树林边缘散逸出浓烈香味的绣线菊和缀满露珠微微颤动的蜘蛛网,他们穿过这片陡峭温暖的树林后便抵达了帕帕皮奥的山谷,黄色道路旁,一幢幢闪光的房屋仿佛都处在昏迷状态,它们往前倾斜着,似乎已经奄奄一息。干涸的河床边,白铁皮色的柳树向黄色草地垂下了沉重的枝条。这群色彩缤纷的人漫步穿过浅红的山道,又越过雾气弥漫的翠绿山谷。男人们穿着白色或黄色的亚麻或丝绸服装,女人们则是白色和粉红色。艾茜丽亚的漂亮的绿色遮阳伞像一枚魔术戒指上的宝石般晶光闪闪。 医生和蔼地对克林格梭尔叹息着说:“多么令人惋惜,十年后,你那些美妙惊人的水彩画都会褪色变白。你所钟爱的色彩全都不能持久。” “是的,”克林格梭尔说道,“还有更糟的呢。医生,十年后你的一头美丽棕发也会变白,再过一阵子,我们浑身的快乐骨头也会躺在某处地下的洞穴里,是啊,也包括你那一身漂亮骨头,艾茜丽亚。朋友们,我们得尽早合情合理地把握生活。赫尔曼,李太白是怎么说的?” 诗人赫尔曼站定了,朗诵了一段诗: 生命匆匆消逝有如闪电,光华乍露便难觅踪影。但见天空大地常驻不变,人的容颜匆匆随时流逝。噢,斟满酒杯因何不饮,你还在等待谁人光临? “不是的,”克林格梭尔说,“我指的是另一首诗,押韵的,写早晨起来头发还很黑的……” 赫尔曼不等他说完便吟出了诗句: 今晨你的头发还乌亮似黑绸,夜晚时便已像白雪覆盖,谁若不愿活生生被折磨至死,请举起酒杯邀明月共饮! 克林格梭尔快活地笑了,声音略略有点沙哑。 “好极了,这个李白!他真有想象力,什么都知道。我们也知道一切——他是我们聪明的老兄弟。今天这种令人陶醉的日子,他一定很喜欢,他就是在今天这样日子的美丽傍晚死的,在一条静静河流的小船上。你们将会看到,今天一切事情都会很美好。” “李太白怎么死的,为什么在河上逝世?”女画家问。 但是艾茜丽亚用她低沉可爱的声音打断了话头。“不要说了!谁再说死或者逝世这样的字眼,我就不再理他。喂,菲尼斯加,克林格梭尔!” 克林格梭尔笑着走近她,“你说得对,好孩子!如果我再说一个死字,你可以用阳伞刺我的双眼。不过说真的,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朋友们!今天有一只童话故事里的鸟儿在歌唱,我在今天清早就听过一回了。今天还吹着童话故事里的好风,上天派来一个仙童用风儿唤醒了沉睡的公主,也吹醒了人们的明智理性。今天还盛开了一朵童话故事里的鲜花,一朵蓝色的花,它一生只开一次,谁来摘到手,谁就能获得极大的快乐。” “他这番话有什么含意吗?”艾茜丽亚问医生,让克林格梭尔听见了。 “我的意思就是说:这一天永远不会再来了,谁若不去咀嚼它,汲饮它,品尝它和嗅闻它,他这一生就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永远不会再有今天的太阳,它联系着天空中的一切星座,联系着主神朱庇特、我、阿格斯多、艾茜丽亚以及我们大家,今天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一千年也不会。因而我要为了幸福在你左边走一会儿,还要替你举着这把翠绿阳伞,我的头在绿光下会像一颗猫眼石。你也必须和我互相配合,唱一首歌吧,你最爱唱的一首歌。” 他握住艾茜丽亚的胳膊,在阳伞的翠绿色阴影下,他那轮廓分明的脸被渲染得柔和起来。他已迷上了那鲜亮的色彩。 艾茜丽亚开始唱歌: 我的爸爸不应允,他让我嫁给一个军人—— 大家跟着她一起唱,边唱边走向森林,走进森林,直到山坡实在太陡才停止唱。小路像一架梯子在遍布蕨类植物的大山上陡直向上延伸着。 “这支歌真够惊人的!”克林格梭尔赞叹道。“爸爸反对这对恋人,他总是这样。他们拿起一把锋利的刀,杀死了爸爸。他离开了人世。这件事发生在黑夜,没有人看见,除了月亮、星星和上帝,但是月亮不会揭露他们,星星沉默无语,而亲爱的上帝也将宽恕他们。写得多美多坦诚啊!一个当代诗人还想这么写,那可就要被人用石块砸死了。” 他们在阳光闪烁的栗树阴影下攀登着狭窄的山径。克林格梭尔往上看,只见女画家裹着透明粉红丝袜的小腿正对着自己的脸庞,往下看,但见绿色阳伞穹形下隐现着艾茜丽亚黑色鬈发。她那身丝质服装在伞下变成了深紫色。 在一幢蓝色和橘黄色的农舍附近,青绿色的苹果掉落在草地上,他们尝了尝,全都又硬又酸。女画家向他们叙述了战前的一次如痴如醉的旅行,在塞纳河上,在巴黎。是啊,在巴黎,当年的日子多么快乐! “不会再有这种日子了。永远不会。” “也不应该再有了,”克林格梭尔激动地喊叫说,猛烈摇晃着自己雀鹰般的尖脑袋。“什么东西都不应该再回来!为什么要回来?那都是幼稚的愿望!战争把一切以往的事情都抹上了一重天堂般的光彩,包括那些最愚蠢、最多余的往事。是的,当年在巴黎过得很美,在罗马很美,在阿耳勒斯也很美。但是,今天在这里难道不美吗?天堂并不在巴黎,并不在当年的太平日子,天堂正在这里呢,正静息在上边的山头上,我们再走一个钟点就可以抵达天堂中心了,成为与基督同时钉上十字架的罪犯,他会对我们说:今天你我同在天堂。” 他们已经走出树影斑驳的林间小道,进入了宽阔的车行道,明亮而烫脚的道路螺旋形伸向山顶。克林格梭尔戴着深绿墨镜走在队伍最后,以便细细观赏这一小群色彩缤纷的人形的背影。他没有携带任何画具,连最小的写生本也没有。然而他依然被周围的景色所激动,驻足而立至少一百次。他那瘦削的白色身影衬着红色碎石路面站在槐树林边,显得孤独寂寞。夏日烤热了山头,阳光笔直地射向山下,山谷深处蒸腾起一百种颜色的雾气。眺望邻近的山峦,白色的村庄掩映在绿色和红色之间,衬着蓝色的山脊,一座山峰接着一座山峰,越往远处,山峰就越明亮而湛蓝,最远处是层层叠叠积雪的山峰的水晶般的尖顶。越过刺槐和栗树林望去,沙洛特山的巨大崖壁和驼峰状的顶端呈现出一派浅红和淡紫色。但是这群人却比一切更为美丽,他们在翠绿的衬托下,在阳光中好似一朵朵花儿,艾茜丽亚的绿伞像一只巨大的金龟子闪闪发光,伞下是美丽的黑色鬈发,身材苗条的女画家一身白衣,脸色绯红,其他人也同样脸容鲜艳。克林格梭尔贪婪地汲饮着他们的秀色,思绪却飞到了吉娜身边。再过一个星期,他才能再见到她,她此刻正坐在办公室里打字呢,他难得有机会看见她,还从未单独相处过。他爱她,但是她恰恰对他一无所知,不了解他,在她眼中,他不过是一只奇怪而罕见的鸟儿,一个陌生的著名画家而已。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居然只渴念她一人,不再想喝别人的爱情之酒。这不是他一贯的态度,他从不只爱一个女人。他总是只想在她身边呆一个小时,为了握一握她那纤细的手指,让双脚挨近她的鞋子,在她的颈上印下轻轻一吻。克林格梭尔沉思不语,对自己的滑稽痴情大惑不解。难道他已届老年,已到转折关头?难道这是四十岁中年男子对二十芳龄女子的迟到的感情冲动? 他们已爬上山顶,眼前是全新的世界景象:高高的盖那罗山令人眩晕,有的山峰笔直耸立呈角锥形,有的则是圆锥状。太阳已向下倾斜,每一座山头都沐着深紫色的阴影闪出珐琅似的光彩。从对面山头到他们之间,空间闪闪烁烁,晶晶亮亮。一道狭长的蓝色湖泊支流伸向一大片绿色火焰般的树林后面,消失在望不见的深处。 山顶上有座小村庄:一幢体面的附带几座小住宅的贵族府邸,还有四五幢其他房子,全都是石块砌造,刷着蓝色和红色,还有一座教堂,一口喷泉,几株樱桃树。这一小群人顶着烈日在泉水井台边略事休憩,克林格梭尔却继续向前走,穿过一座拱形门廊进入了一个阴凉的庄园,园里高高耸立着三幢蓝色的小楼,窗户很少,也很小,遍地是杂草和碎石,有一头山羊,还长着些荨麻。一个小女孩跑到他身前,他从口袋里掏出巧克力,哄她回来。小姑娘站停了,他抓住她,抚摩着她的脑袋,把巧克力放进她嘴里。这是个小小的黑皮肤姑娘,乌黑的眼睛像受了惊的小动物,纤细的赤裸着的褐色双腿光滑洁净,她那怯生生的模样令人疼爱。他问:“住在哪里?”她跑向最近那座高高小楼的门边。从那原始时期洞穴般的阴暗石室里走出一位妇女,她是女孩的母亲,她也接受了馈赠的巧克力。她有一张宽大的脸,肮脏的衣服里伸出了棕色的颈项,那是一种健康的棕色。她眼睛很大,嘴唇丰满,洋溢出原始的甜美、性感和成熟的母性,充满了亚洲人的特征。他情不自禁地向她靠近,她微笑着避开了,把女孩拉到了中间。他只得走开了,但决心还要回来。他想画这位妇女,或者成为她的情人,即使只给他一个钟点。她就是一切:母亲,孩子,情人,宠物,圣母。 他慢慢走回同伴中,仍然满怀情思。这座庄园的墙上弹痕累累,整幢房子空荡荡的,合上了锁,有一道特别的台阶穿过灌木丛通向一片树林和一座小山,山头上孤零零立着一座巴罗克风格的华伦斯坦半身像,满头鬈发,波浪形的尖胡子。这时正当中午时分,炽烈的阳光下满山闪烁着幽灵似的鬼火,到处都像出现了奇迹,整个世界都像变了样,变得遥远了。克林格梭尔喝着泉水,一只燕尾蝶飞近他身边,停在石灰岩井栏边缘吮吸溅在石上的水滴。 这条山路顺着山脊向前延伸,两边有栗树和胡桃树,沿路树影斑驳。山路拐弯处有座小教堂,破旧而灰黄,壁龛里的图画业已褪色,依稀可辨认出一个圣女的头部,表情甜蜜而圣洁,还可看出一部分红色的棕色的衣服,其余的就完全破碎难辨了。克林格梭尔特别喜欢旧图画,尤其是这类不期而遇的湿壁画,他喜欢美丽的作品重新回归大地和尘世间。 他们不断沿着树林、葡萄藤走在阳光耀眼的炽热山道上,又转了一个弯,忽然,出乎意料地,他们的目标出现在眼前。一条暗沉沉的走廊,一座红砖砌成的大教堂,生气勃勃地高高耸向蓝天,一片阳光普照的广场,平静躺卧在尘埃之中,红色的枯草,在人的脚下沙沙断裂,直射的阳光在鲜艳的墙上折射出夺目的光芒,还有一根柱子,上面塑造着人像,却在灼人光线下难以看清,广场四周围着石栏杆。下面便是卡勒诺村,古老,狭窄,阴暗,好像是阿拉伯世界。褪色的红褐砖石下是忧郁的洞穴,狭窄的小巷黑黝黝像梦中所见,还有几片小空地突然闪现白晃晃的亮光,好似出现了非洲和长崎。在蓝天下,在树林上,悬着大块厚重的白云。 “真是有趣,”克林格梭尔说,“花了那么多时间,才算认识了世界只有一点点大!几年前我去过亚洲,我坐快车在夜里经过这儿,距离大概六公里或者十公里,但对这儿的情形一无所知。我远行亚洲,当年确有不得不去的原因。然而今天我发现,那时我在亚洲所见,这里也全都拥有:原始森林、酷热、美丽而不神经质的外国人,阳光,宗教圣迹。人们需要长时间学习,直到学会在一天之内游历地球上三个国家。我们今天做到了。欢迎你,印度!欢迎你,非洲!欢迎你,日本!” 朋友们认识居住在山上的一位年轻女士,克林格梭尔很乐意结识这位久仰其名的妇女。他称她为“高山女王”,那是他小时候所读一篇东方神秘小说里的名字。 这群人满怀期待地走过蓝色阴影中的狭窄小巷,没有人,没有声音,也没有一只鸡一条狗。但是在一扇半明半暗的窗口里,克林格梭尔看见了一个静静站立的人影,一个美丽的少女,黑眼睛,乌黑的头发上扎着红头巾。她用目光审视着陌生人,遇见了他的目光,四目交投足足有一次长呼吸之久,男人和女人,两个陌生的世界在一个短暂的瞬间互相交融了。接着两人都短促地微微一笑,互致了两性间衷心的永恒问候,也互致了古老而甜蜜的强烈敌意。只要陌生人绕过屋角走开一步,便会被保存在姑娘的胸中,成为无数图画中的一幅,无数梦幻中的一梦。克林格梭尔永远渴望着的心被这根小刺刺疼了,他犹豫不定,瞬间想转身回去,阿格斯多叫住了他,艾茜丽亚开始唱歌,投下蓝色阴影的墙头消失了,只见面前有两座黄色宫殿静静坐落在一个好似被正午阳光施了魔法的亮晶晶庭院里,石砌的小阳台,百叶窗都关闭着,真像一部歌剧第一幕的辉煌舞台场景。 “大马士革到了!”医生喊道。“法蒂玛住在哪里,这位妇女的珍珠在哪里?” 回答声出人意料地来自另一座较小的宫殿。从半开的阳台门后凉爽黑暗处响起一种奇怪的声音,接着又是另一种声音,重复了十次,随后又响起了一架大翼琴的八度音,也重复了十次,肯定是一架大马士革中部出产的较好的大钢琴。 她必定就住在这里。但是整幢房子似乎没有大门,只有悦目的黄墙和两座阳台,高耸的三角墙上有一幅画,画着蓝色和红色的花朵,还有一只鹦鹉。这里必定要有一道绘画的门,人们敲三下,念一句所罗门王的咒语,大门就敞开了,流浪者就会受到热烈欢迎,披面纱戴皇冠的女王踞坐高位,周围香气扑鼻,一群女奴依次蹲在她脚边,画上的鹦鹉飞上了主子肩头尖声鸣叫。 他们却只在侧巷找到一扇极小的门。有一只巨大铃铛,真见鬼,响得多可怕,接着是一道陡直的楼梯,简直像一架直放的梯子。难以想象一架大翼琴搬进屋里的情景,从窗口进去,抑或从屋顶? 一只巨大的黑狗冲过来,后面跟着一只黄毛狮子狗,人们攀登时楼梯发出吓人的吱嘎声,传出大钢琴重复十一遍弹奏同一调子的乐音。一间粉刷成浅红色的房间洋溢着柔和的光线,门却砰地关闭了。那里是一只鹦鹉么? 突然高山女王出现了,像一枝婀娜摇曳的鲜花,挺直而又富于弹性,她一身红色,像一团烈火,她是青春的形象。克林格梭尔眼睛里其他成百个可爱画像突然完全消失不见,只有这一光彩照人的新形象。他立即明白自己得画她,不是画形体,而是画她的光彩,那种令他激动的诗意,那种微涩的优雅色调:青春,红色,金发,一个亚马孙美女3。他要细细观赏她,一个钟点,也许几个钟点。他要观赏她行走、静坐、微笑,还有跳舞时的姿态,也许还能听她唱歌。这一天多么辉煌,他真是不虚此行。倘若另外再添加什么东西,统统都是多余的馈赠。事情总是这样,美好的经历总会有先兆和预感,不会孤零零地出现,早已有鸟儿飞过他身前,门洞边那个年轻母亲亚洲人的目光,窗户后那个黑发的美丽村姑,直到现在眼前的美女。 刹那间,他起了一个念头:“倘若我年轻十岁,倘若时光倒转十年,这个女人就可能获得我,用她的手指拨弄我!现在不行了,你太年轻了,红色的小女王,你配老巫师克林格梭尔实在太年轻了!克林格梭尔会赞赏你,会了解你,会画你,会用画笔唱出你的青春,但是他不会向你朝圣,为你架梯子爬墙头,他不会为你杀人,不会在你美丽的小阳台外唱小夜曲。不,他不会做这些事了,多么遗憾!克林格梭尔是个老画家,一头老山羊。他不会爱你,他不会像看那个亚洲女人,那个窗户里的黑发少女那般望着你。她们也许并不比你更年轻,但她们永远不会嫌他太老,你却不一样,你,高山的女王,高山的红花,对你而言,他是太老了。克林格梭尔只馈赠你忙碌工作的一天和痛饮红酒的一夜,作为爱情的代价是不够的。因此最好还是先让我的眼睛看个够,你,苗条的火箭,当你在我心中熄灭之前,知道你的一切。” 他们穿行过几间铺着石板,由无门的拱形门框隔开的房间,进入了一座大厅,高高的门上有几座巴罗克风格的古怪塑像闪闪发亮,四周墙壁上端的带状缘饰上画着海豚、白马和粉红色的小爱神,它们正浮游在一片挤满了人的神话海洋上。大厅里有几把椅子,地上摊着大钢琴上拆下的零件,空荡荡没有任何其他东西。却有两扇诱人的小门通向两个小阳台,阳台下就是阳光灿烂的歌剧广场,正对着从拐角处伸过来的隔壁宫殿的阳台,阳台上也绘有画像,阳光下那位胖胖的红衣主教就像一条浮在水里的金鱼。 大家不再往前走。大厅里摆上了酒席,白葡萄酒是北方出产的罕见名酒,令人顿起怀古之情。钢琴声消失无踪,被拆散的琴默默无语。克林格梭尔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裸露的琴弦,然后轻轻关上琴盖。他的眼睛很痛,但是他的心却鸣响着一支夏日之歌,鸣响着阿拉伯母亲之歌,鸣响着深沉忧郁的卡勒诺美梦之歌。他吟唱着,他和别人碰杯,他高声谈笑,然而他内心的工场仍在不停运转,他的目光总是落在那朵火红的花,那枝红石竹花上,好似水总是环绕着鱼。有一个勤奋的历史学家正端坐在他的头脑里,正严谨精确地记录着形状、节律和动作,就像在铜板上铭刻数字。 空旷的大厅里充满了谈笑声。医生的笑声机智幽默,艾茜丽亚的和蔼深沉,阿格斯多则是有力的男低音,女画家的声音像鸟叫,诗人的谈吐风雅,克林格梭尔则满嘴笑话,红色的女王微带腼腆地周旋在客人、海豚和白马之间,时而在这里,时而在那里,时而站在琴旁,时而蹲在一张垫子上,用她那不熟练的小手为客人分面包,斟酒。阴凉的大厅里一片欢乐气氛,黑色的蓝色的眼睛闪闪发亮,阳台的高门之外,正午的炫目光线停滞凝固,好似在守卫着厅里的人们。 晶亮的贵重名酒倒进杯里,和简单的冷餐形成美妙的对比,女王身着红衣穿过大厅,晶亮的红光吸引了全体男人全神贯注的晶亮目光。她消失了,又出现了,这次加系了一条绿腰带。她又消失了,又再度出现了,又加系了一条蓝头巾。 他们吃饱了,也疲倦了,便快快活活地出发到森林里去休息,他们躺在草地和苔藓上,阳伞闪着亮光,在太阳炽热的火焰里,草帽下的脸庞通红。高山女王一身艳红躺在绿草上,姣美的颈项好似从火焰中升起,高跟鞋穿在她纤细的脚上也变得生气勃勃。克林格梭尔呆在她身边,审视她,研究她,脑海里充满了她,恰如他孩提时代阅读那本讲述高山女王的魔书时满脑子都是女王一样。他们休息着,有人打盹,有人闲聊,有人在和蚂蚁作斗争,有人以为自己听见了蛇的声息,多刺的栗子外壳黏附在女士们的头发上。他们想起了几位不在场的朋友,不约而同地提到了路易斯,克林格梭尔的好友,擅长描绘旋转木马和游戏场的画家,大家多么想念他的风趣,他那种种古怪的想法。 一个下午却让他们感觉好似在天堂乐园里过了一年。他们在一片嬉笑声中告辞,克林格梭尔记住了一切:女王,树林,宫殿,画着海豚的大厅,还有两只狗和鹦鹉。 克林格梭尔在和朋友们一起下山的路上,越来越觉得愉快轻松,这种心情很罕见,唯有当他自愿放弃工作略事休憩的时候才会出现。他拉着艾茜丽亚的手,拉着赫尔曼的手,拉着女画家的手,跳舞似的走在阳光普照的山道上,唱着歌,小孩般和别人开玩笑,妙语连篇,笑着闹着。他飞跑到别人前头,躲藏在一边,然后设法吓唬他们。 他们走得很快,但是太阳走得更快,当他们抵达帕拉察托时,太阳已经沉到山后,山谷里早已暮霭四起。他们迷失方向走过了头。他们又饿又累,不得不放弃原先设想的晚间活动计划:步行穿麦地去巴兰戈,在湖边的乡村酒店吃鲜鱼。 “朋友们,”克林格梭尔说,踞坐在路边的矮墙上,“我们的计划挺美,在渔村或者在德罗山用一顿精美的晚餐,这正是我的愿望。但是我们走不了那么远,至少我已走不动了。我很累,也很饿了。我再也不想挪动一步,除非只去最近的小饭店,那肯定不远。那里会有酒和面包,这就够了。谁和我一起去呢?” 大家全都去了。他们找到一家小酒店,在陡直的崖壁前有一片狭小的平台,树荫下摆着石桌和石条凳,主人从山洞地窖里取来了冰凉的酒,面包原先就在桌上。大家默默地吃喝着,觉得很快活,因为终于能够坐着用餐了。高高的树枝下,日光已完全消失,蓝色的山峦变成了黑色,红土路闪着白光,下面暮色中的山道上传来一辆汽车驶过的声音,应和着狗的吠声;天空中星星开始闪烁,山底下到处亮起了灯火,两者已难以分辨。 克林格梭尔愉快地坐着,休息着,凝望着夜色,慢慢地吃着黑面包,又静静地饮干了淡青色杯子里的葡萄酒。他吃饱后又兴致勃勃地说着唱着,和着节拍摇晃着身子,开女士们的玩笑,嗅闻她们头发上的香气。克林格梭尔似乎和酒有缘,他善于劝酒,总能说出再喝一杯的理由,他喝了一杯又一杯,斟了一遍又一遍,瓶子空了就再要一瓶。慢慢地,那些淡青色的杯子里升腾起一种人世短暂的幻想图景,好似施了色彩缤纷的魔术,改变了世界,还给星星和灯光染上了迷人的色彩。 他们高高踞坐在俯临世界和黑暗深渊的摇荡不定的秋千上,他们是金丝笼中的鸟儿,他们没有家乡,没有重负,只和星星相对。他们唱歌,唱着鸟儿的外国歌,他们心醉神迷地对着黑夜,对着天空,对着森林,对着神秘莫测的宇宙浮想联翩,解答来自星星,来自月亮,来自树木和山峦,歌德正坐在那里,还有哈非斯,酷热而异香扑鼻的埃及和端庄的希腊正在升起,莫扎特在微笑,胡果·沃尔夫正在这令人迷乱的黑夜里演奏着钢琴。 传来一阵可怕的噪音,轰鸣声中亮光闪闪,一辆有着上百扇灯光通明的窗户的火车正笔直地穿过地心驶进山区,驶进黑夜。天空中响起了某座看不见的教堂敲响的钟声。石桌上方期待似的探出了一轮弯月,月亮映在黑色的酒上,反射的光芒照亮了一位昏暗中的女士的嘴和一只眼睛,月亮微笑着继续上升,像在对星星唱歌。路易斯的鬼魂正弯腰坐在石凳上,孤孤单单地写着信。 黑夜之王克林格梭尔戴着高高的皇冠,背倚着石头的宝座,正在指挥全世界跳舞,他奏打节拍,他召唤月亮,命令火车消逝。这一切全都消失了,如同黄道十二宫消失在天边。高山女王在哪里?树林里奏响的不正是那架大钢琴吗?远处吠叫的不正是那只猜疑人的小狮子狗吗?她不是刚刚戴上一条蓝头巾么?啊,旧世界,别忧心忡忡!来这里啊,森林!去那边吧,黑色的山峰!保持着节奏吧!星星哟,多么蓝又多么红,正像民歌里所唱的:“红红的眼睛,蓝蓝的嘴唇!” 绘画是一件美好的事,是勇敢孩子们玩的可爱游戏。它还具有另外更重要更伟大的作用,它可以指挥星星移动,可以让人们的血液合着节奏运转,可以让世界上的形形色色在你的视网膜内继续发展,可以让夜风和你灵魂的颤动相合拍。滚开吧,黑色的山!化为一堆乌云,飞到波斯去,在乌干达洒下甘霖!降临吧,莎士比亚的英灵,给我们唱醉酒小丑的求雨歌,让天天都有雨吧! 克林格梭尔亲了一位女士的小手,又倚在另一位女士柔软起伏的胸脯上。桌下有一只脚在逗弄他的脚。他不知道那是谁的脚或者手,他只感到周围一片温馨,只感到重新被人施了往昔的魔法。他还算年轻,离末日还远,他光彩依旧,仍然吸引人,她们也和从前一样爱他,这些惹人烦恼的可爱小妇人仍然看重他。 他的热情越来越高涨。他开始用轻柔的、歌唱似的声调讲起了故事,一段伟大的史诗,一则爱情故事,或者是一次真实的南海游记,高更和罗宾逊和他同行,他们发现了鹦鹉岛,又在极乐群岛上建立了自由王国。成千上万只鹦鹉在暮霭中闪光,绿色的海湾里反映着千万条蓝色尾巴,多么壮观啊!当他出现在自由王国时,鹦鹉大声尖叫,应和着几百只大猴子的喊声,雷鸣般的欢迎他的驾临。他,克林格梭尔,为白色大鹦鹉建造了单独的小屋,他和犀牛鸟共饮盛在沉重椰子壳里的棕榈酒。噢,往日的月亮啊,欢乐之夜的月亮啊,照着芦苇塘上陋屋的月亮啊!她的名字叫柯尔·卡洛爱,褐色皮肤的小公主,婀娜苗条,轻轻移动修长的双腿来到了芭蕉林中,在巨大叶片的湿润屋顶下,皮肤蜂蜜般晶莹透明,眼睛小鹿般温柔,步履轻盈,好似弓背跳跃的猫儿。柯尔·卡洛爱,来自神圣东南方的圣婴,又热情又纯洁,一千个夜晚你依偎在克林格梭尔的怀抱里,每一夜都是全新的,每一夜都比以往的夜更甜蜜,更温柔。噢,这是土地神的庆典,鹦鹉岛的圣处女正在为神明跳舞呢! 在岛屿王国之上,在罗宾逊和克林格梭尔之上,在故事和观众之上,高高隆起着泛白的黑夜,在树木、房屋和人们脚下,群山蜿蜒起伏好似缓缓呼吸着的肚子与胸脯。潮湿的月亮狂热地跳着快步舞穿过半球形的穹苍,星星默默地紧紧追随,串起了一道星河,一条通往天堂乐园的缆车道。原始森林黑压压地覆盖大地,漂浮起史前世界的腐烂气息,蛇和鳄鱼到处爬游,一切生灵的激流无拘无束地随意泛滥。 “我毕竟是想绘画的,”克林格梭尔说,“明天就开始。不过不再画这些树木,房屋和人群。我要改画鳄鱼和海星,龙和蛇,要画一切发展变化中的东西,满怀着成为人的渴望,成为星星的渴望,描绘诞生,描绘衰亡,描绘上帝和死神。” 在他的话声渐轻,几乎成为耳语,在人人都微醉而兴奋时,响起了艾茜丽亚低沉而清朗的歌声,这是一首老歌,歌声安详,灌入了克林格梭尔的耳朵,让他感觉仿佛来自一个超越了时间和孤独大海的遥远浮动岛屿。他倒转自己的空酒杯,不再斟酒。他倾听:这是一个孩子的歌声,这是一个母亲的歌声。他算什么人呢?一个在尘世泥潭里打滚的迷途者,一个流氓,一个浪子,或者不过是个愚蠢的小孩。 “艾茜丽亚,”他崇敬地说,“你是我们的幸运之星。” 他们穿越黑漆漆的树林往上攀登,在树枝和树根之间摸索前进,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他们抵达了树林边缘,见到了田地,麦田间的狭窄小路散逸出黑夜和回家的气息,麦叶反射着月光,葡萄藤四处蔓延。克林格梭尔低声唱起了歌,声音有点儿沙哑。他唱的是德国歌和马来西亚歌,有时有词,有时没有词。他轻轻唱着,发泄着内心汹涌的情感,就像一堵棕色的土墙黄昏时分便向外散发白天蓄积的热量。 有一位朋友在这里和大家分手,再走一段后又有一位在那里离开大家,消失在充满葡萄藤蔓的狭窄小道上。一个一个都走了,各自走回自己的家,只剩下他孤独一人。有位女士临行前和克林格梭尔吻别,滚烫的嘴唇吮吸着他的嘴。他们走开了,消失了,没有人留下。克林格梭尔孤零零登上自己住处的楼梯时,嘴里还在哼着歌,他唱着赞美上帝和他自己的歌。他也赞美李太白和帕帕皮奥的美酒。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神,正憩息在一朵让人仰视的云上。 “我知道,”他唱道,“我像一只黄金球,像大教堂的圆穹顶,人们跪在下面,在祈祷,墙壁闪出金光,古老画像里的救世主在流血,圣母马利亚的心在流血,我们也在流血,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我们这些迷途的人,我们是些星星和彗星,我们圣洁的胸膛上插进了七把剑和十四把剑。我爱你,金发女郎,也爱你,黑发女郎,我爱你们大家,即便你是个地道的市井女子。你们都和我一样是可怜虫,可怜的孩子,都和克林格梭尔这个醉鬼一样,是不合时宜的半神半人。我向你致敬,可爱的生命!也向你致敬,可爱的死神!” 克林格梭尔致爱迪特信 亲爱的夏日天空之星: 你给我的信写得多么友善真诚,你的爱又多么痛苦地唤醒了我,多么永恒的苦恼,多么永恒的责备。你向我,你向你自己承认内心的每一次感情波动,那是对的。但是别因而轻视感情,世上没有毫无价值的感情!每一种感情都是好的,都是极好的,即或是憎恨、妒忌、虚荣,甚至是残忍。我们赖以生存的基础便是我们的感情,我们的可怜、可爱和美好的感情,而任何一种错误的感情都是我们要去熄灭的星星。 我爱不爱吉娜,我也不知道,我十分怀疑自己,我并不肯为她作任何牺牲。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有没有爱的能力。我会渴念,会在别人身上寻找自己,我会倾听回声,我会对着镜子盼望,我会找寻快乐,而这些看上去和爱差不多。 我们两人,你和我,行走在同一迷宫里,在我们的感情迷宫里,而在这个糟糕的世界里我们的感情总是吃亏,因此我们两人便各按自己的办法,向这个邪恶的世界施行报复。但是我们愿意把自己的和别人的梦都保留下来,因为我们知道,梦之酒的味道又红又甜。 唯有那些善良自信的人,那些相信生活、从不怀疑明天和后天的人,才能够对自己的感情,对自己行为的“作用”和后果有清楚的认识。我却没有成为其中一员的幸运,我的感觉和我的行为都像是一个不相信明天的人,总把每一天看成是自己的最后一天。 亲爱的苗条女友,我试图表达我的思想是不可能成功的。凡是表达出来的思想永远是死的!让它们活着吧!我深深地感激你,我觉得你了解我,就像你我内心有些相似的东西一样。我不知道应该把这一内容归入人生之书的哪一类别里,我们的感情归属于爱、性爱、同情、感恩呢,还是归属于母性或者童性,我完全说不清楚。我常把妇女看成狡猾的荡妇,也常看成纯洁的孩子。往往是那些最纯真、最富活力的妇女最能吸引我。我所能够爱的都是美丽的东西,神圣而无比善良。为什么会有爱,会爱多久,会爱到什么程度,这却是我所无法测度的。 我不只爱你一个人,你知道的,我也不只爱吉娜一个人,明天或者后天,我会爱上另一位形象,会去画别的形象。但是我从未为自己的爱感到后悔,不论我给她们的爱是聪明的,还是很愚蠢的。我爱你也许由于你很像我,我爱其他人也许恰恰由于她们和我截然不同。 夜已深了,月亮已在山顶。生命在笑,死亡在哭呢! 把这封蠢信扔进火里,另一件要扔进水里的是 你的克林格梭尔 下沉之歌 七月的最后一天降临了,克林格梭尔最心爱的月份,李太白的佳节业已逝去,永不再来了,花园里,金色的向日葵仰望着蓝天在哭泣。这一天,克林格梭尔和忠实的诗人杜甫一起徒步周游了附近一带自己喜爱的地方:烈日晒得滚烫的市郊,高高树荫下尘土飞扬的街道,沙质河岸边红色和橘色的茅舍,载重汽车和货船装卸场,长长的紫色矮墙,形形色色的穷苦居民。这一天的傍晚,他坐在某个郊区的边缘,在尘埃中作画,绘着色彩缤纷的帐篷和一架旋转木马,在村子里那片光秃秃的草地边缘的街沿上,他俯身向前坐着,被帐篷的强烈色彩所吸引。他深深着迷于这座帐篷镶边的醉人浅紫色,那辆笨重住家的大篷车的悦人的绿色和红色,还有那漆成蓝白两种颜色的脚手架。他在激动中挑中了镉色,又狂热地添上了微甜的钴色,又在黄色和绿色的天空里溶进了一道道茜草色。再要一个钟点,噢,不需要那么多时间,就可以竣工了,黑夜即将来临,而明天就是八月的开端,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热月份,他那炽热的酒杯里会搅和进太多的忧虑和恐惧。镰刀已磨快,时光已倾斜,死神躲藏在褐色的树叶间开怀大笑。镉色啊,高声鸣响吧!丰满的茜草色啊,自吹自擂吧!还有那柠檬黄色,发出尖锐的笑声吧!快过来吧,远方的蓝色山峰!你们全都在我心里,落满了尘土的黯淡无光的绿树啊!你们为什么这样疲乏,竟然垂下了你们忠实虔诚的枝杆!我痛饮你们,迷人的现象世界啊!我装出永恒与不朽的模样,而我却是最短暂、最怀疑一切、最悲惨的人类,我比你们所有的一切都更加遭受着恐惧死神的折磨。七月已化为灰烬,八月也会匆匆消逝,猛然间,我们在一个满地黄叶的寒冷清晨发现自己正哆嗦着面对一个巨大的魔鬼。猛然间,十一月席卷了整座森林。猛然间,只听见巨大魔鬼的笑声,猛然间,我们的心儿冻得僵硬,猛然间,我们玫瑰色的可爱鲜肉纷纷脱离了骨架,豺狼在荒原上嚎叫,兀鹰高唱着贪婪的诅咒之歌。我已经翻阅到了大城市可诅咒简章的最后一页,那是我的画像,画下有一行字:“卓越的画家,表现主义者,伟大的配色大师,死于这个月的第十六天。” 他愤愤地在绿色的吉卜赛人大车上划了一道可怕的铁蓝色。在挡车石上他恨恨地涂满了铬黄色。他又满怀绝望地在一片特地留出的空白处填上银朱色,以消灭那挑战性的白色,他奋不顾身地持续画着,他为对付不讲情面的上帝,动用了亮绿色和橘黄色。他叹息着在浅淡的灰绿色上抛洒下浓浓蓝颜色,他祈求着在夜空下点燃起自己内心的光明。小小的调色板上满是未经掺杂的最明亮、纯粹的颜色,那是他的安慰所在,是他的钟塔,他的武器库,他的祈祷书,他的大炮,他借以向邪恶的死神发起进攻。紫色是对死神的否定,银朱是对腐烂的嘲笑。善良是他的武器库,他的小小勇敢兵团闪闪发光挺立着,他的大炮迅猛地轰鸣发射着。嗯,事实上他无力改变一切,所有的射击纯属徒劳,但是发起攻击总是对的,总是幸福和安慰,总还有生命存在,总还是凯旋而归。 杜甫方才走开去拜访一位朋友,那人居住在工厂与卸货场之间自己的领地——魔山上。如今他回来了,还携带了他的这位亚美尼亚占星术士。 克林格梭尔完成了自己的画,深深呼吸了片刻,望着身边的两张脸,杜甫的浓密金色头发,占星术士的黑胡子和露出白齿的微笑嘴唇。与他们同来的还有那个影子,高高的,黝黑的,深深眼窝里有一双窥视内心的眼睛。也欢迎你光临,影子,亲爱的朋友!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克林格梭尔问自己的朋友诗人杜甫。 “我知道,是七月的最后一天。” “我今天占过星象,”亚美尼亚人说,“星象告诉我,今天晚上我会有所收获。今夜土星阴沉可怕,火星色彩黯淡,今夜主宰一切的是木星。李太白,您是七月的孩子吧?” “我出生在七月的第二天。” “我想到了。您的星象混乱不清,朋友,只有您自己才能够进行占卜。它们团团拥挤好似一堆云层,几乎快要挤破了。您的星象十分罕见,克林格梭尔,您自己必然对此也有所感受。” 李白收拾起自己的画具。他描绘的世界业已熄灭,金色的、绿色的天空业已熄灭,亮晶晶的蓝旗已被黑夜吞没,美丽的黄色已被谋杀而凋谢了。他又饿又渴,咽喉里满是尘土。 “朋友们,”他兴高采烈地说道,“今晚我们得聚在一起。我们将来不再会共处了,我们大家,我不是从星象上读到的,它记载在我的心里。我的七月已经逝去,它的最后几个钟点还在黑暗里燃烧,那是伟大的母亲在地下深处呼喊。世界从不曾如此美丽,我的画也没有一幅如此美丽,远方在闪电,哀乐开始奏响了。我们得参加进去,共唱这甜蜜而令人惊恐的歌,我们今夜得聚在一起,共饮共食我们的美酒与面包。” 旋转木马旁边的帐篷刚刚撤去。人们已为夜晚的活动作好准备,几只桌子已在树下摆放好,一个跛脚女侍者来回奔波不停,人们看见树荫下有一家小酒店。他们在这里停下脚步,坐到木板桌旁,面包送来了,酒也盛在陶杯里端来了,树下亮起了灯光,在他们旁边,旋转木马的管风琴开始轰隆隆奏响,一阵阵刺耳的乐声穿过夜的空间朝他们猛烈袭来。 “今天我要痛饮三百杯,”李太白嚷着说,同影子碰着杯。“欢迎啊,影子,坚定的锡兵士!欢迎啊,朋友们!欢迎啊,电灯,弧光灯,还有旋转木马上的亮晶晶金属片!噢,倘若路易斯在这里就好了,这只飘忽不定的鸟!也许他已经在我们之前飞上了天空。也许他明天早晨也来到这里,这只老豺狼,可他再也找不到我们,他会哈哈大笑,会在我们的坟墓前装上弧光灯,插起旗杆。” 占星术士默默走去取回了新酒,快活地咧嘴笑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他朝克林格梭尔瞥了一眼,说道:“忧伤这类玩意儿,人们不该总带在身边。丢开它是很容易的——人们只要咬紧牙齿拼命干活,干上短短一个钟点之后,忧伤便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克林格梭尔注意地观察着他的嘴,那洁白明亮的牙齿,不久前,它们曾在一个极度热烈的时刻把忧伤紧紧咬死。难道他也能够像这个占星术士一般快活么?噢,哪怕只是向遥远的花园瞥上短促而甜美的一眼:无忧无虑的生活,没有苦恼的生活啊!他心里明白,这座花园自己无法企及。他知道,命定给他的是别的东西,他知道,农神萨杜恩指望他做别的,他知道,上帝愿意在他的琴弦上演奏另一支歌曲。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星星,”克林格梭尔缓慢地说,“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信仰。我仅仅信仰一种东西:下沉。我们正驾着一辆马车越过深渊,而马匹已经胆怯害怕。我们正面临下沉,我们所有的人,我们必然死去,我们也必然重新新生,伟大的转折正向我们走来。世界上到处都是同样情况:大的战争,文化艺术的大的变化,西方国家大的衰退。在我们古老的欧洲,凡是我们引以自豪和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都已经死亡。我们美丽的理性已经变成癫狂,我们的金钱只是废纸,我们的机械仅仅起射击和爆炸作用,我们的艺术全是自杀。我们正在下沉,朋友,这是无法更改的,清角4的音调已经开始鸣响了。” 亚美尼亚占星家自斟自饮着。 “随您怎么说都行,”他开言道。“人们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这纯属儿童游戏。下沉是一种不可能存在的东西。倘若存在下沉或者上升,那么相应地也必须存在下面和上面。但是上面与下面是不存在的,它们仅仅存在于人类的头脑里,存在于假象世界。一切对照都是假象:白与黑是假象,好与坏是假象,生与死是假象。只消干一个钟点累活,咬紧牙关熬一个钟点,人们就可以战胜假象的王国。” 克林格梭尔倾听着他悦耳的声音。 “我说的是我们自己,”克林格梭尔答复说,“我讲一讲欧洲,我们的老欧洲,两千年来一直自认为是世界的头脑。这个欧洲正在下沉。难道你以为我并不认识你么,占星术士?你是一个来自东方的使者,也是派遣给我的使者,你也许还是一个间谍,也许是一个乔装打扮的军队统帅。你到了这里,因为这里正在开始自己的终结,因为你在这里嗅到了下沉的气味。而我们是乐意往下走的,你懂么,我们乐意死亡,我们不反抗。” “你倒不如说,我们乐意新生,”那个亚洲人笑着接下去说道,“在你看来是下沉,在我眼中也许却是新生呢。两者均属于假象。地球上的人全都深信自己生存在天空底下的一块坚固圆盘上,相信上升与下沉——一切人,几乎所有的人都深信这块坚固圆盘!但是天上的星星却并不知道什么叫上升与下沉。” “难道星星不沉落?”杜甫大声叫嚷着问。 “对我们的眼睛说来是坠落的。” 占星术士斟满了酒杯,他不断地斟着酒,脸上总是堆满了殷勤的笑容。他拿起空陶罐走开去,又捧回了新酒。旋转木马的音乐高声轰鸣不停。 “我们去那边吧,那儿多漂亮,”杜甫请求说,他们便走了过去,站停在涂色的栅栏前,望着飞快运转的旋转木马上金属片和镜子的耀眼光彩,成百个孩子的目光都贪婪地凝视着这团光彩。克林格梭尔瞬间觉得这架旋转机器的原始非洲人性质极其可笑,这种机械音乐,这些鲜艳粗野的图画和色彩,还有镜子以及疯疯癫癫的装饰柱,所有的一切都带着巫师和萨满5的标记,具有魔术和古老捕鼠器的特点,而其全部粗野的光彩,压根儿不是别的而只是白铁皮勺的颤抖闪光,只是一个冒险家为钓小鱼儿而设的勾当。 所有的孩子都可乘旋转木马。每一个孩子杜甫都给了钱,影子邀请了全体孩子。他们乱糟糟拥在馈赠者周围,缠着他,恳求他,感谢他。有一个美丽的十二岁金发小姑娘,每次都要乘木马,因而她每一圈都乘坐了。在耀眼的灯光下,短裙围着她稚嫩可爱的小腿缓缓飘动。一个孩子猛然大声哭叫。孩子们互相殴打起来。风琴声里嘭嘭击响了钹声,好似节奏里添了熊熊烈火,美酒里注入了鸦片。他们四个人还久久地伫立在这一片骚动中。 后来他们又重新坐回到树下,亚美尼亚人又斟满了酒杯,为煽起下沉感,他爽朗地笑着。 “我们今天要饮干三百杯,”克林格梭尔歌唱着说。他的头颅被晒成了黄色,他的大笑声传出很远。忧郁像一个巨人,踞坐在他颤抖的心上。他为自己碰杯,他赞美下沉,赞美死,这是庄子的音调。旋转木马的音乐声轰隆隆滚过来又滚过去。但是在他内心深处还稳坐着恐惧,这颗心还不愿意死,这颗心憎恨死。 夜色里突然又猛烈地响起了第二种音乐声,响亮、炽热,从房屋里传出来。在酒店的底层,在一座壁架上排满了整齐酒瓶的壁炉边,奏响着一架钢琴的声音,像放机关枪一样又粗野又尖锐又急促。它奏出痛苦喊叫似的不和谐音调,节奏又像沉重的汽动碾路机压力下的呻吟一般难听。人们都在这里,灯光,喧哗声,小伙子们在跳舞,还有姑娘们,甚至那个跛脚的女侍者也在跳,杜甫也跳了起来。他带着那个金黄头发的小姑娘,克林格梭尔注视着这一对跳舞的人,她那短短的夏季裙子轻快而柔和地绕着纤细优美的小腿飘动着,杜甫友好地笑着,脸上充满了怜爱神情。壁炉角落旁坐着刚从花园进来的人们,他们靠近音乐声坐着,处在喧闹的中心。克林格梭尔倾听着色彩,领会着声音。占星术士从壁炉上拿起一瓶酒,打开瓶盖,斟了一杯。灿烂的笑容始终停留在他那聪明的棕色脸庞上。音乐声在这间低矮的大厅里像雷鸣般响得可怕。壁炉架上那一排陈年名酒渐渐地被亚美尼亚人打开了一道又一道缺口,活像某个盗窃庙宇的小贼从祭坛的器皿中偷走一个又一个圣餐杯那样。 “你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占星术士对着克林格梭尔的耳朵悄悄说道,一边又斟满了自己的酒杯。“你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你完全有权利自称为李太白。但是你这个李太白,是一个到处奔波的、可怜的、受折磨而又充满恐惧的人。你为下沉的音乐唱赞歌,你唱着歌坐在自己熊熊燃烧的屋子里,这把火却是你自己点燃的。你觉得生活不快乐,李太白,即使你每天都饮酒三百杯,即使你还与月亮碰了杯。生活得不快乐,生活得很痛苦,下沉的歌手啊,你不愿顺从自然法则么?你不愿生活么?你不想持续生命么?” 克林格梭尔饮完酒后,轻轻地用自己略带沙哑的声音回答说:“难道一个人有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么?难道存在选择愿望的自由?占星家,难道你能够驾驭我的星宿掉转方向么?” “我能够占卜星象,却无法驾驭。唯有你才能驾驭自己的星星。存在着愿望的自由,它的名字叫魔术。” “我能够从事艺术,为什么要改为魔术,艺术工作不也同样好么?” “无物不好。万物也皆恶。魔术可消除一切假象。魔术可消除我们称之为‘时间’的那种最糟糕的假象。” “艺术不也是干这种工作的吗?” “仅仅试验而已。你画了七月,你画夹里的东西,赋予你满足感么?你消除了时间么?你面对秋天,面对冬天,心里毫无畏惧么?” 克林格梭尔叹息着沉默了,他默默地喝着酒,魔术师又默默地斟满了他的杯子。那架被解放了的钢琴疯狂地喧闹着,跳舞的人群里不时浮现出杜甫天使般的脸庞。七月已经到了终点。 克林格梭尔摆弄着桌上的空酒瓶,把它们排成一圈。 “这些就是我们的大炮,”他高声喊叫,“我们用这些大炮轰死时间,轰死死神,轰死悲惨。我已经用颜色射击过死神,用活泼的绿色,用火辣辣的朱红色,用甜蜜蜜的鹳嘴色。我常常击中他的头颅,我用白色和蓝色射入他的眼睛。我常常打得他逃走。我还会常常遇见他,还会战胜他,还会用巧计制服他。瞧那个亚美尼亚人,他又打开了一瓶名酒,已逝去的夏日阳光还让我们热血沸腾。亚美尼亚人也在帮我们射击死神,亚美尼亚人也懂得对付死神并无任何其他武器。” 占星术士取来面包,吃了起来。 “对付死神我不需要任何武器,因为并没有什么死神。只存在一种事实:恐惧死亡。有一件武器能够治愈这个毛病。那便是干活一小时以战胜恐惧。但是李太白不愿意。因为李爱死神,他爱自己那种对死亡的恐惧感,那种痛苦,那种悲惨,唯有恐惧感才教导他学会了一切能力,并让人们因而爱他。” 他嘲笑地举举杯子,牙齿闪闪发亮,他的脸上永远含笑,痛苦似乎与他无缘。没有人答话。克林格梭尔还在用酒大炮轰击死神。死神站在大厅敞开的门前,又高又大。门内,人声、酒味、音乐声涨满了大厅。死神高高挡在门前,死神轻轻摇撼着黑黝黝的槐树,死神静静守候在昏暗的花园里。屋外的一切都潜伏着死神,充满了死神,仅剩下这间狭小、喧嚣的厅堂里还在进行战斗,还在与那个漆黑的、绕着窗户呜呜作响的围攻者作着庄严、勇敢的战斗。 占星术士讥讽地朝桌子瞥了一眼,又嘲讽地斟满了所有的酒杯。克林格梭尔已经摔破了许多杯子,他又递给克林格梭尔一只新酒杯。这个亚美尼亚人已喝了无数杯酒,却和克林格梭尔一样始终坐得笔挺。 “让我们一起喝酒吧,李,”他低声挖苦道。“你喜欢死,你很乐意往下沉,你愿意死神灭亡。你是这样说的吧,或者我搞错了——或者归根结蒂是你自己把你和我都搞糊涂了?还是喝酒吧,李,让我们一起往下沉吧!” 克林格梭尔气得满脸通红。他站起身,站得笔直,高高挺起身子,活像一只尖脑袋的老雀鹰,他往酒里吐唾沫,把满满一杯酒泼到地上,葡萄酒一直溅向大厅远处,朋友们惊得脸色发白,陌生的人们则哈哈大笑。 而占星术士只是默默微笑着拿起一只新酒杯,笑着把它斟满了,又笑着递给了李太白。于是李笑了,他也跟着笑了。笑容好似目光铺开在他扭歪的脸上。 “孩子们,”他向大家喊道,“让这位陌生人给我们讲讲话吧!他懂得很多,一只老狐狸,他来自一个隐藏很深的洞穴。他懂得很多,但是他却不了解我们。他太老了,已不能懂得孩子们。他太聪明了,已不能懂得愚蠢的人。我们,我们全是会死亡的人,我们比他更知道死亡。我们全是人类,不是星星。请瞧我的手,拿着盛满美酒的小小蓝杯的手!这只手很能干,这只棕色的手。他用许多笔画过许多画,他曾把一块块鲜亮的世界从昏暗中撕下并展现在人们的眼前。这只棕色的手曾抚摩过许多妇女的下颏,他诱惑过许多姑娘,许多女人吻过它,许多眼泪落向它,他的朋友杜甫还为它写过一首诗。这只亲爱的手,朋友,很快就将被泥土和蛆虫所吞没,任何人都不会再触摸到它。事实如此,我恰恰因而喜爱这只手。我爱我的手,我爱我的眼睛,我爱我柔软洁白的肚子。我带着遗憾,带着讥讽,还带着无限温情喜爱它们,因为它们全都必然很快衰老和腐烂。影子啊,黑暗的朋友,来自安徒生坟墓的古老锡兵,就连你也难逃厄运,亲爱的老伙计!同我碰杯吧,为我们亲爱的四肢和内脏的长存而干杯!” 他们互相碰杯,在影子那双深邃的眼窝里流露出浓浓的笑意——突然有什么东西穿过了整座大厅,像一阵风,又像一个幽灵。音乐骤然停息了,跳舞的人们流水般逝去,消失在黑夜里,一半的灯光也猛然熄灭了。克林格梭尔向漆黑的门口望去。门外站着死神。克林格梭尔站着瞪视着死神,闻到了他的气息。死神的气息就像掉落在路边树叶上的雨滴般清凉。 这时李太白推开酒杯,推开椅子,慢慢走出大厅,走进了黑暗的花园,又继续往前走着,走进一片黝黑之中,他孤零零走着,听不见雷声的闪电在他头上闪忽不停。一颗心像坟墓上的石块沉甸甸地卧在他胸膛里。 八月的黄昏 黄昏时分,疲劳不堪的克林格梭尔穿过森林,经过维格里耶来到了昏昏欲睡的小村肯凡杜,整个下午他都在马努楚和维格里耶一带冒着烈日和大风作画。他总算唤来了年迈的女店主,她端给他满满一陶杯葡萄酒,他便坐在大门前的一棵胡桃树墩上,打开了背包,发现还有一块干酪和几只李子,就开始用晚餐。老妇人坐到了他身旁,她白发苍苍,驼背,没有牙齿,她的脖子皱纹密布,苍老的眼睛已呆滞无光,她向他叙述着自己的小村庄、自己的家庭,讲着战争和上涨的物价,讲着耕地的状况,讲着葡萄酒和牛奶以及它们的价格,讲着死去的孙子和离开家园的儿子们。这类基层农民生活的一切生命阶段和星象图景便亲切而明白地展现在他眼前,粗糙而充满美的香气,充满了快乐和忧愁,充满了恐惧和勃勃生气。克林格梭尔吃着,喝着,倾听着,询问着孩子们、牲口、牧师们的情况,友好地赞美着淡而无味的葡萄酒,请她品尝自己的最后一枚李子,随后伸出手与她告别,祝她晚安,便又背上背包,拿起手杖,缓慢而艰难地朝着山上发亮的森林攀登,赶回自己的宿营地。 这时正是傍晚的黄金时刻,到处都还闪耀着白天的光辉,而月亮却也已夺得发光的地盘,第一批蝙蝠也已在微微夜色中飞舞了。一片森林的边缘还温暖地沐浴着落日余辉,亮晶晶的栗树树干突现在黑色阴影之前,一座黄色农舍好似一块黄玉正柔柔地散放出自己白天吸入的光亮,小路穿越着草地、葡萄园和树林,时而呈玫瑰色,时而呈蓝紫色,随处可见变黄的槐树枝条;在西边,蓝色的群山还笼罩着金绿色光辉。 啊,现在还应该工作一阵,不能放过这个熟透了的、充满魅力的夏天的最后一刻钟,它将永不再来了啊!现在,一切是多么无可名状的美,多么静谧,善良和慷慨,多么充满了上帝的恩赐啊! 克林格梭尔坐到凉爽的草地上,机械地去拿画笔,又微微笑着听任自己的手重新落在身边。他累极了。他的手抚摩着干燥的青草,抚摩着软软的干土地。眼前这场可爱而震撼人心的游戏能够持续多久呢,他的手他的嘴他的眼睛还能够享用多久呢!他的朋友杜甫曾为这样的日子赠给他一首诗,他想了一想,慢慢念出声来: 生命之树的绿叶凋零一片接着一片。噢,彩色绚丽的世界,你怎能令人百看不厌,怎能令人乐而忘返,怎能令人如痴如醉!今天花儿还怒放盛开,不久便凋落枯萎。很快,风儿也呼呼地吹过我棕色的坟茔,吹过小小的婴儿,那母亲正俯身呵护。我愿再望入她的双眸,她的目光是我的星星,世上的一切都可以消散,一切都要死亡,也乐意死亡。唯独永恒的母亲永存,我们全都来自于她,在那飘忽的空气之中,她用嬉戏的手指写下了我们的名字。 是的,这样该有多么好。克林格梭尔的十条性命还剩下几条呢?三条命?或者只剩下了两条?永远总是比一条命多些,永远总是比仅仅有一种普通平凡市民的生命要多一些。他做了许多工作,他观察得很多,画满了许多纸张和亚麻布,激起过无数颗心的爱与恨的感情,他曾给这个世俗世界的艺术和生活带来许多不快,也吹去了许多新鲜的清风。他爱过许多妇女,他冒犯过许多传统习俗和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他大胆尝试过许多新玩意儿。他饮干过无数杯美酒,他曾在无数明亮的白天和满天星斗的黑夜里自由呼吸,他曾经受无数次烈日的烤炙,他曾在无数河里自由游泳。如今他坐在这里,在意大利,或者是在印度,或者在中国,夏日变幻无常的暖风摇撼着栗树冠,周围的世界和谐而美好。不管他将来还要绘一百幅画或者只绘十幅,也不管他将来还要生活二十个夏天或者只生活这个夏天。他已经疲倦,疲倦了。一切都要死亡,一切也乐意死亡。杜甫,你的诗真棒! 现在该是他回家的时候了。该是他摇摇晃晃走进卧室,迎面享受从阳台门吹入的清风的时候了。该是他打开灯,取出速写草图的时候了。树林深处用浓重的铬黄色和深蓝色也许是正确的,也许会成为一幅好画。现在该回家了。 然而他仍旧坐着不动,风吹拂着他的头发,吹动他那弄脏了的亚麻布上衣,他微微含笑,迟暮的心却隐隐疼痛。风轻轻地吹着,蝙蝠在日光熄灭的天空中无声无息地飞舞。一切都要死亡,一切也乐意死亡,唯有永恒的母亲永恒存在。 天气那么暖和,他也可以在这里睡觉,至少可以睡上一个小时。他把头枕在背包上,眼睛凝望着天空。这世界多么美,多么令人百看不厌! 有人从山上向下走来,穿着松松的木鞋底的脚步十分有力。一个身影显现在蕨类植物和金雀花丛之间,是一个妇女,衣服的颜色在夜幕下已不能分辨。她逐渐走近了,迈着健康而均匀的脚步。克林格梭尔跳起身子,高声向她问好。她稍稍受了惊吓,站停了一忽儿。他看清了她的脸。他见过她,只是一下子想不起在哪里。她很漂亮,黑皮肤,坚固美丽的牙齿闪闪发亮。 “真巧!”他大声说着向她伸出手去。他觉察自己和这位妇女有过某些联系,有过某种小小的共同回忆。“我们是认识的吧?” “圣母啊!您不是住在卡斯塔格纳特的家么!您居然还记得我?” 是的,他现在想起来了。她是塔维尼山谷里的一个农妇,他曾经在她家附近逗留过,就在这个夏天,却已经是那么模糊不清、埋藏很深的遥远往事了。他记得自己画了几个钟点,在她家的井台边饮了水,在无花果树荫下小睡了一个钟点,最后从她那里得到了一杯酒和一个亲吻。 “您后来怎么不再来了,”她责备地说。“您曾经亲口许诺一定再来的。” 她那宽厚的声音听着有些戏弄和挑逗的味道。克林格梭尔也兴奋起来。 “你瞧,这样不是更好么,你现在不是正在我身旁么!我多么幸运,恰恰是现在,我正觉得十分孤单和悲哀!” “悲哀?别逗我了,先生,您可真是个滑稽家,你的话一句也信不得。好啦,我必须走了。” “噢,那么我陪你走。” “你不走这条路,也没有这个必要。难道我会出事吗?” “你不会出事,但是我会出事。这对我容易么,遇见了你,喜欢上你,和你一起走过,吻了你可爱的嘴唇、颈项和美丽的胸脯,也许另一个人行,我可不行。不,这办不到。” 他用手搂住她的背,不让她挣脱。 “星星,我的小星星!宝贝儿!我的甜蜜的小桃子!咬我,否则我就吃了你。” 他吻她,她笑着往后退缩,对着那张开的有力的嘴,她半推半就地软化了,回吻了他,她摇摆着脑袋,笑着,试图挣脱身子。他搂紧她,嘴压在她唇上,手压在她胸前,她的头发散逸出夏天的气息,散逸出干草,金雀花、蕨类植物和黑莓果的气息。片刻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仰起头来,看见第一颗小小的洁白星星已升起在日光逝去的天空。这位妇女的脸变得严肃起来,她缄默无语,叹息着,把自己的手搁在他的手上,让它们更紧紧地压向胸脯。他温柔地弯下身子,把胳臂伸向她双膝间,她不再反抗,躺倒在草地上。 “你真的爱我?”她像一个小姑娘似的问道。 他们共享着美酒,风儿轻抚着她的头发,吹走了他们的呼吸。 他们分手之前,他在自己的背包和外衣口袋里搜寻着可以作为礼物的东西,找到了一只小小的银盒子,里面还剩下半盒烟丝,他倒空烟丝,把盒子递给她。 “不,不是礼物,绝对不是!”他保证说。“只是留作纪念,让你别忘了我。” “我不会忘记你的,”她说,接着问:“你还会再来吗?” 他悲伤起来,动作迟缓地吻着她的双眼。 “我会再来的。” 他还一动不动地站停了片刻,倾听着她穿着木鞋走下山去的脚步声,越过草地、树林、泥土、田地、树叶和树根的声音。她已经走远了。夜色下的树林一片漆黑,风喧闹地刮过阳光逝去的大地。不知是什么东西,也许是一片蘑菇,也许是一朵枯萎的蕨草,散发着刺鼻的带苦味的秋天气息。 克林格梭尔不能够下定决心回家。他为什么要上山,为什么要在屋里面对那些绘画呢?他伸展四肢躺倒在草地上,凝望着星星,最终睡着了,睡得很深沉,直到半夜时分一声野兽叫喊或者一阵狂风,或者是冰凉的露水把他唤醒。他便起身上山回到卡斯塔格纳特,他找到了自己的屋子,自己的房门,自己的画室。房间里有信件有鲜花,曾经有客人来造访过。 他已经很累,然而拗不过自己的老习惯,仍旧打开了每晚必定查看的画夹,他在灯光中翻阅着白天绘下的画页。这幅森林深处景色很美,杂草和岩石在光影颤动的阴影里闪耀出凉爽可爱的亮光,像一间藏宝的密室。当时他仅用了铬黄色、橘红色和蓝色,而放弃了银朱绿色,这无疑是正确的。他久久地注视着画页。 但是这一切都为了什么?为什么在所有的纸上都涂满颜色?一切努力、汗水、如痴如醉的创作狂热都为了什么?存在解脱么?存在静谧么?存在和平么? 他精疲力竭,灰心丧气,没脱衣服就躺到床上,灭灯后他试图入睡,便轻声吟诵起了杜甫的诗句: 很快,风儿也呼呼地吹过我棕色的坟茔。 克林格梭尔致路易斯信 很久没有听到你的声音了。你还活在阳光下吗?或者兀鹰已经啃了你的骨头? 你用织衣针拨弄过停摆的挂钟么?我曾试过一次,机械突然着了魔似的动起来,两只指针绕着钟面赛跑,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杂音,它们疯狂地转了又转,速度惊人,然后和方才忽然转动一样又猛地静止了,魔鬼离开挂钟了。现在我们这里的情况也就是如此:太阳和月亮高高在上横冲直撞,日子走得飞快,时光仿佛从袋子的破洞中漏失似地消逝而去。但愿末日会突然降临,让这个酩酊的世界下沉,不再陷入互相竞争的节奏里。 我这些日子很忙,忙得没时间思想(当我大声说这么一句话:“忙得没时间思想”时,自己听着也很可笑!)但是我晚上常常想念你。那时我往往坐在树林里许多小酒店中的一家酒店的桌边,喝着当地人爱喝的红葡萄酒,尽管味道大都不怎么样,却总能让人容易忍受生活,对睡眠也有好处。有几回我甚至在这种洞穴式酒店桌上睡熟了,以致那些本地人冷笑着说,这足以证明我的神经衰弱症并不十分严重。有时候他身边有朋友和姑娘,他的手指触摸着女性柔软的四肢,闲聊着帽子、高跟和艺术。有时候运气好,人人兴高采烈,我们就说笑通宵,克林格梭尔竟是这样一个有趣人物,使大家都很开心。这里有位很漂亮的女士,每次遇见她,她都热切地问起你。 正如一位教授所说,我们两人的艺术创作和客观实物实在太接近了(能够画成一幅画该多妙)。虽然我们也运用了若干比较自由的手法,引起世俗社会惊呼,但我们笔下的画依旧摆脱不开“现实”的东西:人、树、集市、铁路以及乡村风光。在这方面,我们仍然因袭传统。世俗人们称之为“真实”,所有人,或者至少可以说许多人都持类似看法。我已经设想好,这个夏天一结束,就专心致志画幻想画,尤其是梦中的幻想。我的设想中有一部分也是你所中意的,有趣得惊人,例如像科隆大教堂里的猎兔人柯罗费诺的传奇故事。虽然我也觉得自己脚下的地薄了一点,我也不能对自己有太多期望,我还是想朝这个世界的大口发射几枚猛烈的火箭。最近有一位收藏家写信给我说,他惊喜地发现,在我最新发表的作品中显示出我正经历的第二度青春。这话是有些正确之处的。我自己也感觉,好似今年才真正开始了作画。但是我现在所经历的与其说是春天,倒不如说是一种爆炸。我自己也很吃惊,体内居然还蕴藏着那么多炸药,可是在一座旧炉灶里,炸药也不会有多大威力。 亲爱的路易斯,我常常想到我们这两个浪荡子本质上都十分敏感羞怯,宁可用玻璃杯砸对方的脑袋,也不愿让对方表露自己的感情,我心里就暗暗高兴。但愿永远如此,老刺猬! 我们最近在巴兰戈附近一家小酒店里举行过一次只有面包和酒的宴会。我们的歌声庄严地回响在午夜的高高树林里,这些古老的罗马歌曲。当人们年龄渐老,两脚开始冰冷时,人们寻求快乐所需要的东西已很少很少:每天工作八到十个钟点,一瓶皮蒙特酒,半磅面包,一支弗吉尼亚雪茄,几个女朋友,当然首先要暖和,要有好天气。我们拥有这一切,太阳工作很努力,我的脑袋已经烤干像一具木乃伊。 有些日子里,我产生了一种生命和工作才刚刚开始的感觉,有时候却又感觉自己好似干了八十年重活,有权要求立即让我静静休息了。凡是人总要到达终点,我的路易斯,你我也不例外。上帝知道我现在给你写了些什么,大家都看出我目前健康不佳。我大概得了忧郁症,我常常眼睛痛,总怀疑患了视网膜脱落症,这是我几年前读到的一篇论文里提到的眼病。 当我从阳台上向下俯视你所熟悉的景致时,我便意识到我们还得再勤奋工作一段时期才对。世界美得难以言传,又变化无穷,穿过这扇高高的绿色大门,世界在我面前鸣响,欢呼,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在向我提出要求,我便不断跑出去,从中撷取一小片,极小极小的一片。经过干燥的夏天之后,这里的翠绿景色已起了惊人变化,变成了浅浅的红色,我想我不会再采用英国红色和赭色这两种颜料了。接着而来的是全面铺开的秋天,收刈后的麦田,收葡萄,收玉米,还有满树红叶的森林。我要把这一切体验了又体验,一天又一天地作画,要画上几百张作品。然后,我有这样的感觉,我将会转向心的表现,如同我青年时代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那样,纯凭记忆和想象作画,写诗和编织梦幻。这也是我必须做的事情。 有一位伟大的巴黎画家曾经答复某个请他指点的青年画家说:“年轻人,倘若你想成为画家,首先要吃好吃饱,第二是善于消化,大便通畅有规律,第三就是总有一个漂亮的姑娘作伴!”是啊,人们会说我早已学会这三大艺术秘诀。但是今年霉运照头,就连这些最容易办到的事也办不顺当。我吃得很少很糟糕,常常整天只有面包充饥,不时还闹胃病(对你说吧,这真是最无价值的痛苦),我现在甚至没有合意的女朋友,只是和四五位女士往来往来,结果就像我的受饿一样弄得精疲力竭而毫无收获。我的时钟出了问题,自从我用织针拨过之后,它又走了,不过快得像恶魔,还发出嘎嘎的怪声。一个人身体健康的时候,生活是多么简单呀!除了当年我们讨论调色板的通信外,你还从未收到我这么长的信吧。就写到这里,已近五点钟了,天快大亮了。致以衷心问候! 你的克林格梭尔 又及: 我记得你很喜欢我的一幅小画,最中国化的那张,有茅屋,有红泥小路,有锯齿形绿叶的树木,还有远处像玩具似的小城作为背景。我现在不能寄给你,我实在也不知道你现在何处。但是这幅画已经属于你,这一点我无论如何要告诉你。 克林格梭尔赠友人杜甫诗(作于绘制自画像期间) 夜晚我醉坐在风儿飒飒的树下,秋天侵蚀着歌唱的枝条;为了盛满我的空瓶,店主嘟哝着跑进地窖。 明天,明天那个白森森死神会用丁当镰刀砍入我鲜红血肉,我知道他久已埋伏窥伺,这个面目狰狞的敌人。 只为嘲弄死神,我歌唱了半夜,我的醉酒之歌响彻疲倦的树林,我唱歌,我喝酒,只为了嘲笑他的威胁。 漫长的流浪,我已做够受够,如今我坐在夜色下饮酒,战栗地等待那闪亮的镰刀把我的头和颤动的心分开。 自画像 在连续许多星期不寻常的阳光灿烂干燥日子后,九月的头几天阴雨连绵。这些日子里克林格梭尔就在自己下榻的卡斯塔格纳特古堡大厅的高高窗户旁绘他的自画像,这幅画现在挂在法兰克福。 这是一幅可怕的,然而又很迷人美丽的画像,是他最后一幅完全画好的作品,是他在那个夏天的工作结束时的成果,是他那个闻所未闻创作力旺盛时期的结尾——作为顶峰和皇冠。许多人喜欢这幅画,因为每一个人,凡是熟悉克林格梭尔品性的人,立即能够准确无误地从这幅画上辨认出他本人,尽管人们绝对没有见过任何一幅画像与本人面貌如此不相类似。 如同克林格梭尔其他晚期作品一样,人们会对这幅自画像产生截然不同的见解。对于某些人,尤其是不认识画家的人,首先会觉得这幅画像是一首色彩音乐会,是一幅精心编织的地毯,尽管五光十色却依然幽静高雅。另一些人则从中看到了画家试图摆脱物欲羁束而作的勇敢而无望的最后努力:画一幅人脸却像在画一幅风景画,头发让人联想树叶和树皮,眼窝好似岩石的裂口——他们说,这幅画让人联想到大自然的地方是,某些山脊像一个人的脸部,某些树枝像人手或人腿,不过都只是联想、譬喻而已。而另外许多人对这同一作品的看法则恰恰相反,他们看到的是:克林格梭尔的脸被他自己以不留情面的心理分析方法肢解与阐释着,这是一种特殊的忏悔,一种不顾一切、大喊大叫、激动人心而又令人惊恐的自白。此外还有一些人,其中若干人是他最无情的敌手,他们认为这幅画实属克林格梭尔业已疯狂的典型创作和标志。他们对画中的人头和生活中的真实原型进行了比较,和照片进行了比较,他们在形式上的变形与夸张中发现了一些原始人的、蜕化变质的、返祖性与动物性的特征。还有些人则对这幅画的异教偶像性与幻想性保留看法,他们在画中见到了某种偏执狂般的自我崇拜内容,一种渎神的、自我赞颂的东西,一种宗教性的自大狂。诸如此类的见解全都可能是正确的,另外还有许多其他的看法。 克林格梭尔在创作这幅画的日子里从未出门,除了夜里出去喝酒,他只吃女房东给他送来的面包和水果,他一连几天不刮胡子,再加上晒黑的额头下一双深深下陷的眼睛,邋遢模样实在吓人。他坐在那里单凭记忆不断画着,几乎只在工作间歇时刻才走到挂在北墙上一面巨大的、绘有玫瑰花纹的老式镜框前,脑袋俯向镜子,睁大了眼睛,剖析着自己的脸容。 他看见这面镶着愚蠢玫瑰框边的大镜子里克林格梭尔的脸庞后有许许多多脸,他把这许多张脸全都画进了自己的肖像里:孩子们的脸甜蜜而带惊讶表情,青年人的额头充满了梦想和激情,画上的眼睛富于讥讽,而嘴唇则是一个渴望者、一个追随者、一个痛苦者、一个探索者、一个浪荡子、一个天真战士的嘴。他对整个头颅的构思是庄严而冷酷的,他塑造了一个原始森林里的异教神,一个爱上了自己的、好忌妒的妖怪,一个人们得向之奉献第一批成熟果实和青春少女的魔鬼。这便是他的某些脸庞的若干外貌。另一张脸是那个灭亡者、下沉者、乐意向下沉沦者的脸庞:苔藓生长在他的头颅上,一口黄牙齿东倒西歪,枯萎的皮肤满是皲裂纹,而皱纹里填满了头屑和霉菌。他的若干朋友却特别喜欢画里的这一张脸。他们说道:这是一个人,ecce homo6,他是我们资本主义后期时代一个疲倦的、渴望的、粗野的、孩子气的和狡猾的人,一个垂死的、愿意死亡的欧洲人:他因渴望而变得有教养,因精神负担而变得病态,他时刻准备向前进,也为向后倒退作了准备,他热情似火,却也十分疲惫,他屈服于命运和痛苦就像一个瘾君子屈服于毒品,他变得孤独、衰弱、老朽,他既是浮士德又是卡拉马佐夫,既是野兽又是智者,他完全没有功名心,完全裸露无遗,他对死神充满了儿童般的恐惧,同时又厌倦生命随时愿意把自己交给死神。 在上述这些脸庞后面的更幽深更遥远处还有一连串更古老、更遥远、更幽深的脸庞,猿人的、动物的、植物的、岩石的,他好似大地上最后一个活人在临死的瞬间做了一场春梦,再一次飞速地望见了人类史前时代和自己时代的所有人的形象。 克林格梭尔在这些因为紧张工作而飞速消逝的日子里活像一个神志恍惚的疯人。夜晚他总是喝得醉醺醺的,随后举着烛台站在那面古老的镜子前,细细观察着玻璃里的面孔,一个醉汉表情忧郁的鬼脸。有天晚上他邀请一位情人作伴,他们躺在工作室的长沙发上,当他把赤裸裸的她压在自己身下时,却从她的肩上瞪视着镜子,在她乱蓬蓬的头发间他看见了自己扭歪的脸,充满了情欲,也充满了对情欲的厌恶之情,一双眼睛布满了红丝。他邀她隔日再来,但是她感到恐惧,再也没有露面。 他夜里睡得很少。他常常从可怕的梦中惊醒,汗流满面,内心狂乱而且厌世,然而他还是立即从床上跳起来,瞪视着衣柜的镜子,阅读着神情恍惚面容上的荒凉景色,时而阴郁,时而充满仇恨,或者是微笑着,似乎在幸灾乐祸。他曾经做过一个亲眼目睹自己受酷刑的恶梦,双眼被钉进了钉子,鼻孔被钩子撕裂。他随手用木炭在一张书封皮上画了一幅受刑的脸,眼里钉着钉子。人们在他死后发现了这幅罕见的画。有一次他突发脸神经痛,他弯曲身子倒挂在椅子背上,笑着,由于疼痛而尖叫着,看着镜子玻璃上自己扭曲变丑的脸,观察着脸部的痉挛状态,嘲笑眼泪。 他的自画像不仅仅画了自己的脸,或者上千种脸,他也不仅仅只是画眼睛和嘴唇,画深谷般痛苦万状的嘴,画裂开岩石般的额,画树根般的手,画手指的痉挛,画脸上的嘲弄神情,画眼睛里的死神。他用自己执拗的、精力充沛的、简洁的、微微颤动的笔法画进了他的生命:他的爱,他的信仰,他的怀疑。他还画了一群裸女,鸟儿一般在风暴中飘飞,是被邪神克林格梭尔屠宰的牺牲品,还画了一个自杀少年的脸庞,还画了远处的庙宇和森林,画了一个强壮而蠢笨的年迈的大胡子神仙,画了一个胸脯被利剑砍开的妇女,画了长着脸的蝴蝶在鼓翼翱翔,在画面的最后部,在一片混沌的边缘是死神,一个灰色的幽灵,手里握着一根长矛,细小得犹如缝衣针,死神已把矛刺入了克林格梭尔的额头。 当克林格梭尔一连几个钟点不断地绘画时,常常被一阵阵冲动所驱使,使他不知疲倦地跌跌撞撞穿过房间,把门碰得乒乓响,从柜子里抓出酒瓶,从书架上抽出书籍,从桌子下拉出地毯,躺倒在地板上读着书,又把身子远远探出窗外作着深呼吸,又翻出自己的旧材料与照片,让所有房间的地板上、桌子上、床上、椅子上全都堆满纸张、画片、书籍和信件。每当雨前起风的时候,穿窗而入的狂风便把一切都吹得乱七八糟。他在一堆旧材料里发现了一张自己孩提年代的照片,照片上的他只有四岁,穿一身雪白的夏装,亮晶晶的金色头发下是一张倔强可爱的小脸。他找出了父母亲的一些照片,还是他们青春年华时的恋人照。所有的照片都刺激他、折磨他,让他紧张,牵扯着他的感情时而高昂时而低沉,直到他再度恍然一震,回到画架前继续作画。他为自己画里的岩石划下越来越深的沟纹,他把生命的庙宇画得越来越广阔,他为彼世的存在作着越来越强有力的辩护,他为人生短暂唏嘘啜泣,他的种种带笑的比喻亲切感人,他对人类必然腐烂的命运冷嘲热讽。然而他又像一头被追逐的小鹿似的跳起身来,绕着房间快步疾走,活像一个囚犯。偶尔喜悦不已,像夏日暴风雨的闪电击中他,激起深沉的创作狂热,直到痛苦又再次让他躺倒地上,他的生活与艺术中的断片碎块猛然掷向他一脸。他在自己的画像前祈祷,又对着它啐唾沫。他疯疯癫癫,如同每个创造者都有些精神错乱一样。但是他在疯狂中的所作所为聪明地毫无差错,就像一个梦游人不会出事一样,他完成了自己作品所要求的一切。他感觉自己是虔诚的,因为在这场完成自画像的残酷斗争中,不仅需要个人的智慧和责任心,而且还需要一种人性,一种普遍和重要的人性。他感觉自己又一次面对着一种任务、一种命运,所有过去曾经发生的恐惧与逃遁,陶醉与兴奋全都由于他面对了自己的使命。如今已不再存在恐惧,也不会再逃遁,如今只存在前进,只存在打击和讥讽,要么胜利要么灭亡。他胜利了,他下沉了,他痛苦他大笑,他把自己咬成两半,他杀死自己,他死了,他又活了,他被生产了出来。 一位法国画家来访,女房东把客人带到前厅,堆满东西的房间又乱又脏。克林格梭尔来了,袖子上染着颜色,脸上也染着颜色,蓬头垢面地迈着大步穿过房间。陌生人传达了巴黎和日内瓦朋友们的问候,表达了自己的尊敬之情。克林格梭尔不停地走来走去,似乎什么也听不见。客人犹豫地沉默下来,打算告辞,这时克林格梭尔走向客人,把沾满颜料的手搁在他肩上,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谢谢您,”他吃力地慢慢往下说着,“感谢您,亲爱的朋友。我在工作,我就不能够讲话。人们总是说得太多,总是这样。请您别生我的气,也请您代为问候我所有的朋友,请转告他们,我爱他们。”说完就再次消失在另一间房里。 这些可怕的日子终于结束,克林格梭尔把完成的肖像安放在从未动用过的空厨房里,锁上了房门。他生前没给任何人看过这幅画。接着他服下安眠药,整整睡了一个白天和一个黑夜。随后他洗澡,刮脸,穿上新衬衫和外衣,驱车进城采购了送吉娜的水果和香烟。 (1920) 1 路易斯原型为画家路易斯·莫里(1880-1962),黑塞的好友。 2 法语,意谓:“由于没有更好的工作”。 3 原文Amazone,典出希腊神话,指亚马孙族女战士,这里形容“女王”像男孩般修长挺拔。 4 黑塞在这里引了“Tsin Tse”这个名字,未说明出处,据德国学者分析,当为《东周列国志》第六十八回中令鬼神毕集的乐曲《清角》。 5 萨满(Schamane),一种巫师名称。萨满教又称原始宗教,现仍流行于亚洲和欧洲的极北部。 6 拉丁语,意谓:瞧,这一个人。这也是尼采一部自传的题目。 克莱因与瓦格纳 王滨滨 译 1 经历了出逃越境的迅速行动与亢奋,经历了一连串的紧张、事件、激动与危险之后,弗里德里希·克莱因神情落寞地坐在快车上,仍对一切进行得如此顺利惊诧不已。火车以少有的忙乎劲儿——其实现在根本不用着急了——向南驶去,载着为数不多的旅客,疾驶过湖泊、山峦、瀑布和其他的自然奇景,穿过震耳欲聋的隧道,越过微微摇颤的桥梁,一切是那么奇特,美妙,没多大意思,都是些教科书和明信片上的画面,这些风景人们似曾相识,然而却与己毫无关系。现在这里就是异国了,现在他就属于这块土地了,断了回家的归路。钱是不成问题的,钱有,他带着呢,都是千元张的票子,现在他又把钱在上衣口袋里放放好。 他想现在不会再有什么事儿了,已经越过了边境,有了假护照可以确保暂时无任何追踪,虽然他不断地把这个令人欣悦、使人心安的想法抻出来,十分渴望用它暖暖心,使自己满足,但是这个很不赖的想法就像一只孩子吹其翅膀的死鸟,没有生命,闭着眼睛,铅似的从人手中落下,它不能给人带来乐趣、光辉与欢乐。很怪,这几天他已多次注意到自己完全不能思考想思考的事儿,不能支配自己的思想,它们随心所欲地涌来,不顾他的反抗喜欢停留在折磨他的念头上,他脑子就像一个万花筒,画面的变化被一只陌生的手控制着。也许这只是长时间缺少睡眠和兴奋的原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也的确很紧张。不管怎么说目前的状况很讨厌,如果不能很快再恢复平静,找不到乐趣的话,真会令人绝望的。 弗里德里希·克莱因摸了摸大衣口袋里的手枪。这玩艺儿也属于他的新装备、角色与面具。假证件,偷偷缝好的钱,手枪,假名,把这些东西都随身携带,甚至带着它们进入轻微的中毒般的睡眠中着实令人难受,令人厌恶;这是在犯罪,有点强盗故事的味道,糟糕的浪漫色彩,所作所为与他,克莱因这个好汉根本就不相称。这真叫人难堪,叫人厌恶,并不是像他所希望的那样能松口气,得以解脱。 天啊,他究竟为什么承担了这一切?他一个近四十岁的人,一个以安分的公务员和不声不响、心地善良、具有雅兴的公民而著称的人,一个可爱的孩子们的父亲。为什么?他觉得一定是一种本能,一种强制和渴望,其力量大得足以能使像他这样的人做出不可能做的事儿,而只有当他知道这一点,当他认识到这种强制与本能,当心态又恢复正常时,只有这时才可以松口气什么的。 他猛地坐了起来,用大拇指按了按太阳穴,尽力思考着。很糟糕,他的头像玻璃制品,被激动、劳累和困倦掏空了。可没办法,他非想一想不可,非得寻找,非得找到,非得重新知道自己内心的中心点在哪儿,得对自己有一定的认识与了解。否则无法忍受这种生活。 他费力地搜寻这几天的记忆,就像为重新粘好一个破旧瓷罐的裂缝而用一把镊子把瓷器的碎片捡在一起一样。这都是一些地地道道的小碎片,彼此没什么关联,每个碎片都不能在结构与色泽上表明整体。这是怎样的回忆啊!他看到了一个小蓝盒,用战战兢兢的手从里面拿出老板的公章。他看到了银行里的老人,用棕色或蓝色的纸币兑付他的支票。他看到了一间电话亭,他对着听筒说话时要用左手撑在墙壁上才站得住。其实他看到的不是他自己,看到的是另外一个人在做这些事儿,一个叫克莱因的陌生人,而不是他。他看见这个人在烧信,写信;看见他在一个饭店里吃饭;看见他(不,这不是陌生人,是他,是弗里德里希·克莱因本人!)夜晚向睡在床上的孩子弯下腰去。不,这是他本人!这多令人伤心!现在再次回忆也是一样。看着熟睡的孩子的脸庞,听着他的呼吸,知道再也看不见这双可爱的眼睛睁开了,再也看不见这张小嘴微笑吃东西了,再也得不到他的吻了,这多痛心啊!多痛心啊!为什么那个人让克莱因本人伤心! 他不再拼小碎片了。火车停了下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大站,车门摆动着,箱子在车窗前晃来晃去,纸牌有蓝的黄的,高声地招呼着:米拉诺旅馆,大陆旅馆!他需要注意这些事吗?它们重要吗?是不是有危险?他闭上了眼睛,有那么一分钟麻木不仁,可继而又马上惊跳起来,睁大着双眼扮作警觉的人。他在哪里?还是火车站。停一下,我叫什么来着?他练了千百次了。好吧:我叫什么?克莱因。不是,该死的!让克莱因滚蛋吧,克莱因不存在了。他摸了摸有护照的上衣兜儿。 这一切多累人啊!太累人了(人如果知道当个罪犯有多么费劲该多好)!他紧张得握紧双拳。这里的一切根本都和他无关,米拉诺旅馆,火车站,行李搬运工,这一切他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不,要找的是其他的东西,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 火车已经又开动了,昏昏欲睡中他回到自己的思绪里。这是非常重要的,关系到生活是否还要再继续忍受下去的问题。或者,结束这全部劳神的荒唐事不是更简单吗?他不是带着毒药了吗?鸦片?噢,没有。他想起来了,毒药他根本没买到。可他有手枪。对了。很好。太棒了。 “很好,”“太棒了,”他自言自语地大声喊了起来,又补充说了诸多类似这样的话。蓦然间他听到自己在说话,吓了一跳,他看到自己变了形的脸映在窗玻璃上,陌生,丑陋,一副愁容。天啊,他暗暗喊道,天啊!怎么办?活着还有什么劲?用额头去撞这苍白丑陋的影像,扑向这扇模糊不清的讨厌的玻璃窗,死死咬住玻璃,用它割断自己的脖子。用头猛撞铁路的枕木,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响,被许多车轮卷起,连同一切,肠子,脑子,骨骼,心脏,还有眼睛,都在铁轨上碾个粉碎,化为乌有,一了百了。这是唯一所希望做且还有意义的事儿。 当他绝望地凝视自己的影像,用鼻子撞玻璃窗时又睡着了,也许几秒钟,也许几个小时。他的脑袋左摇右晃,眼睛睁不开。 他从梦中醒来,最后一个梦留在了记忆中。他梦见自己坐在一辆汽车的前座上,车子急速穿过城市,非常鲁莽,忽上忽下的。旁边坐着一个人在驾驶。梦中他猛撞这个人肚子一下,从他手中夺过方向盘自己来驾驶,疯狂地越过种种障碍,紧贴着马车和橱窗行驶,擦过树木,快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以致他眼冒金星。 他从梦境中醒来。头轻松多了。他对梦中的情形笑了笑。肚子上那一击很好,他喜滋滋地回味着这一击。现在他开始复原并思考这个梦。车是怎样擦树呼啸而过啊!这呼啸声或许是火车开的声音?驾车尽管有许多危险可毕竟是种快乐,是种幸福,是种解脱!是的,自己驾驶,哪怕粉身碎骨也比总是让人载着,由他人摆布要好。 可是,梦里他到底给谁一击呢?陌生的司机是谁?谁坐在他身边掌握着汽车方向盘?他想不起那人的脸,想不起那人的身子,只能想起一种感觉,一种模模糊糊的隐隐约约的心境。那个人能是谁呢?某个他所敬重的人,他把掌握自己生命的大权让给了这个人,一个容忍他支配自己的人,但他暗地里毕竟恨他,最后还是给他肚子一脚!也许是他父亲?或许他的一个上司?或许——或许这已到头儿了——? 克莱因睁开眼睛。他找到了失去线索的端头。他又知道了一切。梦境已忘却。还有更重要的东西。现在他知道了!现在他开始知道、猜想到并品尝到他为什么坐在这辆快车上,为什么他不再叫克莱因,为什么他贪污了钱又伪造了证件。总算好了,总算好了! 是的,是这样的。再这样对自己隐瞒毫无意义。是因为他的妻子才发生了这一切,完全是因为他的妻子。他终于知道了这一点,多好啊! 顷刻间他觉得从这个认识的塔尖上俯瞰到生命的很长一段路程,他的生活长期以来一直是支离破碎的,是一些完全无价值的碎片。他回望走过的一段长长的绵延不断的路程,回望整个婚姻,这段路程在他看来就像一条漫长的,使人疲惫、凄凉的街巷,一个人在尘埃中负重艰难独行。他知道韶光年华的闪亮高峰与嫩绿的辉煌峰尖消逝在后面某一处,在尘埃那边消逝得无影无踪。是的,他曾年轻过,现在不是小青年了,像所有人一样,他曾有过宏伟的梦想,对生活与自己都曾有过许多期望。可从那时起一切只不过是尘埃,重负,漫长的街道,酷热,无力的膝盖,只是在干涸的心田还隐匿着一种睡觉睡得已忘却,已变得苍老的思乡之情。这就是他的生活。这就是他的生活。 他朝窗外望去,惊愕得浑身一颤。不寻常的景致望着他。他一个激灵,陡然看见已到了南方。他惊叹不已,立起身来,探出窗外,又一层面纱揭了下来,他命运的谜团又清晰了少许。他到南方了!他看见青翠蓊郁的平台上葡萄藤拱绕,泛着金褐色的破败屋宇半露在瓦砾中,仿佛在旧版画上,还有鲜花怒放的粉红色树木!车开过一个小火车站,车站有个意大利的名字,奥诺或奥纳什么的。 总的来说克莱因现在能读他命运的风信旗了。命运远离了他的婚姻、职务,远离了他至今的全部生活与故土。命运走向南方!直到现在他才懂得在出逃的匆忙与陶醉中为什么选择了有意大利名字的城市为目的地。他是按一本旅馆手册选的,看上去像是任意的,是碰碰运气,他同样可以说个阿姆斯特丹,苏黎世或马尔默地名。现在看来这决非偶然。他来到了南方,越过了阿尔卑斯山。这样他青年时代最辉煌的愿望实现了,能让人想起那个时代的标志对他来说已在毫无意义的生活的漫长荒芜的街巷里泯灭消亡。一种无形的力量安排着命运,使他生命中两个最为迫切的愿望得以实现:早已遗忘了的对南方的向往及渴望出逃和从劳役般的工作与婚姻的尘埃里解放出来,这种渴求是暗地里的,从未清晰、从未自由地表达出来过。那次与上司的争吵,那次不期而至的贪污钱的机会——所有在他看来很重要的事情现在都变成小小的偶然事件。并不是这些偶然事件引导着他,而是他灵魂中两个宏愿获胜了,其余的只是方法与途径。 克莱因被这种新的认识深深地震惊了。他觉得自己是个玩火柴时点燃了房子的孩子。现在房屋在燃烧。天啊!他从中得到了什么呢?就算他去了西西里岛或君士坦丁堡,能让他年轻二十岁吗? 这时火车开了,村落一个接着一个向他迎面而来,有着独特的秀美,是一本赏心悦目的画册,里面有人们期望在南方看到,从明信片上熟悉的所有美丽景物:小溪上桥拱弯弯的石桥,褐色的岩石,长满矮小蕨类植物的葡萄园墙,细高的钟塔,教堂正面的墙色彩斑斓或被有微微隆起的雅致的拱形门和穹顶的前厅所遮掩,粉红色的屋宇,砌着厚墙的拱廊厅堂涂着清凉至极的蓝色,柔媚的栗树,间或是墨柏,攀登的羊群,一个庄园主房前的草坪上是上好的棕榈树,矮小,树桩粗壮。一切都是那么奇特,简直难以置信,所有这一切简直美不胜收,显出许多令人愉悦的东西。是有这样的南方,它不是虚构的故事。石桥与柏树圆的是青年时代的梦,屋宇与棕榈树对他说:你已摆脱了旧的生活,完全崭新的生活开始了。空气和阳光仿佛加了调料与增强剂,呼吸轻松了,生活有可能了,手枪变得多余了,在枕木上了却一生不那么急切了。即使经历了一切不幸,尝试一番看来还是可能的。生活或许能忍受下去。 疲倦再次收伏了他,现在他更容易香梦沉酣,于是睡着了,一直睡到晚上,一个旅馆小城响亮的名字唤醒了他。他急忙下了车。 一个帽子上有“米拉诺旅馆”标牌的侍应生用德语跟他攀谈,他订了一间房间,要了地址。他睡眼迷离,蹒跚地走出玻璃大厅与陶然意境,走进了柔和的夜晚。 “我想象中的檀香山就是这样子,”这一想法掠过脑海。一种喧闹非凡的景色,几乎已是夜景,向他摇曳而来,令他陌生,不可思议。在他面前,山坡笔直而下,山下深深镶嵌着一座城,他垂直地俯视下面璀璨耀眼的广场。陡峭的尖尖宝塔糖似的山峦从四面八方向一个湖泊陡然倾斜,湖泊在无数码头灯的映射中清晰可鉴。一辆缆车像个篮子朝着城市,顺着井状山丛而下,既危险又像孩儿玩具。几座高耸的山峰上,直至山尖亮着灯的窗户大放光明,随意排列成一行行,一层层,组成星座。大宾馆的屋顶从城市向上拔起,幽暗的花园点缀其间,一股夏季温暖的晚风夹着尘埃与花香在目眩的路灯下,心情舒畅地飘浮而过。从水边灯光纷纷荧荧的晦暗处涌来有节奏的、滑稽可笑的铜管乐。 这是不是檀香山,墨西哥或意大利对他来说无所谓。这是异乡,是崭新的世界,崭新的空气,哪怕它使他困惑,悄悄地给他带来恐惧,但毕竟散发着陶醉、令人难忘和新的、从未体验过的感受的芳香。 一条街道好像通向野外,他漫步朝那个方向走去,走过仓库和空的货车,转而又路过郊外小屋,里面有人用意大利语大声喊叫着,在一个酒馆院子里,曼陀铃声刺人耳膜。在最后一栋房子里响起一个少女的歌声,和谐悦耳的歌声所散发出的魅力使他心魂不安,令他高兴的是能听懂一些歌词并记住了副歌部分: 妈妈不同意,爸爸不同意,我们又如何相爱? 歌曲仿佛从他年轻时的梦中传来。他浑然不觉地继续沿着街道走,着迷般地潜入蟋蟀鸣唱的温煦夜色中。这时出现了一个葡萄园,他中了邪似的停住了脚步:一阵烟火,一盏盏绿光闪烁的小灯轮番起舞,灯火充溢在空气与馥郁芬芳的蒿草里,无数流星陶陶然缤纷曼舞。这是一群萤火虫,它们悠缓地悄无声息地掠过暖风飘拂的夜晚。夏季的空气与泥土仿佛在闪闪烁烁的造型和无数闪动的小星星中优哉游哉地尽情享受。 外乡人良久面对这魔幻般的景象,沉醉其中,因这美妙的奇景而忘却了这次旅途中忧心忡忡的事,忘却了他生活中忧心忡忡的事。还有现实存在吗?还有业务和警察吗?还有候补文官和证券行情报告吗?十分钟路以外的地方有火车站吗? 从生活中逃进一个童话世界里的逃兵慢慢朝城市方向转过身来。灯光闪射。人们冲他喊着他听不懂的话。不知其名的巨树郁郁葱葱,一个石制教堂连同令人眩晕的平台悬荡在峭壁上,灯火通明的街道被阶梯隔断,像山溪似的匆匆向小城流去。 克莱因找到了他的旅馆,一进无比简朴的明亮房间、大厅与楼道,他的陶醉感即刻消失殆尽,胆小羞怯复归,连同他的不幸与罪恶。他在门房、侍者、电梯操作工及旅馆客人们警觉审视的目光下,猥猥琐琐地蜷缩在饭店最凄寂的角落里。他用微弱的声音要来菜单,好像他还很穷,不得不节省,仔细地将所有菜的价格一起浏览了一遍,点了些便宜的菜,鼓起勇气装腔作势地要了半瓶本不喜欢喝的波尔多红葡萄酒。当他最终把门一关,躺在自己简陋窄小的房间时满心欢喜。旋即就入睡了,睡得酣畅死沉,但只有两三个小时。他再次醒来时仍是半夜。 他从无知觉的深渊中走来,凝视着充满恶意的晨曦,不知身在何处,有一种淡忘并疏忽重要事情的感觉,这令他透不过气来,问心有愧。他四下乱摸时触到了开关打开了灯。小房间跳进刺眼的灯光里,陌生,空寂,无意义。他在哪儿?丝绒沙发恶狠狠地呆视着。所有的东西都冷漠又挑衅地望着他。这时他在镜子里发现了自己,从脸上看到了被淡忘的事情。是的,他知道了。这张脸他以前不曾有过,不是这双眼睛,不是这些皱纹,不是这种肤色。这是一张新的脸,有一次这张脸曾引起过他的注意,是在一块玻璃片里,是在这荒唐的日子里仓促上演的一出戏中的某个时刻。这不是他的脸,那张端正的、恬静的、能容忍谦让的弗里德里希·克莱因的脸。这是一张有标记的人的脸,被命运用新的标记盖上了戳,比过去那张脸苍老又年轻,像个假面具,可奇怪的是满脸放光。没人会喜欢这样的脸庞。 就这样他带着刻有标记的脸坐在南方一家旅馆的房间里。被他抛弃的孩子们在家睡着。他再也看不见他们睡觉,再也看不见他们醒来,再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他再也不会用那床头小桌上的杯子喝水了,在这张桌子上,落地灯旁边放着晚报和书,桌后面靠墙的床上面是他父母的照片,这一切的一切。可现在这些不复存在了,而他在这里一家外国旅馆里对着镜子呆看,看着罪犯克莱因这张忧郁的、充满畏惧的脸,丝绒家具冷冰冰不怀好意地望着他,一切都变了样,一切都不正常。但愿他父亲对此体验一番! 自青年时代起克莱因从未这么直截了当,这么孤自沉浸在情感中,从未这样到国外来,从未这样赤裸裸,这样笔直地直面命运无情的阳光。他总是忙点什么,忙于其他事儿而不是自己的事,总有事儿可做,有事儿牵挂,如钱,职务的晋升,家里的祥和,学校的事儿,孩子的疾病。作为公民,丈夫和父亲他总是有应尽的伟大而神圣的责任在身,他的生活处在这些责任的保护与阴影下,他为它们做出了牺牲,他的生活从它们那里得到了辩护和意义。现在他一下子赤裸裸地悬在天宇,独自一人面对太阳与月亮,感受周围稀薄冰冷的空气。 并不是地震把他置于这种可怕的有生命危险的境地,不是上帝,不是魔鬼,而是他自己,他本人,诧为奇事!他自己的行为把他抛至此,置他于这种陌生的无涯状态中,孑然一身。一切都在他心田长大形成,命运在他自己内心形成,犯罪和反抗,神圣职责的弃置,向宇宙的跳跃,对他妻子的仇恨,出逃,孤寂也许还有自杀。其他人或许也会经历过不顺利和天翻地覆的事儿,那是由于火灾和战争,由于事故和他人的恶意,而他,罪犯克莱因,不能用任何这类事件为理由,不能以任何事情做借口,没有任何事情能对他的所作所为负责,最多也许是他的妻子。是的,是她,当然可以也必须把她考虑进去,她得担当责任,如果一旦要他做出解释的话,他可以指出她来! 一股很大的怒气在他心头燃起,他一下子想起一点事儿,刺辣辣的,致命的,是想象与经历的一团乱麻。这使他想起做的汽车梦,想起在梦里给他敌人肚子上的一击。 他现在想起来的是一种感觉,或者说是一种幻想,一种少有的不健康的精神状态,一种诱惑,一种疯狂的欲望或者像人们通常所称的东西。这是一种想象或幻觉,他犯下了恐怖的血腥暴行,把妻小和自己残杀了。他多次(现在当镜子一直向他展示他那打上烙印、困惑的罪犯面孔时才想起来),他不得不多次想象着谋杀四条性命,更确切地说,他绝望地抵御当时在他心里出现的这一可憎而荒唐的幻觉。在他看来恰恰是当时这些想法,梦幻和折磨人的精神状态开始在心里形成,随着时间的推移导致了他的贪污与逃亡。也许(有可能)不只是对他妻子和婚姻生活无比强烈的厌恶使他离家出走,更多的是一种担忧,唯恐哪一天他也许还会犯下更可怕的罪行:把他们所有人都杀了,宰了,看着他们躺在血泊中。进一步讲,连这个想象都还有来头。产生这种念头,好比人们突然有些头晕的时候,总认为自己要摔倒了一样。但凶杀行为的情形源于一个特殊的源头!他现在才认识到这一点,简直不可思议。 当时他第一次有了杀害全家的强制念头并被这见鬼的幻觉吓得要死,这时他回忆起一件小事儿,似乎颇具讥讽意义。往事是这样的:几年前,在他生活未毁,甚至几近幸福的岁月里,有一次他和同事谈到德国南部一个叫W老师(他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了)的恐怖行径,这个老师以可怕的血腥手段屠杀了全家人,然后对自己下了手。当时讨论的问题是,对这样的行为有多少责任能力可谈,又进一步讨论了究竟是否可以、怎样理解并解释这种行径,这一人的丑陋性的可怕爆发。他,克莱因当时忿忿不已并针对一个同事试图从心理学上解释那种残杀而发表了看法,态度极为激烈:一个正派人面对这种恐怖罪行只能抱愤怒和憎恶的态度,这种血腥行径只能在一个魔鬼头脑中产生,对这类罪犯来说,任何惩罚,任何判决,任何酷刑都不够严厉,不够重。他今天还能详细记得他们围坐的桌子,记得他表达出愤怒后那位年老的同事用一种惊奇的,略带谴责的目光扫了他一眼。 当时在他初次在卑鄙的幻想中把自己看成杀害他家人的凶手,被这种念头吓得毛骨悚然时,又立刻想起几年前关于谋害亲人的凶手W的谈话。很奇怪,虽然他可以发誓说当初很真诚地道出了最真实的感情,但现在在他内心深处有一种可憎的声音在讪笑他,对他喊道:当初,几年前谈论W老师时,当时他在内心最深处已经理解了W的行为,理解了并赞同了,他滋生了强烈的愤怒与激忿之情,只因他内心里的庸人和伪君子不想承认心声。他希望给予杀害配偶的杀人犯以可怕的惩罚与酷刑,用来谴责其行径的愤然恶骂其实是针对他自己的,针对当时他身上肯定已滋生出的犯罪萌芽的!在整个谈话过程中和这件事上他之所以无比愤慨,只因为他实际上看到了自己因血腥暴行被起诉而蹲在监狱里,通过往自己身上兜揽种种控告与每个严厉的审判来拯救良心。好像他冲自己发怒就可以惩治或抑制内心深处暗藏的罪孽。 克莱因想了这么多,觉得这对他来说事关重大,甚至事关生命本身。可是把这些追忆与思想摘出个头绪来加以整理难乎其难。他预见到会有一种最终使人解脱的认识,可这闪现的预感敌不过困乏与对他整个状况的反感。他立起身,洗了一把脸,光脚踱着步,直到冷得瑟瑟发抖,于是想睡觉了。 可他睡不着,躺在那儿,无情地听凭情感的摆布,那些十分可憎、痛心、羞辱的情感:对妻子的仇恨,对自己的怜悯,不知所措;对解释,道歉与寻找安慰理由的渴望。既然现在他想不起其他的欣慰理由,既然通往理解的路如此深,如此无情地通向他记忆的最隐蔽最危险的灌木丛中,既然再也睡不着,余下的时间他就躺在那儿,情况糟糕到这种程度他还从未经历过。他心中所有彼此斗争着的令人反感的情感都汇聚成一种可怕的、令人窒息的、致命的恐惧,在他心胸汇集成一个恐怖的梦魇,它周而复始,已到了难以承受的边缘。什么叫恐惧他早领教过了,早在几年前就知道,几个星期几天以来知道得更清楚了!可他还从来没有如此切身地感到恐惧!他强迫自己非想不值一钱的东西不可,想一把遗忘了的钥匙,想旅馆的账单,由此而寻来了一大堆担忧与不愉快的期待。这间小陋室一晚是否要三个半法郎或更多,在这种情况下是否还应继续住下去,这个问题让他喘不过气,冒汗,心跳,长达一个小时。而他清楚地知道这些想法有多么愚蠢,他一直理智地给自己吃宽心药,就像劝说一个倔强的孩子,掰着手指头数说着他的担忧站不住脚的地方,没用,完全没用!相反在这种自我安慰和劝慰背后也渐次有了点类似血淋淋的嘲弄味道,仿佛这纯粹也是装腔作势,是演戏,完全像当初在凶手W事情上的装腔作势。极大的恐惧,被痛苦地判以窒息被勒住的可怕感觉不是为几个法郎或类似的原因,这一点他很清楚。在这背后蛰伏着更糟糕、更严峻的事儿,可是什么呢?事情一定与有血债的老师有关,与他自己的谋杀愿望有关,与他心里所有病态与纷扰有关。可怎样触动它们呢?怎样找原因呢?在他内心没有一处不流血,没有病,不腐烂,不对疼痛极为敏感。他感到忍受不了多久了。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特别是再度过几个这样的夜晚,他就会发疯或自杀。 他紧张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想彻底感受一下他的处境以了断它。可情况一如既往,他孤寂无助地坐在那,像被施了魔法定住了,脑子被恐惧榨干了,头脑紧张,心里的压力使人痛苦不堪,极为忧虑中的他像一只小鸟面对一条蛇那样面对着命运。他现在领悟到命运不是来自其他什么地方,它就在他内心里长成。如果他找不到对付的办法,就会被它吃掉,这样他注定要一步一步地被恐惧,被这种可怕的恐惧追逐,被挤出理智外,一步一步地,直至崩溃的边缘,他现在已经感到临近这个边缘了。 能够明白,该多好,也许这样就有救了!他还远远没有认清他的状况及身上发生的事儿。认识还只是刚刚开始,这一点他或许感到了。如果现在能振作起来把一切仔仔细细地总结,整理并思考一番的话,那么也许就找到线索了。全部事情就有了意义与眉目,然后也许就能忍受得住。但这种努力,这最后的振作精神对他来说太难了,是他力所不能及的,他根本做不到。越是想紧张地思考情况越糟糕,他在自己内心无法找回记忆与解释,找到的只是一个个窟窿,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与此同时折磨人的恐惧再次尾随着他,他可能偏偏把最重要的事情给忘了。他在内心里四下乱翻一气寻找着,像个急躁的旅客,在所有口袋与行李箱里翻找车票,但车票也许就在帽子旁甚至在手里呢。可这个“也许”有什么用呢? 刚才,一小时前或更早一点,他不是已经有所认识,有所发现了吗?是什么呢,是什么?倏忽不见了,他找不回来了。他绝望地用拳头敲打自己的额头。天啊,让我找到钥匙吧!别让我这样毁掉,这么可悲,这么愚蠢,这么悲哀吧!就像狂风中云彩漂移散落成碎片一样,他全部的历史从身边飘忽而过,成千上万的画面杂乱无章,重重叠叠,面目全非,讥讽嘲笑,每个画面都能使人想起什么,什么呢?是什么呢? 猛然间“瓦格纳”的名字脱口而出。他下意识地说出了这个名字:“瓦格纳,瓦格纳。”这个名字从何处来?从哪个井底来?他想干什么?谁是瓦格纳?瓦格纳? 他紧紧咬住这个名字。他有了任务,有了问题,这要比悬荡在无形中好。那么谁是瓦格纳?瓦格纳和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的嘴巴,长在我这张罪犯脸上的歪嘴巴现在深更半夜里说出瓦格纳这个名字?他集中思想。想起各种事情。他想起“罗恩格林”1,由此而想起他与音乐家瓦格纳有些暧昧的关系。他作为二十来岁的青年曾对瓦格纳有着疯狂的倾慕之情。后来他变得多疑,随着岁月流逝他找到了一大堆对瓦格纳的意见和疑惑。他对瓦格纳左挑剔右指责。也许这种批评与其说是针对理查德·瓦格纳本人,不如说是针对自己从前对他的爱?哈哈,他又抓住自己了吗?又揭穿了一个骗局,一个小小的谎言,翻出一小堆垃圾吗?啊,是的,事情一个接一个地显现了——公务员与丈夫弗里德里希·克莱因无可指摘的生活并非十全十美,并非一干二净,每个角落都有问题存在!是的,对了,在瓦格纳问题上也如此。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纳遭到弗里德里希·克莱因尖刻的批评与忿恨。为什么?因为弗里德里希·克莱因不能原谅自己年轻时对同样一个瓦格纳有过爱慕之情。他现在在瓦格纳身上追寻自己年轻时的狂热,自己的青年时代,自己的爱情。为什么?因为青年时代,狂热,瓦格纳以及所有这一切令他极为不快地回想起早已忘却了的往事,因为他被动地娶了并不爱的妻子,或者仍然不对,不够。哎,就这样,就像反对瓦格纳一样,公务员克莱因对许多人事儿都是这样对待的。他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克莱因先生,可在安分守己的背后隐藏着污垢与无耻!舍此无他物。是的,如果他想诚实的话——他得对自己隐匿多少秘而不宣的念头啊!在大街上向漂亮的姑娘投过多少目光,晚上下班回到妻子身边时路上碰到的恋人他有多妒忌!于是就有了谋杀的念头。他难道没把本应对自己的憎恨也对准那个老师…… 他猛地吓了一大跳。又有关联!老师兼杀人犯原来叫瓦格纳!就是说这才是关键所在!瓦格纳——那个可怕的人,那个杀了全家的疯狂罪犯就叫瓦格纳。长此以往他的整个生活不是以某种方式与瓦格纳有牵连吗?这个可恶的阴影不是到处尾随着他吗? 好了,谢天谢地,线索又找到了。是的,在早已流逝的较好岁月里,他还曾气愤恼怒地骂过这个瓦格纳呢,曾诅咒过给他最残酷的刑罚。然而后来他不再想瓦格纳了,自己却有了同样的念头,多次在某种幻觉中看见自己把妻小都杀了。 难道这还不十分明了吗?不对吗?不是会很容易发展到对孩子们的生存所承担的责任让一个人无法承受,自己的生命与生存同样无法承受,觉得生存只是一个错误,是一种罪愆与磨难吗? 他叹了一口气,把这个想法想了个彻底。他现在觉得十分肯定,就在最初听到这起案件时,心里就已经理解并赞同了那个瓦格纳式的凶杀,当然赞同的只是它作为一种可能性。在他当初还没感到自己不幸,生活还没一塌糊涂时,几年前在他认为还爱妻子,相信她的爱情时,就在当时他的心髓已经理解了老师瓦格纳,暗地里赞成他可怕的屠杀以献祭品。当时他所表述所认为的始终只是理智的意见,不是内心的意见。他的心——那个命运长于此的最深处的根——一直持另外一种意见,他的心理解并赞同了犯罪。一直有两个弗里德里希·克莱因,一个是看得着的,另一个是隐蔽的,一个是公务员,另一个是罪犯,一个是父亲,另一个是凶手。 可当时他在生活中始终站在“善”我的一边,那个公务员,正派的人,丈夫和正直的公民一边。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意见他从未赞同过,根本不知其存在。然而内心最深处的声音浑然不觉地左右着他,最终使他成为逃犯与被抛弃的人! 他感激地牢牢抓住这个想法。这毕竟是有些合乎逻辑的东西,是类似理智的东西。但还不够,所有重要的东西还是模模糊糊,但还是获得了一定的清晰度,一定的真实。真实——这才是最重要的东西。这个线索的短头儿别再丢失该多好! 他半醒半睡,累得浑身发热,一直在思索与梦境之间的界线上徘徊,他将线索丢失了千百次,又千百次找到了它。一直到天亮从窗子传来街上的喧闹声。 2 上午克莱因跑遍了城市。他来到一家旅馆前,里面的花园他很喜欢,于是走了进去,看了一个房间,租了下来。到离开时他才四下寻找旅馆的名字,上面写着:“大陆旅馆”。这个名字他不熟悉吗?不是预先报过吗?就像米拉诺旅馆一样吗?所以他不再寻找,很满意他的生活似乎陷入了一种陌生的、游戏般的、有特殊意味的氛围中。 渐渐地又有了昨天那种魔力。来到南方真好,他感激地想道。他得到了很好的指引。假如不是这样,不是到处有招人喜爱的魔力,能悠闲地漫步与步入忘我佳境的话,那么他会一小时复一小时地面对可怕的强制性思考,会绝望的。而他设法做到了在宜人的疲惫状态下平平淡淡熬过了几个小时,没有强制,没有惶恐,没有思想,这对他很有益处。有这样的南方,他给自己开了方子来这里真是太好了。南方使生活轻松了。南方令人欣慰。南方使人麻醉。 就是现在大白天里,风景看上去也是美得难以置信,群山高峭险峻,近在咫尺,犹如一幅由一个有点怪僻的画家创作的画。但眼前小巧的东西也都是那么美:一棵小树,一段湖岸,一栋色彩亮丽华美的房子,一堵花园的墙,狭长的麦田静卧在葡萄藤下,像一个住宅花园似的那么小巧玲珑,护理完好。这一切都可爱适意,生气勃勃,令人愉悦欢畅;它们洋溢着康健与信任的气息。人们能爱上这纤巧、舒适、适于居住的风景及风景中文静乐观的人;能够热爱点东西——怎样的解脱啊! 带着忘却与迷失自己的强烈意愿,因蛰伏的畏惧感而出逃的受煎熬的人尽情游荡在陌生的世界里。他信步走到郊外和美丽的辛勤耕作过的沃野上。农田使他想到的不是故乡的田畴与乡土气息,而更多的是荷马与罗马人,他从中发现了有些古老而文明,但毕竟是带有草根的东西,一种北方不曾有的纯洁与成熟。小小的教堂与色彩纷呈、部分地方坍塌的圣像柱,几乎全被孩子们用野花打扮一番,路旁比比皆是,向圣徒们表示着敬意,在他看来,这些东西与众多古人们留下的小神庙与圣迹有着同样的意义,源于同一种精神,古人们把每个小树林,每一泓清泉和每一座山都奉为神祇,他们开朗的虔诚散发着面包、美酒与健康的芬芳。他返回城里,在回音四起的拱廊下奔跑,在铺就石子的崎岖路上跑累了,好奇地朝敞着门的店铺与作坊里张望,买了意大利文的报纸,并没有看,最终疲惫地来到湖边一座瑰丽的花园。疗养的客人们在这里闲荡,坐在长椅上读书,巨大的古树对着自己水中的倒影顾影自怜地悬挂在墨绿的水面上,给水面架起一个遮阴的穹顶。难以置信的植物,形如蛇,状如假发套的树木,栓皮栎和其他奇珍树种调皮抑或畏缩抑或凄楚地伫立在开满鲜花的草坪上,远处湖泊对岸,稀稀疏疏或乳白或粉红的村落与农舍隐现其间。 他沮丧地坐在一只长椅上,正恹恹欲睡时,一阵坚定有弹跳力的脚步声把他惊醒。一个脚踏赤褐色系带的高筒靴、身着短裙、裙下穿着一双薄薄的网眼袜的女人跑了过去——是个姑娘,强健有力,腰杆笔直,带有挑衅性,时髦,骄矜,冷艳的脸蛋,涂着红红的唇膏,高高密密的云鬓泛着金属色的淡黄。她走过时看了他片刻,目光像宾馆的门房和侍者的一样自信,揣度着他人,过后她又漫不经心地向前跑去。 不管怎么说,克莱因想,她做得对,我不是能引起别人重视的人。我们这种人她是不会多看两眼的。但她短暂而冷漠的目光还是使他黯然神伤,他觉得自己被某个只看表面与外表的人轻看,蔑视,从他往事的深处增生出的硬刺与武器对她进行着防卫。早已忘记她质地优良栩栩如生的鞋,她那富有弹跳力与刚健的步伐,薄薄的连裤丝袜下那有弹性的玉腿有那么片刻把他迷住了,荡他心魂。她的衣服发出的簌簌响声,能让人想起她的秀发和肌肤的淡淡清香已逝去。刚才她身上散发的好闻柔和的性与爱情的气息已被抛到一边踩烂,把他从她那儿驱走。取而代之的是回想起许多往事。他曾多少次见过这种人:年轻,有信心,富有挑战性,妓女也好或者是爱虚荣的交际花也好,她们那无耻的挑衅曾多少次令他恼怒,她们的自信多少次激怒了他,她们冷漠鲁莽的自我表现多少次令他作呕!郊游时或餐馆里,他妻子对这种非女性的宠妃似的女人愤怒不已,他多少次心有同感! 他怅然地把腿伸展开。这女人把他的好心情搅坏了!他感到气愤,感到被刺激被漠视了,他知道,如果这满头黄发的人再次走过,再次打量他的话,他肯定会脸红,会觉得自己的衣服,鞋帽,脸庞,头发和胡须都差劲,低人一头!让她见鬼去吧!这一头黄发就得去见鬼!这头发是假的,世上哪儿也没有这种黄头发。她还化妆呢。一个人怎么会费半天劲去用口红涂嘴唇,黑人做法!这样的人还到处跑,好像世界就是她们的,她们能登场,有自信心,厚颜无耻,把正派人的喜悦搅没了。 随着再次涌上来的怏然,恼怒和羞怯,往事的狂澜又翻滚上来,其间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你是在引用你妻子的话,你是在承认她说得对,你又依附了她!有那么片刻一种感触淹没了他,诸如我是一头笨驴,还总把自己算作“正派人”,我不再是了,我和这个黄发女人同属于另一个世界,这不再是我以前的世界,不再是正派人的世界了,这个世界里正派不正派说明不了任何问题,这里每个人都想着为自己过艰难的生活。有那么片刻他觉得对这个黄发女人的鄙视和以前对老师和凶手瓦格纳的愤慨一样只是一种表象,不坦诚,还有他对另外一个瓦格纳的反感,其音乐他曾觉得给人施以感官淫秽。刹那间他掩埋了的感知,丢失了的“我”睁开了眼睛,用它那无所不知的目光告诉他所有的愤慨、所有的恼怒、所有的鄙视都是错觉,幼稚,落成了个鄙视人的可怜家伙。 这个完善的、全知的意识也告诉他在此又面临一个秘密,揭示它对他的生活来说至关重要,这个妓女或交际花,这般优雅、诱惑与性的魅力绝不令他厌恶,绝不是一种侮辱,而对她的评语只不过是凭空想出来并强加给自己的,之所以这样做是出于对自己真正的本性,对瓦格纳,对兽性和魔鬼的惧怕,如果他一旦把道德和小市民的桎梏与伪装去除的话,可能会在自己身上发现这个魔鬼。一种类似嘲笑、讥笑的东西闪电般地在他心里跳动起来,可马上又不吱声了。沮丧的感觉又取胜了。每次觉醒,每一次动情,每一个想法总是在他软弱得只会忍受煎熬的地方正中靶心地击中他,这令人毛骨悚然。现在他又身处苦难之中,为他失意的生活,妻子,犯下的罪行和未来的无望苦恼着。恐惧再次来临,无所不知的“我”像个没人听见的唉声叹气者沉落下去。噢,多么痛苦啊!不,在这问题上黄发女人没什么责任。而所有他对她的反感,实在不能使她痛苦,伤害的只能是他自己。 他站了起来,开始奔跑。他从前常常以为自己过的是一种孤寂无比的生活并以几分虚荣心把某种听天由命的哲学归于自己的学说,在同事中他也被认为是个学者,有书卷气,私下里还是个文艺爱好者。天啊,他从未孤独过!他和同事们,和妻子,和孩子们,和各种各样的人谈天,而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忧愁能够忍受得住。即使他自己独处,也不孤寂。他与许多人甚至全世界的人意见一致,分担他们的忧愁,分享他们的欢乐与欣慰。他周围直到他内心深处总有大伙儿在,就是在他独处,痛苦与气馁时他也总是一群体中的一分子,属于一个保护性的协会,属于正派人,体面人和安分人的世界。可现在,现在他品尝着孤独。每支箭都射中他自己,每个安慰的理由都证实是毫无意义的,每次因恐惧的逃窜只能通向那个他与之决裂,对他来说已支离破碎滑走掉的世界。他一生中所有美好的正确的东西现在都不是那么回事了。他不得不把自己的五脏六腑掏出来,没人帮他忙。而他到底在自己身上找到了什么呢?哎,杂乱无章与心碎欲裂! 一辆他躲开的汽车转移了他的思想,给它们扔过来新的养料。他感到未睡够的脑袋空虚晕眩。“汽车,”他想道或说道,但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顿时感到一阵虚弱,闭上了眼睛,这时他又看见了好像熟悉的情景,让他回想,给他的思想注入新的血液。他看见自己坐在汽车里驾驶,这是一个他曾做的梦。他把司机推开自己抢过方向盘,梦境里所找到的感觉恍如解放与胜利。是有欣慰的东西,在某个地方,很难找到。但是有欣慰的东西。哪怕只在幻想或梦境里,存在着一种令人舒心的可能性,完全由自己驾驶着汽车,嘲笑着把其他任何司机从驾驶座抛到一边去,哪怕汽车跳跃着驶过人行道或者撞到房子或人,但这毕竟是乐趣,要比被人保护着由他人驾车行驶,永远是个孩子好得多。 孩子!他忍不住笑了。他想起还是少儿和青年时时常诅咒并怨恨克莱因2这个名字。现在他不再这样叫了。难道这没意义吗?是个比喻,是个象征?他不再小了,不是要让别人带路的孩子了。 在旅馆进晚餐时他碰巧要了一种醇和甘甜的酒,把酒名记住了。有为数不多的事物可以助人一臂之力,有为数不多的事物可以给人以安慰减轻生活的负担。能认识它们很重要。酒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南方的空气和风景也是一种。还有什么?还有别的吗?有的,思维也是一种给人以慰藉的事情,能给人以快乐,帮助人生活。但不是任何一种思维!噢不,有一种思维是受罪是荒唐的。有一种思维令人痛苦地在无法改变的事实上绞尽脑汁,其结果只能是恶心,恐惧与厌世。另外一种思维人必须去寻找,必须学会。这到底是思维吗?这是一种精神状态,是一种心境,它总是只延续片刻,想紧张思考的话只能破坏这种状态。在这种最为理想的状态中人的想法,追忆,幻觉,梦幻与认识都具有特色。关于汽车的想法(或梦幻)就属于这一种,属于给人以慰藉的好的一种,突然而至的对凶手瓦格纳的回忆及数年前关于他的讨论也属于这一类。在克莱因这个名字上的奇怪念头也如此。有了这些想法和念头,恐惧与可憎的不快在突然产生的自信面前退却一会儿,尔后似乎一切都那么美好,孑然独处也感到坚强,自豪,往事忘却了,接下来的时光全无恐怖。 他得对此有所感悟,这一点必须懂得,学会!如果他能做到经常在内心找到那一类的思维,保持住并唤它出来,他就得救了。于是他想啊想,不知道下午是怎样度过的,时光仿佛在睡眠中融化掉了,也许他也确实睡了,谁想知道这一点。他的思绪总是围绕着那个秘密转。他吃力地思考着与黄发女人的相遇,想了许多。这个偶遇意味着什么?这次短暂的相遇,与一个陌生、楚楚动人、但不讨他喜欢的女人对视了几秒钟怎么会在他心里变成长达几小时的思索,感触,激动,追忆,自虐和指控的源头?怎么会这样的?其他人也是这样吗?为什么黄发女人的风姿,步履,玉腿,鞋袜使他片刻心醉神迷?为什么她冷漠鄙视的目光使他变得如此清醒?为什么这个讨厌的目光不仅使他清醒,把他从短暂的色迷中唤醒,而且还羞辱恼怒了他,使他自我贬低?为什么他只用属于自己以往世界的语汇与追忆来反击这个目光,而这些语汇不再有任何意义,理由是他已不再相信的理由?他用了妻子的评语,用他同事的话,用从前的“我”,那个已不存在的公民与公务员克莱因的思想与见解来反击那个黄发女人及她的使人不舒服的目光,他有一种需求,要用所有想象得出的方法来反击这个目光来为自己辩白,可他不得不看到他的方法纯粹是如今已作废了的旧钱币。从这良久、不快的思考中他除了有憋闷,不安,自己的不是这种痛苦不堪的感觉之外一无所得。但少顷他又感受到了另外那种希冀出现的状态,有一会儿他在内心对所有痛苦的思考摇摇头,懂得了许多。眨眼的工夫他明白了:我对黄发女人的想法愚蠢,丢人,命运主宰着她就像主宰我一样,上帝爱她就像爱我一样。 这个动听的声音从哪来?什么地方还能找到它?怎样再把它引过来?这只奇特的腼腆小鸟落在哪个枝杈上?这个声音说出了实话,说实话是好事,是治病,是慰藉。人如果在心里与命运结为一体并自爱,就能产生这个声音。它是上帝之声,或者是自己最真实的、内心最深处的“我”发出的声音,没有任何谎言、申辩与伪装。 为什么他不能总听到这个声音?为什么真理总是从他身边流走?像个幽灵,人们只有半睁着眼睛才能看见它倏忽而过,如果全睁开眼睛注视它,它就溜走了。为什么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看见这个幸福之门敞开着,可当他想进去时却又关上了! 他在房间里从囫囵觉中醒来,拿过桌子上一本叔本华的小册子,旅途中大多是它相陪伴。他随便翻开一页读到这样一句:“如果我们回顾一下所走过的人生旅途,特别是看一眼我们走错的脚步包括其后果,我们常常无法理解怎么会走这一步而没走那一步,看上去就好像有个外部力量控制着我们的步履。歌德在《埃格蒙特》中说:人以为左右着自己的生活,自我主管着,可他内心深处的东西不可抗拒地受其命运的牵掣。”这里写的不是和他有关吗?不是与他今天的思想有紧密的关联吗?他迫不及待地继续读了下去,然而没什么了,下面的字字句句没能触动他。他放下书,看了看怀表,发现没上弦,已停了,他站起身朝窗外望去,似乎已近傍晚。 他觉得有点疲倦,好像经过紧张的脑力劳动,可并非心情不畅,精疲力竭,一无所获,而是累得有意义,仿佛完成了一件令人满意的工作。我可能睡了一小时或更长,他想,走到立柜镜子前梳了梳头。他心情少有地自在,舒畅,他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笑了!长期以来他看见的脸只是扭曲,呆滞,困惑,现在苍白劳累过度的脸上露出微微的、和蔼的、好看的微笑。他讶然地摇摇头,对自己莞尔一笑。 他下了楼,餐馆里几张桌子上已开始了晚餐。他不是刚吃过吗?无所谓,他极想马上再吃,于是忙不迭地请教侍应生,要了一份美餐。 “先生今晚是不是还想去卡斯蒂廖内?”侍应生上菜时问他。“有快艇从旅馆这儿开。” 克莱因摇头致谢。不,旅馆这种活动不合他的口味。卡斯蒂廖内?他听别人提起过。这是一个娱乐城,有个赌场,有点像个小蒙特卡洛。我的天啊,他到那儿去干什么? 咖啡端来时他从面前一个水晶玻璃花瓶里的一束鲜花中拿出一朵小白玫瑰插在身上。邻桌那儿有一股刚点着的雪茄烟雾拂面而过。对了,他也想要一支上等雪茄抽。 接下来他犹豫不定地在旅馆前来回踱着步。他很想再到那片村野上,昨晚在那儿曾听见意大利女孩唱歌,看见萤火虫魔幻般地跳着火花舞,从中初次领略了南方甜美的现实生活。但他也想去公园,去绿树荫蔽寂静的水边,去那片奇异的树林,如果还能碰到黄发女士,现在她冰冷的目光既不会让他恼恨也不会使他觉得丢脸。另外,从昨天到现在时间是多么漫长啊,难以想象!他在这个南方已经感到多么像在家里一样啊!他经历了多少,想了多少,知道了多少事儿啊! 他又漫步走过一条街,宜人轻柔的夏季晚风吹拂着他。飞蛾痴迷地围绕着初亮的街灯飞舞,勤劳的人们晚上关了店门,插上了铁闩,一群儿童还在四下追逐,嬉戏时在咖啡馆小桌之间跑来跑去,桌子放在街道中央,人们坐在那儿喝着咖啡和柠檬汁。壁龛里的圣母像在点燃的路灯辉映下露出微笑。湖边的长椅上还是充满生机,有人笑,有人吵,有人唱,水面上不时还有一叶轻舟漂浮,上面坐着只穿衬衣的桨手和身着白衬衫的姑娘们。 克莱因很容易找到了去公园的路,但高大的门关上了。高高的铁栏杆后面沉寂的树影晦暗处透着几分陌生感,已经夜静人眠。他往里瞧了良久。尔后笑了,直到现在他才清楚一个隐秘的愿望驱使他来到紧闭的铁门前这地方。好吧,无所谓,没公园也行。 他安闲地在湖边一个长椅上坐了下来,看着川流而过的人们。在明亮的路灯下,他展开一张意大利报纸想读读。他不能全懂,但能翻译的每个句子都给他带来快乐。渐渐地他才不去管语法,开始注意大意,几分吃惊地发现文章慷慨激昂地猛烈诋毁他的人民和祖国。多奇怪啊,他想,还有这种事儿!意大利人写他的人民,正如故乡的报纸总是写意大利人一样,也是这样锋芒所指,也是这样激愤,也是这样不容置疑地确信自己正确别人不正确!连这样一份充满仇恨与无情评判的报纸都没使他恼怒气愤倒是少见,不是吗?不,干吗要恼怒?这一切不过是他不再属于那个世界里的行为方式与语言。这个世界也许好,也许较好,也许对——这不再是他的世界了。 他把报纸放在长椅上继续朝前走。一个花园里,百来盏花花绿绿的彩灯越过密密匝匝的盛开的玫瑰丛流光四射。人们走了进去,他跟随其后,售票处,看门人,贴着广告宣传画的墙。一个没有墙的大厅位于花园中央,只是一个有篷顶的大帐篷,里面无数盏彩灯低垂。许多张空着一半位子的花园桌子占满了通风的大厅;背景处有个灯火通明又窄又高的舞台,银色,绿色和粉红色的耀眼灯光荧荧闪烁。台前音乐家们就座,是个小型乐队。轻快稀疏的笛声飘进绚烂多彩温煦的夜色中,双簧管饱满高涨,大提琴低吟浅唱,有几分恐怖,几分热情。舞台上一个老头儿唱着滑稽歌,他描了红的嘴巴笑得很呆板,充沛的灯光折射到他光秃秃让人发愁的脑袋上。 克莱因寻觅的不是这类玩艺儿,他一时有一种类似失望,欲指责和原来那种在欢乐的时髦人群中生怕独坐的感觉。艺人的娱乐活动在他看来难与芬芳的花园之夜相吻合。然而他还是坐了下来,无数盏彩灯流泻下来的淡淡灯光马上把这种感觉抵消了,像有一层魔纱披挂在敞开的大厅上。轻音乐轻盈热烈地飘过来,夹着许多玫瑰的花香。人们打扮一新,乐不可支地处在乐而不发的欢快中。被柔和的彩色灯光亲切地呵了一口气,打上了扑粉,亮堂堂的脸庞和粲然的女士帽浮在杯子,瓶子和冰激凌杯上方,就是杯子里黄的粉红色的冰激凌,玻璃杯中红的,绿的,黄的柠檬汁也在这一景色中共鸣,如珍珠落玉盘,洋溢着节日气氛。 没人听轻歌剧演员的。可怜的老人孤凄漠然地站在舞台上,唱着他学的歌儿,美轮美奂的灯光顺着他那可怜的躯体流泻下来。他的歌儿唱完了,好像对可以下台挺满意。最前面的桌子旁有两三个人在鼓掌。歌唱家走下了台,不一会儿走过花园出现在大厅里,在紧邻乐队的一张桌子旁坐下。一个年轻女士给他杯里斟上苏打水,同时欠起身子,克莱因放眼望去:就是那个黄头发女人。 现在不知从什么地方响起一阵刺耳的铃声,响了很长时间,而且很急,大厅里人群骚动。许多人没有帽子和大衣就走了出去。乐队旁的桌子也空了,黄发女人与其他人一起走了出去,她的头发在外面花园的暮色中还发着光。桌子旁只剩下老歌唱家坐着不动。 克莱因决意走过去。他礼貌地向老人问好,老人只点了点头。 “您能告诉我这个铃声是什么意思吗?”克莱因问道。 “休息,”轻歌剧演员说。 “可所有人都去哪儿了?” “赌去了。现在休息半个小时,人们可以在那边的疗养院大厅玩这么长时间。” “谢谢。我不知道这里也有个赌场。” “不值一提。只给孩子们玩的,最多押五法郎。” “多谢了。” 他已经又脱帽道别转过身去了。这时他想起来可以向老人打听一下黄发女人。他认识她。 他犹豫着,帽子还拿在手里,然后走了。他到底想干什么?她和他有什么关系?可他感到尽管如此她与他有干系。只是羞怯,是某种妄想,一种拘谨。一小股怒火袭上他心头,是一层薄雾。衣服又沉重了,现在他又拘束了,不自在,生自己的气。最好回家去。他在这群快乐的人群中间干什么?他不属于他们这一类。 来要账的侍应生干扰了他的思绪。他恼怒不已。 “您不能等我喊您吗?” “对不起,我以为先生要走呢。如果有人跑掉了没人把钱替我补上。” 他给的小费很慷慨。 当他离开大厅时,看见黄发女人从花园回来了。他等着让她从身边走过。她走起路来挺拔,矫健又轻盈如燕。 她的目光撞上了他,冷漠,没认出他。他看到她的脸熠熠生辉,是张文静、聪颖的脸,坚韧,苍白,有点自命不凡,化了妆的嘴唇血红,灰眼睛充满着警觉性,漂亮,形状丰满的耳朵上一颗绿色长形钻石晶莹闪亮。她身着白色丝衣,瘦长的脖颈在玻璃纱衣服影子中陷了下去,挂着一串纤细的绿宝石项链。 他望着她,暗自兴奋,得到的又是两个相矛盾的印象。她身上有某种东西很吸引人,诉说着幸福与真挚,散发着肉香,发香与修饰的美丽芳香,而另外某些东西则使人厌恶,给人以不真实的感觉,让人担心会失望。对感到有点女人味的东西,对有意识地显示美,对坦然回忆性爱与颠鸾倒凤总是羞羞答答,这是旧有的,养成的,终生保持的。他或许感到了矛盾就在他自己身上。又是瓦格纳,又是美的世界,但无规无矩,是诱惑的世界,但不遮掩,不羞怯,问心无愧。他身上有个禁止他进伊甸园的敌人。 大厅里的桌子现在已被侍应生挪走了,中间腾出一块空地。一部分客人没再回来。 “留下,”一种愿望在这个孤独者的心里呼唤。他已预感到如果现在走掉将面临怎样一个夜晚。又得像昨夜一样,也许还更糟。少眠,恶梦,无望,自虐,再加上性欲的嚎啕,想着洁白如玉的女人胸脯上那串绿宝石项链。也许不一会儿,不一会儿就已达到生活无法再忍受的临界点。可他仍依恋着生活,够离奇的。是啊,他是这样做的吗?否则他干吗到这里来?如果他不留恋生活,如果心中没有憧憬与未来,他能离开妻子,将身后的船只一把火烧掉,使用全部危险的器具,忍着切肤之痛,最终跑到这个南方来旅游吗?他今天喝着美酒,站在大门紧闭的公园门口,坐在码头长椅上的时候不是十分清楚,美滋滋地感到了这一点吗? 他留了下来,在歌唱家和黄发女人落座的邻桌找了个座位。那里聚集着六七个人,显然是当地人,在某种程度上说是这次活动与娱乐的一部分。他不断地朝他们望过去。他们与该公园的常客亲密无间,连乐队的人都认识他们,不时地走到他们桌子这儿来或者扔几句玩笑话过来,他们对侍应生以你相称,说话时直呼其名。德语,意大利语,法语混在一起。 克莱因注视着黄发女人。她一脸的严肃冷峻,他还没见过她笑,她沉下来的脸好像无法改变。他能看到她在那张桌子上有点威信,男人和姑娘们和她说话时带着友好与尊重的语气。他现在也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特莱希娜。他琢磨着她是否漂亮,到底喜欢不喜欢她。说不上来。毫无疑问她身材美,走姿俏,甚至非常美,坐姿和保养很好的手也动作优美。但脸上和目光中无声的冷漠,表情中的自信冷静与几近假面具般的呆滞困扰着他,激怒着他。她看上去好像一个拥有自己天堂与地狱的人,没人能和她分担。在这个看上去坚毅无比,矜持,或许自负,甚至恶毒的灵魂中,在这个灵魂中肯定也燃烧着欲望与激情。她寻找并喜欢的是哪种感情,躲避的又是哪种?她的弱点,恐惧,她藏而不露的东西在哪儿?如果她笑,如果她睡觉,如果她哭,如果她吻的话是什么样子? 她怎么会让他动了大半天的脑筋,不得不观察她,研究她,害怕她,生她的气,而他连是不是喜欢她还不知道? 也许她就是他追逐的目标与命运?一种神秘的力量像把他引到南方来一样也把他引到她身边?是一种与之俱来的本能,一条命运线,一种与生命共存却没意识到的欲望?与她相遇是前生注定?命该如此? 他费力倾听着七嘴八舌的闲谈,听到她聊天的只言片语。他听见她对一个英俊,敏捷,穿戴雅致,一头卷曲黑发,一张光洁面庞的小伙子说:“我还想再好好赌一次,不在这儿赌,不赌夹心巧克力糖了,我要到那边卡斯蒂廖内或蒙特卡洛去赌。”尔后又回答他说道:“不,您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也许令人讨厌,也许不明智,但很刺激。” 现在他知道一点关于她的事儿了。悄悄走近她并偷听她的谈话使他非常开心。通过一扇透亮的小窗,他,这个外乡人,极为留心地可以从外面窥视一下她的灵魂。她有欲望。寻求令人心动,充满危险的事情,寻求能使人迷失自己的东西,这种渴望折磨着她。知道这一点他很高兴。卡斯蒂廖内是怎么回事?今天他不是已经听别人说起过这个地方吗?何时?何地? 无所谓,他现在不能思考问题了。但他目前如在这些异常的日子里一样又有了一种感触,他所做,所闻,所见,所想的一切都有关系,都有必要,有个向导在引导他,一连串长期以来聚积的久远的起因结出了果实。好吧,让它们结果吧。这样很好。 一阵快感又袭上他心头,是心静魂安的感觉,这对知道什么是害怕与恐惧的人来说简直令人心醉。他想起幼年时的一句话。他们,那些同学,彼此谈到走钢丝的人怎么能做到这样有把握,在钢丝上毫不畏惧地行走。一个同学说道:“如果你在家里地板上画条粉笔线,准确地在这线上向前走和在很细的钢丝上走同样难。然而人们却走得坦然,因为这中间不存在危险。如果你想象着钢丝只不过是一条粉笔线,两旁的空气是地板,那么你就可以在任何一根钢丝上走得很稳了。”他想起了这句话。说得多好啊!在他这儿是不是也许反过来了?他不是把地当作钢丝连在平地上也都不能安然有把握地走吗? 想起这些欣慰的事儿他由衷地高兴,它们在他心里蕴含着并时时显露出来。人把一切重要的东西都藏于心,没人能从外面帮助他。别和自己作对,要和自己在爱与信任中生活,这样就可以无所不能了。这样人不仅能走钢丝,而且还能飞翔。 他坐在桌旁,手撑着头,投入地沉思默想,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在内心灵魂的松软滑湿的小径上悬浮在这种感觉中,像猎人与探路者一样搜寻着。此刻黄发女人往这边瞧了瞧注视着他。眼光滞留的时间不长,但在他脸上读得很仔细,当他察觉到这一目光并与她相对而视时,感到一点类似敬重,类似关注,也类似贴近的东西。这次她的目光没伤他的心,没对他不公。这次,他想,她看的是他,是他这个人,不是他的衣服和举止,他的发型和手,而是他身上真实的东西,是无法改变、神秘莫测的东西,是唯一的、神祇的东西,是命运。 他暗自请她原谅今天想了她尖刻可恨的一面。不,没什么可原谅的。他想她坏的愚蠢的一面,感到她不好的一面,这其实是对他自己的敲打,不是针对她的。不,这样很好。 音乐再次遽然响起,他吓了一大跳。乐队奏起了舞曲。可舞台上仍空无一人,昏暗一片,客人们的眼光不瞧舞台而是投向桌子中间空出来的一块方地上。他猜可能要跳舞了。 他抬头一看,瞧见邻桌的黄发女人和年轻的、胡须全无、穿着讲究的年轻人立起身来。他发现自己对这个年轻人也有股抵触情绪,极不情愿地承认小伙儿穿戴雅致,举止非常讨人喜欢,头发和容颜漂亮,他不禁暗笑自己。小伙子把手递给她,领她到舞池中,第二对舞伴上来了,现在两对舞伴高雅、稳健、优美地跳起了探戈。他对此懂得不多,但他马上看出特莱希娜跳得非常好,看到她做的都是她懂并且精通的事儿,是她自身存在并会自然流露出的事儿。鬈发浓黑的小伙子跳得也好,他们很匹配。他们的舞蹈向观众讲述着宜人,明快,简朴与开心的事情。他们的手相互轻轻地温存地搭着,膝盖,胳膊,双脚和躯体乐不可支地顺从地做着各自柔婉的动作。他们的舞蹈表达了幸福与喜悦,美好与气派,优雅的生活方式与生活艺术;也表达了爱情与情欲,但不是狂放与炽热的,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天真与妩媚的爱。他们为富人和疗养客人表演了美的东西,这种美的东西就在这些人的生活里,但他们自己不能表达出来,没有别人的相助甚至都感觉不到。这些领取报酬、受过培训的舞蹈家是上流社会的一种替代。他们自己跳不了这么好这么轻盈,不能真正享受生活中惬意的游戏,于是就让这些舞蹈家为他们尽全力表演舞蹈,但也不仅仅如此。他们不仅让演员们表演了生活的轻松与畅快的骄纵,而且舞蹈也使人想起情感与感官的天然本性与无邪。他们的生活在疯狂的工作,放纵的享受与被迫接受的疗养处罚之间摆荡,现在他们从忙碌的劳累过度的,或者也可以说慵懒与饮食过度的生活中走了出来,笑吟吟地,痴呆地,暗暗激动地看着这些漂亮轻灵的年轻人跳舞,仿佛看到了明媚的生命春天,看到了遥远的天堂,这个天堂人们已经失去,只在节假日里给孩子讲述它,自己几乎不相信它了,但夜晚却带着燃烧的欲望梦见它。 现在黄发女人的脸部在跳舞过程中有了变化,弗里德里希·克莱因如痴如醉地看着这一变化。如清晨的天空中升起的粉红朝霞,渐渐地毫无察觉地她那严肃冷漠的脸上恍然绽出了笑容,慢慢增多,渐渐变暖。她笔直地目视前方,像苏醒过来似的嫣然一笑,仿佛她,这个冷面人,直到现在才被舞蹈暖和过来,有了生命。男舞蹈演员也笑了,第二对舞伴也笑了,四张笑脸美丽至极,尽管看上去像戴了面具,表情木然,但特莱希娜的脸最为漂亮最为神秘,没人能像她这样笑,像她这样不为外界所动,在快乐感中,内心活泼热情起来,他看见她的笑容后被深深打动了,一种如发现一个秘密宝藏的感觉攫住了他。 “她的头发多漂亮啊!”他听见附近有人小声叫着。他想起自己还曾骂过并怀疑过这一头极美的金黄色的头发呢。 探戈结束了,克莱因看见特莱希娜在舞伴旁边站了一会儿,她的舞伴抓着她的左手仍举到肩膀高度,他看着她脸上的魅力还放着余光,之后渐渐消失。响起了不大的掌声,当他们迈着飘飘然的脚步回到桌旁时大家都望着他俩。 短暂休息后开始了下一个舞蹈,只有一对跳,这就是特莱希娜和她英俊的舞伴。这是一个充满想象的自由舞,一个复杂的小创作,几近哑剧,每个舞蹈演员各跳各的,只是在几次闪亮的高潮和急速的快步终舞时才成双人舞。 在这个舞蹈中,特莱希娜眼睛流露出幸福感,她如此放达,如此动情地飘忽而过,轻健的肢体快乐地紧随音乐的召唤,以至大厅里阒然无声,大家都投入地瞧着她。舞蹈以一个快速旋转结束,男女舞蹈家仅碰碰手指和脚尖,身子尽量向后倾,狂放如醉地旋转着。 看到这个舞,每个人都感到两个舞蹈家以他们的舞姿,舞步,或分或合,或不断甩身或再度找回平衡来表现一种人人皆知,人人深深企盼的感受,但只有几个幸福的人如此简单,如此强烈,如此毫无掩饰地体验着这种感受:健康人对自身的喜悦,这种喜悦升华为对他人的爱,对自己的天性虔诚地喜爱,深信不疑地置身于心愿,梦想与欢娱中。许多人的生活与欲望之间有诸多矛盾与争斗,他们的生活不是舞蹈,而只是在负重下艰难地喘息,而这种负担最终还是他们自己背上的,有那么片刻间他们对这样的生活感到了令人深思的悲哀。 弗里德里希·克莱因边看舞蹈边回顾他生命走过的许多岁月,仿佛穿过一个幽暗的隧道,隧道那边已失去的东西,诸如青年时代,强烈质朴的感情,虔诚地准备追求幸福等朝气蓬勃金光四射地沐浴在太阳与风中,这一切又奇迹般地临近,仅有一步之遥,被魔力拉了过来加以显映。 跳舞时出自内心的笑容仍挂在脸上,现在特莱希娜从他身边走过。他浑身流过一股喜悦与心醉神迷般的一往情深。仿佛他喊了她似的,她突然热诚地望着他,还没醒过神来,心魂还充满着幸福感,甜甜的微笑还挂在嘴唇上。他也冲着她,这个穿过许多流逝了的岁月黑井才来到其身边的幸福之光笑了笑。 这时他站了起来,就像一个老朋友似的一言不发地向她伸出手。女舞蹈家握住他的手,紧握了片刻,脚不停地又朝前走。他跟随着她。在艺术家们的桌子旁有人给他让了座,现在他坐在特莱希娜身边,看见她脖子亮丽的肌肤上那串长长的绿宝石明灿灿的。 他没参与聊天,因能听懂的极少。他看见特莱希娜脑后处花园耀眼的路灯下,映现出那些鲜花盛开的玫瑰茎秆,是个晦暗的饱满的球形体,有的地方萤火虫飞舞而过。他的思想停止了,没任何事情可想。玫瑰球在晚风中轻轻荡漾。特莱希娜坐在他身边,她耳朵上挂着的绿宝石一闪一闪的。世界正常。 现在特莱希娜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 “咱们俩谈一谈。别在这里。现在我想起来在公园见过您。我明天去那,在同一个时间。现在我很累得马上睡觉。您最好先走,否则我的同事们会向您借钱的。” 一个侍应生走了过来,她叫住他说: “欧根尼奥,这位先生要结账。” 他付了钱,跟她握了握手,脱帽道别后离去了,朝着湖的方向走,不知道去哪儿。现在回到旅馆房间躺下是不可能的。他沿着湖滨大道继续走着,走出小城市郊,一直来到湖边没有了长椅与绿化带的地方为止。他坐到岸边一堵墙上自己哼着歌,没个调儿,是早已忘得无影无踪的青年时代的歌曲片断。他一直坐到感到冷了,陡峭的山峦呈现出带敌意的陌生感。于是他往回走,帽子拿在手里。 一个睡眼惺忪的夜班守门人给他开了门。 “哎呀,我回来有点晚了,”克莱因说着给他一个法郎。 “噢,我们已经习惯了。您还不是最后一个。卡斯蒂廖内的汽艇还没回来呢。” 3 当克莱因到公园时女舞蹈演员已经在那儿了。她围着花园里的草坪迈着轻快的步履走着,在绿荫匝地的一片树丛的入口处突然站在他面前。 特莱希娜用浅灰色的眼睛仔细打量着他,表情严肃,有点不耐烦。刚抬腿走她就开腔了。 “您能告诉我昨天是怎么回事吗?我们怎么老是相遇?我对此想了想。我昨天在疗养院大厅花园里两次看见您。第一次您站在出口处看着我,您看上去挺无聊或者说挺生气,当我看见您时我想起来了:这个人我在公园里已经碰到过一次。您给我的印象不怎么好,我想尽快忘掉您。接着我又看见了您,还不到一刻钟的工夫。您坐在我旁边的桌子上,一下子完全变了个样儿,我没马上认出来您就是我刚才碰到的那个人。可等我跳完舞,您突然站在我面前握着我的手,或者我握住您的,我也不很清楚。怎么会发生的?您肯定知道点什么。但我希望您不是要向我求爱才来这儿的?” 她以命令的眼神看着他。 “我不知道,”克莱因说。“我不是带着一定的打算来的。我爱您,从昨天开始,但我们不必说这些。” “好吧,我们说点儿别的。昨天忽然有什么事情在我们俩之间发生,这让我思索也令我惊恐,好像我们之间有什么相似或者共同之处。是什么呢?而且,最主要的是:您的转变是怎么回事?怎么不到一个小时您有两张完全不同的脸?您看上去像是一个经历了重大事情的人。” “我看上去什么样子?”他天真地问。 “噢,您最先看上去像个老先生,有些愁眉苦脸,令人不舒服。您看上去像个庸人,像一个已习惯把对自己无能的恼怒往别人身上发泄的人。” 他紧张关注地倾听着,频频点头。她继续道: “后来,后来,还挺不好描述。您坐在那儿略往前欠着身子。当您偶然引起我的注意时,最初几秒钟我还在想,上帝啊,这些庸人的神态有多么令人悲伤啊!您用手支着头,突然样子非常怪,好像世界上只有您一个人,您身上和整个世界发生什么事对您来说完全无所谓。您的脸像个假面具,非常忧伤或者非常冷漠。” 她断了话头,好像在寻找字眼,可什么也没说。 “您说得对,”克莱因谦虚地说。“您看得这么准确,我不得不感到吃惊。您读我就像读一封信。可您看到的这一切本来只是很自然也完全正确的。” “为什么说很自然?” “因为您在跳舞时,以别的方式表达出完全相同的东西。您跳舞时,特莱希娜,在别的时候也是如此,您就像一棵树或者一座山或者一只动物,或者一颗星,完完全全只有自己,完全是一个人,您只想是您本来的样子,不想成为另外的样子,不管这是好是坏。这不是和您在我身上看见的东西是一样的吗?” 她审视地看着他,没回答。 “您真是个奇怪的人,”她接着犹豫地说。“到底怎么回事,您真的是看上去那个样子的人吗?在您身上发生的一切真的对您无所谓吗?” “是的。只是不总这样。我也常常感到害怕。可然后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又来了,恐惧感消失了,这时一切都无所谓了。然后人就很强大。或者更准确地说,无所谓说得不准确:一切都美好,都欢迎,是什么就让它是什么吧。” “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认为您可能是个罪犯。” “这也是可能的。甚至说完全有可能。您看,一个‘罪犯’,人们这样说指的是一个人做了别人禁止他做的事儿。可他自己,罪犯本人只不过做了他心中想做的事情。您瞧,这就是我们俩人相似的地方。我们俩有时在很难得的情况下做了我们心中想做的事情。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稀奇的了,大多数人根本就不懂这一点。我原来也不懂,我所说,所想,所做,所过的日子只是陌生的东西,只是学到的东西,只是好的正确的东西,直到有一天这一切结束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得走,好的东西不再是好的了,正确的东西也不再正确了。生活忍受不了了。可我仍想忍受这种生活,甚至热爱它,虽然它带来这么多的苦难。” “您想告诉我您叫什么,您是谁吗?” “我就是您眼前看见的人,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我没有名字,没有头衔,也没有职业。我不得不放弃这一切。我的情况是在经历了一种长时间的勤劳本分的生活后,有一天我离了巢,到现在时间还不算长,现在我必须学会沉沦或飞翔。世界和我不再有关系了,我现在只有自己。” 她有点尴尬地问道:“您去过疗养院吗?” “您是说疯了?没有,尽管这也是可能的。”他分心了,思想从里面揪住了他。他又开始不安起来,继续说:“如果说这个,连最简单的事马上就会变得复杂,不可理解。我们根本不该谈这种事!只有当人不想理解这种事时才这么做,才谈到它。” “您指的是什么?我确实想搞懂。请您相信我!我对此很感兴趣。” 他频频微笑。 “是的,是的,您想谈论这事情。您经历了点什么,现在想谈谈它。啊,没用。说话是误解一切,把一切都搞得枯燥乏味的最保险的方法。您是不想理解我,也不想理解您自己!您只想在感受到的一个警告面前能心安。您想找个标签能把我编入册,以此把我和这个警告了结了。您先用罪犯和精神病人来试,您想知道我的身份和我的名字。可这一切只能导致离理解越来越远,这一切是个骗局,亲爱的小姐,是理解很糟糕的替代物,更准确地说在想理解,必须理解面前逃脱。” 他停住了,痛苦地用手揉了揉眼睛,而后好像想起点什么高兴的事儿,又笑了。“啊,您看,昨天当您和我有那么一会儿感觉相同时,我们什么也没说也没问,也没想,突然我们彼此握了手,这很好。可现在,现在我们谈,我们想,我们解释,本来挺简单的事儿变得奇怪了,不可理喻了。其实您完全可以很容易了解我就像我了解您一样。” “您以为很了解我吗?” “是的,当然了。您是怎样生活的我不知道。但您大部分时间是在黑暗中过日子,不管自己,而是为了某个目标,一种责任,一个意图活着,我也是这么过的,大家都这么过。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做的,全世界得的都是这个病,世界也因此而毁灭。可有时,比如在跳舞时,您丢掉了打算或责任,您的生活一下子变成另外一个样子。您一下子觉得好像世界上只有您一个人,或者说好像您明天就要死去,这时您的真相就完全暴露出来了。您跳舞时甚至用它感染了别人。这就是您的秘密。” 她往前走了一段路,走得很快。在伸向湖面的一个突兀的山石尽头站住了。 “您真怪,”她说。“有些我能懂。但是,您到底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他低下头,有那么一会儿看上去很伤心。 “您以为别人总是想从您这儿得到什么,这已成习惯。特莱希娜,您自己不想做不喜欢做的事我一概不想让您做。我爱您,您对此可以无所谓。被爱是一种不幸。每个人爱的是自己,然而成千上万的人一生都折磨自己。不,被爱是一种不幸。但爱,是种幸福!” “只要我能做到我很乐意给您什么帮助,”特莱希娜慢悠悠地说道,像是出于同情。 “您可以,如果允许我满足您的一个愿望。” “哎,您知道我有什么愿望!” “当然,您不应该有。您可是有去伊甸园的钥匙,这就是您的舞蹈。但我知道您还是有愿望的,我对这一点很高兴。您知道吗:有这样一个人,满足您的每一个愿望他都很开心。” 特莱希娜思考着。她警觉的眼睛又变得锋利冷淡。他能知道她什么呢?因为她找不到答案,便变得谨慎起来: “我对您的第一个请求是您要诚实。告诉我谁对您讲起过我什么。” “没有。我从未跟别人谈论过您。我知道的有关您的事情——知道得很少——是从您那儿得知的。我听见您昨天说想到卡斯蒂廖内赌一次。” 她的脸抽搐了一下。 “啊,是这样。您偷听我说话来着。” “是的,当然。我明白您的愿望。因为您的情绪不是总那么好,所以您寻求刺激来麻痹自己。” “噢,不,我不是像您说的这么浪漫。我赌不是寻求麻痹,而是很简单——为钱。我想富有,或者的确无忧无虑,可不必为钱而出卖自己。就这些。” “听起来挺对,然而我不相信。但随您便吧!其实您当然知道得非常清楚您从来没必要出卖自己。我们别谈这个了!但如果您想要钱的话,不管为了赌还是别的,那么您就拿我的钱吧!我想,我的钱用不了,我对钱也不在乎。” 特莱希娜又退了几步。 “我几乎还不认识您呢。我怎么可以拿您的钱?” 他猛然脱帽道别,像是一阵疼痛袭身,要走掉。 “您怎么了?”特莱希娜喊道。 “没什么,没什么。请原谅我走了!我们谈得太多了,实在太多了。永远不应谈这么多。” 他也没道别就跑走了,飞速地,就像被绝望吹着穿过林荫道跑走了。女舞蹈家带着郁积的矛盾情感望着他,对他和自己确实感到惊讶。 但他不是因绝望跑掉的,而只是因为有一种无法忍受的紧张与充盈。旋踵间他觉得再多说一句话,再多听一句话都不可能了,他非得自己呆着,有必要非得自己呆着,思考一番,聆听一番,听听自己的声音。与特莱希娜全部的谈话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和意外,他的话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恍惚一种令人窒息的迫切感袭了上来,非要将他的经历和想法告诉他人,组成句子,一吐为快,对着自己喊出来。他对听见自言自语说的每句话都吃惊不已,但越来越感到所说的事情越说越不那么简单,越说越不对劲儿了;感到他想把无法理喻的东西解释一番是徒然的,所以一下子无法忍受,不得不拔腿走掉。 可现在,当他试着回想刚才那一刻钟时,觉得这个经历令人高兴与感激。这是一个进步,一个解脱,一种肯定。 他整个习以为常的世界成问题了,这种疑惑使他疲惫不堪,备受煎熬。他已经经历了这样的奇迹:一切知觉与意义在我们身上消失之际就是生活变得最有意义之时。可总是有讨厌的疑惑困扰着他:这样的经历是否真的重要,是否它不只是在疲惫的与病态的情感表面偶然泛起了微涟,说到底不只是一种情绪,一种细微的心情波动。现在,昨晚和今天,他看到他的经历是真实的。这个经历从他内心放射出来并改变了他,把另外一个人拉到他身边。他的孤寂打破了,他又有了爱,有了他乐意为之效劳,乐意给其快乐的人了,他又能微笑,又能笑了! 情感的波澜穿他而过逝去了,如痛如喜,他因这种感觉而浑身一颤,生命仿佛像一股激浪在他胸中轰鸣,一切不可思议。他倏地睁开眼睛看到街道旁的树木,湖水银色的浪花,一条奔跑的狗,骑车人,一切都是那么奇特,宛如童话世界,几乎过于美了,一切就像从上帝玩具盒里刚拿出来似的簇然一新,一切都为他而存在,为弗里德里希·克莱因,而他本人的存在只为感受这般奇迹,疼痛与喜悦的河流通过自己急速流淌着。到处都有美,连路边每个垃圾堆,到处都有深深的苦难,到处都有上帝。是的,这是上帝,很久很久以前,还在他是孩子时,每当想到“上帝”和“无处不在”时,就已感到了上帝的存在并全心去寻找。心啊,别因充盈而迸裂! 从他的生活中所有被遗忘的深井里再次向他喷射出自由浮移的回忆,有无数个:回想起谈话,订婚的那段时间;回想他孩提时穿的衣服,大学生时代假期中的清晨。这些回忆转着圈地总是围绕几个固定的中心点排列:围绕一个女人的身影,围绕着他妈妈,围绕着凶手瓦格纳,围绕着特莱希娜。他想起古典作家作品中的片断,做学生时曾经打动过他的拉丁谚语和民歌中质朴伤感的歌词。他父亲的影子立在他身后,他再次经历了岳母的过世。一切耳闻目睹的,通过人与书了解的,带着欢乐与苦难进入他心田,沉淀在心中的东西,所有的一切都宛然在目,所有的回忆一齐被勾起,被搅得乱纷纷,没个秩序,但涵义丰富,一切都重要,一切都意义重大,一切都没丢失。 回忆的潮涌变成了煎熬,这种煎熬与最大的快乐无异。他的心跳得快了,热泪潸潸。他明白自己几近疯狂,但也知道不会发疯,他用回顾往昔,眺望湖面与天空时同样的惊异与迷醉望着这片新的疯狂的灵魂之地,这里的一切也是充满着魅力,和谐悦耳,意义重大。他明白了为什么高尚民族的信仰中疯癫被认为是神圣的。他明白了一切,一切都对他诉说,一切都向他吐露。对此没有语言能表达,想用语言来想象或理解任何事情都是谬误,令人失望的!人只需敞开心扉,只需乐意接受,那么每个事物,整个世界就能乘着一列无尽头的火车如驶进挪亚方舟般地驶进一个人的心田,于是人就拥有了这个世界,理解了它并和它溶为一体。 一种悲伤抓住了他。哎,如果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都体会到这一点该有多好!人是怎样浑浑噩噩地活,怎样浑浑噩噩地作孽,怎样盲目地极度地受着折磨!他昨天不是还生特莱希娜的气吗?他昨天不是还恨他的妻子,指责她,想把他生活中所遭受的一切苦难的责任推给她吗?多么可悲,多么愚蠢,多么令人失望!一旦人从内心看,一旦人在每个事物背后都看见站着一个人,他,上帝,那么一切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这么美好,这么富有意义。 路在此转了个弯,通往新的想象园和幻景林。如果他将今天的感受转向未来,就有几百个幸福的梦幻迸发出火花来,为他为所有人。对逝去的沉闷,堕落的生活他不应抱怨,谴责或矫正,而是要更新,朝对立面转变,让它充满意义、欢乐、善良和爱情。他体验到的恩惠要反射过来,继续施恩。他想起了圣经中的格言,还有他知道的有关受恩惠的虔诚者和圣人的所有故事。总是这样开始的,在所有人那里。他们像他一样走的是同一条艰辛黑暗的路,诚惶诚恐,充满恐惧,直到转折与醒悟那一刻到来。“在这世界上你们将体验恐惧,”耶稣对他的信徒们说。但谁能战胜恐惧,谁就不再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而是来到上帝身边,永生长存。 所有的人都是这样教诲的,世上所有的智者,菩萨,叔本华,耶稣和希腊人。世上只有一种智慧,只有一种信仰,只有一种思想,这就是知道上帝在我们心中。学校、教堂、书本和科学界在这一点上传授的知识有多么歪曲,多么错误啊! 克莱因的思想鼓起宽大的翅膀飞过他内心世界的,知识的与教育的疆域。这里,就像在外表生活里一样有财富、宝藏和源泉,源源不断,但每一个事物孤立地、分开地看是无生命无价值的。可是有了知识的光芒,有了领悟,这里的秩序,意义与构造也会突然跃过混乱,开始了创造,生命与内在关系从一个极点跃向另一个极点。默祷中最冷僻的箴言自然明了,黑暗变为光明,乘法表变为神秘莫测的信条。这个世界也生气勃勃,燃烧着爱的火焰。他年轻时喜欢的艺术作品以新的魅力回响起来。他看见艺术谜一般的魔力向同一把钥匙敞开着。艺术只不过是在受恩惠和醒悟状态下对世界的观察。艺术就是在每一事物后面展现上帝。 快乐的人满怀激情地走遍世界,每棵树上的每个枝杈都分享着一种欣喜与兴奋,或贵族气地向上高耸,或真诚地向下垂悬,它们是象征与上帝的启示。稀薄的紫罗兰色的云影在湖面上奔跑,婀娜妩媚地战栗不已。每块石头意味深长地静卧在自己影子旁。世界还从未如此美丽,如此深刻,如此神圣得令人喜欢,或者说打最初的孩提时代的深奥莫测,神话般的年月起就从未这样。“你们不要像孩子似的,”他想起了这句话并觉得又成了孩子,我走进了天国。 当他感到又累又饿时,发现自己已远离城市。现在他想起来他从何处来,是怎么回事了,他没有道别就离开了特莱希娜。在下一个村庄里他找到一家酒馆。一个小小的有乡土气息的酒柜,小花园的桂樱树下一个用桩围起来的木桌吸引着他。他要吃的,可除了酒和面包外没别的。一碗汤,他要道,或者鸡蛋,或者火腿。没有,这里没这些东西。在物价昂贵的年月这里没人吃这类东西。他先和老板娘,继而又和一位坐在房门石头门槛上缝补衣裳的老奶奶商量。接着他坐到花园绿荫匝地的树下,吃着面包喝着酸酸的红葡萄酒。在邻近的花园内,听到两个姑娘在葡萄叶和晾晒的衣服后唱歌,却不见人影。刹那间歌中的一个词触动他的心弦,可他没记住这个词。下一段歌词里又出现了,是特莱希娜这个名字。这首歌,不是很诙谐的那种歌词,说的是一个特莱希娜。他听懂了: 她妈妈靠在窗口,用婉转的歌喉唱道:回来吧,噢,特莱希娜,让那个笨蛋走开吧! 特莱希娜!他是多么爱她啊!爱是多么美好啊! 他把头放在桌子上,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而后又醒来,如此反复多次。已是傍晚。老板娘走到桌前,对这位客人感到奇怪。他把钱递过去,又要了一杯酒,向她打听那首歌。她很热情,端来了酒后站在他身边。他又让她把特莱希娜这支歌唱一遍,对一段歌词兴趣盎然: 我不是笨蛋,也不是阿谀奉承者,我是富人家的儿子,来到森林寻找爱情。 老板娘说他现在可以有汤喝了,她反正为丈夫煮好了,正等他回来。 他喝着菜汤,吃着面包,老板回来了,夕阳在村子灰蒙蒙的石屋顶上渐渐燃尽。他问有没有房间,店家提供了一间,小屋的厚石板墙光秃秃的。他要了。他还从未在这样一个小屋里睡过觉,小屋在他看来有点像强盗剧里的小暗屋。然后他穿过夜幕中的村庄,发现一个小卖部还没关门,买了一块巧克力分给成群结队穿胡同嬉闹的孩子们。他们在他身后跟着跑,父母们向他打招呼,每个人都向他道晚安,他回了礼,朝坐在房门槛和台阶上的老老少少点头问候。 他很愉快地想着酒店里那间小屋,这个简陋的,洞穴似的住处,灰溜溜墙上的旧墙灰脱落了,光秃秃的墙上挂着废物,既没有画也没有镜子,既没有墙纸也没有窗帘。他穿过夜幕下的村庄就像经历了一次冒险,一切都烁烁生辉,一切都充满着神秘的预兆。 回到小酒店后,他从空荡荡黑咕隆咚的客房里看见一个门缝透出了灯光,他循着灯光来到了厨房,觉得厨房就像童话里的洞穴,细弱的光晕洒到红色石板地上,还没来得及照到墙壁和天花板就在浓浓的温煦的黄昏里散尽,从阴森森漆黑的垂下来的烟道口处好像有一股流不尽的幽暗的泉水流淌出来。 老板娘和老奶奶一道坐在那里,两人瘦小羸弱,都向前弓着身子,恭顺地坐在矮板凳上,手摊在膝上休息。老板娘抽泣着,没人理会进来的人。他坐到桌沿剩菜旁,一把钝刀寒光闪闪,灯光照映下亮堂堂的铜质餐具红光四射地映在墙上。女人哭泣着,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站在她身边,和她用方言唠叨着,他慢慢听明白了是家里闹了矛盾,吵架后丈夫又出去了。克莱因问丈夫是否打了她,没得到回答。他开始慢条斯理地安慰,说她男人肯定马上就会回来的。女人恶狠狠地说:“今天不会,也许明天也不会回来。”他不再劝了,女人把腰板挺直了一些,默默地坐在那,哭声停止了。事情发生时没说什么话,过程的简单在他看来真是妙不可言。人吵了架,感到痛苦,哭了起来。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人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候。日子还得过下去。像小孩们一样。像动物一样。只是别吱声,只是别把简单的事搞复杂了,只是别把情感向外转移。 克莱因请老奶奶给他们三个人煮咖啡。女人们眼睛一亮,老太太马上把干柴放到壁炉里,树枝断裂时沙沙作响,纸和火苗劈里啪啦。在赫然燃烧起来的火光映照下他看见了老板娘照亮的脸愁容满面但很平静。她望着火,偶尔笑笑,突然站了起来,慢腾腾走到水龙头边去洗手。 接着他们三人都坐到厨房餐桌旁,喝着不加奶的热咖啡,还有一种陈杜松子甜酒。女人们活跃起来了,她们聊着,问着,笑克莱因说话费劲又错误百出。他觉得好像自己在这儿已经呆了许久。这些日子里一切事情都有了着落,令人诧异!整个时期和生活阶段在一个下午就有了空间,每个小时仿佛都沉重地载着生命的重负。刹那间他心里闪电般地划过一阵恐惧,劳累及生命力的损耗可能会突然成百倍地向他袭来并吸干他的骨髓,就像太阳舔干岩石上的一滴水。在这瞬息而过,然而又不时反复到来的时刻,在这个陌生的闪电里他看见了自己活着,感觉到并看见了自己的头颅,看见里面一个极为复杂的,精密昂贵的仪器加速振动着,因超千百倍的工作负荷而颤动,就像玻璃后面一个极敏感的钟表装置,一粒灰尘足以干扰它正常工作。 两个女人告诉他老板把钱投到没把握的买卖上去了,经常不在家,有的时候还和别的女人有暧昧关系。孩子们没在跟前。当克莱因费力寻找意大利词汇进行简单的提问或给予解答时,玻璃后精密的钟表装置略带狂热地继续不停地工作,马上清算并测试度过的每个时光。 他很快站起来想去睡觉,和两个女人,年老的和年轻的握了握手,年轻的紧紧盯着他,而老奶奶正强忍着呵欠。尔后他摸索着上了黑咕隆咚的石板楼梯,登上极高的大台阶后进了屋。他看见一个陶罐里已准备好了水,洗了把脸,找了一会儿香皂、拖鞋、睡衣,可是都没找到。他手支在花岗石窗沿上,在窗下站了一刻钟,然后把衣服全部脱光躺到硬床板上,床上粗糙的平纹布卧具令他迷恋,掀起一股美好的淳朴的想象狂澜。永远这样生活,住在一间四面是石板墙的屋子里,没有诸如壁纸、装饰、家具等可笑的什物,没有任何多余的、非常原始的设备,这不是唯一恰当的生活方式吗?有个安身之处避雨,有条简单的被子防寒,有点面包、酒或牛奶充饥,清晨随着太阳醒,晚上随着黄昏睡,人还需要更多的东西吗? 可他刚把灯关上,房子、小屋、村庄就被遗忘了。他又站在湖边,与特莱希娜在一起交谈,他只能很费劲地回忆今天的谈话,怀疑他到底对她讲了些什么,整个谈话是否只是一场梦或幻象。黑暗令他舒服,天知道明天他梦醒何处? 门口一阵响动惊醒了他。门把手轻轻转了一下,一缕弱光射进来,在门边还犹豫了一下。他叹为惊奇,但霎时明白了什么,朝灯光望过去,还没回过神来。这时门开了,老板娘一手举着灯站在那儿,赤着脚,轻手轻脚的。她朝他这边看,紧盯不舍,他笑笑,惊异不已,什么也没想把胳膊伸了过去。这时她已经来到他身边,深色的头发散在他旁边的粗布枕头上。 他们一言不发。被她的亲吻燃起了激情,他把她揽了过来。胸脯一下子接触到一个人和她的热气,陌生强壮的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奇异般地震撼着他,这股热气对他多么不熟悉,多么陌生,这股热气与耳鬓厮磨对他有多么强烈的新鲜感,他过去是多么孤寂,多么孤独,时间有多长啊!深渊与火海地狱在他和整个世界之间出现了,这时一个陌生人走了过来,带着无声的信任,渴望着安慰,这是一个可怜的被冷落的女人,正像他多年一直是一个被冷落的胆小怕事的人,她紧搂着他的脖子,贪婪地给予着,索取着并从贫瘠的生命中吸吮着一滴快感,如痴如醉然而忸怩地寻找着他的嘴,用可怜柔软的手指摩挲着他的手指,面颊在他的面颊上摩擦。他坐起身望着她苍白的脸庞,亲吻她紧闭的双眼时他想,她以为是在受爱,并不知道她是在施爱,她把她的孤独带给了我,可不知道我的孤独!直到此时他才看清她,而整个晚上坐在她身边吃饭时他视而不见,他看到她有一双细长的手,十指纤纤,有迷人的肩膀,脸上蕴藉着命里注定的恐惧与茫然的儿童般的渴望,懂得施展温柔的妩媚小计与动作,对此并不怎么腼腆。 他也看清他本人在做爱方面仍是个幼童和初学者,对此感到悲哀,长年不冷不热的婚姻已让他心灰意懒,他羞涩但并非没有过错,充满渴望但良心有愧。当他还如饥似渴地亲吻女人的嘴唇与胸脯时,当他还感到她温柔得几近母性的手抚摸他头发时,就已事先预感到心中的失望与压力,他感到糟糕的事又来了:恐惧,一种预感与恐惧钻心地冰冷地流经他的全身,那就是他根本不能爱了,爱带给他的只能是痛苦和恶魔。性欲短暂的浪潮还没消退,灵魂中的忧虑与猜疑就睁开了恶毒的眼睛,对他被动地而不是主动地与人做爱来征服别人感到反感,他有种快要呕吐的感觉。 女人不声不响地拿着蜡烛又溜走了。克莱因躺在黑暗中,心满意足的同时那个时刻到来了,几小时前在有许多预感、有闪电的时候他就担心这一时刻会来,这一时刻很糟糕,他新生活的华美乐章在他心中找到的只是无力与不和谐的琴弦,突然不得不以疲惫与恐惧为代价去获得千百种幸福感。他心跳不已,觉得所有的敌人都埋伏好,失眠,沮丧与恶梦。粗糙的亚麻布弄得皮肤针扎般地痛,夜色苍白无力地透过窗子。在这儿呆下去,毫无自卫能力地承受着即将到来的煎熬是不可能了!哎,又来了,罪恶感与恐惧感又来了,还有凄楚与绝望!所有被征服,所有逝去的往事又回来了。没有解脱。 他急忙穿好衣服,没点灯,在门口找到布满灰尘的靴子,悄悄下楼走出了房门,迈着无力下沉的腿,绝望地穿过村庄与夜幕跑掉了,被自己嘲笑着,被自己追踪着,遭到自己的仇恨。 4 克莱因绝望地与身上的魔鬼打斗抗争。他命中那些日子给他带来的新感觉,认识及解脱在昨天兴奋的仓促思考与目光敏锐看问题时形成波浪,波峰在他看来仿佛是永恒的,可他现在已经又开始从波峰下沉了。现在他又身在波谷与阴影中,仍在拼搏,仍暗自怀着希望,但受到深深的伤害。整整一天,一个短暂的,辉煌的一天他能够实践每个草茎都懂得的简单艺术。在这可怜的一天里他爱过自己,觉得自己是一个完整的整体,没分裂成敌对的两部分,他爱自己,心爱世界与上帝,四面八方向他涌来的只有爱情,肯定与喜悦。如果昨天有个强盗抢劫了他,一个警察逮捕了他,照样也是肯定,微笑,和谐!可现在,幸福之中他再次栽倒变得渺小。他把自己送上审判席,而他心里知道每个判词都是错误的,愚蠢的。明媚的一天里通体透明、到处都有上帝存在的世界现在又变得冷酷沉重了,每个事物都有自己的意义,而每个意义都和另外一个意义相左。这一天的激情又可以退却,可以死亡了!激情,这个神圣的东西,只是一时的情绪,与特莱希娜的事儿只是一种想象,酒馆里的风流韵事只是一段成问题的,不体面的历史。 他已知道只有当不再对自己吹毛求疵,不再自我批评,不再捅伤疤,捅那些旧伤疤时,令人窒息的恐惧感才会消失。他知道如果人能够认识到所有的苦难,所有的愚蠢,所有的险恶都是上帝,如果究其远远超越苦难与幸福,好与坏的深根,那么它们都可以朝对立面转变。他知道这一点。可对此毫无办法,可恶的幽灵附在他身上,上帝又只是一个词,美好而又遥远。他憎恨鄙视自己,时间一到,这种忿恨不期而至,不可逆转地向他袭来,就像别的时候爱情与信任不期而至,不可逆转产生一样。得总这样下去!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想体验恩惠与极乐,可又总是体验该死的反面,他生活永远不会走他的意志指定的路。像游戏球和漂浮不定的软木塞,他永远要被抛来抛去,直到终极,直到有一天一个浪头打来,死亡或者疯狂接纳了他。噢,但愿赶快如此! 他早就十分熟悉的思绪又不由自主地来了,不必要的担心,不必要的害怕,不必要的自我谴责,认识其愚蠢性只是多一点痛苦罢了。又产生了不久前(他觉得好像已过了好几个月了)旅途中曾有的念头:扑到铁轨火车下边多好,头朝前!他贪恋地对这个幻象紧追不舍,把它像以太似的吸进肚里:头朝前,一切被碾成剁成碎片和碎渣,一切都卷到轮子上,在枕木上被碾得不复存在!他的痛苦深深地浸透在这些幻象中,他带着赞同与快感听着,看着品尝着弗里德里希·克莱因彻底的毁灭,感到他心碎脑裂,脑浆喷洒,被踩得稀巴烂,疼痛不已的头裂开了,疼痛不已的眼睛流淌出来,肝被揉碎,肾被磨碎,头发被剃光,骨头,膝盖和下巴被碾成碎末。当凶手瓦格纳把他的妻小和自己淹死在血泊中时他想得到的就是这种感觉。正是这样的。噢,他多能理解他呀。他自己就是瓦格纳,一个有天赋的人,能体验神明,能爱,但负载太重,太爱沉思,太易疲劳,对自己的缺点与疾病知道得太清楚。这样的人,这样一个瓦格纳,这样一个克莱因在这个世界上究竟能干什么?眼前总是有一条横在他与上帝之间的沟壑,总是感到世界在自己的心中裂开,总是疲惫,因总朝着上帝奋飞而耗尽精力,这种努力总是以倒退而告终,这样的瓦格纳,这样的克莱因除了毁掉自己以及所有能想起他的一切外还能做什么呢?除了投入黑暗的怀抱还能做什么呢?想象不到的人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创造出的倏忽即逝的世界从这怀抱里推出去。干别的不可能!瓦格纳必须走,瓦格纳必须死,瓦格纳必须从生死簿中划去。自杀也许没用,这样也许很可笑。属于那边另一个世界的人关于自杀的说法也许完全正确。但人处在这种状况下除了做没用可笑的事情外还有别的吗?不,没有了。还是把头枕到铁轮下,感觉一下它裂开的劈啪声,有意潜到深渊里更好一些。 他的膝打着晃儿,一小时又一小时不停地走着。一条路把他带到一个火车道旁,他躺到枕木上,头枕着铁轨,躺了一会儿,甚至迷糊着了,复又醒来,忘记他想干什么,站起身,摇摇晃晃地继续飘游,脚底生痛,满脑袋的烦恼,时而摔倒在地,被一根刺扎伤,时而浑身轻飘飘的,像浮起来一样,时而一步一步地艰难行进。 “现在魔鬼已让我成熟了!”他用沙哑的嗓音独自唱着。成熟了!已在苦难中炸好,烤完,就像桃核儿,就是为了成熟,为了可以死去! 这时有颗火花在他内心黑暗中游弋,他立刻将欲裂的灵魂中所有的企盼都系在这颗火花上。一个想法油然而生:自杀,现在自杀不管用,一节一节地把自己根除,粉身碎骨没有价值,没有用!但有苦难,在苦难与泪水中酝酿成熟,在打击与疼痛中锻造成熟却是好的,是种解脱。然后人就可以死去了,然后死亡就是美好的,美轮美奂,意义深刻,这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比每个爱情之夜都幸福:生命之火已燃尽,完全陶醉地跌回到母腹里,为了死亡,为了解脱,为了新生。只有这样的死亡,这样成熟的,美好的,高尚的死亡才有意义,只有这样的死亡才是解脱,只有它才是归宿。渴望在他心中号啕大哭起来。噢,又窄又艰难的路在何方?门在何处?他已准备妥当,随着虚弱得直发颤的躯体每每抽搐,被死亡的痛苦震撼的心灵每每抽搐,他都会产生一种渴望。 当清晨在天际露出灰白的曙光,铅灰色的湖在第一缕有凉意的银色霞光中苏醒时,被追逐的人站在一小片栗子树树林中,它高高耸立在湖泊与城市上,伫立在蕨类植物与高高的、茂盛的绣线菊间,浸透着露水。他眼神黯淡无光,然而面带笑容凝视着这个奇异的世界。他那冲动的无边际的行走已达到目的:累得要死,连恐惧的灵魂都沉默不语了。而且,特别是黑夜已过!经历了一场搏斗,危机已克服。他疲惫不堪,像死人一样瘫在蕨类与根茎之间的树林地上,头倒在欧洲越橘丛中,在他知觉全无的感官面前世界消融了。手握着拳头伸到杂草里,胸脯和脸庞贴在地上,他饥肠辘辘地陷入睡梦中,仿佛这是渴望已久的最后一觉。 梦中他看见在一个好像剧院入口处的大门上挂着一个很大的牌子,上面大大的字体或是“罗恩格林”或是“瓦格纳”(尚未搞清),事后他只能想起梦中几个片断。他从这个门走了进去。里面有个女人,很像昨夜那个老板娘,但也像自己的妻子。她的头变了形,脑袋太大,脸变成滑稽可笑的面具。对这个女人的厌恶强有力地攫住了他,于是将一把刀捅进她身体里去。但另外一个女人,好像是第一个女人的影像,复仇般地从后面扑向他,用有力的尖爪掐着他的喉咙想勒死他。 从这个沉睡中醒来后他惊奇地看见自己上方有一片树林,因躺在硬地上身体发僵,但精神焕发。梦还在他心头萦回,略使人害怕。是怎样一种异样的,天真的,具有黑人特色的幻想游戏啊,他想道,不禁一笑,这时他又想起了请他进“瓦格纳”剧院的大门。什么样的想法呀,这样表现他与瓦格纳的关系!这个梦中幽灵挺残忍,但有创造性。它触到点子上了。它好像什么都知道!写着“瓦格纳”字样的剧院难道不是他自己吗?不是请他走进自己内心,走进真实内心的陌生之地吗?因为他自己就是瓦格纳——瓦格纳是他身上的凶手与被追逐的人,但瓦格纳也是作曲家,艺术家,天才,拐骗者,是对生活情趣、感官喜悦和奢侈的爱慕——瓦格纳是原先那个公务员弗里德里希·克莱因身上一切被抑制了的,沉没了的,受怠慢的东西之集合名词。而“罗恩格林”——难道不也是他自己,那个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乱走的骑士,其名字人们不能问的罗恩格林吗?其他的不清楚了,有可怕的面具脑袋的女人和有爪子的另外一个女人——给她肚子上的一刀还使他想起点什么,他希望还能找到——谋杀与死亡危险的氛围奇怪地、显眼地与剧院、面具和演戏的氛围混在一起了。 在想那个女人和刀子时他眼前一下子清晰地浮现出夫妻卧室。这时他不得不想孩子们——他怎么可以忘记他们!他想着他们早上穿着睡衣从小床上爬下来。他不得不想他们的名字,特别是艾莉。噢,孩子们!他的泪水缓缓涌出眼眶,流到困乏的脸上。他摇了摇头,费力地站了起来,开始捡压得皱皱巴巴的衣服上的树叶和土块。直到现在他才清晰地回想起这一夜,村子酒馆光秃秃的小石屋,胸前的陌生女人,逃跑,急匆匆的漫游。他像一位病人看着消瘦的手,腿上的斑疹一样看着这一段被扭曲的生活。 他克制住悲伤,含泪轻声暗自说道:“上帝啊,你还打算把我怎样?”夜里所思所想中只有一个充满渴望的声音继续在他心中回响:向往成熟,向往归家,向往可以死去。他的路到底是否还长?故乡是否还遥远?是否还有许许多多的苦难和难以想象的事情要承受?他对此已做好准备,心甘情愿,他的心扉已敞开:命运啊,你来撞吧! 他缓缓穿过山间草地与葡萄园,下山朝城里走去。他找到自己的房间,梳洗一番,换了衣服。他去吃饭,喝了点上等好酒,感到僵硬的四肢已不再疲倦,很惬意。他打听了一下疗养院大厅什么时候有跳舞,到了喝茶的时候他去了。 当他进来时特莱希娜正跳着。他再次看见她脸上熠熠生辉,露出舞蹈时特有的笑容,他很高兴。当她回到桌子这儿时,他和她打了声招呼坐了下来。 “我想请您今晚和我一起去卡斯蒂廖内,”他小声说。 她若有所思。 “今天就去?”她问道。“这么急?” “我也可以等等。可最好今天去。我可以在哪儿等您?” 她没有抗拒这个邀请,没有抗拒他天真的微笑,这种微笑片刻间挂在他布满皱纹孤凄的脸上,很奇特很好看,就像在一栋烧毁坍塌的房子的最后一堵墙上还挂着一块宜人的彩色壁纸。 “您究竟到哪儿去了?”她好奇地问。“您昨天突然就走掉了。您每次都有不同的脸,今天也是这样。您可不是瘾君子吧?” 他只笑了笑,笑容呈现出少有的独特美,有些奇特,嘴唇与下巴看上去完全像个孩子,而额头与眼睛没变,仍透出经过磨难后的成熟。 “请您九点钟到‘广场宾馆’的餐馆接我,我想九点钟有一班船。但您告诉我从昨天到现在您都干了些什么?” “我想我散步来着,整整一天,整整一夜。我在一个村子里得安慰一下一个女人,因为她丈夫跑掉了。然后我下了点功夫想学一首意大利歌,因为歌词说的是特莱希娜。” “哪首歌儿?” “是这样开始的:在一片小树林的上方。” “天啊,您也学会了这首流行歌曲?是的,这首歌现在在女售货员里很流行。” “噢,我觉得这支歌很美。” “您还安慰一个女人来着?” “是的,她很伤心,她男人跑了,背叛了她。” “是吗?而您是怎样安慰她的呢?” “她到我这儿来,不想独自一人呆着。我吻了她,让她躺在我身边。” “她好看吗?” “不知道,我没看清她。不,您别笑,别笑这件事!这是很令人伤心的。” 她还是笑了。“您多逗啊!就是说您根本就没睡觉?您看上去是这样。” “睡了。我睡了好几个小时,在那边高处的树林里。” 她随着他指向大厅天花板的手指看,大笑了起来。 “是在一个酒馆里吗?” “不,是在树林里。在欧洲越橘丛中。它们差不多熟了。” “您是个幻想家。可我得跳舞去了,指挥已经敲桌子了。您在哪儿,克劳蒂奥?” 俊美,有深色头发的男舞蹈演员已经站在她椅子后面了,音乐响了起来。舞蹈结束时他走掉了。 晚上他准时去接她,对自己穿上礼服而高兴,因为特莱希娜穿得完全像过节似的,紫罗兰色的衣服镶着许多花边,看上去像一个侯爵夫人。 到了海滩,他没把特莱希娜带到疗养院的船上,而是来到一艘他今晚租下来的漂亮的快艇上。他们上了船,在半敞着的船舱内已放好了为特莱希娜准备的被子和鲜花。快艇一个急转弯,呼哧呼哧离开港口向湖面驶去。 外面夜阑人静,克莱因说:“特莱希娜,现在就去那边人群里难道不可惜吗?如果您有兴趣,我们没目标地继续开,想开多长时间就开多长时间,或者我们随便开到一个美丽静谧的村子里,喝点本地酒,听听姑娘们唱歌。您看怎么样?” 她没吱声,他马上看出她脸上的失望神色。他笑了。 “好了,这是我一时的念头,请原谅。您应该快乐,什么使您高兴就做什么,我们没有别的安排。十分钟后我们就过去了。” “难道赌博游戏您一点都不感兴趣?”她问道。 “看看吧,我得先试试。这玩艺儿有什么意义我还有点不清楚,就是赢钱输钱。我想还有比这更强烈的刺激呢。” “为钱而赌不一定非得是钱。它对每个人来说是一个象征,每个人赢的或输的不是钱,而是所有的愿望与梦想,钱对他则意味着愿望与梦想。对我来说钱意味着自由。如果我有了钱,就再没人能命令我了。我想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跳舞我想什么时候跳就什么时候跳,想在什么地方跳就在什么地方跳,想为谁跳就为谁跳。我想到哪儿去旅游就去哪儿。” 他打断了她。 “您是怎样一个孩子啊,亲爱的小姐!没有这样的自由,除了在您的愿望中。您如果明天富有了,自由了,独立了,后天也许就爱上一个家伙,又把您的钱拿走或者夜里掐断您的脖子。” “您别说得这么可怕!是这么回事,如果我有钱了,也许我会比现在过得更简朴,可我这样做,是因为它给我带来快乐,完全是自愿的,不是强迫。我最恨强迫了!您看,我下注赌钱,这样每次输钱或赢钱都有我全部愿望参与其中,这关系到一切对我来说有价值,值得追求的事,它给人的感觉平常是不容易找到的。” 她说话时克莱因看着她,并没注意她讲的是什么。不知怎么回事,他把特莱希娜的脸和在树林里梦见的那个女人的脸做比较。 直到船开进了卡斯蒂廖内港湾他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现在看到有亮光的铁皮标牌上的站名,使他猛然想起梦中写着“罗恩格林”或“瓦格纳”的牌子。那块牌子就是这个样子,也是这么大,这么灰白,被灯光照得这么刺眼。这里是等待他的舞台吗?他到这里是找瓦格纳的吗?他现在也发现特莱希娜与梦中那个女人很像,确切地说像梦中那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用刀捅死的那个,另一个是用爪子把他掐死的那个。他吓得毛骨悚然。难道这一切都有关联?他又被陌生的幽灵指引?但引向何处?引向瓦格纳?引向谋杀?引向死亡? 下船时特莱希娜挽住他的胳膊,于是他们彼此挎着胳膊穿过船码头上缤纷稀疏的人的喧闹声,穿过村庄,走进赌场。这里的一切都有虚妄的微光,既令人刺激,又令人疲惫,贪婪的人们只要远离城市,迷路来到宁静的风景区,这里举行的活动总是泛着这种微光。房子太大太新,灯光太足,厅堂太华丽,人太活跃。在高大晦暗的群山与宽阔秀美的山湖之间,贪婪的,饱食终日的人们组成的小而密的蜂群忧心忡忡地拥挤在一起,仿佛不清楚生存还能持续多久,仿佛随时都可能发生点事把它抹去。从人们吃着喝着香槟酒的大厅里涌来甜润热烈的小提琴乐曲,在棕榈树与跑泉之间的阶梯上,一簇一簇的鲜花与女人们的衣服竞相争艳,敞开的晚礼服外苍白的男人面孔,穿着缀着金扣子的蓝制服的侍应生们忙忙碌碌,热心服务,知之甚多,有着南方人面孔的香气袭人的女人们皮肤白皙,满脸放光,姣美,忧郁,北方强壮的女人们结实,爱发号施令,自信,老先生们就像屠格涅夫和冯塔纳书中插图里的人物。 他们刚进大厅,克莱因就觉得不大舒服,疲劳。在赌博大厅里他掏出两张千元钞票来。 “怎么样?”他问。“我们一起玩吧?” “不,不,这不算什么。每人玩自己的。” 他给她一张钞票,请她带他走。他们很快来到一张赌桌旁。克莱因把钱放到一个数字上,赌盘转起来了,他对此一窍不通,只看到他投的钱收走了,没了。真快,他满意地想,想对特莱希娜笑笑。她已不在身边。他看见她在另外一张桌子旁站着换钱。他走了过去。她看上去像个家庭主妇,思考着,担心着,忙活着。 他跟她来到一张赌桌旁看着她。她懂怎么赌,十分关注地盯着赌盘。她下的赌注很小,从不超过五十法郎,一会儿投到这儿,一会儿投到那儿,赢了几次,把钱放到镶有珍珠的绣花手提包里,又掏出钱来。 “怎么样?”他插进来问道。 她对干扰很容易动气。 “噢,让我赌!我会玩好的。”她马上换了张桌子,他跟着她,没让她看见。因为她这么专心,从不用他效劳,于是他退到墙边,坐到一条皮凳上。孤独感向他袭来。他再次陷入对梦境的思考。知道这个梦很重要。也许他不会再经常做这样的梦,也许它们像童话里好精灵的提示:人两遍,三遍地被引诱,或者受到警告,如果还是看不清,那么命运就自行发展,不会再有友善的力量控制轮子了。他不时地往特莱希娜那里望去,看见她在桌子旁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黄发在大礼服之间泛着光泽。 一千块法郎够她玩这么长时间!他无聊地想着,要是我,玩得就快了。 她朝他点了下头,一小时后她走了过来,看到他陷入沉思,将手放到他胳膊上。 “您在干吗?难道您不赌?” “我已经赌过了。” “输了?” “是的,噢,钱不多。” “我赢了一点儿。您拿我的钱吧。” “谢谢,今天不赌了。您满意了吗?” “满意了。好了,我再去。您是不是已经想回家了?” 她继续赌,他不时地看见她的头发在赌徒肩膀中间光闪闪的。他给她端去一杯香槟酒,自己也喝了一杯。然后又坐回靠墙的皮凳上了。 梦中那两个女人怎么回事儿?她们很像自己的妻子,也像村酒馆里那个女人和特莱希娜。别的女人他就不知道了,几年来就不知道。其中一个他给捅死了,对变了形肿起来的脸感到厌恶。另外一个想从背后袭击他,掐死他。哪个是对的?什么是有意义的?他伤害了妻子抑或妻子伤害了他?他会毁在特莱希娜身上吗?抑或她毁于他?他不把妻子打得遍体鳞伤或被她伤害就不能爱她吗?这是他的厄运吗?或者这是普遍的情况?所有的人都这样吗?所有的爱情都这样吗? 是什么把他与这个女舞蹈演员连在一起呢?他爱她吗?他爱过许多女人,她们对此并不知道。是什么使他情系站在那边像做一桩严肃的买卖似的从事赌博的她?她那股激情,她的希望多天真!她是多么健康、单纯、渴望生活!如果她知道他有深深的向往和对死亡的渴求,思念着解脱与回归上帝的怀抱的话她能理解什么?也许她会爱他,很快就会爱上,也许她会与他共同生活,可这和与他妻子生活又有什么两样?他不会带着最真挚的情感越来越孤独吗? 特莱希娜打断了他的沉思。她站在他身边把一小捆钱塞在他手里。 “您给我保管着,一会儿见。” 过了一会儿,他不知道有多长时间,她又走过来把钱要了回去。 她输了,他想道,谢天谢地!希望她马上就赌完。 午夜刚过她来了,很快乐,有些兴奋。 “好吧,我不赌了。您这个可怜人肯定累了。我们回去前不想再吃点什么吗?” 餐厅里他们吃了肉丝鸡蛋和水果,喝了香槟酒。克莱因清醒了,变得很有兴致。女舞蹈演员也变了,兴高采烈,处于一种甜蜜的微醉状态中。她看见并知道自己俏丽,衣着漂亮,感到了邻桌的男人们投过来的目光,连克莱因也感到了变化,又一次看到妩媚与可爱的诱惑力包封了她,又一次听到她嗓音中有挑衅与性感的声调,又看到她手臂白净,玉润的脖子从衣服花边里露了出来。 “您也赢了许多吗?”他笑着问。 “还行,还不是大彩,大约有五千。” “好了,这是一个挺漂亮的开端。” “是的,我当然再继续下注,下一次。可这还不是正式的。一定会大来一次,不是这样小来来。” 他想说:“那您也不必小来来,而应倾其所有。”但他没说,而是和她碰了杯,为大走好运干杯,他笑着继续聊天。 姑娘快乐时多漂亮、健康、单纯啊!一小时前她还站在赌桌旁,面容严肃,忧虑,满脸皱纹,气势汹汹,心里计算着。现在她看上去好像从来没有忧虑过似的,好像她对金钱,赌博,买卖一无所知,好像她只懂得欢乐,奢华以及在生活闪光的表面毫不费力地漂浮。这一切都是真的,没掺假吗?连他自己都笑了,也很快活,也在从愉快的目光中追求欢快与爱情,然而此时他身上的一个人不相信这一切,用怀疑与嘲讽的态度看着这一切。别人不是这样吗?哎,人们了解他人太少,令人绝望地少!人们在学校里学到了可笑战役的上百个年份和可笑的老国王的名字,人们天天读到关于税收或巴尔干的文章,可关于人却一无所知!如果钟不响了,如果炉子冒烟,如果一台机器里的齿轮停止了工作,人们马上就知道毛病在哪儿,积极地去找,找到毛病后知道如何修理。可却不知道我们身上的东西,那根秘密弹簧,唯有它才赋予生活以意义,我们身上的东西是唯一有生命力的,唯有它能够感受快乐与苦难,追求幸福,体验幸福,人们不熟知这东西,对此什么也不知道,完全不知道,而一旦它病了,则无法治愈。这不是很荒唐吗? 当他和特莱希娜边喝酒边谈笑风生时,这些问题在他灵魂其他区域时起时落,一会儿意识到,一会儿又意识不到。一切都靠不住,一切都飘浮在无把握中。假如他能知道一点有多好:别人是否也是这样缺乏信心,这样窘迫,快乐包含着绝望,必须思考,必须提问,或者唯独他,怪人克莱因才这样? 他发现了一点,在这一点上他和特莱希娜是有区别的,在这一点上她与他不同,她天真,粗犷健康。像所有人一样,这个姑娘总是本能地寄希望于未来,明天,后天乃至永远,他自己过去也是如此。否则她能来赌,把钱看得如此重吗?然而,他深深地感到在这点上他是两样的。对他来说每种感觉,每种思想的后面都有一扇大门敞开的,通向虚无。也许他因恐惧,因对许多事情有恐惧,对精神错乱,警察,失眠,也对死亡有恐惧而痛苦。但让他感到恐惧的一切同时也是他所渴望,所企盼的,他对苦难,对沉落,对被追踪,对疯狂与死亡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渴望与好奇。 “可笑的世界,”他自言自语道,但他指的不是周围的世界,而是内心世界。他们边聊边离开了大厅与房子,在惨淡的路灯下来到沉睡中的湖岸,不得不叫醒船工。要等一会儿船才能开,他们俩并肩站着,一股魔力把他们从赌场的灯光和形形色色社交人群中一下子置于夜幕下被人遗弃的岸边那幽黑的静谧中,那边的笑容还挂在热乎乎的嘴唇上,这里已冷冰冰地触摸到了黑夜,困劲的来临,对孤独的恐惧。他俩的感觉是相同的。倏忽间他们手拉起了手,困惑尴尬地对着黑暗微笑,一个人颤栗的手指在另外一个人的手和胳膊上摩挲着。船工喊了一声,他们上了船,坐到船舱里,他使劲抓住她,把金黄色沉甸甸的头揽了过来,爆发一阵灼热的狂吻。 她挣脱了他,坐起来问: “我们是不是很快再来这边?” 情欲冲动中他忍不住暗自笑了。她在这种情况下还想着赌博,想再来继续做她的生意。 “随便你什么时候来,”他讨好地说,“明天,后天,你想哪天来就哪天来。” 当他感到她的手指在他脖颈上抚玩时,对梦中复仇女人用指甲抓他喉咙时那可怕的感觉的回忆又掠过了他的心头。 “现在她该把我猛地杀掉,这样做是对的,”他强烈地想道,“或者我杀了她。” 他的手搜寻着,拢住她的胸乳,暗自窃笑。他不能区分什么是快乐什么是苦难。连他的快感,拥抱这个漂亮强健的女人的强烈渴望几乎都无法与恐惧区别开来,他像被判处死刑的人企盼斩刀一样企盼着快乐与恐惧。两者都有了,燃烧的快感与绝望的悲伤,两者在燃烧,两者在炽热的恒星中闪现,两者给人以温暖,两者能置人于死地。 特莱希娜灵巧地摆脱了他胆大妄为的亲吻,紧紧抓住他的两只手,眼睛凑到他眼前,仿佛神不守舍地轻声说道:“你是怎样一个人,你?为什么我会爱上你?为什么有某种东西把我引到你身边?你已经老了,也不英俊,这是怎么回事儿?听着,我的确相信你是一个罪犯。你不是吗?你的钱不是偷的吗?” 他想挣脱她的手:“别说了,特莱希娜!所有的钱都是偷的,所有的财产都是不义之财。这难道重要吗?我们大家都是罪人,我们大家都是罪犯,只因为我们活着。这难道重要吗?” “哎呀,那么什么重要呢?”她惊叫起来。 “重要的是我们把这个酒喝干,”克莱因慢悠悠地说,“其他的都不重要。也许这杯酒不会再有了。你想来和我一起睡觉吗?或者我能到你那里去吗?” “到我这儿来吧,”她轻声说。“我怕你,但还得跟你在一起。别告诉我你的秘密!我什么也不想知道。” 马达熄了火。她醒过神来,挣脱了他,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小船轻缓地靠近跳板,路灯影影绰绰地映在漆黑的水中。他们下了船。 “等一下,我的手提包!”特莱希娜走了十来步喊道。她又跑回跳板,跳上船,看见装钱的手提包放在床垫上,船工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她,她扔过去一张钞票后投进正在码头等她的克莱因的怀里。 5 夏天突至,用两个热天就改变了世界,树林深了,夜晚更加迷人。酷热一小时一小时地逼近,太阳很快就跑完了它炽热的半圆,星星急速快捷地紧随太阳而至,生命的热情熊熊燃起,无声无息地贪欲十足地匆忙追逐着世界。 夜晚降临,这时特莱希娜在疗养院大厅里的舞蹈因奔走呼号的暴风雨而中断。灯光熄灭了,困惑的脸庞在雷电发出的白光中彼此惨然而笑,女人们喊,侍应生叫,窗子在风暴中嘎嘎作响。 克莱因赶忙把特莱希娜拉到自己与老滑稽演员坐的桌子旁。 “太好了!”他说。“我们走。你当然不怕,对吧?” “不,不怕。可你今天不能跟我一起走。你已三夜没睡觉了,样子很可怕。带我回家,然后回你的旅馆去睡觉!如果需要你吃一片佛罗那。你活得像个自杀者。” 他们走掉了,特莱希娜穿着向侍应生借来的风衣,他们在风雨闪电和卷着尘埃的呼啸的旋风中穿过风卷一空的街道,响彻天际的雷鸣响亮地欢呼般地隆隆滚过被搅动的夜晚,大雨倾盆而降,在铺就石子的路面上四溅,恣意的倾盆大雨倾泻到厚厚的夏日树叶上,随着如释重负的呜咽雨越下越大。 他们浑身湿淋淋的,左摇右晃地来到女舞蹈演员的家,克莱因没回去,他们不再提这个了。他们松了一口气,进了卧室,笑着脱掉湿透了的衣服,雷电由窗子轰鸣而至,炫人眼目,疾风骤雨在洋槐中折腾累了。 “我们还没再去卡斯蒂廖内呢,”克莱因讪笑着说。“什么时候去?” “很快就去,放心吧。你觉得没劲吗?” 他把她揽了过来,两人欲火旺盛,暴风雨的余辉在亲吻中熊熊燃烧。习习凉风一阵阵由窗子吹了进来,带着树叶的苦涩味,带着泥土淡淡的芳香。颠鸾倒凤后他们俩很快入睡。枕头上他那消瘦的脸庞紧挨着她那有朝气的脸庞,他那干枯的稀发紧挨着她那茂密浓发。窗前,夜里的暴风雨喷吐出最后的火焰,闪闪发光,乏力后寂灭了,暴风雨渐渐消歇,静寂的雨水安然地流泻进树里。 一点钟刚过,睡不了长觉的克莱因从昏沉沉的压抑的纷乱梦境中醒来,脑袋乱哄哄的,眼睛生痛。他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猛地睁开眼睛,思考着他在什么地方。已是深夜,有人在他身边呼吸着,他在特莱希娜这儿。 他慢慢坐起身。现在痛苦再次来临,现在他注定又要一小时复一小时地躺在那儿,心怀悲苦与畏惧,孤自一人承受着无聊的痛苦,动着无用的脑筋,担着无用的心。恶梦把他惊醒,恶梦中沉重的油腻的感觉还在他心头爬行,恶心,恐惧,厌烦,自卑。 他摸到开关打开了灯。惨淡的月光洒抹到素白的枕头和堆满衣服的椅子上,窗洞黑幽幽地悬挂在窄墙上。特莱希娜侧过去的脸上投下了阴影,脖颈和头发闪闪发亮。 过去他有时也曾这样看着妻子躺着,他躺在她身边时而也失眠,嫉妒她的睡眠,像是被她沾沾自喜,心满意足的呼吸所讥笑。再也没有,再也没有比睡觉时更容易被他人这样彻底,这样完全地抛弃的了!现在,像以往经常发生的一样,他再次想起了耶稣受难像,在客西马尼园里,当死亡的恐惧快使他窒息时,他的门徒们却在睡觉,睡觉。 他轻轻地把枕头连同特莱希娜睡着的头往自己这边拽了拽。现在他看着她的脸,睡眠中如此陌生,如此旁若无人,脸完全背着他。一个肩膀和胸乳裸露了出来,麻织布被单下的躯体随着每次呼吸轻轻隆起。有意思,他想起人们怎样在情话,情诗,情书里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甜甜的嘴唇和面颊,从不提肚子和大腿!骗人!骗人!他长久地端详着特莱希娜。她还可以用这妩媚的躯体、胸乳和这白净、健康、强壮、保养得很好的四肢反复勾引他,拥着他,从他那儿得到快乐,然后休息,入睡,心满意足,睡得死沉,没有疼痛,没有恐惧,没有意识,漂亮,麻木,愚蠢得像个健康的睡着的动物。而他将躺在她身边,失眠,神经跳跃着,心里充满苦楚。还要经常这样吗?还要经常这样吗?啊不,不能再这样了,不能再有多次了,也许再也不了!他抽搐了一下。不,他知道一点:永不再这样了! 他呻吟着,用拇指揉揉眼眶,眼睛与太阳穴之间疼痛难当。瓦格纳肯定也有过这种疼痛,那个教师瓦格纳。他有过疼痛,这种剧烈的疼痛,肯定长达几年之久,承受着,忍受着疼痛,在此过程中变得成熟了,在悲痛中,在他那无用的悲痛中以为离上帝近了。直到有一天他痛不欲生,就像他,克莱因一样痛不欲生。疼痛的确是最微不足道的,但思想,梦幻,恶梦!于是有一天夜里瓦格纳站起身,认识到再这样继续下去,还要把许多这样痛苦无比的夜晚挨个排列起来是毫无意义的,这样是无法到上帝那儿的,于是取来了刀。这样做也许没用,瓦格纳杀人也许很蠢,很可笑。谁不知道他的悲痛,谁没尝过他的苦难,谁就不能理解这一点。 他自己就在不久前的梦里用刀把一个女人扎死了,因为无法忍受她扭曲的脸。当然一个人喜欢的每张脸都是变形的,如果它不再说谎,如果它不言语,如果它在睡眠,它就扭曲着,无情地挑逗着。这时人可以把这张脸看个透彻,看到里面没有一点爱情,就像人将自己的心看透时也没发现一点爱情一样。这时的脸只有对生命的饥渴与恐惧,出于恐惧,出于孩子般对寒冷,独处与死亡愚蠢的恐惧,人们逃到一起,彼此亲吻着,拥抱着,脸擦着脸,腿夹着腿,把新人抛到这世界上来。就是这样。他过去就是这样来到他妻子身边的。村里酒馆的老板娘就是这样来到他身边的,就在前不久,在他现在的路的起始处,在一间光秃秃的石板小屋里,赤着脚,默默无语,被恐惧,被对生命的饥渴,被对安慰的渴求所驱使。他也是这样来到特莱希娜身边的,反之亦然。始终是同一种本能,同一种渴求,同一种误解。也始终是同一种失望,同一种强烈的痛苦。人以为就在上帝身边,于是将一女人搂在怀里。人以为达到了和谐,只是把他的罪责与悲哀转移到一个遥远的未来的生命身上!人把女人搂在怀里,吻她的嘴巴,抚摩她的乳房,和她生出一个孩子,将来,同一种命运落在孩子头上,他夜里也是这样和一个女人同床共枕,也是这样从陶醉中醒过来,用疼痛的眼睛注视着深渊,诅咒整个过程。把它想到底简直受不了! 他仔细端详睡觉人的脸庞,肩膀,乳房和一头的黄发。这一切都使他心醉神迷,使他受蒙蔽,给他以诱惑,这一切都向他谎称有欢乐与幸福。现在结束了,现在要清算了。他走进了瓦格纳剧院,明白一旦不再迷惑为什么每张脸都这样变形,这样难以忍受。 克莱因从床上起来去找一把刀。蹑手蹑脚走路时把特莱希娜浅棕色的长筒袜从椅子上带了下来,这时他闪电般地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在公园里,她走路的姿势,她的鞋及弹力袜发出的诱惑怎样第一次向他飞来。他轻轻笑了,像是幸灾乐祸,然后把特莱希娜的衣服一件件地拿在手上,抚摩着,复又让它们掉在地上。接着他继续找,在此期间有一阵忘记了一切。他的帽子放在桌上,他不假思索地拿了起来,翻转着,感到它湿淋淋的,然后戴在头上。在窗前他停了下来,朝黑夜眺望,听雨唱歌,歌声听上去好像来自不知何年的其他岁月。这一切都想向他要什么,窗子,夜晚,雨水——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儿童时代的旧画书。 他猛地停住了脚步。他把桌上的一件东西拿到手里看。这是一个银色的椭圆的小镜子,镜中映出他的脸庞,是瓦格纳的脸,一张迷惑的扭曲的脸,有阴影的眼窝深陷,面目特征被毁伤,裂痕累累。很奇怪,他现在经常会冷不防地照照镜子,觉得好像过去几十年中从没照过镜子似的。看来这一点也属于瓦格纳的表演。 他站在那儿照了好长时间的镜子。过去那个弗里德里希·克莱因的脸已经完蛋了,耗尽了,没用了,每条皱纹都有毁灭的呼唤。这张脸得消失,得消灭掉;它太苍老了,这张脸,许多东西都折射在这张脸上,太多的东西,诸如谎言与欺骗,诸如尘埃和雨水掠过了它。它曾光滑漂亮过。他过去曾爱过,保养并喜欢过这张脸,可也常常憎恨它。为什么?两者都不可理喻。 而他现在为什么站在这儿,深更半夜在这间陌生的小房间里,手里拿着镜子,头上戴着湿漉漉的帽子,一个奇怪的小丑,他怎么了?他想干什么?他坐到桌子边上。他想干什么来着?寻找什么?他的确想寻找点什么,寻找一点很重要的东西吗? 是的,一把刀。 他震惊不已地一下子跳了起来,跑向床边。他向枕头弯下腰去,看着沉睡的黄发姑娘躺着。她还活着!他还没杀人呢!恐怖冰冷地流经全身。天啊,又来了!现在是时候了,他又瞧见了在最可怕的日子里一直看见发生的事情。又来了。现在他站着,瓦格纳,站在睡着的人的床边,还在找刀子!不,他不想。不,他没疯!谢天谢地,他没疯!现在好了。 他恢复了平静。他慢慢穿上衣服,裤子,外套和鞋。现在好了。 当他想再次走到床前时,感到脚底下有软乎乎的东西。是特莱希娜的衣服在地上,还有袜子和淡灰色的裙子。他小心地把衣服捡起来放在椅子上。 熄灯后他走出房间。房前雨水静静地、冷凄凄地滴着,哪儿也没有灯光,哪儿也没有人,哪儿也没有声音,只有霪雨霏霏。他昂起头让雨水流到额头和面颊上。看不见天空。多黑啊!他很想,很想看见一颗星星。 他平静地穿过大街,被雨水淋得湿透了。他没碰到人,没碰到狗,世界灭绝了。他在湖边从一条船走到另一条船,船全都被高高地拉上岸,用链子牢牢拴住。直到很远的郊外他才找到一条船,船松松地用绳子拴着,能够解开。他松开船,把桨挂好。岸边很快就消逝了,船滑进仿佛从未有过的灰色中,世上只还有灰色、黑色与雨水,灰蒙蒙的湖,湿漉漉的湖,灰蒙蒙的天,湿漉漉的天,一切都无穷无尽。 在湖上划出很远后,他收起桨。现在已经准备好了,他满意了。以往在他看来死亡已不可避免的时刻他总是愿意再犹豫一会儿,把事情拖到明天,再试试继续活下去。可现在一点不想这样做。这小舟,就是他,这是他幼小的,圈起来的,人为地给予保障的生命,可四下是一片广漠的灰色,这是寰宇,这是宇宙和上帝,让自己跌进去并不难,很容易,这是令人愉快的。 他坐到船沿上,脸朝外,双脚吊在水里。他慢慢向前欠着身子,弯下了腰,直到身后的船弹了一下滑走了。他身在宇宙了。 从那一刻起生命所剩的时间不多了,在这短暂的瞬间,许多往事涌现出来,比在达到此目的前度过的四十年时间里还多。 是这样开始的:就在他跳下水,在闪电般的瞬间里游离在船沿与湖水之间那一刻,他明白了自己是在自杀,是儿戏,是一件虽然不坏,但挺滑稽,很愚蠢的事情。想死的冲动与死本身的冲动不攻而破,这办不到。他的死没有必要了,现在没必要了。死亡是所期望的,是美好,受欢迎的,但是再没必要了。从那一刻起,从他全心全意,完全放弃每一个愿望,全身心地从船沿上跳下去,跳进母亲的怀抱,跳进上帝的怀里那闪现的瞬间起,从这一刻起死亡已不再有意义了。一切都是这样简单,一切都简单得出奇,不再有深渊,不再有困难了。全部的技巧就是跌进去。这个技巧作为他生命的结果照亮了他整个人:跌进去!一旦这样做了,一旦献出了身,听凭,屈从自己的意志,一旦放弃一切支撑物,放弃自己脚下每寸坚实的土地,那么人们完完全全就只听从自己心中的向导,然后就赢得了一切,然后一切都好了,不再有恐惧,不再有危险。 这一点做到了,这个伟大的,唯一的动作:他跌了!跌进水里,跌入死亡根本没必要,他同样也可以跌进生命中。但这不太重要,这一点不重要。他可以活下去,他可以重新来。可然后他就不再需要自杀了,不需要绕这么多奇特的弯路,不再干所有这些劳神的,痛苦的蠢事,因为他已克服恐惧。 多棒的想法:没有恐惧的生活!克服恐惧,这是幸福,这是解脱。他一生怎样受恐惧的折磨啊,而现在,当死亡已经掐住喉咙时,他感觉不到一点惶恐,没有畏惧,没有恐怖,只有微笑,只有解脱,只有赞同。他现在突然明白什么叫害怕,明白只有认识它的人才能克服它。人害怕千百种事情,诸如疼痛,法官,自己的心,人害怕睡眠,害怕醒来,害怕独处,害怕寒冷,疯狂,死亡,特别是对它,对死亡感到害怕。但这一切只不过是面具与伪装。实际上人只对一件事害怕,这就是跌倒,是毫无把握的一步,这一小步超越了所有存在的安全保障。谁曾经有过一次,只一次献过身,谁曾有很大的信心把自己交付给命运,谁就得救了。他就不再遵从尘世的定律,他就掉进宇宙间,与星辰共舞。就是这么回事。这么简单,每个孩子都能懂,都能知道。 他想这些不像他人想问题的方式,他活着,感觉着,摸索着,闻着,品尝着这一思想。他品尝过,闻到过,看见过并懂得什么是生命。他看见世界在创造,看见世界在毁灭,两者像两支彼此作战的部队,不断行进着,永不停止,永远在路上。世界不断地诞生,不断地死亡。每条生命就是一口气,是上帝呼出的气。每次死亡也是一口气,是上帝吸进的气。谁学会了不违抗,学会了跌倒,谁就死也容易,生也容易。谁违抗,谁就得承受恐惧,谁就死得艰难,谁就不情愿生。 在弥漫在夜间湖面上的灰蒙蒙的霪雨幽暗中,向下沉没的人看见世界映出并表现出的游戏:太阳与星辰滚滚上升,滚滚下降,人畜,鬼神和天使的合唱队面对面站着,唱着歌,沉默着,呼喊着,生命的队伍彼此相对而行,每个生命都错认了自己,憎恨自己,在每个其他的生命中憎恨自己,迫害自己。他们所有人的渴望就是死亡,安息,他们的目标是上帝,返回到上帝身边与上帝同在。这个目标制造了恐惧,因为这是一个错误。不可能与上帝同在!没有安息!只能永远地,永远地,庄严地,神圣地被呼出吸进,形成与分解,生存与死亡,离家与回归,无休止,无尽头。所以只有一种技巧,只有一个学说,只有一个秘密:跌倒,不要违抗上帝的意旨,不要依附任何东西,既不要依附好的也不要依附坏的。这样人就解脱了,这样就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这样。 摆在他面前的生活就像一片有树林、沟壑和村庄的阔地,人们站在高山顶上可以一览无余。一切都曾美好,简单而且美好,一切皆因他的恐惧,他的反抗成为痛苦与纷扰,成为苦恼和不幸的乱麻与惊颤!没有一个女人离开他就不能活,也没有一个女人和他在一起就无法生活。世上没有一件东西不是像其对立物一样美好,一样使人渴望,一样使人幸福!一旦人独自悬浮在宇宙间,活也快乐,死也快乐。外来的安宁是没有的,坟墓中不能安宁,上帝那儿不能安宁,没有魔力曾中断过因上帝一连串无终止的呼吸而创造出的永恒的生命诞生链。但也有另外一种安宁,是要在自己内心寻找的。它就叫跌倒!不要违抗!高兴地死吧!高兴地活吧! 他生活中所有的人物都浮现在身边,他爱情中的所有脸庞,痛苦中的所有变化。他的妻子像他一样纯洁无辜,特莱希娜天真地朝他微笑。其阴影大面积地投射到克莱因生活中的凶手瓦格纳,严肃地冲着他的脸笑,这个微笑告诉人们瓦格纳的行为也是通向解脱之路,也是一口气,也是一种象征,就连凶杀,血案及可憎的东西也不是确实存在的事物,而只是我们自己自我折磨的灵魂做出的评价。他,克莱因生命中许多岁月都是带着瓦格纳的凶杀度过的,他在拒绝与赞同,谴责与欣羡,厌恶与模仿中用这个凶案给自己制造了一连串无尽的痛苦,恐惧与不幸。他几百次充满恐惧地经历了自己的死亡,在断头台上看到了自己死去,感到了刮胡刀割自己的喉咙,枪子儿在太阳穴上,而现在,因为他已真的经历过了可怕的死亡,它是如此容易,如此简单,它是欣悦与胜利!世上没有可怕的东西了,什么都不可怕,我们只在狂想中给自己制造了所有这些恐惧,所有这些痛苦,只有在我们自己胆怯的灵魂中才产生了好与坏,优点与缺点,渴望与畏惧。 瓦格纳的身影沉没在遥远的地方。他不是瓦格纳,不再是了,没有瓦格纳,一切都是虚幻。好吧,让瓦格纳死吧!他,克莱因要活下去。 湖水流进他的口中,他喝了水。水从四面八方,经过所有感官流了进来,一切都消解了。他被吸住了,被吸了进去。他身边的其他人在漂浮,紧紧挨着他,挨得如此紧就像水中的水滴,特莱希娜在漂浮,老歌唱家在漂浮,他过去的妻子在漂浮,父亲,母亲和姐姐,成千的,成千的,成千其他的人,也有画和房子,提香的维纳斯和斯特拉斯堡的大教堂,所有的东西都紧挨在一起,在一股巨大的水流中漂走了,这是必然性使然,快,越来越快,飞速地,可迎着这股神秘的湍急的巨大人流而来的是另外一股水流,神秘,湍湍流急,是脸庞,大腿,肚子的水流,是牲畜,鲜花,思虑,谋杀,自杀,写成的书,流淌的眼泪的水流,密密匝匝,密密匝匝,满处都是,满处都是,孩子的眼睛与黑鬈发和鱼头,一个女人的血淋淋的肚子上插着一把坚硬的长刀,一个年轻人,很像他自己,脸上洋溢着神圣的激情,这是他自己,二十岁,是当时那个下落不明的克莱因!现在没时间了,他连这一点都认识到了有多好!耄耋与韶华之间,巴比伦与柏林之间,好与坏之间,给予与索取之间存在的唯一东西,用差别,评价,痛苦,争端与战争填充世界的唯一的东西就是人的思想,那个嬉闹的青年时代里年轻的,狂暴的,残酷的人的思想,它还远离知识,还远离上帝。是它发明了对立,是它发明了名字。一些东西它说漂亮,一些东西它说难看,这个好,那个坏。一段生命被称为爱情,另外一段被称为凶杀。这个思想就是这样,年轻,笨拙,滑稽。它的发明之一就是时间。一个精美的发明,一个更热忱地自虐、把世界变得多样复杂的巧妙工具!它一直只通过时间有别于人们企求的所有东西,只通过时间这一伟大的发明!如果人想自由的话,时间是人首先得运送走的支撑物与拐杖中的一个。 生命组成的世界洪流继续喷涌,这是被上帝吸进的洪流,而另外一个与此相反的洪流,被呼出的洪流亦然。克莱因看见一些人逆流而动,在可怕的痉挛中抗争着,给自己制造可怕的痛苦:英雄,罪犯,疯子,思想家,热恋中的人,宗教信徒。另外的人他也看到了,和他自己一样,在投入与赞同的内心快乐中迅速地,轻而易举地被冲走,他们像他一样是幸福的人。从享受永恒幸福的亡灵的歌唱与遭到不幸的人们无穷无尽的痛苦悲鸣中,在两个世界洪流上建起了一个透明的球体,或者说是由音阶组成的圆顶建筑,这是音乐的大教堂,中间坐着上帝,坐着一颗明亮的、亮得无法看清的闪亮星星,一个光明的总括,在永恒的激荡中被世界合唱队澎湃的乐曲撞击着。 英雄,思想家从世界洪流中脱颖而出,他们是先知,是宣告者。“你看,这是天主,他的路通往和平,”一个人喊着,许多人附和着。另外一个人宣告说上帝的路通往斗争与战争;一个人称他为光明,另外一个人称他为黑夜;一个人说他是父亲,另外一个人说他是母亲;一个人赞他为静,另外一个人誉他为动;是冲动,是冷静;是执法官,是慰藉者;是创造者,是破坏者;是宽恕者,是复仇者。上帝对自己没有称谓。他想被称呼,他想被爱戴,他想被赞颂,被诅咒,被憎恨,被崇拜,因为世界合唱队的乐曲就是他的教堂,是他的生命,但对他来说以什么样的名称赞颂他,人们是否爱他或恨他,是否在他这儿寻找宁静与睡眠,还是寻找狂舞与飞奔都是一样的。每个人都可以寻找。每个人都可以找到。 现在克莱因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他唱了起来,用一种全新的,强有力的,洪亮的,回肠荡气的嗓音大声唱着,大声地,铿锵有力地讴歌上帝,颂扬上帝。他迅速地漂游而去,边漂边唱,在千百万生灵中,他是先知,是宣告者。他的歌声发出了很大的回响,音阶的拱顶升高了,上帝光芒四射地坐在其中。洪流无限翻腾而去。 (1919) 1 德国神话中的圣杯骑士。瓦格纳作品之一。 2 克莱因是德语klein的译音,klein意为“小”。 南方的一座外国城市 安生 译 这座城市是用现代思想指导的既有趣又能赚钱的企业城市。它的形成和建立是以完善的组合为基础的,如果我们不完全把它想象成受大城市思想的直接影响,当作这种思想要实现的梦想,那么它就好像只是被大城市居民的心理学资深专家设想出来似的。因为这种建立在理想的完美境界中的城市,使每一个普通的大城市居民实现了其所有休闲和正常的愿望。众所周知,大城市居民最向往的是大自然,田园风光,宁静和美丽。但是大家都知道,大城市居民所渴望的、从某个时候到不久以前地球上仍然存在着的这些美好的东西,现在对他们来说却成了无益于健康的东西,他们无法承受它们了。正因为他们现在仍想拥有它们,于是便想到了大自然。当有了无咖啡因的咖啡和无尼古丁的香烟时,人们就在这儿给他们建造了一个无拘无束、无危险、卫生的、变了性质的大自然。不管怎样,现代工艺美术的最高原则是有标准的,它要求绝对的“真实性”。现代工艺美术的确有理由强调这个在过去的年代所不知道的要求,因为当时每一只绵羊实际上都是纯绵羊,而且给出的是纯羊毛,每头牛都是纯种的,给的是纯牛奶,人工培育的绵羊和牛还没有被发明出来。但是,在它们被发明出来之后,真实的几乎就被排挤掉,真实性的样板不久也被发明出来。头脑简单的诸侯可以在德国任何一个小山谷建造假冒的遗址、摹拟的隐士居地、微型的假瑞士、仿造的古生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当今的企业家不会有这样一种想法,希望一个大城市的专家虚构在伦敦附近建一个意大利、在开姆尼茨旁建一个瑞士、在博登湖畔建一个西西里岛。如今的城市居民要求自然的替代者必须是绝对的真,真的像银餐具,他可以用此来宴饮,真的像他太太戴的珍珠,而且真的就像心里怀着对人民和共和国的爱。 去实现这一切并不容易。富裕的大城市居民为了拥有春天和秋天,渴望一个符合他们想法和需要的南方,一个带有棕榈树和柠檬树,蓝色的大海,画一般小城市的真正的南方,而这一切的确容易得到。但是此外他也需要社会,需要卫生和整洁,需要城市气氛,需要音乐、技术、时髦,他期待一个完全由凡人支配的并由他改变的自然界。这个自然界向他提供刺激和幻想,但是这个容易控制的自然界却一点儿都不是他所需要的,他随意地把所有大城市的习惯、风俗和要求置入自然界。因为现在我们所了解的自然界是最无情的,这些要求的实现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但是人类的活动众所周知完全是可行的,梦想已成现实。 南方的一个外国城市自然不可能被建成一个唯一的样本,它可以被制作成三十或四十个样板城市,人们在任何一个适宜的地方都能见到一座城市。当我想描绘一个这样的城市时,当然不是这种或那种,它没有自己的名字,所以有点儿像一辆福特汽车,它是一个样本,是许许多多中的一个样本。 一个由天蓝色的水聚成的湖依着小小的短短的波浪平躺在经过长期延伸的、稍微弧形的码头堤岸中间。在湖的边上,自然乐趣发生了。许多用彩色条纹遮阳篷和五颜六色小三角旗装饰的小游艇,带有舒适小靠背垫并且干净得像外科手术台一样的摩登而漂亮的小船在岸边飘浮着。它们的主人在码头上走上走下,不停地向所有过路人提供他们出租的小船。这些男人穿着类似水兵的外衣,裸露着胸膛和棕色的臂膀,他们说着纯正的意大利语,也会用其他语言回答任何人的询问,他们具有明亮的欧洲南部人的眼睛,抽着长长的、细细的雪茄烟,看上去可以入画。 小船沿岸漂荡,湖滨林荫大道是一条双通道,它沿着湖边伸展。靠湖的转弯处,在修剪整齐的树下,滞留着许多行人。内侧是一条使人眼花缭乱、热闹非凡的交通要道,挤满了旅馆的客车、轿车、电车和马车。在这条道路旁坐落着一个外国城市,其规模比别的城市小,它向长度和高度伸展,没有深度,由一个稠密而壮观的旅馆大楼区域所组成。但是在这个区域后面有一种不可忽视的魅力——一个真正的南方。确切地说,那儿事实上坐落着一个古老的意大利式的小城。在小城那狭窄的、辛味强烈的市场上有卖蔬菜、鸡和肉,光着脚的小孩用罐子当足球在那儿踢着玩,而母亲们晃动着头发,扯开尖厉的嗓门喊着她们孩子的悦耳而传统的名字。这儿有意大利香肠、葡萄酒、厕所、烟草和手工业作坊的味儿;在敞开的商店门下站着只穿衬衫的和蔼的男人;大街上坐着正在敲打皮革的鞋匠,一切都是真实的,形形色色的和稀奇古怪的。在这个舞台上随时都可以演出歌剧的第一幕。这儿人们看到外国人带着极大的好奇心在作考察,并且经常听到有学问的人发表对外国民族充分理解的意见。卖冰冻甜食的商贩推着小型的、发出丁零当啷响声的手推车穿街走巷,叫卖他们的甜食。有时候一架活动钢琴会在一个院子里或在一个小场所进行演奏。平常一个外国人在这个小小的、肮脏而有趣的城市度过一两个小时,购买草编织物和风景明信片,试着学习意大利语并搜集南方的印象,在这儿还拍摄了很多照片。 在这座古老的小城后面,距离这儿很远有一块土地,那儿有乡村和牧场,葡萄园和树林。那儿的自然界还是一如既往,原始而未开发,所以外国人很少去观察。因为有时当他们在汽车里经过这个自然界时,他们看到的牧场和乡村正好满是灰尘,而且汽车道旁到处是敌视的眼光。 因此外国人作了这样的短途旅行之后很快又重新回到理想的城市。那儿有大量多层次的饭店,由聪明的经理引路,随同的有受过良好教育的、体贴入微的员工。小巧玲珑的轮船越过湖面,时髦的汽车行驶在大街上,到处是踩在沥青和水泥地上的行人,到处都被刚刚打扫和喷洒过,到处会提供时髦服饰用品和饮食小吃。布里斯托尔饭店里住着法国前任总统,而公园饭店里住着德国总理。人们走进雅致的咖啡馆,在那儿遇上了来自柏林、法兰克福和慕尼黑的熟人,有人在看家乡报并在旧城市的意大利轻歌剧中重新踏上了家乡美好的空间。大城市的人握着洗干净的手,相互邀请去饮食小吃,其中一个正在电话机旁打电话给国内的公司,友好而兴奋地在漂亮的、穿着考究的、欢乐的人群中移动。在圆柱式栏杆和夹竹桃树后面的饭店平台上坐着著名的诗人,他们用沉思的眼神凝视着湖面,他们偶尔接待新闻界的代表,于是人们很快就获悉,这个或那个名家正在写什么著作。在一个幽雅精致的小饭馆里,有人看见国内大城市一个受欢迎的女演员坐在那儿,她穿着非常漂亮的服装,在喂一只狮子狗吃水果或甜食。她也醉心于大自然,每当晚上她在王宫饭店打开窗子,看见无数的灯光在闪烁时,常常达到入神的地步。这些灯光沿着湖畔延伸,梦幻般地在湖湾那边消失。 人们轻松而满意地在林荫道上散步,达姆施塔特的磨坊工人也在那儿。有人听说,明天将有一位意大利男高音歌手在疗养地的表演厅登台表演,他是唯一可以在卡鲁索真正让人洗耳恭听的歌手。傍晚人们看见小轮船开回来了,仔细察看上岸的人,又碰到了熟人,在一个陈列橱窗前站了一会儿,橱窗里存放着完全老式的成套家具和刺绣品。后来天气凉爽了,于是人们回到了饭店。在混凝土和玻璃墙后面,那儿的餐厅早已被陶瓷器皿、玻璃器皿和银餐具占据了席位,而且这儿不久将举行一个小型的舞会,音乐本来就有,人们几乎没有为出席晚会梳妆打扮,就被悦耳的摇滚音乐所吸引。 夜晚,饭店前花卉的漂亮景观慢慢地消失。因为在花圃中,混凝土墙之间既稠密又混杂地长着一些茂盛的植物,山茶和杜鹃花,高高的棕榈树也在其中,一切都是真实的,而且满地是繁茂的球形植物,即胖胖的绣球花。明天举行一次去甲地的大型远足活动,人们对此很高兴。而有人不会去甲地,则到其他任何一个地方去,到甲地或者乙地去,这一点儿也不可惜,因为人们可能在那儿恰好遇见同样理想的城市,相同的湖,相同的码头,相同的景色如画又滑稽的老城市和相同的具有高级玻璃墙的上等饭店,棕榈树在那高级玻璃墙后面注视着我们用餐,而且有着相同的美好又柔和的音乐和这一切。如果城市人想过得舒适些,那么这就属于城市人的生活。 (1925) 郊狼 华凡 译 一位富有事业心的小动物园园长成功地在短期内搞到了享有盛名的郊狼哈里,他在全城张贴布告进行宣传,希望有更多的观众前来参观,人们并未辜负他的期望。到处可听到谈论此狼的风声,有关此猛兽的传说在有教养的高层次人中已成为广泛议论的题材,每个人都想知道有关此动物的各种传闻,这方面的观点颇为一致。一些人认为像郊狼这样的动物是一种令人担心,易产生危险和造成不幸的现象,它对市民进行嘲讽,它撕咬文化园亭墙上的骑士画片,而对歌德的塑像颇感兴趣,由于这只产于北美洲西部草原的郊狼无甚神圣之处,而在一部分年轻人中颇有诱惑力和刺激性,最终人们必须联合行动捕杀这只郊狼,在打死和埋葬它前,人们是不会感到安宁的。就这样一种简单,真实而非常正确的观点却无论如何得不到所有人的共识。产生倾向另一种观点的第二派别,这一派认为,郊狼虽非无危险性动物,但它不仅有生存的权利甚而有道德和社会的使命。我们中的每一个人,即这派大多数受过高等教育的拥护者都是这样声称的,我们中的每一个人甚至隐藏和抵制胸中怀有这样一只郊狼。演说者讲话时习惯所指的胸怀主要是社会上女士们,律师和厂长们的崇敬的胸怀,这些人的胸怀外面裹着丝衬衫和挂着时髦的金属饰品。有温和思想的人们都这样说,对于狼的情感,本性和伤害的危险性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相当清楚,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和他们进行斗争,但我们中的每一个人本来根本上也是一只可怜的、哀泣的、饥饿的狼。每当穿丝衬衫的人们谈论狼时都是这样讲的,许多公开的批评家也是如此声称,然而他们戴上美丽的毡帽,穿上精美的毛皮大衣,乘漂亮的汽车回去上班,回到办公室,编辑部,会客室和工厂。其中有个人甚至在某天晚上喝威士忌酒时建议成立狼的协会。 在动物园开放新节目的那天,来了许多想观望这只声名狼藉动物的好奇心者,仅这只狼笼看上去大约花了一笔相当可观的费用,园长适应某种动机,尽可能地提供一只小笼子,此笼的前任户主是一只不幸早亡的豹。这位事业心强烈的园长曾为此感到狼狈不安。但无论如何这只狼总算是一只不太寻常的动物。正如那些律师和厂长先生们所宣称的隐藏在衬衫和礼服后面胸中一只狼,因此所谓这儿的狼在他毛茸茸的胸脯中也隐藏着一个人,怀有各种情感,莫扎特旋律和诸如此类的东西。聪敏的园长尽量考虑到参观者的不平常情况和期待心情,给予笼子一些特殊的供应,他在笼子里放着一些狼人的标志。(因他知道,近年来最凶猛的动物也不像观众那样情绪变化无常,危险和难以估摸。)此笼如同其他所有笼子一样,有铁栏,地板上放些稻草,但在墙壁的一方挂着一面精致的拿破仑镜子,笼子中间放着一架小钢琴,是竖形的小钢琴,键盘开着。在略为摇晃的家具上面放着一尊有侯爵封位之诗人,歌德的半身石膏塑像。 在引起如此众多好奇心的动物本身上丝毫感觉不到任何引人注目之处。上述的这只狼看起来应完全像患狼疮的农夫。它多半安静地躺在角落里,尽可能地远离观众,啃着自己的前爪并凝视着前方,似乎那儿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而不是铁栏杆。有时它站起身来,在笼子里来回踱了几步,然后摇晃着放在高低不平地面上的那架竖形小钢琴,可想而知,放在上面的那尊歌德半身石膏塑像也随之晃动起来。该动物对参观者漠不关心,原来大部分人早就从它的目光中感到很失望。但就目光而论也有不同的见解。许多人认为,此动物是一只极为寻常的野兽,没有表情,是一只迟钝而普通的狼。算了,“郊狼”根本不是动物学的概念。其他人持相反意见,这只动物有双漂亮的眼睛,而且它的整个气质表现出一种感人的活力,以致使人产生同情而于心不忍。此时几个聪敏人并不回避,他们对此狼目光的评价并不亚于动物园中任何一只其他的动物。 近下午时分,一个小组参观了陈列动物的每个隔离室,其中包含着那只郊狼,该小组成员长时间地逗留在狼的目光上。小组成员共三人,两个孩子和他们的女教师。两个孩子中一个是漂亮而沉默寡言的八岁女孩,另一个是约十二岁的身体很棒的男孩。狼很喜欢这两个孩子,他们的皮肤散发出年轻而健康的气息,狼经常流盼着女孩那双健美的腿,至于对那位女教师,情况当然有些不一样,狼似乎感到尽量少看她为佳。 为接近那两个漂亮的孩子和更好地闻到他们身上的气味,狼哈里靠近面向观众的铁栏杆躺下,当它愉快地嗅到了那两个孩子散发出的气味时,略感无聊地倾听着三个人在大发议论,此三人似乎都对哈里很感兴趣,极其生动地在谈论着它。他们对狼的态度极为不同,小男孩是位劲头十足而健壮的少年,他绝不会同意家中听他父亲所发表的观点。他父亲认为,这样一只狼关在动物园的铁笼子里是最恰当不过的地方,相反放它出来任其乱跑,倒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愚蠢行为。万一人们要尝试,能否把狼训练成如波兰狗一样进行雪橇溜冰,但可能不会成功。不,小男孩古斯塔夫表示,不论在什么地方遇到这只狼,他就干脆把它打死。 郊狼听着而且高兴地舔舔嘴。它很喜欢这个男孩。“但愿如此,”它想,“如果我们有幸突然相遇时,你手里也有枝猎枪。然而我希望在外面草地上遇到你,我迎面而上的你不是意外地一下子变成了你自己镜子中的形象。”年轻人对狼深表同情。他想成为一个泼辣的男子汉,一个精明能干和成绩卓著的工程师或厂长或警官,而哈里毫不反对,有机会同他较量一番甚至必要时被他击毙。 那位漂亮的小姑娘对郊狼采取什么态度不能轻易识别,首先她把狼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的所作所为要比自以为对狼已了如指掌的那两个人要更新奇和更彻底得多。小女孩断定她很喜欢哈里的舌头和牙齿,它的眼睛也很中她的意,当她怀疑地看着那身略为破损的狼皮并激动而诧异地感觉到猛兽的强烈气味时,否定和憎恶同好奇心的渴望混搅在一起了。不,狼整体上很讨她喜欢,使她难以摆脱的是哈里对她很友好,并带着渴望的神情奇妙地凝视着她。她心满意足地接受它的欣赏。她在某些方面提了一个问题。 “小姐,请问,为何此狼笼里必须摆设一架钢琴?”女孩问道。“我相信,狼想进食时,钢琴对它倍感亲切。” “这不是一头普通的狼,”小姐说,“它是一头有音乐天才的狼,但你还不能理解这点,孩子。” 女孩略为扭动一下漂亮的嘴巴,然后说道:“似乎确是如此,好像我对许多东西还不能理解,若狼有音乐天才,理所当然应有一架钢琴,我也不反对放两架钢琴。但在钢琴上面还必须放着这样一尊半身石膏塑像,我感到很可笑。狼用石膏塑像做什么?请回答!” “这是一种象征,”女教师想开始解释,但狼过来帮女孩的忙,狼极端坦诚地用爱慕的目光向她暗示,然后它跳起身来,三人顿时感到非常惊恐,狼向前并向上伸展了身子,走向摇动的钢琴,它开始在钢琴边缘磨擦起来,它不断地使劲,使劲地擦,使晃动的半身石膏像失去平衡,倒翻在地。地板发出一声巨响,歌德像粉碎了,与它同时掉地的还有些语言学家石膏塑像,它们都分解成几部分。狼对其中的每一部分都嗅了一会,然后漫不经心地转过背,回到女孩的附近。 现在女教师登场亮相。尽管她穿着运动服,理着短发,她是属于那些认为发现自己怀中也有一只狼的人群。她是哈里众多采集者和崇拜者之一,她自认是狼精神上的姐妹,因她胸中也怀有各种抑制的情感和生活问题。一种朦胧的预感虽然告诉她,她的温暖舒适,交际广泛和善良市民的生活原本是没有草原和寂寞的,她从未想鼓起勇气或者产生悲观失望,去摧毁这种幸福的生活,甚至同哈里一样敢于冒死进行拼搏。噢不,她当然从未这样做过。但她经常想对这只郊狼表示同情和理解,若真向狼表明了这一点她也很高兴。只要狼再次采纳人的形象,穿上黑色礼服,她就会产生巨大兴趣,邀狼共进茶点或者与它双人演奏莫扎特乐曲。甚至女教师会下决心,敢于朝这个方向进行一次尝试。 此时八岁的女孩向狼投去了别人无法分享的爱慕的目光。这头聪敏的狼把那尊半身塑像打翻在地,她对此感到很兴奋,并准确地理解到,此事是为她而做,说明狼听懂了她的话,而且明确地表态支持她而反对女教师。它可能还会打碎那架笨重的钢琴吗?哎呀,它真了不起,她简直太喜欢它了。 此时哈里对钢琴已失去兴趣,它贴近栏杆,紧蹲在女孩面前,犹如栏杆中的一只谄媚取宠的小狗,把整个放在地上的嘴巴转向女孩,并凝视着她,从它兴奋的目光中流露出正在向女孩求爱。那时女孩不能再站起身来。她迷惑地充满信任地伸出她的小手,抚摩着这只深暗色的狼鼻子,但哈里饱含深情的目光鼓励地望着她并开始用它温暖的舌头非常柔情地舔着这只小手。 当女教师看到这种情景时,决心下定了。她向哈里自称是非常善解人意的姐妹,她想同它结成结拜兄妹。她赶忙掏出一个用薄纸和金线制成并包装讲究的小包,剥去锡纸,取出一份精美的食品,用纯巧克力制成的一颗心,她含着意味深长的目光把心形巧克力递给郊狼。 哈里眯缝着眼睛,平静地舔着女孩的手;同时它敏锐地注视着女教师的每一个动作。就在女教师那只拿着巧克力的手靠得非常近的一瞬间,狼像闪电似的张口去咬,在暴露的牙齿中间夹着巧克力和手。三个人都同时惊叫起来,立即跳回原地,但女教师回不成了,她被她的狼兄弟抓住了,直到女教师用力把她流着鲜血的手拉出来,惊愕地观察着这只手前,还持续了一段生怕手被吃掉的令人提心吊胆的时刻。手完全被咬伤了。 可怜的女教师再次刺耳地呼叫起来。但此刻她完全从心灵冲突中解脱出来。不,她不是母狼,她和这头粗野的怪物毫无共同之处,直到现在它还在沾满鲜血的巧克力上有趣地嗅闻着。于是她立即进行反攻自卫。 很快为她自动形成了一个小组,在这个惊惶失措的小组中,吓得面色苍白的动物园园长是她的对手,小姐精神振作地站着,为保护衣裙免遭污染,她自己挡住了流着鲜血的手,以杰出的雄辩家的口才声称,在这场野蛮的凶杀得到报复前,她是不会安宁的,对这只漂亮而通晓钢琴演奏的手的扭曲变形,她将要求赔偿多少损失费用呢?人们将会感到惊异。而且这只狼必须要打死,她不会亲自下手,大家一定会看到。 反应很快,动物园园长把他的注意力引向仍放在哈里面前的这块巧克力。标牌上严厉禁止向猛兽投喂食物,否则,他不负任何责任。女教师想要控告他一定要保持冷静,世界上没有一个法庭会承认她是对的。此外,他对赔偿义务已投了保险。奉劝这位女士还是现在去就医更好。 她确实到医院去了;但勉强包扎好手后,女教师又从医生那儿赶往律师处。哈里的狼笼连日来仍被数百人参观。但女士和郊狼之间的诉讼案自那时以来已日趋公开。上述的原告试图要哈里狼本身承担责任,动物园园长为第二承担者。因为诉讼状写得如此详细,以致哈里绝不可能被视为不承担责任的动物;它取了一个地道的,市民的专有名字,仅在目前处在猛兽的地位。如果现在主管法庭不顾一切地作出判决,那么此诉讼案经过各级法院甚至送往德意志帝国法庭前无疑都能胜诉。 因此不久我们就能从最有权威的官方态度中得知对于这个问题的一个最终的裁决,郊狼原来究竟是一个动物或是一个人。 (1927) 中断的课时 虞龙发 译 像前辈们那样,看来在今后几年里我必须再次专心致志地回忆孩提时的往事,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这可以说是种惩罚,还得在相反的前提下,对自己的讲述才能作一番怀疑,并加以弥补。说故事要有听众,讲故事的人要有勇气。你面对的是一群听众,与他们共处一地,其间有个习惯、语言和思维方式的问题,这时你得拿出勇气来。青年时代我崇拜的(至今还爱戴和喜欢的)首先是讲述那个塞尔特维拉故事的叙述大师。好长时间他几乎成了我的精神支柱,使我笃信自己和前辈们一样也有这方面的天赋,每次讲故事,也是与我的听众、读者共处一乡的,用他们和我一样既熟悉又认识的乐器和歌谱为他们弹琴吟唱。虽然不像学校用的教科书和儿童看的连环画那样,道理浅显易懂,但在我讲的故事里虽说光明和黑暗,喜悦和悲哀,善良和邪恶,有为和痛苦,有神论和无神论不那么绝对和那么泾渭分明地可以分开来,但其中不乏细腻动人之处,有心理的变化,特别是充满幽默的情趣,什么听不懂,缺乏故事的可述性,什么故事那种展开、冲突、团圆一成不变的清一色情节套路,这些根本性的疑惑一概不存在。讲故事要像讲塞尔特维拉故事的大师那样讲述;聆听故事要像听大师讲故事那样,给自己和听众带来乐趣。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才慢慢地勉强地认识到自己的生活与讲故事的方式格格不入,为讲故事或多或少占去了大半人生中的阅历,不是放弃讲故事这个行当,就是决定不做一个讲故事的好手,而去做个蹩脚的故事员。从讲述《迪米安》1的故事到介绍《东方之旅》2,我讲的东西越来越脱离美好的传统。假使今天我再尝试写些简短的个人的阅历的话,一切创作技巧都会从我的手中溜掉,亲身的经历几乎像幽灵那样嘈杂、纷繁,难以看透。我不得不承认,近几十年里称得上有分量的有价值的东西莫过于讲述的技巧,但是它已经使我怀疑和犹豫了起来。 卡尔弗拉丁文学校有几个不太令人喜欢的班级。一天上午,我们学生正在做作业,过了一个很长的假期之后刚开学没几天,每个学生把自己父亲签过名的蓝颜色的成绩本子交给了老师。大家都还没能适应如监狱般单调无聊的学习生活,这一点特别明显。就连那位还不到四十岁的老师,在我们这些十一二岁的学生眼里看来,与其说情绪糟糕,倒不如说意志消沉。只见他在那把垫得老高的椅子上端坐着,面容蜡黄,躬着腰在看每一本成绩手册,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自从他年轻的妻子去世后,他和他唯一的幼子生活在一块。儿子的额头高高的,有一双蓝蓝的眼睛,明亮如水,就是人长得面黄肌瘦。这位神情严肃的老师显得十分疲劳,而且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他孤傲,自命不凡,但得到人们的敬重,又令学生惧怕;生气发火的时候,传统的学者风度就被一道恶魔般的粗野光束穿破,任何谎言被揭穿。教室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在说话,空气中散发着墨水味、男孩身上的气味和校服皮革味。偶尔冒出一个打破寂静的声响: 啪嗒一声,书掉在了干净的杉木地板上;或是有人悄悄在说话;或是有人由于压低嗓门想笑未笑时而发出的喘息声。每次响动都被居高而坐的老师发现,并迅速予以制止。他采用的办法是,常常向学生投去一个目光,或摆动一下下颚,或伸出手指威胁一下,有时轻咳一声,或从嘴里冒出一个词来。那一天,谢天谢地,教师和学生之间没有出现雷雨前那种雷电交加的现象,即可能预想不到的或许非人所愿的事情,但是轻微的紧张气氛还是有的。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喜欢那样的事发生呢,还是宁可要安静和完美的和谐。也许这是很危险的,也许会出事,但是最后我们几个男孩特别是在做功课的时候,急切盼望停课和出现突如其来的事情,无论哪一种都行,因为我们这些男孩被管得太严,要求一声不响地保持安静,这种单调乏味的课是无法坚持上下去的。 我记不起当时老师布置我们做的作业。老师他那时坐在高高的讲台后面,看着校方的文件。这一点是肯定无疑的,老师看的绝对不是希腊文,因为上希腊课只有我们四五个同学,人称“老学究”,当时全班同学坐在教室里。那是我们开始学希腊语的第一年。我们几个“希腊人”或“老学究”同其他同学分班那件事给学校生活带来了一种新气象。我们几个未来的牧师、语言学家、大学老师是要和那些未来的制革匠、制衣人、商人或者酿酒工人分道扬镳的,我们属于上层人,名誉、权利和刺激与我们相随;在校我们是出类拔萃的尖子人物,是干大事的人,不同于手工业者和只知赚钱的人。但是,不管这种荣誉感是多么的空乏,有其危险的、令人思虑的一面,我们知道将来面临的考试不知有多难,特别是州里的那场考试。施瓦本地区的文科中学生为参加考试必须赶到斯图加特。那儿聚集着少数几名名副其实的优秀生,考几天几夜。每个考生的未来之命运全系在那场考试的结果上,谁要是进不了那扇狭窄的门,那就意味着他的过去全部学业付之东流。自从我进了这个行列,暂被人视为优秀生,并得到人们的器重,我时常在想——或许在和几个兄弟交谈中得到的启发,放弃荣誉称号,重新进入最后一个学年,就读于那些一般学生之中,对一个虽然还未选中,但是负有使命专搞文学的人来说,必定是痛苦和可悲的。 我们几个“希腊人”打从走在为争夺名誉的羊肠小道上以来,和班主任的关系越来越密切,可以说成了私交。他给我们上希腊语课。我们几个再也不坐在大班里,和大家一块上课。他们至少在人数上可以和老师抗衡,而我们属于少数派,力量单薄,在老师面前抛头露面。没多久,老师对我们几个人了如指掌,胜过其他同学。在既崇高但时常又给人恐惧的课堂上,老师给我们讲授最好的知识,如:怎样观察问题,遇事如何谨慎,如何对待功名和爱情,还讲到人的情绪、人的猜疑和人的敏感性等知识。我们肩负重任,是与老师共事的未来同伴,为数不多的智者和追求功名的人。老师的献身精神以及他对我们所寄予的重托,我们要比那些普普通通的人更心领神会。但是他对我们的要求也高,上课加倍专心,学习更加刻苦,学习兴趣有增无减。同时,我们还要更好地理解和体谅他。用他的话说,我们这些学习上的尖子不应成为平庸的人,在学习上乞求上帝只会跟着老师的指挥棒转,只求达到学校所规定的学习程度,而是在这陡峭的羊肠小道上使自己成为一个有抱负的、知恩图报的人,富有崇高的义务,认识到自己的优越地位。他所期望的学生是,自己能提出任务,时时能驾驭自己灼热的功名心和求知欲,怀着强烈的求知欲,吞吃和消化每个精神食粮,并在将来把这些知识转换成新的精神力量。今天,我不知道我们中间哪一个已经达到这理想的境界,但是我猜想得出,其他人的境况不见得比我的好,尽管在校时大家都怀有一定的功名心和优越感,觉得自己是优秀的宝贵的人才,并从这种自豪的心理中产生出一定的责任感;总而言之,我们才是十一二岁的人,同那些非文科专业的同学没有多大的两样,我们几个学希腊语的人在对下午是自由活动,还是增加一节希腊语课的选择问题上,没犹豫过,兴高采烈地选择了自由活动。一点不错,我们毫不犹豫地作出了这样的决定。然而,在我们小小的灵魂里还存在一些老师迫切而又不安地渴望和要求的东西。就我个人而言,与其他同学相比我不算聪明,从我的年纪来看也不那么成熟。人们仅用下午自由活动是天堂这一甜言蜜语一下子就把我引了过去,弃科赫先生的希腊语语法课和我们引以自豪的尊严于不顾。——不过,在我的禀性里偶尔也有着东方漫游者的习性,我不由自主地在为成为柏拉图式的学者和编年史家而准备。有时当我听到一个希腊语词,或者在老师怏怏不乐地修改过的本子上涂写希腊字母的时候,我感悟到来自精神之乡的某种魔力和产生出某种归属感。于是,我毫无保留,不附带任何欲念,诚心诚意地接受精神的呼唤和大师的指引。在我们的愚蠢之极的天才感觉中,在我们自以为是的高人一等的思想里,一旦我们身处孤境,害怕被抛入时常胆战心惊惧怕的小学生的队伍中去,此时,一束光环,一种被召唤的感觉,一个升华的气息油然而生。 当然此时此刻,在这单调乏味的晨课上,我早已完成了我的作业,正倾听窗外远处自由世界传来的令人心旷神怡的美妙悦耳的声音:凌空展翅的鸽子翱翔时的噼啪噼啪声;雄鸡引颈高啼的喔喔声;车夫扬鞭催马的鞭击声。显然,坐在这个低矮的教室里无法集中思想。唯独老师那张疲惫而又忧虑的脸上,还带着气度不凡贵族似的神态,闪烁着精神的光芒。我暗暗地注视他,心情复杂,既有同情又有内疚。我随时做好准备,避开老师向我投来的目光。其实,我并没在多想,也未有任何企图,只是用眼睛看着他,想把这张并不漂亮但贵族气十足的脸同我的小人书中的人物形象联系起来。书中有一张六十开外的老脸,干瘪瘪的眼皮,稀疏的睫毛,一绺绺的头发垂下,贴在苍白但有棱有角的额头上。那张黄得发白的脸,骨瘦嶙峋,表情丰富的嘴唇吐字清晰,微笑时露出一种嘲讽的样子。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下巴显得很有力度。那副几十年来一直静静地放在书里无人问津的画像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只有当它被我召唤,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它的时刻才算到来,方显示出它的生气以及内含的现实性,就像我开始摆动眼睛和睫毛那一霎间,这张古老的画像在我面前出现了。我注视着讲台上的他,看着他那个痛苦不堪、不时流露出一闪而过的某种激情的沉思而又有教养的脸,我心中的那副画像已和他融为一体了。原先沉闷的教室已不再那么沉闷;原先乏味的课时已不再那么乏味。多少年过去了,老师已经命归黄泉,或许我是那年头就读中唯一的一个,随着先生的离去也会把他的形象忘个干净。当年一起念书的同学中,没有一个与我结为至交。我记忆中的一个同学,他早已不在人世。另一个在一九一四年的那场战争中丢了性命。第三个同学——他是我最喜欢的——是我们几个人中唯一达到我们共同追求的目标的人。他成了一个神职人员,做了牧师。我是后来才知道一些他生活中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的:他在干活时不忘休息,喜欢享受人生。在大学念书时,人称他是个“唯物主义分子”。从当上神职人员到乡下做牧师,他从未结过婚。由于他四处外出旅游被人指责,说他“玩忽职守”。还在年轻有为、身体条件不差的时候,他就提出退休,由于要求过分,与教会打了多年官司。从此开始受到无所事事的煎熬(小时候他对什么都很好奇)。为排除心中的无聊,他不是外出走走,就是习惯去法庭,坐在旁听席上,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最后,空虚、无聊与日俱增,不到六十岁一头栽进内卡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被老师的目光吓得呆住了,像被人逮住似的,把目光从老师的脸上移开,两眼垂了下来。他抬起脸,向全班同学扫视了一下,然后收住目光,盯着一个方向。 “维勒,”听见老师一声喊叫,坐在最后一排位子上的一个同学老老实实地站了起来,满脸通红,像头上罩着面具似的在同学们的头上晃动。他就叫奥托·维勒。 老师示意他到讲台跟前来,顺手把一个蓝色的小本子递给他,轻声轻语地问了他几句。维勒回答的时候同样低声低气的,看来他心里忐忑不安。我发现他眼睛在变样,样子难看又可怜,他这副样子平时很少见。维勒性格平静,不愿伤害别人。再说,他的脸很特别,与众不同。现在他这张脸给人一种忧愁的样子,像第一个教我希腊文的教师,我不会忘记那张脸。那时班上不少同学,我一记不住他们叫什么,二也想不起他们的脸,原因是第二学年我要搬家,换学校念书。就是奥托·维勒的脸上的表情至今我还记忆犹新。当年他长得身材高大,腰宽腿长,颇引人注意。下颚部位隆起一个肿块,把脸撑得老大。我想起我当时很为他担心,曾问他脸究竟怎么了。他这样对我说:“腮腺在作怪,你懂吗?我得了腮腺炎。”好了,不是那种病症了。老实说,维勒的脸很富有画意,长得丰满且又白里透红。他有一头乌黑的头发,两眼温柔透亮,眼珠子转动很慢。他的嘴唇虽呈红色,但颇似老妇人的嘴。或许是腮腺作怪的缘故,下巴略往上翘,因此能看到整个脖子。这样一来,脸的上半部被挤在一块,几乎看不见,而脸的下半部很大,而且丰满,有肉扑扑之感。虽说脸上的植物神经显得不那么有思维性,但是脸上的善意和亲切无处不在,给人和蔼可亲的感觉。维勒操一口浓重的方言,举止十分得体,我很想接近他,但是我没这样去做。我和他处在完全两样的世界里:在校我是攻读古希腊文的,坐在离老师的讲台很近;维勒是个无所事事的人,喜欢自娱。像他这样的学生只配坐在教室的后排位子上,对老师的提问往往一问三不知。上课的时候他们时常从裤袋里拿出核桃呀、干瘪的梨子呀等东西来吃。他们学习被动,而且还放肆地谈天说地,常常弄得老师难堪。放学后,维勒的世界也与我的不同。他家住在城外,离火车站很近,与我住的地方相距甚远。维勒的父亲在铁路上干活,可我从未见过他。 一阵耳语以后,奥托·维勒又回到座位上,一脸的不满和沮丧。老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只手拿着那个深蓝色的小本子,用搜寻的眼光看着大家。当目光落到我身上的时候,他径直朝我走来,拿起我的作业本瞧了瞧,随口就问:“你的作业做好了吗?”我说了声“是的,做完了”。这时,他示意我跟他走。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出乎我的预料,他推开门让我先走,并随手带上了门。 “你替我做件事,”边说边把蓝色的小本子递给我。“这是维勒的成绩单,你把它交给他的父母,并对他们说,我想知道,这成绩单上的签名是不是他父亲的。” 我从老师的背后又溜回教室,把本子塞进书包,拿起挂在木制衣帽架上的礼帽,赶紧上路。 在这索然无味的课堂上,老师突然想到让我外出办事,走进阳光明媚的室外,这真是件快事。我被这突如其来落到我头上的幸运之事陶醉了,还有什么希冀之事值得去想的呢!我踩在磨损了的松木台阶上,三步并作两步地下了楼梯。从一间教室里传来老师口授的声音,听起来单调乏味。我一个箭步跨出校门,走在砂岩石铺成的平坦的路面上,全心被惬意的清晨所拥抱,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激和喜悦。看来,这美丽的早晨已经度过同样那漫长且又无聊、空荡的时光了。眼下时刻的确不一样,让人感觉不到空荡、荒寂和紧张。相比之下教室里的生气都被紧张而又乏味的气氛吸得干干净净,单调乏味的课时竟是那么的漫长,永无止境。外面和风轻拂,天空一朵朵云块飞速移动,映照在市场那宽敞的石子路面上。一群群鸽子飞上飞下,吓得小狗汪汪地叫个不停。马棚里堆满了草,被拴在农家屋前的马正一个劲地在吃草。有的木匠忙着手中的活;有的把头伸出窗外,与邻居交头接耳。有家铁匠铺的橱窗里悬挂着一把粗糙的手枪,枪管是用蓝钢制成的。该枪价值两个半马克,几个礼拜以来它老是引起我的注意。集市广场上哈斯太太经营的那家水果店,门面虽小,但十分别致,很受人喜欢。耶尼斯先生开的小玩具店也是如此。紧挨着玩具店的是家铜匠铺,铜匠的老板胡须已白,但红光满面,正从敞开的窗户里伸出脑袋往外张望。铜匠锤打的那块放在炉子里的铁块火光熊熊,火星四溅,光彩夺目。老铜匠精力旺盛,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每个打他窗口下过的人,如果没和他招呼或者连个“哈啰”都没说,他是不会轻易放你走的。他也没放我过。“喂,放学了?”他问道。我告诉他我为老师办点事。他听了之后很善解人意地劝我,说:“哦,是吗?那么你不需要这么匆忙,上午还长着呢。”我听从他的建议,在老桥上多呆了一阵子。人靠在桥的栏杆边,眼睛看着静静的河水,几条小鲈鱼在不停地游动。它们的身子紧贴河床,好像睡着似的,在原处一动也不动,其实它们悄悄地舒展身子,不时互换地方。它们嘴朝下沿着河面在觅食,偶尔又恢复原样,此时可看到鱼背上半明半暗的条纹。河水流淌不止,拍击着河堤,发出沉重但柔和的声响。放眼看去,远处有个小岛,成群结队的鸭子顺着小岛方向游去,单一的戏水动作令人赏心悦目,像河水流过堤坝似的发出令人陶醉的响声,永无止境。人很容易沉浸在这美妙的催眠曲中,如同在夏天雨夜里,雨水落下发出的簌簌声,或者如同在冬天里,雪花轻柔地纷纷落下,昏昏欲睡。我伫立观赏,我侧耳倾听,平生还是第一次感受到那无限美好的永恒世界,忘了时光在流逝。 教堂的钟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想起那份差事我不由得惊慌起来,担心已过去了许多时辰。这时我才引起重视,要赶快去完成它。我不假思索地向火车站跑去。维勒那张苦恼的脸,他和老师低声说话的样子,他那双变了形的眼睛,他的后背,他像挨了打似的一步一趋回到座位上的样子,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 现在可以说,一个人有时候会有两个自我,两张面孔,两种表情,两副神态,它会发生在别人身上,也会发生在你自己的身上,这已不是鲜为人知的事了。要说在维勒身上有什么鲜为人知的地方,那就是维勒在勇气和胆怯、幸运与不幸方面有着明显的不同和变化:情绪好的时候,维勒脸上出现腮腺炎,裤袋里装满好吃的东西,和那些后排就座的同学不同。他们对学习漠不关心,只晓得学习没劲,对书本知识一窍不通。他们关心的只是水果、面包、生意经和赚钱以及成年人的事情。他们在这方面远胜过我们:想到这儿,我内心感到十分不安。 有一次,维勒三言两语说了一件事,弄得我很为难,甚至有点尴尬。那事发生在去小溪的路上。我们一群学生三三两两在走路。维勒把卷着的毛巾和游泳裤夹在胳膊里,从容地走到我的跟前,突然停下脚步,大脸对着我,说了这么一句话:“我父亲一天赚七个马克。” 直到今天,我还压根儿不知道他父亲一天赚多少钱,也不晓得七马克是多少。不过我心里在想,瞧他说话时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这数目肯定不小。但是用谁也听不懂的数字来炫耀自己,对这种说话的方式我不以为然,不管这话也许是真的。像把球打回去那样,于是我给了他一个回击,说我父亲每日有十二个马克到手。我承认这是谎话,凭空捏造,这样的回击说到底只不过是一种玩弄数字的手法。维勒沉思了一阵后,问道:“十二个马克?上帝呀!这收入可不差呀!”说这话时,从他的眼神和语气里可以看出他的不解和怀疑。但他没揭穿我的谎言,而是听过算数。他这么做,他倒成了赢家,胜我一筹,俨然是个大人:我得承认。他仿佛成了一个二十岁的大人正和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说话。可我俩还不都是十一岁的人吗? 是的,我又想起一件事。这事更使我吃惊,迷茫。他的做法很像大人,就事论事。有个铜匠师傅,他干活的地方离我祖父住的地方不远。一天,我从邻居那儿听到他寻了短见的消息,吓得我魂不附体。好多年来,小城未发生过这方面的事,至少在我们孩子的周围,一向平平安安。这事真难以想象。传说他自缢身亡,当然这说法不一,人们也不想对这大事和罕事过早下结论。这事搞得人心惶惶。这个可怜的人一下子成了街头巷尾妇人、使女、邮递员的谈话资料,形成了一个传言的圈子,我也被卷入其中。事后有一天在街上,维勒与我邂逅。我胆战心惊地朝铜匠师傅的屋子看了一眼。屋子静悄悄的,门窗尽闭。维勒问我知道不知道铜匠死了,还亲切自信地告诉我,说:“就因为他是铜匠,所以自缢的时候没用绳子,而是拿了一根铁丝,身边还带着钉子、榔头和钳子什么的,走到快要到深林的一个磨坊那儿,在两棵树上拴住铁丝,然后再把多余的铁丝一圈圈绕起来。等到一切办妥之后,他上吊自尽了。不是吗,铁丝套在脖子上,舌头从嘴里耷拉出来,看得真让人害怕。他自己也不愿这个样子。哦,他究竟干了些啥事?铁丝不仅套在脖子上,而且还扎进了下巴。后来舌头虽没耷拉出来,但他的脸却变了色,都发青了。” 正是这个维勒,知人谙世,对学习却很少操心,现在可好,显然问题严重了。成绩单上父亲的笔迹是不是真的,很值得怀疑。维勒回座位去的时候一副忧郁寡欢、失魂落魄的样子,人们在想,这个签名必有疑问,也许是假的。如果确实是奥托·维勒仿照其父的笔迹做的手脚的话,还有可能被指控。我尽情享受过一阵自由和喜悦之后,才重新清醒过来,恢复了思维,开始对同伴那种忧郁的变了形的目光有了理解,且预感到,这事会有不好的结局。是的,我开始希望这个幸运的宠儿不该是我:利用上课时间出来遛大街。微风下,一块块云在互相追逐,显得格外晴朗的上午的天空,清明透彻的外部世界和走进这世界中的我,都在发生变化。我兴趣索然,满脑子是维勒的形象,他的故事,全然是些令人心酸的悲哀的故事。即使说我对一切无知,同维勒一样还是个孩子,可我至少知道,而且从说给那些成熟的年轻人听的虔诚的道德说教中了解到,伪造签名是件最糟糕透顶的事,可以说是一种犯罪,是通往犯罪坐牢、送上断头台去的一个台阶。奥托,他毕竟是我的同学,是我喜欢的人呀!他顺从听话,对人友善,我不能把他与放荡不羁的人混为一谈,说他该上绞刑架。如果这事查出来证明签名是真的,而怀疑是无中生有的话,我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吗?但是,我不是看见了他那张可怜巴巴的脸吗?他不是表现出那种害怕,良心像受到谴责似的样子了吗? 快走到那幢全是铁路工人住的房子的时候,我又放慢了步子。这时,我突然想到要为维勒做点什么。我想:我现在不走进屋子,而是反身折回教室,告诉老师,说:这个签名是真的,不好吗?没等我想好,忧虑已袭上心头:我已经被卷进这件倒霉的事情里了。我想,我不是个偶然的使者,小人物之类的角色,而是一个参与者、一个同犯。我的脚步更加慢了,越是快到那幢屋子跟前,步子越是慢了下来,我必须赢得时间,三思而行。经过精心思考编出一个完美无瑕且又解救自己的谎言之后,我决心已定,觉得这个想法天衣无缝。想到其结果,我承认,这一切已超出我的能力。放弃帮忙,不愿充当救世主,这不是明智之举,也不是出于惧怕其后果之考虑。这时,我脑海里又闪出一个妙计:回到学校去,向老师报告,说维勒家里没有人。你看,我连说这样的谎话都没有勇气。老师虽然会相信我说的话,但他也会问,你为什么在外呆了这么久呢?我一筹莫展,心里很过意不去地跨进了大门,喊了一声:维勒先生。一位住在楼上的太太用手指了指维勒先生的住宅,并说,维勒先生在外干活,他的夫人在家。我拾级而上,走进屋内,只见这屋子没有什么摆设,十分空旷,冷冰冰的,厨房里的味道很浓,有一股刺鼻难闻的碱液味或者肥皂之类的味道。我在楼上发现了维勒太太。她从厨房里急匆匆地走出来,见我就问什么事。当她听完我说的意思,是老师让我来了解奥托的成绩单的之后,她用围裙擦去手上的水,把我引进内屋,请我坐下,还问我要不要吃点东西,黄油面包片还是吃个苹果。这时我已经把成绩单从包里拿了出来,递到她跟前,并对她说:老师让我来问一声,成绩单上的签名是不是奥托的父亲的签名。起先她没听懂我问的话,我又重复了一遍,她很吃力地在听,还把签了名的那页递到自己的眼前。我悠闲地看着她,而她坐在椅子上,很长时间没动一下,死死地盯着本子看,半句话都没说。我也就这样看着她,发现奥托酷似他母亲,唯一不同的是母亲脸上没有腮腺炎。维勒太太脸色通红、显得很精神,这时她手里捧着小册子端端正正地坐着一动也不动,半天没说一句话。我仔细端详她许久,发现维勒太太的面容其实十分憔悴,人也显得很疲惫,正在衰老。过了一阵子,她把成绩本子搁在大腿上,用眼睛瞧了瞧我(或许应该说她想看我一下),这时,豆大的泪水从大大的眼眶里悄然地、一个劲儿地流了出来。她手里还拿着那个小册子,似乎想暗示我她还想继续看下去。正如我想说的那样,先前那些想法一下子在她面前冒了出来,都被她那内心的目光所俘获,带着悲哀和恐惧疾驰而过。由罪过走向邪恶,由邪恶走向法庭,由法庭走向牢房、走向绞刑架的念头也牢牢地攫住了我的心。 我和维勒太太面对面地坐着,心里感到很内疚,从像我这样的儿童的眼里看来,上了岁数的她,眼泪从她那红润的面颊滚下来,我企盼她会说些什么。久久的沉默无语是那么的难以承受。她还是一声不吭,只是坐着在哭。我再也无法忍受这无言的痛苦,禁不住首先打破了这种僵局。我再次问她,究竟是维勒先生亲笔写下自己的名字的呢,还是别的人干的。维勒太太的脸变得更加悲伤和痛苦,她不断地在摇头。我站起身,她也站了起来。我把手伸过去,她马上用暖暖的手紧紧地握住,握了很久。随后,她拿起那个不幸的蓝本子,抹去上面几滴泪水,走到一只箱柜跟前,翻出一份报纸,撕成两半,一半重新放回箱子里,另一半抖抖干净,包好本子。我不敢把本子塞进我的上衣口袋,而是小心翼翼地拿在手中。 我往回走。途中那条河以及河里的小鱼,商店的橱窗和铜匠的铺子都不在我的眼睛里,心里想着如何向老师汇报。我感到失望,没人责怪我在外停留那么久。这在情理之中,也是一种安慰,但是这样做就好像给我一个小小的惩罚。事后我千方百计想忘掉它。 我的同伴是否被罚,罚到什么样的程度,我毫无所知,我俩对这事也只字不提。每当我在马路上遇到维勒的母亲的时候,我总感觉到,我无处可躲,无处可藏,无法避开她。 (1948) 1 均为作者的短篇小说。 2 均为作者的短篇小说。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